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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顶

2018-08-28瑚布图

北方文学 2018年19期
关键词:王志刚黑山矿井

瑚布图

明非是在市政府厕所里知道冒顶事故的。刚才在市委会议室里,手机持续振动不停,时市委书记郭志清正在讲话,一般此情况下无人敢随意走动,怕招来对郭“不敬”之嫌。所以明非任手机持续振动,却不为所动。但打电话的人韧劲十足,县委书记明非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一定是县内发生了重大事情,不然没人“敢”如此持续下去。于是明非快步走出会议室,走进厕所。

明非的担忧成真。县政法委书记高晓东告诉他,今上午十一点半,黑山集团所属黑山煤矿发生冒顶事故,砸死矿工一人,轻伤三人。

“数字准确吗?”明非低声问。

“准确。”高晓东说。

“你立即去确认一下,”明非说,“到底几个?我要最权威数字。”

“好的。”

是为4月3日。

担心隔墙有耳,明非简单几句安排完就关上手机。“两会”刚过,安全警报尚未解除,煤炭企业开工一周就发生安全事故,让他心里十分不爽。

回到会议室时,郭志清的讲话进入尾聲,他要求各县区务必重视项目建设,要求各位书记亲自挂帅,一定要将本市在全省项目建设的位次前移两名,摆脱中游,进入一流。

下午五点会议结束,明非想回家跟妻儿小聚。在门口市审计局长刘晓峰扯扯他衣襟,就钻进轿车。明非领会,即钻进自己的车。刘晓峰的电话打过来,“不要走,待会儿一起切磋。”

“改天吧,我还有事。”明非想推辞。

“已到下班时间,有事明天再办。”刘晓峰韧劲十足,“再忙也要解决肚子问题吧,再说咱俩有日子没‘切磋了。”

明非不能再推脱,如今市审计局正在县里搞县长离任审计,他不知刘晓峰和他“切磋”,是不是和这事有关?县长已去邻县当书记,新县长春节前刚配上,据说市审计局在审计县水务局和交通局的几个亿元大项目时,发现一些违规操作。明非是刘晓峰前任,曰为老班长,不能不给新班长面子。六年前,明非从市审计局长位置下派到县里任县长,两年后换届荣任县委书记至今。上任前,市委组织部长征求他审计局长人选,他毫不犹豫推荐了刘晓峰。但明非此时有种预感,也许刘晓峰所谓的“切磋”并不只是和他喝两杯小酒那么简单。

“切磋”地点在一座住宅小区九楼,按刘晓峰微信指引,明非乘电梯到达。敲开与普通住户无异的防盗门,里面即是一间餐厅,只有一张餐桌,外间是几张普通沙发。

“我以为明书记不食人间烟火呢?”刘晓峰给明非倒了一杯明前龙井。

“烟火得食,其他的事也得办。”明非笑道。

“是得办,”刘晓峰点燃烟,“其他的事有时比烟火更重要。比如和嫂子的事,你就得办,不过我担心你‘公粮的储备问题啊。”

“知道你还拽我来。”

“‘公粮得交,饭也得吃,食性也。”

“就咱俩‘切磋?”

“还有志刚啊,”刘晓峰笑说,“为显示对明书记重视,他要亲备两道菜,马上就来。”

果然不出明非所料,“切磋”主角非刘晓峰,而是煤炭局长王志刚。刘晓峰充其量不过是一“搭桥”医生。据说王志刚广有背景,曾是省煤炭厅一个处长,此处职权范围很广,包含煤矿审批权。后王志刚下派到市里任煤炭局长。该人有些骄傲,目空一切,一般人不放在眼里。明非与其极少交集,所谓话不投机。如此傲人请自己干吗?为何要转弯抹角让刘晓峰搭桥?

说话间敲门进来四五人,明非不认识。他将眉毛对刘晓峰挑了挑,他也对明非挑了挑。关键人物呢?明非想按常理锣鼓已响,打小旗的登场后,关键人物咋不亮相?

“对不起明书记,让你久等了。”王志刚适时出现。接着从他身后闪出一人。明非认识,是县里黑山集团老板孙岩。

“原来是王局组织‘切磋啊。”明非伸过手去。

“小聚,小聚啊。”王志刚笑道。

孙岩想跟明非握手,明非面无表情点点头。

“难得王局出血,咱不能饶他,一定要好好‘切磋,尽兴而归。”刘晓峰打哈哈。

两瓶茅台打开,酒香四溢。每人面前的大酒杯足有二两半,都被倒满。轮到给明非倒酒,他伸手阻止,“我有点小情况,啤酒吧。”“倒满,倒满,”王志刚说,“不就是‘交公粮吗,不喝酒哪来性趣啊。”明非仍把手盖着酒杯,说我真有情况,一到春天就过敏,喝完酒喘不上气。“既然明书记过敏,就喝啤酒吧。”刘晓峰替他打圆场。

席至半酣,明非估计将要“切磋”主题,便起身去门外厕所。刘晓峰悄声跟出。

“他请我‘切磋何意?”明非不想跟他兜圈子。

刘晓峰也直切主题,说贵县上午十一点半发生煤矿冒顶事故,砸死一人。事故发生在黑山煤矿,矿主孙岩找到王志刚,志刚请我搭桥。

明非揶揄道,“审计局长何时学会‘搭桥术的?”

“角色互换,天生我材。”刘晓峰笑道。

“到底砸死几个人,目前还不得知。”明非收住笑。

“消息不是贵县报上来的吗?这你也要怀疑?”

“如果只砸死一人,他们何需请我‘切磋?”

“别疑神疑鬼的。”

“你回去跟志刚说一声,我先告辞。”明非说。

“那么急?”刘晓峰很意外。

“不行啊,你嫂子那急呀。”

“小心水至清啊你。”

明非笑笑。

翌日,明非回到县委办公室时,高晓东在其秘书边晓民办公室等候。他没给明非带来更多有用信息。黑山集团所属黑山煤矿冒顶事故目前确认死亡一人,轻伤三人。死者系邻县来打工的农民,年已五旬,其妻女昨夜被接到县城,直接去殡仪馆监督火化,领取黑山煤矿88万赔偿款后连夜赶回家中。三名伤者目前在县医院救治,家属已接来陪护,情绪稳定。

明非问,“死者连夜火化的?”

“是的,”高晓东说,“这是家属的要求。”

“连夜又赶回去了?”明非又问。

“嗯,”高晓东说,“听说家属挺明事理,也不胡搅蛮缠。”

明非若有所思点点头,“这就好。不过事故善后处理还要细一点儿,三名伤者要全力救治好。”

这时,手机进来一条短信:黑山煤矿冒顶事故发生时间不是4月3日,而是4月2日下午一点多。看完短信,明非扫视一眼高晓东。怎么回事?难道他不知冒顶发生的准确时间,还是有意隐瞒?

明非问,“黑山煤矿老板孙岩接受调查没有?”

“没有。”

“为何没调查询问他?”

