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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村庄(外一篇)

2018-08-28王征雁

北方文学 2018年19期
关键词:家具

王征雁

我的老家在东北的三江平原。去年夏天同学聚会,我回到了阔别二十多年的故乡。

与几位发小把酒小酌时,自然会谈起小时候的村庄,我表达了要去看一看的意愿。他们告诉我,前些年农场大兴小城镇建设,连队大多都整体搬迁至场部,原址全部复垦,即便去了,看到的也只能是一片庄稼,故里已无“故”可访,还是泡在酒杯里叙旧吧。接着,话题便转到了老同学的众生相上,比如,友子在山东的生意越做越大;大成离异后一直未婚;因家庭变故去了南方的秀子,传说多年前就没了,至于缘由,他们却各持版本,没一个准信儿。他们说他们的,我却一直陷在小时候的村庄里未能自拔。

下午,我独自叫了出租车,径自奔向常常出现在梦里的那个村庄。司机是个小伙子,他一边开车一边介绍农场这些年的变化,语气中明显流露着自豪感。他肯定地说,如果你一个人来,恐怕很难找到那地方了。我只是笑了笑,心想,那可是我的生长地,即便淹没在一片汪洋里,心中也自有一个坐标的,怎么会找不到呢?总不能像擦黑板一样,字迹全无吧。

出租车在一大片玉米地前停了下来,小伙子说,就是这儿了。果不其然,眼前除了玉米还是玉米,哪里还有一丝往昔的痕迹。望着眼前这片浩瀚绿海,我茫然了:记忆中的村庄真就这样沉没在这一片汪洋中了吗?那一缕缕炊烟呢?那一声声呼唤呢?那一棵棵沙果树呢?那秋去春来的燕子呢?它们的巢如今又筑到了哪里?我不知道玉米的根系有多长,是否可以触摸到泥土下的残砖碎瓦,如果能够,是否还能感觉到一息曾经的温度。

沿着地边,我怅然地向更远处走去,参照地势的起伏,心里在努力还原着半个世纪前连队的格局:农具场,油料库,大食堂,连部,猪马牛号,酒坊,知青宿舍,小学校,卫生所,以及商店等等。来柱家住在最南面居中那栋房,左侧那栋住着小翠家,王妮家在西北角把头儿,隔两户是常秃子家,我家在最北面中间一栋,和黄二家邻居。全连共十二栋家属房,每栋六户,共七十二户人家。这样,一张完整的平面图,在我的脑海里渐渐清晰起来,并且慢慢地站了起来,甚至闻到了它特有的各种气味。现在想来,酒坊出酒糟时,那股子酒糟味是最浓的,整个酒坊里热气腾腾,大板锹上下翻飞,师傅们挥汗如雨。因为来柱他爸是班长,所以我们几个小孩子就经常来这儿看热闹。那股灌鼻子的酒糟味,说不上是香还是甜,但我偏偏就是喜欢,可在那雾气中待一阵子,便有点晕晕乎乎的感觉。马号里的气味相对散淡一些,是草料与豆饼混合在马槽里,经过与马的鼻息和口液相作用,发酵后所发出的。我不但不反感,倒觉得还算好闻,尤其是它具有很强的可识别性,我常常把它与“俊逸、奔騰、永不趴下”等词汇联系在一起。

