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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仄佳:送你一片海

2018-09-10陈瑞琳

名作欣赏 2018年7期
关键词:新西兰

陈瑞琳

车子在新西兰北岛狭窄的海岸线上奔驰,右手边的大海温柔地卷起一层层浪花,传来旋律般低吟的歌唱,远处是美妙的海礁,近处的大树在风中摇曳,这样的风景,既像是母亲手依着摇篮的爱抚,又像是父亲迎面走来的击掌。真想不到,在南半球大洋的深处,一座座火山灰的熔岩之上,上帝为人类建造了一个既温柔又雄浑的大自然的天堂,无论你想冒险,还是想放逐,无论你心里藏了多少忧郁,还是掩埋了多少快乐,神奇的新西兰,都会让你轻盈地飘起来。

我要去看一个人,一个住在新西兰北岛躺在大海怀抱里的人。2003年她送我一本《晕船人的海》,叫我来看她的海,竟然准备了十五年,才踏上了这条看海之路。前方的这个一直让我牵挂的人,都说她有一双“纯亮”的眼睛,但她所经历的故事却总是让我心疼不已。她用“纯亮”的眼睛爱山爱水,也用“纯亮”的眼睛消解了人世的尘埃,无论经历了怎样的风霜,她都坚守着那份单纯和善良,以及对外部世界强大的好奇。虽然女人的单纯未必就是一件好事,可是她的那双眼睛,却总是少女般的清澈,她叫胡仄佳。

很早就读过胡仄佳的作品,从《风筝飞过伦敦城》《晕船人的海》《天堂里的孩子》,到她2017年的新作《从悉尼到苗黔山》和《在时差中漫步》,但她的文学人格在我心里依然有些捉摸不定。她时而在澳大利亚,时而在新西兰,充满动感的不仅仅是行踪,创作的轨迹也是令人扑朔迷离。多年来我沉迷于北美作家,唯一的原因就是近水楼台。理解一个作家其实很难,读作家的作品远远不够,必须要走进作家的内心。在我看来只有将人格的研究与文本的阅读放在一起,才有可能把握到一个作家的基本风貌。这样的研究“怪癖”当然也会带来另外的缺陷,就是笔端常被感情驱使,但这样的方法显然能让我看到其他研究者看不到的作家深层结构。

第一次来到南半球,出发前的美南秋光转眼间竟变成了早春的气息,这不禁让我想到了美华文学与澳华文学的差异。中国大陆改革开放后,大批留学生先是负笈北美,之后是欧洲、澳洲。数十年间,居澳的华族人口已高达七十万之众,虽然不及北美的数百万大军,但也很快成为留学或移民的重地。

相比美华文坛,澳华新移民文学的起步还是慢了一个节拍,且呈现出早期移民文学的缭乱之感。即在“众声喧哗”之下,大多的写作者都是“昙花一现”,真正能够坚持下来的写作人却是少而又少。除了澳华作家队伍的不稳定,澳华新移民作家的创作主题也多是个人的传奇故事,缺少文化寻根及人性关怀的深广领域。正是在这样的艰难背景下,隐居在大海深处的胡仄佳带着她厚重的系列作品向我们坚定走来。她的出现,让澳华文学的浮躁跳出了焦虑的个人烙印,有了地球人境界的生命大情怀。

作为大洋洲代表性的华文作家,2004年我在新移民作家国际笔会的成立大会上第一次见到胡仄佳。她站在南昌大学的阳光下,身上有一种非常东方式的端庄温婉。与火辣的川妹子很不同,在胡仄佳朴素的气质里更多地蕴含了来自书香的文静和韧性,还有那种经历过磨炼的平和。她很善于倾听,喜欢成全别人,却爱憎分明,这让我们一见如故,因为友情的前提首先是价值观相同。

2005年的秋天,胡仄佳着实吓了我一大跳,那一年她的散文“梦回黔山”获得了美国《世界日报》第一届新世纪华文文学奖的首奖,她那种浓醉如酣的文笔实在是了不得。大赛评委台湾著名作家廖玉蕙点评此文“直率深刻、题材与众不同”,钟怡雯认为“其语言生活化,方言口语读来活灵活现”,“每一点都精彩极了,带劲”。