“一是死亡一人属正常安全事故,二是据说孙岩不在本省,正在南方洽谈生意。”

“哦?”明非皱眉。

他不想再谈下去,就和高晓东去了县医院。三名伤者是邻县农民,妻儿都被接来陪护,没见过县委书记这么大的官,就很感动,也没提出无理要求。院长及时赶来,明非嘱他安排得力医护人员,尽量不要让伤者留下后遗症。院长点头应是。突然前方走廊引起一小阵骚动,三名电视台记者匆匆赶来,要报道书记探视伤者的新闻。明非挥手制止采访,疾步走向电梯。

从县医院回县委办公室的路上,明非在车里接到王志刚来电。

他抢白道,“明书记不够意思啊,昨晚半途溜了,把我们晾鱼干。”

“王局多虑,”明非素知他说话挺冲,便说,“我真有急事,不得已才跟晓峰请假‘早退。”

“既然明书记有要事,我就不追究了,改天再‘切磋吧。”王志刚颇为大度,“不过昨晚的话没说完,咱还得继续唠啊。”

“我洗耳恭听。”

他说黑山煤矿的冒顶事故,市煤炭局已通过急报知晓,局里非常重视,不日将派调查组赴贵县展开调查,请县里相关部门配合好。不过,事故归事故,市煤炭局不希望因为这个“一般”安全事故而影响全市的煤炭生产形势,给郭书记布置的在全省项目建设争一流造成不利影响。

“黑山集团的规模在全市数一数二,一直是我市安全生产的一面旗幟,矿主孙岩是我局重点培树的先进典型,也是一面旗帜啊。希望你们处理这起事故时要慎重。”

明非请他放心,“感谢王局对我县的厚爱,我们已成立排查工作组,待市局调查组到来,一定全力配合好。”至于对黑山矿和孙岩的处理意见,明非没有透露。

当天下午一点半,县委会议室,明非主持召开安全生产专题会议,安排高晓东立即带安监等部门开展全县安全大排查,尤其对本县47家煤矿作为重点排查对象。两点半散会,明非带领煤炭、安监、公安几个部门领导驱车110公里,直奔黑山煤矿。本县是全国一百个重点产煤县之一,煤炭储量很大,煤层较厚,所产煤炭属于“柴煤”,燃烧大卡3500至4500,炼钢不行,但因价格优势成为热电和民用抢手货。部分地区煤层较浅,农民挖菜窖都能挖出煤,私挖乱采现象严重,安全事故频发。虽多次治理,但终因利益诱惑而不疾而终。明非担任书记后,铁腕治理,委托政法委书记高晓东亲自主抓私挖乱采煤炭资源,终见实效。

黑山镇是煤炭资源大镇,坐拥全县百分之八十煤炭储量,47家煤矿有41家分布其境内。因此,黑山镇书记吴云飞在全县15个乡镇中最“富有”。此镇亦被百姓戏称为“干部基地”,多名县级领导出产于此。书记来本镇检查工作,吴云飞自应重视,便于明非之前赶到黑山煤矿打前站。

见吴云飞先到一步,明非心中稍觉宽慰。因矿主孙岩“去南方”,副总出面汇报。明非打断他“照本宣科”,命其将工人下井记录拿来。

“出事那天现场太乱,下井记录丢了。”副总说。

“丢了?”明非声调提高半度。

“丢了。”副总言之凿凿,“我们找过,可没找到。”

明非不动声色站起来,命吴云飞带路,直朝冒顶的7号矿井走去。

从黑山煤矿回到县城已是晚上八点四十分。明非和司机在一家面馆吃了碗刀削面,径直回办公室。在矿区奔波一下午,有些疲意,便将头靠在椅背上闭目静思。他要把这两天纷乱的信息理出个头绪来。但很快走廊传来脚步声,接着有人敲门。

深夜访客是吴云飞。对于他的造访,明非并不觉意外。上午提示黑山矿冒顶时间有误,被人拖延一日才上报的那个短信,就是出自他手。按事态常理,知道此内幕的人绝非吴云飞一人,但为何只他一人告知明非?这跟他性格有关。吴云飞正营职军官转业后,因性格耿直而不受待见,一直在县委办公室分管总务的副主任上干了九年。去年乡镇换届,“干部基地”再次应验,黑山镇原书记荣升邻县副县长,便有不少人想去“干部基地”“锻炼”。竞争近乎白热化,局面僵持不下,组织部颇为难。明非就向常委会推荐了吴云飞。最终这匹“黑马”得以胜出,出人意外地“空降”到“干部基地”。

明非问,“这么晚了不回家,跑我这干吗?”

“有些话不吐出来,睡不着。”吴云飞眼珠上的血丝证明,他没撒谎。

“那你吐呀。”

“我发给你的短信看了吗?”吴云飞试探着问。

“什么意思?”明非盯着他的红血丝眼睛。

吴云飞告诉他,关于黑山矿冒顶事故,黑山镇坊间有诸多版本,但有一个版本比较可信:黑山矿存在刻意隐瞒行为,冒顶事故发生时间不是3日而是2日,死亡人数也不是一人,有可能是三人。另外两名死者,据说连夜被拉到邻县殡仪馆火化,连夜让死者家属带着骨灰和百万赔偿款离开本县,就此失联。

“你不要据说,”明非目光严厉地说,“正规渠道上报的死亡数字是一人,怎么到了你那就是三人?”

明非的叱责是有道理的,如果死亡人数是三人,那就不是一般安全事故,而是较大安全事故。“一般”和“较大”虽两字之差,但事故的严重性却要升级,处理程序和结果也不同。“一般”只需县里整顿查处即可,而“较大”却须上报市里,并由涉事主管亲自向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汇报、检讨。而相关责任人,也要背负相关处分。

“所以我才睡不着觉。”吴云飞道。

“你是担心死三个人,你这个辖区书记要担责,才睡不着觉的吧?”

“不是,我不怕担责任。”

“那你还睡不着觉?”

“我,我是担心你被蒙在鼓里。”

“这个用你操心?”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人欺骗,被人利用!”

“跟你何干?”

“知遇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转业后干了九年闲差,是您重用我,我只对您负责。”

“胡说!”明非拍了下桌子,“任用你是县委常委会的决定,不是我个人行为。我不需要你对我负责,你要对事业负责。”

吴云飞还要说什么,明非挥手制止说,“夜深了,你走吧。”吴云飞不甘心,明非又挥手下了逐客令。吴云飞站起身,默然关上办公室门。

这个吴云飞,听风就是雨,正规渠道报上来死亡一人,他非说死亡三人,非要把“一般”定性为“较大”,非说事发时间有误?他是精明还是糊涂?“一般”不好吗?难道“较大”挨处分他高兴?况“一般”已上报市安委会,已递交到市委书记郭志清和市长案头,如突然再冒出个“较大”,再说事发时间也晚报了一天,那之前的“一般”和事发时间就有可能被视为故意瞒报和缓报。那事情就棘手了,问题的处理也会不同。

简直乱弹琴!这个吴云飞,他是在给县里添乱子。

明非阅批了几份文件,便将脑袋靠在椅背上。眼前闪出吴云飞关门走人时的那个回头,似乎他眼里的血丝更红了。明非心里有些愧疚,觉得不应该那种态度对他。吴云飞也是一番好意,只是头脑尚有些不会转弯。

明非打通吴云飞手机,“到家了吗?”