连队家属区与农具场之间,原是一片草甸子,大概有百十公顷,大人上下班要取大路绕行,只有到了冬天才从草甸子里直接走过去。但我们小孩子从不绕道,因为踩着塔头墩子一蹦一跳地走过去,确是一件趣事,当然,鞋子灌包也是常事。一经入夏,甸子里草长蝶飞,黄花盛开,把一片碧绿渲染得如画如梦;甸子的边缘,零星地站立着一些白桦,像欣赏美景的少男少女,陶醉又痴情。这片草甸子,之所以这样葳蕤繁茂,生机盎然,是因为有一条小溪将其与西边的远山相连接,像一根血脉,不断地为它输送着大山的精血。小溪实在是太细小了,细小得就像一位年轻妈妈在深夜里哼唱的一丝小曲,委婉柔情,缥缈而清晰。溪水很浅,有小柳根或泥鳅游来游去,我们常提着一个玻璃瓶子,里面放点馒头或豆饼做饵,沉入溪水,眼见鱼儿进入瓶中,便突然将其拎出水面,带回家养着。可是现在,那片草甸子,那条潺潺小溪,早已无影无踪了,脑海里的村庄也突然模糊起来,眼前只有一望无际的玉米,风吹绿浪,叶子沙沙作响,像是低声争吵,又像凄婉的哭诉。我的心里一片空寥和虚无,好像一下子坠入了一个空旷、荒芜、岑寂的时空里,恍惚间又觉得自己本身就是一个泡沫,随时都可能化为乌有。

沿着田间路正走着,忽然看到路沟里裸露着一些砖头瓦片,犹如发现了村庄的标本,让我重新感到了存在的真实。我无从判断它们来自哪间房哪堵墙,但确信它们一定收藏着我们小时候的笑声、哭声和呼唤声,收藏着我们的嬉笑、奔跑和许许多多的童年幻想,收藏着那些未染世尘的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但无须多久,它们会和更多的砖头瓦片一样,带着往昔的烟火气息,带着曾经的汗渍泪渍和血渍,被泥土深深地埋入地下,成为时间的骨头,被泥土永久性封存,再也不会触疼到我们的目光了。这是一种绝世迷藏,它们遁开尘世,隐入比岁月深处更深的泥土,再也找不到,也再无人找。不像小时候,小伙伴们吃过晚饭便玩起捉迷藏的游戏,无论藏在哪儿,最后终会找到的。但这个游戏却一直演绎到了我们后来的生活中。多少个玩伴,后来就渐渐没了音信,尤其是到了当爷爷奶奶的年龄,大都天南地北地去看孙子了,更是难得一闻一见,就连这次中学同学聚会,缺席者也不在少数,更别说那些英年早逝的,永远地藏到另一个世界去了,阴阳两隔,谁也别找谁倒也最好不过。

突然,手机响了,是来柱打来的,只听他大声喊着:“快来呀,你猜谁回来了?”那兴奋劲儿都要把手机鼓开了,还没等我猜呢,他已自问自答了:“是秀子呀!”我不禁惊呆了,这不是活见鬼吗?一个活生生的超级迷藏。我自认从不敢游戏人生,但人生有时却偏偏真的就像一场游戏啊!

夕阳西下,我乘车返回场部。车过山顶,坐落在山坡上的小城全貌尽收眼底。也许因了这眼前图景,也许是因了秀子的消息,整整一下午,那种被失意郁结的心情豁然开朗起来。一座座高楼鳞次栉比,错落有致,风情各异;一条条沥青街道纵横交错,将整个场部黄金分割,让人联想到春天的田畴;一团团绿荫像飘落低空的云,在晚风中蠕蠕地晃动着,像醒着的梦;路边的花带五颜六色,流动着一条条绚丽馨香的溪流,把小城装扮得青春而浪漫。山顶公路口,大口径钢柱高耸着一块巨幅宣传牌子,上面写着“生活在幸福的城镇里,劳动在希望的田野上”。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听闻的一段轶事,说那时男多女少,姑娘是稀缺资源,顺口溜“北大荒,真荒凉,又有兔子又有狼,就是缺少大姑娘”,便是真实写照。于是,便有个光棍儿只好回山东老家找对象,为锁定对方,跟人家吹嘘说,他们那里已经“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自来水,小喇叭”了,那位憨厚的山东姑娘不知是信以为真,还是真的看上了这个开朗幽默的北大荒汉子,反正真就跟他来到了农场。此事真假,现已难考,但当时看似吹牛皮的笑话,后来确也成了现实,尤其是现在,比那个光棍儿吹嘘得不知更要现代多少倍了。这也说明,我们今天的美好生活,正是老一代北大荒人梦寐以求的,也是几代北大荒人汗水、泪水,甚至鲜血的结晶。由此,我就想,存在是道理,消失也是法则啊。尽管我们对小时候的村庄充满了深深怀恋,但倘若时光可以回溯,让我们重新回到那个环境里去生活,又有谁会心甘情愿呢?但是,透过几十年的岁月,回望小时候的村庄,却还是总感到它是那么的亲切、温馨、纯净而美好,就像一个童话中的世界,这也许就是时光施给记忆的魔法吧!