2006年,我和胡仄佳在成都笔会第二次相见。来到她的家乡,早先印象中的那股端庄温婉更增添出活泼亲昵的激情。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她有美术专业的背景,只知道她文章好,当年获得了“成都记忆”的一等奖。但是我发现了她特别喜欢摄影,她的镜头很不一般,色彩构图极好,还有她看世界的目光总是那么温暖与清澈。

就在那一年,我读到了她的《风筝飞过伦敦城》(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里面写的是她刚刚到达澳洲的故事。通过她坦诚而情真意切的文字,我知道了“她是带着一份厚重的情感创伤”从生身的故土飞离,在异国他乡的海风里,她用陌生的时间和理性的宽容在慢慢地抚平自己内心的创痛。书中最打动我的是她笔下的那种随情随性的漂流感,有悲伤却不悲观。回想我们这一代新移民,童年时有太多的压抑,终于等来了机会看世界,外面有精彩,也有很多无奈,漂流的日子有时会很苦,但我们无悔。胡仄佳在书中写道:“有时候是我们选择生活,而更多的时候是生活带着我们飘向不可知的未来。”

在《风筝飞过伦敦城》里,胡仄佳也写到了很多温暖的文化故事。例如《情說舐犊》一篇,里面谈到她的新西兰婆婆决定为三个孙子成立教育基金,内心受到的强烈震动,因为“我的大儿子与她并无血缘关系”,婆婆对这个异乡孩子的爱是从他到达新西兰那天就开始的,婆婆教孩子学英语帮助他适应环境,让大儿子从没感到他是这个家庭中特别的成员。爱一个与自己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又不求任何回报,胡仄佳在书中写道:“没想到在新西兰土地上还有这样的善缘。”

再读那本《晕传人的海》(百花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几乎是爱不释手,书中写的都是新西兰的故事,胡仄佳送给我们一片温柔又喜悦的海,令人神往的海。她的文字从早先的新奇悸动和孤独伤感转向了平和宽广,她如此热爱生命,热爱自然,热爱所有人的故事。而我是太爱散文,深感她在创造一种散文的新文体,在情感真实的细节里让散文呈现出了小说的意味。在沉迷的阅读中,我甚至分不清是新西兰爱上了她还是她爱上了新西兰。很显然,大海深处的胡仄佳已经破茧化蝶。

胡仄佳出生在四川,饱受历史问题磨难的文人父亲不肯让她学文,几乎是逼迫她学画。之后考进四川美院1978级油画专业,毕业后担任艺术体育师专的美术教师,还担任过四川法制报社摄影记者兼美编等职。1989年她只身来到澳洲,应邀举办私人“贵州施洞苗族刺绣收藏展”。从此,这个学美术却又酷爱文学的“川妹子”,带着自己无法言说的情感创伤和中国的苗族刺绣艺术,开始了她浪迹天涯的身心漫游。她在《时间简史》一文中这样描述自己当年从上海国际机场离境前的情景: “同行的人那么多,却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鲜活地记得只身离境的我,无人为我而哭,或没人与我对哭,而别的老少众人却哭成一锅粥。”

在她的回忆文字中,无法回避的伤痛就是那段曾经有过的婚姻。那是爱情,也是飞蛾扑火,是隐忍,也是失去的自我。因为刻骨,所以怀念,又因为背叛,无法破镜重圆。穿越了时空,又远隔了千山万水,胡仄佳开始在书中反省那曾经拥有的“夫妻生活”:“跑来跑去的日子,直到孩子出生也从未有过传统的家庭味道。两个人分居在不同的省份,工作在不同的城市,来来往往的探亲花去的路费不少,无人分担扶持的难处却渐渐多起来。”“两个分居的人,虽然超脱潇洒,但是暗流滚滚,表面平静,矛盾却丛生。”她真诚地剖析自己:“我做过一切事情中,最大的失误是失去自我,又自我夸张了本性中懒散的部分。我曾试图去理解,也按理解的去努力做了,但我们谁也没改变对方,反倒是生活一点点露出真面目来,露出婚姻的游戏性和极其平凡的那一面。”她非常犀利地看到了婚姻原本就具有的残酷和无情,生命总是承受着难以承受的重量,还好,她的内心有足够的坚韧。