“没有。”吴云飞的情绪有些低落。

“把你老婆明早要煮的猪下水和猪头收拾干净,出身透汗,冲个热水澡,你就能睡个好觉。”明非说。

撂下电话,明非却了无睡意。他打算在办公室沙发上将就一宿,翻翻报纸。

午夜两点多的一个电话,彻底让明非失去了睡意。

电话是吴云飞打来的,“我把所有猪下水和猪头都收拾干净,出了透汗,也冲了热水澡,还是睡不着。”

“你自己睡不着,也不能搅得别人睡不着呀!”明非气恼地说。

“我还有事跟你汇报,”吴云飞语速极快,生怕明非撂他电话,“黑山矿存在严重安全隐患,如不停产整顿,恐怕要出大事。”

他告诉明非,黑山集团前几年为了扩张规模,在其原有6个矿井基础上新掘了两个矿井。据他所知新掘的两个矿井,跟本没有拿到开采许可证,属于“黑矿”。为节省成本,矿井里的安全设施极为简陋,支撑木不仅太细,还用一些软木替代。更为严重的是,7号8号矿井位于山谷下面,离沟底只有三米高,加之井口附近新采掘的煤堆积如山,一旦暴雨引发山洪,必会造成洪水倒灌井口,引起重大人员伤亡。

又是一枚重磅炸弹!

单是“一般”和“较大”,就让明非左右为难,“一般”像湖水中抛进一枚小石子,顶多激起一圈小涟漪,很快就会风平浪静;而“较大”却像湖水中落下一枚手榴弹,不仅会激起巨大水柱,还可能造成人员杀伤。目前,县里已按报上来的“一般”事故处理,开了专门会议,委托高晓东带队开展安全大排查。待排查结果出来,再视情况研究处理措施。而缓报事故,无疑也是一枚“手雷”,其爆炸杀伤力不逊“手榴弹”。手榴弹加手雷,还不把县里炸个血肉横飞啊?怎么办?“一般”风平浪静,“较大”和缓报,手榴弹和手雷爆炸?

现在深更半夜,吴云飞这小子又发射给自己一枚“导弹”——全县最大私挖乱采的主,竟是全县最大纳税大户孙岩?每年的年终经济总结大会上,他都要披红挂彩第一个上台接受县委的表彰啊。明非记得,黑山集团受到的各种表彰奖励不计其数,现在怎么到了吴云飞嘴里,他竟是全县最大违法开采国家资源之人?为加大打击私挖乱采力度,政法委书记高晓东亲自挂帅,动用了公检法司,动用了广播电视,炸毁了几十个私挖乱采的小煤窑,形成了绝对高压态势。但要真如吴云飞“导弹”所说,县里出重拳、下大力气开展了一年多的、轰轰烈烈的打击私挖乱采大会战,出现了巨大的漏洞?

此夜明非无眠。

难题突然袭来。

边晓民将一份全年降雨情况预测表放在明非面前。县气象局根据卫星云图和省气象部门预测,暑期本县将迎来几次大的降雨过程,将有两三次台风过境,南部山区或会发生五十年一遇暴雨。明非心里掠过一阵深深隐忧:黑山镇地处县域南部,也是过境台风的中心区域。

明非手指在桌上敲了几下,说,“请政法委高晓东过来一下。”

边晓民应了一声,回办公室打电话。

明非拨通吴云飞手机,“肚里话掏干净了,睡得香吗?”

“香。一觉睡到太阳照屁股。”吴云飞中气十足地说。

“立即趕回黑山镇,就你昨晚所说安全隐患情况进行摸查,要准,要快。”明非布置。

“是。”吴云飞兴奋地说。

“要谨慎进行。”

“是,不打草惊蛇。”

刚挂断电话,高晓东就疾步来到明非办公室。

他以为明非叫他来,是催促全县安全大排查事宜,摊开笔记本汇报说,“昨下午的县委会议后,我就组织安监、煤炭等部门领导开会进行了布置……”

“孙岩就藏在市里。”明非突然打断他说。

“不,不可能吧?”高晓东有些发蒙。

“有人亲眼见过他。”明非说。

“这家伙胆子不小啊!”高晓东说,“我马上安排警力,将他控制起来。”

明非还想甩给他一个炸弹。

“据报,黑山矿发生冒顶时间被人篡改了,准确时间不是3日而是2日下午。另外,冒顶砸死的人数可能被瞒报,不一定是一人,可能是三人。”

“不可能吧?谁敢瞒报?”高晓东张大嘴巴问。

“你认真查查,不就真相大白了?”

高晓东带着满脸疑惑离开不久,公安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崔泽奇,被边晓民叫到明非办公室。明非令边晓民关上门,俩人在室内密谈许久。

市里召开换届工作会议,要求书记和县长都参加。会议内容较多,估计要开满一上午。在组织部长宣读上级文件精神时,明非一时尿急,悄悄走出会议室。刘晓峰跟着出来。方便完他拉拉明非袖子,两人来到走廊拐角。

刘晓峰低声说,“听说你这次有戏?有去向吗?”

“别听小道消息,我咋没感觉自己有戏呢?”明非低声笑道。

“各县区一把手,论资历论能力你都是排头,这次机会可别错过啊。”刘晓峰提醒道。

明非笑笑,“走一步看一步吧。”

“跟我装吧,”刘晓峰笑他,接着话锋一转问,“黑山矿冒顶事故咋样了?”

“正在处理中。”明非不想多说此话题。

“尽快处理,不要给自己‘进步留尾巴。”刘晓峰在他肩膀上用力拍拍。

临近十二点散会,郭志清秘书告诉明非说,书记有请。目前有种说法,此次市里换届可能要调整主官,在书记任上干满五年的郭志清提前回省,就任省会市的一把手,荣升副省级行列。郭志清原是明非的大学历史老师,随着明非大学毕业考进市政府政研室,郭志清也转行进入省委政研室。虽省市两级事关上下,但依仗师徒关系两人心中自然亲近。工作中郭对明非青睐有加,明非也投桃报李,对郭积极支持帮衬。后郭志清在省政府副秘书长位上下派市里就任常委副市长,明非去市审计局任局长。一年半年后郭志清升任市长,明非到县里就任县长。而此时,两人的关系竟有些厘清了,少了热乎,多了规矩和严肃,公开和私下场合都是言语规范,行为规矩,不再拍肩拍背。

“煤矿冒顶事故没问题吧?”郭志清单刀直入。

“至少从现在掌握的情况看,没啥问题。”明非心里的小鼓咚咚敲。

“没问题就好。没问题就好。”郭志清一连说了两遍。

明非听出其中含义。郭志清作为市委书记,不只掌握正规渠道的消息,他还会有其他各种消息来源。

下午回到自己办公室时,崔泽奇掩门跟进来。

根据那天和明非密谈,崔泽奇率领刑侦和治安部门采取技术手段定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孙岩堵在市郊一个别墅里。煤矿副总也被控制起来。经过连夜审讯,终于弄清冒顶事故真相:黑山集团确实存在瞒报、缓报现象,他们贿赂了煤炭局派驻的驻矿员,将冒顶时间延后一天,以便给自己处理善后留出时间。死亡人数确定为三人。除上报的一名死者外,另两名死者被连夜拉到邻省殡仪馆火化,他们的家属在每家得到100万赔偿款后,也按孙岩要求于第二天凌晨直接从邻县坐上火车,就此人间蒸發。

“你果真厉害!”明非夸了崔泽奇一句,问,“你是怎么撬开孙岩嘴巴的?”