是的,小村真的消失了,但它却永远坐落在我们的心里,让疲惫的灵魂,有一个小憩的家园。

无意的珍藏

和玉容结婚,到现在已整整三十七个年头。其间,我们搬了八次家。有句老话叫作“穷搬家,富挪坟”,在某种意义上,尤其是前半句,它还真就揭示了一个朴素的道理。每次搬家,生活中的一些大小物件,无论是匆忙中无意遗失的,还是已无大用或不方便搬运而人为遗弃的,多多少少总会失去一些。当然,之后也会不断地添置,这也正应了那句俗话:“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但无论那些已经失去的,还是现在仍在使用着的,都在过去的岁月里为我们提供了方便,都被我们的双手和目光无数次地抚摸过。因而,这些物件在我们的记忆中,永远都不会被时光的尘埃所覆盖,并因了我们的忆念而被赋予一种温暖的情愫。

有一天傍晚,我和玉容一边吃饭一边闲唠,她的注意力忽然集中在了我手中的小铁勺上,问我:“你还记得这把勺子的来处吗?”我稍作思忖,答道:“这不是你在十一连吃食堂时的那把勺子吗?”并开玩笑说,“这也得算你从娘家带来的嫁礼呀!”

还是在1978年,玉容中学一毕业,就被分配到我所在的十一连小学教学,我们渐渐地互生好感,然后就恋爱了。再后来,我被调转到老场部一中教学,每有空闲,我便到十一连去看她。到了饭时,她就去食堂打饭,端回宿舍摆在小炕上,我俩盘腿分坐两边。但吃饭总得她一口我一口地轮流着吃,因为当时就只有这一把勺子。直到后来挺长一段时间,她也并未多备一套餐具,也许是她粗心并没在意,也许她觉得这样吃饭才更有情调些吧。而就是这把小小的勺子,它竟然历经几十年,一直伴随我们到今天,连我们自己都为之惊叹。

由这把勺子,我不由想起了家里的一个木箱子。

1982年夏天,我和玉容新婚在即,父亲终于找到一个南方来的小木匠,为我们打了四件家具。一件是大立柜,它左右各为一扇门,所谓门也只是有四条门边,门上镶有立幅的玻璃画;两门中间是一块大镜子,也就是现在说的穿衣镜了;立柜下端是横向排开的三个小窗,各镶三块木板烫画;在紧靠立柜顶沿和底座的两个位置,上下各有一条腰线,由本色椴木条块与深色带花纹的其他木块儿拼接而成,呈斑马线状。这个立柜里,装着我们的新婚衣物和全部细软。再一件是高低柜,整体上它由两部分组成,左侧是一扇较高且向后稍仰的立门,门上开扇形窗口,窗口镶一山水玻璃画,门下是一原色木质软拉门,此为“高”;右侧矮下来的部分,大概到左门腰部,但要比左侧长出许多,其上层是一个玻璃拉门的橱窗,里面可摆放些茶具酒具之类,往下依次是三个大抽屉。另外两件是写字台和书柜。这些家具,清一色的椴木实料,清一色的栗子色儿,式样新颖,做工精细,在当时也算很时髦了。尤其是打水泥地面时,在水泥中掺入红土,使地面与家具在色调上相调和,使整个室内总体上显得古朴、沉雅,又不失灵动。但这些家具在历次搬家中都渐次离开了我们,也许早已化作了轻烟或尘土,但在记忆中,我们却总记得它们曾经的时尚与实用。