刚刚踏上悉尼,遭遇的是艰难和惶恐。胡仄佳回忆当时的情景是:“我的行李,仅有一套换洗衣服,其他物品不过是为展览用的苗族刺绣服装和绣片。还有就是揣在口袋里的护照和那封举办施洞苗族刺绣收藏展的澳洲邀请函。”她在书中用了这样的语言:“虚无感使我再次游离于群体之外,感到从头到脚的孤独。”

也许是上苍的厚爱,或许是这位川妹子那“纯亮”的眼神遭人喜爱,善良的澳洲人敞开了温暖的胸怀接纳了胡仄佳。她的“苗族刺绣展览”在澳洲大小的博物馆画廊里展出了十多次,悉尼、堪培拉、墨尔本和达尔文等地都留下了胡仄佳忙碌的身影。在异国他乡的艺术暖流中,胡仄佳不仅认识了很多新奇的朋友,而且对澳洲的文明以及澳洲荒原上那种“震撼人心的蛮荒苍凉”之美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在北澳的达尔文城,“听热带暴雨的突如其来,听那些只有一面之缘朋友们的话语,从百叶窗间轻轻荡过,风声卷起有万年印记的尘埃,听土著人在荒原丛林里吹响‘笛嘱维嘟’,听他们发出的呼喊呻吟”。我“梦见达尔文犹如一座巨大的热带花园,还梦见自然世界以它静默的时间沼泽,吞下人类中的狂妄自私,贪婪愚昧”(《梦回北澳》)。

本以为办完展览就返回四川老家,谁知命运之船却航向了新的方向。在一次朋友的聚会中,与新西兰帅哥伊恩结识,之后的胡仄佳在美丽的奥克兰有了一个温馨的家。从此,胡仄佳把澳洲当成了精神上的第二故乡。尽管跨文化的婚姻与家庭非常不易,但她用写作与思索磨炼出自己的勇气与智慧。

刚到新西兰的日子,胡仄佳在当地的华文报纸写《澳洲随笔》,缓缓道来那些曾经的山水、人文,还有情事,浸透着文化的撞击和心灵的追寻,深受读者的喜爱。从1997年执笔,她一发不可收,在澳大利亚、新西兰、美国、中国台湾、中国香港、中国大陆等地已发表了数百万字。

读胡仄佳的散文有点像吃美味的点心,要慢慢品,都不忍心读得太快。因为有画家的功底,所以她的文字特别有色彩,充满了生动的画面感,再加上她从小练就的敏感,造就的文风相当独特。例如她是这样来描绘“文革”结束后在成都最繁华的春熙路上悄然初绽的第一丝春色:“围困经年的大字报棚消失后,枯了一冬的街柳骤然潮放春绿,那种弱叶星星点点,远观却似明黄嫩绿晕染出似雾非花的笔意,阳光一样纯粹温和,柳嫩之美全无暴虐狂放之气。那街淡淡的涂抹能把人心揉碎,那色便叫春熙。”

因为《晕船人的海》,让我一直向往着神奇的新西兰。感谢2017年的秋天,终于走进了胡仄佳的海,走近她百转回肠的心灵之海。

前方进入一个大海湾,两旁是一个个美丽的牧场。车子拐进一个小镇,走到一处私家的路口,虽然已经看到了她家的邮筒,但电话里的胡仄佳叫我继续前行。再爬上一个山坡,远远看见一辆小车从天边驶来,走下车子的胡仄佳打开了牧场的大门,在前方带路,我们就跟着她欣赏山坡的美景,一直绕到山下的海岸线,有一座白色的大房子正面对大海,这才是胡仄佳的家。

曾经看过很多海景照片,但还是被眼前真实的美景所震撼,家门口浅浅的海湾和沙滩,每天听浪花的歌唱,头枕着涛声而眠。怎么也想不到,住在这样巨大的牧场里,种花养牛的心血,却不是为了盈利,只是为了享受田园生活的牧歌。