崔泽奇嘿嘿一笑说,“我们集中查孙岩和他副总的手机通话记录,发现那一天一夜间他俩集中给两个手机打了几十次电话。”

“很好!”

“这是我们的职责。”崔泽奇说。

“这个情况高晓东知道吗?”明非问。

“还没向他汇报。”

“你现在就去向他汇报。”

崔泽奇屁股在椅上翘了翘,又坐下。明非知他心中顾虑,笑笑说,“你不要跟高说我已知详情。”

下午上班后,吴云飞来到县委办公室求见。他衣衫邋遢,面露倦容,头发好像许久没洗。明非心中一热。

“你那情况怎样?”明非问。

吴说事态比他原先了解的还严重,黑山矿不仅井口紧贴沟底,一遇牦牛水势必会发生洪水倒灌井口现象。而且其几个主矿井为节省支出,都存在将巷道里的渗山水就地引入废弃巷道内,并随水位增高逐年用水泥将坝垒高,现在几个主矿井内都隐藏着一座中型水库,一旦山体发生扭曲震动,或邻近煤矿掘近采露,都会引起重大水淹事故。

明非看着吴云飞表情凝重地汇报,始终一言不发。

待他汇报完,明非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自己喝的茶水。

“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办?”明非看着他喝茶。

吴云飞放下茶杯说,“责令黑山矿立即停产,主矿井整顿抽水,7、8号无证非法开采矿井炸毁。”

“炸毁?”明非的眉头皱了下。

“是的,”吴云飞说,“上级规定很清楚,私挖乱采国家煤炭资源和无证盗采的,一经查出立即炸毁填埋。”

“孙岩可是全县最大的纳税大户啊?”明非问。

“他也应该是全县最守法经营的大户!”吴云飞说。

明非没说话,陷入沉默。

吴云飞说,“去年开展的全县整治私挖乱采大会战查处的几十家小煤窑,都被高晓东带领的专项小组炸毁,而且电视台做了连续报道。”

“如此说,必须一视同仁?”明非问。

“必须!”

“你要对付的是孙岩,有准备吗?”

“有。不管他是孙岩还是张岩、王岩,在我面前一视同仁!”

明非不再说什么,命吴云飞立即返回黑山镇,悄悄为他所提建议做准备。

“你放心,你的命令就是冲锋号。我一定为您把事情办好。”吴云飞站起来道。

“乱说!”明非纠正道,“不是为我办事,是为黑山矿几百号人的生命。”

当晚七时整,县委小会议室召开紧急常委会议。下午下班前,明非和县长以及副书记碰了个头,通报了情况。提议立即召开常委会,就缓报、瞒报黑山矿冒顶事故,向市委、市政府作出书面检讨。研究责令黑山煤矿停产整顿,以及7、8号非法无证矿井的处理措施。县长和副书记觉得事态严重,同意立即开会。

高晓东通报完情况后,明非让气象局长把暑期的气象预测情况也向常委们做了通报。

关于缓报、瞒报向市委检讨一事,无人反对。但对于黑山矿,有人提出不同意见:黑山集团是本县第一财纳税大户,年缴税一个多亿,如果长期停产整顿势必给捉襟见肘的财政形势雪上加霜。

“停产整顿不是关闭,”县长解释道,“巷道里的积水排净后仍可恢复开采。”

常委们同意黑山矿即日起全面停产整顿。但在讨论7、8号非法无证开采矿井炸毁填埋的建议时,虽大多常委意见很坚决,但仍有人提出不同意见,说对于本县贡献最大的黑山矿要网开一面,先让7、8号矿停止开采,责令孙岩补齐开采许可证等材料,再允其开采。

“晓东书记你的意见呢?”明非问。

高晓东先是做了检讨,说去年动静那么大,炸毁了几十座非法小煤窑,却把问题最大的黑山集团的两个矿井给漏掉,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按理说,对于7、8号矿井应该和那些小煤窑一视同仁,但7、8号矿井毕竟是黑山集团的,如果贸然炸毁,会不会产生其他不利后果?有人点头。

“让孙岩补办手续,有可能吗?”明非问列席会议的煤炭局长。

煤炭局长摇摇头说,“前年开始,我省就不再批准煤炭开采许可证了。”

“黑山集团的功过要厘清,该奖励的奖励,但该处罚的也要处罚,这样才能体现法制和营商环境的公平性和公正性。”明非说,“非法盗采国家煤炭资源属于违法行为,既然全年轰轰烈烈炸毁了几十座小煤窑,那么我们就不能虎头蛇尾,不能因为7、8号矿是黑山集团的,就网开一面,不然百姓怎么看我们?”更多人开始点头。

最后常委会达成共识,限令黑山集团两个月内自行拆毁7、8号矿设备后炸毁填埋,否则县里组织炸毁填埋,并按法规追究相关人员责任。

会后,边晓民叫司机备车,把明非送到宿舍。冲了个热水澡,明非钻进被窝想早点儿入睡,昨晚在办公室几乎一夜无眠,有点儿倦意。可他睡不着,总想该如何向市委郭志清检讨缓报、瞒报一事。这时手机铃声催命似的吵起来。不想接,又怕有紧急情况。

“我是李先敏。”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李先敏来电。

“有何指示?李副市长。”明非说。

“听说黑山集团发生了‘较大安全事故,死了三个人,有这回事吗?”常务副市长分工负责安全,深夜询问理所应当。

明非坐起来说,“是的,我正准备明早去市里专题汇报、检讨呢。”

明非感觉不妙,也许李克敏此时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他弄不明白谁嘴那么快,李克敏的信息渠道竟如此之准之快?毕竟常委会才结束几小时啊!

“你们当然得检讨,加上春节期间的那起交通事故,你县全年的安全死亡指标已满,这才四月份,上半年就超标,下半年怎么办?”李克敏十分光火。

明非赶紧检讨,“对不起,李副市长,是我们工作没有抓好。”

“原来不是上报市安委会死亡一人吗,怎么现在又多出两个人呢?”李似乎明知故问。

李克敏原是本县书记,上次换届荣任常委副市长,对本县的事情多关注些理所应当。明非将事情经过汇报一遍。但有关吴云飞和崔泽奇的细节,他忽略掉了。李克敏话锋一转提示明非,黑山煤矿是县里第一纳税大户,贸然令其全面停产整顿会不会给财政造成损失?你们县的各项指标在全市排名中游,如黑山矿长期停产不仅会影响财政收入和GDP,还会影响“规上”企业收入。一年几个亿的收入规模,也会影响全市在全省的排名。这些不利因素,你们考虑过吗?再说即使有问题,是不是必须全面停产?明非啊,你们县的煤炭情况可能你还不熟悉吧,你们那的煤属于“柴煤”,基本不含瓦斯,没有瓦斯爆炸危险。至于主巷道修坝存水问题,也不是一天两天,早就存在,而且其他一些煤矿好像也这么做。

李克敏结束通话时,明非手里的手机有些烫手。这注定又是一个无眠之夜。

翌日,明非和县长乘车去市里汇报。郭志清给了他俩当头一棒,狠狠地批評一顿。“两会”新闻刚结束,你们就给我弄个大动静?你们是嫌新闻点不够还是咋的?死了人不说,还缓报、瞒报?你们到底想咋的?换届调整马上就要开始,希望你们不要给全市的好形势抹黑。至于你们昨晚常委会作出的决定,我完全同意,黑山矿必须立即全面停产整顿。7、8号非法无证矿井,按规定应炸毁填埋,以绝后患。

明非和县长面色凝重地听训斥,一个劲儿检讨。郭志清见他们态度尚可,又及时采取补救措施,就止住话题,让县长先走了。他要单独和明非谈谈。

“挨训冤吗?”郭志清问。

明非扭扭坐僵的屁股说,“不冤,就是有点屈。”

“屈你也得受着,谁让你们出事故呢!”郭志清给他沏了杯茶,“这是普洱茶膏,我儿子邮给我的,说是以前皇帝用的,还说春天喝暖胃。”

明非喝了一口说,“好喝,领导能不能送我一盒?”