但那只木箱却一直伴随着我们。它是我们新婚不久,家里给我们捎东西,作为容器和包装来到我们家的。箱体无漆,木板对接处已有裂隙。玉容就把它用报纸糊起来,做了我家的面箱子。箱子虽旧,但它却是父亲亲手打制的。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连队家家并无像样家具,何况父亲又是一个难于启齿求人的人。有一天,不知他怎就心血来潮,决定自力更生自做家具,借来刨子、斧子和锯,在家里叮叮当当地干了起来。又宽又厚的炕沿就是他的工作台,难得见到父亲这般辛勤自力的母亲就是他呼来唤去的助手,整整用了一天时间,一个木箱子终于做成了。只是箱子并无一卯一榫,全部用钉子钉制,木板接缝虽谈不上细严,但也并无明显缝隙,箱面基本上还算平整,尤其是箱盖,是先将箱子上下左右前后全部钉成一个整体,然后在距箱顶八九公分位置绕圈划线,然后顺线将其锯开,最后再安装合页,将箱盖与箱体连接起来,从这儿,总算看到了这只木箱尚有一定工艺的地方。

到了七十年代初期,连队打家具之风悄然兴起,板材以红松、黄菠萝、水曲柳、椴木为主。红松比较珍贵,材质细软,耐腐抗蛀不变形,但不易弄到;水曲柳在当地易选材,花纹也较美观,但木质较硬,受潮后易变形,尤其在凿卯接榫時力道稍大,就会造成板裂,所以不易加工;人们的首选当属黄菠萝,它有良好的光泽,纹理宽粗显著,材质相对松软易加工。家具朝外这一面,最好选原木的二膘板,这层板材质松软,一经刨光,会发现它花纹繁复夸张,如湍急江水,看似波澜不惊,但迂回窝旋,环环相激,派生出一番生动鲜活的画面。特别是涂色上油之后,沟纹殷红,花斑金黄,正如朝霞铺满江面,光彩艳丽,一片绚烂,使人不禁联想到诸如梦幻、温暖、热烈、生机、收获等美好的词藻。但打制这种精致家具并非所有木匠都能胜任。有的干了一辈子木工,却打不出一件像样家具,只能干些做房架子和门窗套等较为粗放的活计,人们在背后谑称其“大眼木匠”。也就是从那时起,父亲便彻底打消了自做家具的念头,他毕竟连个“大眼木匠”也算不上的。后来,他终于还是请了连队最出色的木匠,为家里打了两件黄菠萝家具。一件是地柜,大约一米多高,顶板下是三个横向排列的大抽屉,再往下是两死两开的四扇小门,将其摆放在卧室的对面靠墙处,桌柜两用,很是实用。另外还有一对木箱,摆放在与地柜平行的炕尾靠墙处,白天将被褥叠好垛在上面,并用线毯遮盖好。炕面那时已撤掉了炕席,一层层地糊上了牛皮纸,纸上刷着蓝色调和漆。那时候,我觉得家里一下子亮堂气派了起来。

就在前两年,玉容跟我商量说,两位老人都八十开外了,再住平房很不方便,还是给他们买套楼房住吧。于是,老两口就这样搬进了楼房里。因为楼里一切都已置办齐全,平房里的所有东西都留在了那里,包括那套伴随了他们近半个世纪的黄菠萝家具。说到这儿,就不得不感叹我们家的那个面箱子,三十七年来,无论从平房到平房,或从平房到楼房,最后,再从楼房到楼房,无论怎样折腾,它始终都在跟随着我们。论材质,论工艺,论观感,论什么它都没有让人看重的道理,但它毕竟保留下来了,尽管现在它只是被摆放在车库里,而且里面是空空的。当然,还要再说到那把小勺子,它小得几乎在任何一次搬家中都可能遗失掉。但就是这样两件最不值钱、最看不上眼的物件,却偏偏保留了下来。

呵呵,人这一辈子,也许就是一个容器吧,里面都装些什么,有时还真就不是你着意选择的!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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