此行最开心的,是得到了胡仄佳的两部新书《在时差中漫步》和《从悉尼到苗黔山》。前者是一部环球游记,后者却是一部独特的民俗文化随笔。著名学者和作家苏炜认为《从悉尼到苗黔山》充溢着“乡土文学之魂”,他在此书的序言中写道:“那些妍丽招摇得能亮瞎眼的黔地老刺绣老银饰,那些爱酒善歌无比热情的苗男女们,那些吊脚楼边、老屯河畔鸡鸣狗叫的乡场热闹……随着作者俏丽跳脱的笔触,一幅幅如歌如画地走来;你好像真切听到了飘浮到耳边的苗语侗语布依话那些八九个音调的声口,这黔山的风情也因之入梦,从此就再也忘不掉这位‘胡仄佳’了。”

从2005年秋天的获奖散文开始,黔山就似乎是胡仄佳生命中挥之不去的旧梦。看看她在新书封面上的那段文字:“我的时间之河是鲜活生动充满生命力的画面,是长歌有声有色有悲爱。山峦沉静,如激情飞鸟在心头划过道道无形轨迹。时隔几十年再度走进黔东南,许多沉寂模糊的面孔生动清晰起来,鱼一样呼吸,花一般开放……”

关于苗黔山的故事,胡仄佳在她的书中深情回忆:“当年进入苗黔山其实是意外,大学毕业后为情所困,他被分配在贵州,每次相聚只能奔波在川贵嶙峋山水间。虽然痛苦,但满脑子却是温暖的胡思乱想,对那些苍凉但鲜活的山水情景印象尤其深刻。贵州高山上那些细高树,仙鹤样单腿直立欲飞。苗人布依人汉人手把弯钩镰刀,将低矮的树枝逐一割拉下来,斩断束捆,蓬松而沉重的鮮柴背回家去烧火做饭取暖,大小村寨因此袅袅升出诗意的炊烟薄雾。我记得石山上的树,少有左右舒展的心态意境,我把它们想象成大人国里紫灰色的长脚蘑菇,顶着树冠兀立在蚂蚁开出的梯田和高深的青云中。”如此美妙的文字如果没有刻骨铭心的情感背景是很难写出来的,在那样沉迷的心境中,两个热恋的人痴心爱上了黔东南的施洞苗绣是多么自然的事。如今几十年过去,间隔了那么久的时空,重返黔东南依然让胡仄佳倍感伤怀。

似乎冥冥中都有命运的神秘安排,那来自苗黔山的爱情故事虽然已经改变,但是来自苗黔山的收藏绣品却在澳洲展出时远远超出了在本土受到的待遇。在澳大利亚一年多的展览途中,胡仄佳说:“所得的一点收入,大部分寄回国养儿子,剩下一点钱做自己的生活费。绝大部分舍不得卖的藏品一直随我生存在新西兰:这些施洞苗绣有更深层的东西打动我,那就是艺术造型语言背后隐含的诸多未解之谜。没有错过它们并有幸收藏,已成为我内在精神快乐的重要部分。”

在新西兰北岛美丽的牧场里,可惜都忘了偷窥一下胡仄佳的这份“精神宝藏”,我们忙着去海里抓贝壳,去渔港吃鱼。好喜欢北岛尽头的那个高高的灯塔,感觉就是世界的天涯海角,风很大,我们每个人都像是胡仄佳在书中所描绘的“风刮来的种子”。在海天一色的这种生活里,胡仄佳写道:“我觉得那些英国松树的传神之处在于,当它站住脚跟延伸出根系时,活力便生出来,不管这是不是它原来的土地。站的位置合适了,栋梁做不了,却是一片风景,自然地做人,其实很好。”(《风筝飞过伦敦城》)

令人欣慰的是,胡仄佳一路走来,时而开垦,时而收获,看山川大海,见城市乡村,骨子里的文学种子不断发芽。难以忘怀的乡土记忆,异国文化的生活馈赠,让她能够如蜻蜓般“复眼”看世界。崭新的文体创造,再加上笔墨丹青的濡染,让胡仄佳的散文在美的眼睛和爱的情怀之外,更具有了少见的色彩质感和细节的触摸感。在当代的散文世界里,她的存在已不仅仅是大洋洲的“一片风景”,而是那挺立在海岸线上担当栋梁的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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