审计局长刘晓峰不请自来。

他是来交换审计意见的。按以往惯例,区区一个例行审计不需一把手亲临,带队副局长交换即可。明非觉得,此敏感时期刘晓峰来县必有他意。

上午和县政府领导交换完审计意见,中午例行接待餐时,县府办主任打电话问明非参不参加?明非说晓峰是来工作的,县府按规定接待吧,我不参加。

下午刘晓峰来访,明非对给他沏茶的边晓民说,“晓峰局长不是外人,我自己招呼就是,你去忙吧。”边晓民含笑冲刘晓峰点头,知趣儿地退出去,从外面把门关上。

明非沏了杯茶交给刘晓峰,在他身边沙发上坐下说,“品品吧,这是我从郭志清书记那‘抠来的茶膏。”

“真要把孙岩置于死地?”刘晓峰开门见山问。

“哪里话,”明非笑说,“我哪有权置他于死地?”

“几十年的惯例,一直把渗水排到旧巷道里,怎么现在你就揪住不放了?”刘晓峰并没品茶,而是手放在茶杯上盯着明非的脸。

“晓峰,不是我揪住孙岩不放,而是他太过了。”

“我不跟你争论,不过我劝你还是小心些为好,现在各县区主官都在想换届的事,都不想多事,只有你还在发傻。”刘晓峰叹息一声。

“王志刚找你了?还是孙岩托人托到你那?”明非看着他问。

“我算啥呀,”刘晓峰笑笑,“我这个级别,充其量是个‘搭桥医生而已。”

“既然这个医生如此卖力‘搭桥,该不会收取了病人红包吧?”明非突然笑问。

“该医生虽受人之托‘搭桥,却还很有职业操守!”刘晓峰笑答。

“听说以前要获得煤矿批准许可,是要付出一两千万‘红包进贡?可能吗?”明非神秘兮兮地问。

“不知道,”刘晓峰皱眉问,“你问我这个干吗?跟我有啥关系?”

“你别紧张,我知道跟你没关系,”明非笑说,“不过王以前在省煤炭厅是主管审批的处长啊。”

“是的。”刘晓峰说,“不过我觉得志刚不是那种贪欲大人。”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难道你俩走动很近?”明非继续问。

“疑神疑鬼,”刘晓峰表情尴尬地笑笑,“人家省城来的,眼皮子往上翻,我算啥呀?我充其量是你明大书记的老部下,只能为你瞎操心而已。”

明非知他没说实话,便跟着他打哈哈笑了。

“冒顶,冒顶。帽子上的顶戴花翎啊,老领导。”刘晓峰说。

明非心中一凛,感到一丝冷意。他想岔开话题,便问,“你们审计结果怎样?有没有重大违反财经纪律的事?”

“没有,贵县有明书记这样的铁包公,哪能发生重大违纪呢。”刘晓峰调侃道。

明非不放心,问道,“市委这边呢?你别藏着掖着啊。”

“大的问题没有,只是市委办有时执行接待标准和公车派遣时有点小问题。”刘晓峰说。

“哦?”明非有些讶异,说,“那也不應该,这些问题看起来小,但实际影响却不小呀。”

“我说的是两年前的财务账。”刘晓峰起身告辞。

两天后,高晓东将全县安全排查结果报到明非桌子上。全县47家有资格开采的煤矿中,9家存在安全隐患,所占比重不到百分之二十。主要隐患和黑山矿相同,都是将山体渗水直排到旧巷道,然后逐渐筑坝垒高,形成山体水库。不过好在这9家煤矿规模较小,生产规模加起来也不如黑山集团的三分之一。这9家煤矿老板见县里把“老大”黑山矿都停产整顿,就积极配合,答应停产整顿,开始购置抽水机排水。只有黑山集团在推诿,嘴上答应得好,就是不行动。

明非松了口气。其实那晚李克敏深夜来电后,明非心里一直悬着。隐忧甚至有些害怕啊!如果47家煤矿中绝大部分存在安全隐患,他也得硬着头皮停下去,他宁可放弃一部分财政数字,宁可晚给职工开支甚至欠薪两个月,也要让问题煤矿停产整顿。他实在不想再死人了。拿人命换收入,他心里过不去这个坎!高晓东报来的结果,让他心里有了底气。黑山矿并不代表全县煤炭主流,只代表他孙岩。或者,代表孙岩后面的利益影子。

明非将目光从报表上收回,安排高晓东道,“你注意点儿气象预测,争取在雨季到来前把9家煤矿巷道里的积水排净,彻底消除隐藏在山体中的水库隐患。同时,重点解决黑山集团,只要他几个主矿井不消除水库隐患,绝不许他们恢复生产。”

“那,7、8两个矿井咋办?”

“常委会不是做出决策了吗?炸毁!”明非在桌子上重重砸下去。

“真炸吗?不会产生不良后果吧?孙岩的能量不容小觑啊。”高晓东似有为难。

“这是郭书记指示。”

“市府那边的意见呢?”高晓东试探着问。

“市委郭书记指示,你听不懂?”

高晓东说,“听得懂。”

明非说到郭志清意见时,高晓东提出市府意见,明非心中了然了。那个快嘴此刻应当就坐在自己对面。此人分管全县安全工作,黑山矿所有情况应该比明非更清楚,作为市府分管安全的老书记李克敏如若了解详情,老部下自然实情相告。当此人事调整之机,于高晓东也属“常情”。

孙岩是个滚刀肉。他一直在拖延时间。他在等。

更震惊的消息是吴云飞打电话告诉明非的。

黑山镇组织派出所和镇干部深入黑山矿几个主矿井,严看死守,防止孙岩地上停产,地下偷产。经过仔细勘察,黑山矿山体中的几个“水库”积水量极大。这是由于黑山矿开采历史已达50多年,积水量逐年增加所致。另外,黑山矿改制前原是国营大矿,占有优质煤炭资源,早年开采煤炭的部分主矿井离地表较近,而其他后成立的私营煤矿煤层较深,基本处于黑山矿的斜下方位置,一些采煤巷道已经挖掘到黑山矿废弃巷道“隔壁”,一旦不甚挖漏就将遭至没顶之灾。

吴云飞报完,明非不仅汗毛直竖。一阵阵凉气顺着汗毛孔直透肌肤。

他说,“吴书记很称职啊,关键时期冲锋在前,看来我当初推荐你没瞎眼啊。”

“您过奖了,我吴云飞是一员武夫,还是那句话,只要你明书记一声号令,不要说黑山矿的几个矿井坑道,前面就是地雷阵,我冲过去也不眨一下眼睛。”

“又胡说,你不是给我明非干的,是为几百条矿工的人命安全干的。”明非说。

“这我懂,不过在咱们县,我吴云飞就认你明书记。”

“别■嗦了,”明非打断他,“你记住,黑山矿不把积水排净,你就不能让孙岩复产采煤。另外,你抓紧组织7、8两个非法无证开采矿井的炸毁工作,还有两个月雨季就到了,懂吗?”

“我懂,只要黑山矿的安全隐患不排除,我就不下山。”

这一点明非相信,听说这些日子他带领派出所长驻扎到黑山矿了。

既然县里已经查清黑山矿冒顶事故原因,并做出了史上最严厉的处理决定,市煤炭局调查组便鸣锣回府。

但一周后,市煤炭安全检查组就气势汹汹地杀来。局长王志刚亲自带队。一位副局长带领检查组分赴各矿区检查,明非安排高晓东代表县里陪同。

王志刚没随队下矿,而是早早来到明非办公室。边晓民知道来者不善,沏完茶后出去时将门掩上。

王志刚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副文房四宝,说,“都说明书记画得好,是中国美协会员,哪天送我一幅国画呀。”

“画可以送你,只是这么高级的文房四宝我可不敢收。”明非退给他说。

“不值钱,算我给你预付的‘润笔费。”王志刚站起来,连同公文包一起塞到明非办公桌下。明非正欲将公文包拿出来还给他,恰这时有人敲门。是文书来送文件。明非将一摞已签批的文件交给她,文书掩门而退。

三天后,市煤炭局安全检查组完成在本县的检查任务。下午四点在市委会议室交换意见。由于高晓东提前进行了严格的、拉网式的排查,因此他们并没发现有重大安全措施不到位的现象,只就一些鸡毛蒜皮的小隐患提出整改意见。对县里排查出的矿井中“水库”等安全隐患,检查组建议为不影响全市煤炭生产形势,可以边生产边整改。明非代表县里表态,说感谢志刚局长亲自带队来我县开展工作,至于“水库”问题,县常委会已经集体决定,必须全面停产整改,什么时候整改利索,安全隐患排除了,什么时候开工。

散会后,检查组成员回宾馆休息,等吃过晚饭后再行返回。市县的人走后,会议室里只剩下明非和王志刚。

王志刚脸色不太好,说,“我们的意见还请你们认真考虑一下,‘水库问题由来已久,一时半会儿难以彻底解决,还是边生产边整改以不影响生产为好。”

“我们何尝不想让他们生产呢?”明非面露难色说,“可是志刚局长,黑山矿的冒顶事故给我们敲响了警钟,教训之深刻影响之恶劣,相信你比我们清楚得多吧?”

“历史问题,惯例生产,要想彻底根治恐怕没有半年时间难以解决啊。要是停产半年,给全市和贵县带来的损失和影响,恐怕明书记您也清楚吧?”

“当然。但我更怕死人啊。”

“上午,我与市府李克敏副市长通了电话,他同意我们市局的意见。”

“我能理解。但这次冒顶事故,我和县长挨了市委郭志清书记的批,那阵势,那脸色吓人啊。哦,对了志刚,作为主管全市煤炭安全生产的主管部门,郭书记没批评你们吗?”

王志刚没说话,脸色铁青瞥了明非一眼。

明非不平道,“看起来我们基层是后娘养的,跟你们市直主管部门没法比啊,一个怀里抱着,一个脚下踢着。”

“别忽悠我了,”王志刚失去了耐性,“明非,刚才会上是给你们留面子,不然你们发生冒顶事故后,故意缓报瞒报,我们市局有权责令你们所有47个煤矿无限期停产整改的。”

“您可别这样,局长大人,要是47家煤矿全都停产,你还让不让县里运转了?职工还开不开资了?”

“那你为何单让黑山矿停产整顿?孙岩哪惹你了?这么看他不顺眼?”王志刚道。

“他不是惹着我了,而是在拿几百上千人的生命当儿戏!我的大局长,如果黑山矿里的‘水库形成溃坝,或者冲决邻近巷道,那死的人就不是三个了。”明非说。

“这个不用你教我,我是煤炭科班出身。”

明非不再吭声,起身给他续茶,“喝点茶,这是我从郭志清书记那抠来的,好茶。”

王志刚说,“我是好心相劝,如你一意孤行,就等着47家煤矿停产整顿通知单吧。”说完他站起来走了。

“哎,晚饭我陪你吃啊。”明非走出门口冲他背影说。

“不吃了!”

明非喊边晓民进来,把装着文房四宝的公文包交给他说,这是王志刚落下的,快追!

形势开始恶化。

县财政局长报说,上个月的税收任务没完成,主要因素是黑山集团少交一千万,其他矿少交五百万。还有两天就到开支时间,尚有一千多万的资金缺口。明非给县长打电话,请他带财政局长去省财政厅,暂借一千万开支。

县长说下午就去省城,“这个月借款开支,下个月咋办呢?”

是啊,下个月咋办?

孙岩迟迟不配合,一直采取蘑菇战术。吴云飞报说,到现在他才给一个“水库”抽水,而且只安排一台抽水机排水,照此进度单这个“水库”要想将水排净,就得三个月。

为解决黑山矿停产造成的税收损失,明非率财政、税务和工信等部门到一些纳税大户调研,现场解决了一些经营和销售难题。回到办公室时已过下班时间。边晓民将两个急件送来,请他批阅。

阅批完天已黑透。明非忽感一阵头疼,耳朵嗡嗡鸣叫。他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用力揉着脑袋。

吴云飞风尘仆仆敲门进来。

明非继续在脑袋上轻叩,问,“你那咋样?”

“这个孙岩,简直是个滚刀肉,他妈一点也不配合。这块硬骨头难啃啊!”他说。

“再硬的骨头,你也得给我啃下来!”

“是。”吴云飞胸脯一挺说,“我带的那个连队就以硬骨头著称,我就要跟孙岩碰碰,看谁的骨头硬!”

明非看他一眼,知他晚饭不吃就来堵自己的门,肯定遇到了难题。

果然,吴云飞求援了,“要想炸毁7、8号矿需大量炸药,这个我搞不定。”

明非笑了,“你现在的任务是马上去澡堂子洗个澡,剃个头,换身干净衣服回家吃饭睡觉。炸药的问题我来搞定。”

“太好了!”吴云飞用力在胸脯上拍了下,激起一团灰尘。

“多长时间没洗衣服了?瞧你邋遢的样子,哪像个公务员?”

“乡镇干部就得与老百姓打成一片,油头粉面的谁跟咱掏心窝子啊。”明非也会油嘴滑舌。

“总不回家,老婆不怪罪你啊?”

“我家那口子,以前就是模范军嫂。”

“快走吧你,别在我这贫嘴。”明非撵他。

明非给崔泽奇打电话,说你分管特种物品管理吧?崔泽奇说是。明非安排他,配合好黑山镇对黑山煤矿的停产整顿工作,全力解决他们炸毁7、8号矿井所需炸药,到时安排警力封锁现场,避免炸矿造成人員伤亡。

“我们一定全力配合黑山镇,不过……”

“不过什么?”明非追问。

“吴云飞找我批过炸药,他需要的量太大,需市局批准。”

“那你就找市局批去!”

在吴云飞紧逼下,孙岩又买了两台功率更大的水泵,给第二个主矿井的“水库”排水。这天晚上,孙岩给明非打电话,先是检讨服软,然后请明非放他一马,恢复开采。

记得吴云飞说过,以黑山集团规模,停产一天就减少四五十万利润,其损失不可谓不重。而这也正是明非迟迟不松口的原因所在。全面停产不仅县财政面临压力,其实孙岩的损失更大。他不可能眼看着黑色煤炭埋在地下,而任凭白花花的银子不赚,使他丧失在县里“龙头”老大地位。。

明非说,“好办,只要你加大排水力度,很快就能恢复生产。”

“说吧,多少钱你才能放过我?”

“不是我不放过你,是你自己不放过自己。”

“那,需要哪個层面的领导出面?”

“什么都不需要。你别动脑筋了。”

“你到底要什么?只要你开口,我绝不还价。”

“我只要你把‘水库排干,自己把7、8两个矿井炸毁填埋。”

“不可能!”

“既如此,到时损失的可是你自己。”

“这样对你下步晋级没好处。”

“对你发财也没好处!”

“你为何那么固执?”

“是你固执!”

“郭志清就要调走,你不是不知道。”

明非跟他打哈哈,郭书记要调走?我咋不知道呢,你不要散布谣言。再说郭书记走不走,安全生产都要严抓狠管。因为我们不能为了华丽的指标,而草菅人命。

“明书记真会唱高调。”孙岩讥讽道。

明非说,“别的事情我们低调,但事关几百上千矿工的生命安全,我没有理由不高调抓!”

“听人劝,吃饱饭。书记大人,还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吧,不要把事情做绝。在官场上,说不定明天谁来当家呢。”孙岩道。

“我会谨记孙老板的提醒。”明非不想再和他啰嗦,“不过我也提醒你一句,孙老板并非官场中人,还是安心做你的煤炭生意,早点将‘水库积水排干,将那两个非法无证开采的矿井炸毁填埋。破财免灾啊!”

“没的谈?”

“有的谈。”

孙岩开始让步,“这样,我把几个‘水库排干,7、8两个矿井给我保留。”

“这就好嘛,”明非调侃说,“看来孙老板不是顽固的岩石,是可以感化的。”

翌日,市委组织部召集各县区、市直一把手开会。会议开得很急,内容却很简单,推荐省级后备干部并实时考核谈话。填完中组部考核组分发的几张表,各位诸侯被要求在会议室等候谈话。明非不由感叹,孙岩的信息很准确,而且上面的行动也很迅速。

诸侯们除参加列国会议外,都忙于自己分内的事,平时很少聚堆儿,借此等候谈话之机正好交流一下诸如换届等感兴趣的话题。

刘晓峰和明非聚在一起。他俩坐在会议室最后排。

刘晓峰低声问,“郭走已是板上钉钉,如何给你安排的后路?”

“前路我都没走好,哪有后路啊。”明非苦笑道。

“不可能,谁不知你是郭的红人,他晋级能不把你拔起来?”刘晓峰用不信任的眼光瞥了他一眼。

明非笑笑,低声说,“还红人呢,我看绿人差不多。”

“不跟你贫了,”刘晓峰正色道,“你那个吴云飞怎么回事?”

“猛将一个啊,”明非提高了警惕,“审计局怎么关心起乡镇干部?”

刘晓峰看看周围没人,说,“黑山镇发生冒顶事故,吴云飞作为镇书记是第一安全责任人,你咋没处理他?”

“县纪委给他一个党内警告处分。”

处理得太轻了吧?刘晓峰告诉明非,有人说他袒护吴云飞,只给一个党内警告处分是因为吴是明非启用的干部,处理得不公。另外市审计局在审计县委办时,发现吴云飞在担任县委办副主任期间,有几次公车私用行为:3张小车队的出车派遣单上,没有出车司机签字,只有吴云飞签字。经过询问得知,属于吴云飞自己驾车外出,有公车私用嫌疑。

“议论来自县里还是市里?”明非问。

“都有。”

“他私自驾车的事,上次你们交换意见时咋不说?”

“此一时彼一时。”

“现在有人做文章了?”

刘晓峰含笑不语。

第二天上班,明非命边晓民让吴云飞立即到他办公室。此时吴云飞正与崔泽奇在黑山矿7号矿井,研究所需炸药当量和引线走向。他说一时走不开,请边晓民跟明非说一声,他下午到市委来。

边晓民不敢做主,让他自己跟明非说明情况。吴云飞就把电话打过来。

明非不听他解释,命道,“让崔泽奇他们先弄,你立即来见我。”

吴云飞心中忐忑,不知何事惹得书记怒气冲冲。他不敢怠慢,亲自驱车赶来。明非听说他自己开车来的,脸子一下拉下来,没给他让座。吴云飞赔着小心在明非对面沙发上坐下。

“站起来!”明非突然低吼一声。

吴云飞站起来,懵懂地望着一脸冰霜的明非。

明非瞪他一眼问,“我问你,当县委办副主任时,为啥公车私用?为啥私自驾车去乡下?”

“我,我……”吴云飞嗫嚅着磕巴了。

“我什么我?”明非猛地在桌上捶了下,“上级三令五申,你身为县委办副主任竟带头违犯规定,竟还多次公车私用?胆儿肥了你!”

吴云飞从未见明非发这么大火,知道不能再隐瞒了,就把事情经过跟明非说了一遍。他是本县人,家住北部山区,小时父亲死去,守寡的母亲含辛茹苦把他和妹妹拉扯大。后来他应征入伍,在部队一干就是十六年,母亲跟妹妹一家生活在农村。转业回县里后,他和妻子商量把多病的母亲接到县城住,可他成天忙于事务,开熟食店的妻子更是早出晚归,母亲关在楼里憋得慌,想念乡下的老姊妹老邻居,死活不在县城“蹲监狱”,就回乡下妹妹家养老。母亲身体多病,春天哮喘病发作起来能憋死。吴云飞那几次公车私用,都是妹妹在电话里哭诉母亲病危,他着急才私自开车赶到山里接母亲到县医院抢救。那时还没实行车改,县委和县府共有一个小车队,多达14台车,还有两台接近报废的桑塔纳,各位领导不喜欢坐,便成了市委办和小车队的“私车”,车钥匙平时就插在车上,谁有急事抓过来就开走,习惯了,谁也没当回事。怎么现在成了问题?

“什么时候都是问题,只要你公车私用!”明非说。

吴云飞辩解道,“太小题大做了,那时还没要求这么严格,习惯成自然了。”

“你还狡辩!”明非批评道。

吴云飞猜测起来,“是不是有人想整我?”

明非没说话。

吴云飞跺脚道,“我明白了,肯定是孙岩他们干的。”

明非仍一声不吭。

“他们想以此整我,让我罢手,不可能!”吴云飞眼珠瞪得溜圆,大声道,“我吴云飞就跟他们杠上了,不把黑山矿的安全隐患彻底解决,粉身碎骨我也绝不收兵!”

明非笑了,“粉身碎骨还不至于。不过你要先把‘水库积水排干,争取早日恢复生产。另外,从冬季到现在一直没下大雨,我担心今年雨季要提前啊!”

“是,”吴云飞像接到出征令的士兵,挺直胸脯道,“保证完成任务。”

“你真不怕?”

“你比我压力还大,你不怕我怕啥?”

“抓紧时间。”

担心什么什么来。

一场大暴雨不期而至。降雨时间为晚十一时三十七分。由于持续干旱五六个月,地表像干粉一样缺少水分,所以这场突降的大暴雨裹挟着泥浆冲下山谷。一个在河边窝棚里看护地栽木耳的老头,被洪水冲走。黑山集团7、8号矿井所在山沟形成牦牛水,高达两米多的水头呼啸而至,虽离坑口尚有一米高,但依然把现场的吴云飞吓得魂飞魄散。

近段时间,吴云飞把主要精力集中到督促“水库”排积水,对7、8号矿井关注少些,孙岩便趁机偷偷安排矿工下井采煤。牦牛水下来前,吴云飞接报两个矿井里有二百多人在井下,就急眼了。带领一班人冲进地势最低的7号矿井,指挥疏散矿工。当他带着最后一名矿工冲出矿井时,暗夜中轰隆隆的牦牛水也从天而降。那个矿工腿都吓软了,黑暗中扑通给吴云飞跪下。

暴雨初降时,明非电话指挥吴云飞立即前往两个矿井。再后来,吴云飞的手机就接不通了。他派高晓东立即组织安监局抢险队前去支援。高晓东出发后,明非仍不放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在电话前一直守到凌晨四点十三分,才接到吴云飞用别人手机打来的电话。

“你他妈咋回事?为什么关机?”明非怒道。

“对不起明书记,手机丢在矿井里了。”电话里传来吴云飞沙哑的声音。

事后,明非把气象局长叫到办公室,擂着桌子吼了半天,嫌他没有提前预报出这场二十年一遇的大暴雨。

常委副市长李克敏突然来到县里。他事先没打招呼,快到县城时才让秘书给明非打电话,说到县里调研优化经济发展环境。明非安排边晓民通知县府那边,请县长过来一同接待。

李克敏轻车简从,随员只有秘书和王志刚。

李克敏说,“不要惊动其他领导,明非书记和高晓东陪我即可,县长回去干你的正事去。”

上午九点,明非陪李克敏到城郊一个酒精提炼厂调研。这是一个招商引资企业。厂长要在会议室里汇报,被李克敏制止,带头往车间走去。半小时后,酒精厂调研完毕。李克敏提出去黑山煤矿看看。王志刚表情怪怪地瞄了明非一眼。明非假装没看见。

上午十一点,一行人来到黑山煤矿。孙岩带领十几人在门口迎接。办公楼迎面挂着一个条幅,上写:热烈欢迎李克敏副市长前来视察。看来,孙岩早于明非知道李克敏要到煤矿来。

来到办公楼前,李克敏指着欢迎条幅批评孙岩,“赶紧撤下来,乱弹琴。”

孙岩说,“难得李副市长来视察,这是您从本县荣升副市长后第一次来黑山矿视察,莫大的荣誉,就让我们挂一会儿吧。”

“下不为例啊。”王志刚说。

孙岩请示,“中午在矿上食堂吃吧,一荤一素一汤。”

“不要搞那么复杂,每人一碗炸酱面。”李克敏说。

孙岩面露难色。王志刚说,“吃面条好,消化顺气,是吧明书记?”

“再来一块大萝卜。”明非调侃。

李克敏对黑山矿地形的熟悉程度,让明非这个现任县委书记相形见绌。不用谁引路,他想“调研”什么直接走在前面,孙岩和高晓东紧跟在后,明非和王志刚亦步亦趋。李克敏来到1号主矿井,接过工作人员手里的安全帽,率先進入巷道。

李克敏对明非说,“黑山矿是县里的经济支柱,对市里的GDP贡献很大,要积极为它营造一个良好的发展环境。”

“李副市长说得对,我们一直很重视此项工作。”明非汇报。

“但要落实到行动上,还需我们解放思想,改变思路啊。”李克敏停住脚步,对王志刚说。

“是啊,就怕有人说一套,做一套啊!”王志刚话中有话。

说话间进入巷道深处。李克敏指着水泥坝问,“积水已经抽干,为何不恢复开采?”

孙岩摊开双手说,“吴书记不批准啊。”

李克敏问,“哪个吴书记?”

明非说,“吴云飞,你认识的。”

“就是县委办那个转业军官?”

“是他。”高晓东答。

“听说此人匪气挺重,作风有点像胡子?”李克敏问。

“差不多,脾气大得很。”孙岩抢话说。

明非解释道,“吴云飞说话比较硬,但他原则性很强,是一员虎将。”

出了1号矿井,一行人乘车去7、8号矿井。牦牛水冲击来的淤泥还在,小山一样的煤堆被冲击出一个巨大豁口。这次李克敏没打算钻巷道,而是站在位置较高的8号矿井边问,“这两个矿井都停产了?”

“可不呗。”孙岩苦着脸说。

李克敏问明非,“为啥?”

“说是井口位置太低,怕洪水倒灌井口淹死人。”王志刚抢答。

李克敏把脸转向王志刚问,“能吗?你是煤炭专家,你认为这个假设能成立吗?”

“我们市煤炭局觉得不可能,”王志刚说,“井口离沟底三四米高,多大的山洪才能倒灌啊!”

孙岩附和道,“可不,前段发生二十年一遇的山洪,水头离井口还差一米多呢,也没倒灌啊。”

李克敏看着他俩唱双簧,一言不发。

下午四点二十二分,一行人乘车返回黑山矿办公区。李克敏在门口下车,招手叫明非过来。其他人随孙岩进院。

“知道这座山叫什么吗?”李克敏指着南面横亘的一座大山问。

“太平岭,”明非说,“是本省和临省的交界线。”

李克敏意味深长地说,“太平岭,这个名字太好了,太平岭。”

“几个主矿井的积水快抽干了,应该考虑恢复开采。”李克敏一直看着太平岭的主峰。

“孙岩采取消极对策,只在1号矿井摆上几台抽水机做样子,‘水库积水规模更大的几个主矿井根本没动。”明非说。

李克敏笑笑,“你多虑了,在这里工作好几年,我清楚矿井里的‘水库由来已久,从来就没发生过事故。”

“正因为由来已久,水坝越垒越高,积水越来越多,才危险呐。”明非道。

李克敏转身看着明非说,“有时候,脑子积水更可怕啊!”

明非笑道,“脑子里的积水危及自己,矿井里的积水危及的可是几百人!”

李克敏笑了,“明书记胸怀苍生啊。”

“七品顶戴来之不易啊。”

“全面停产,炸毁矿井,你是不是有些操之过猛了?”

“安全隐患猛于虎,不下猛药难以根治顽疾。”

“二十年一遇的洪水,不也没出状况吗?”

“五十年一遇呢?七十年一遇呢?”

“你咋那么幸运?你咋不千年一遇呢?”

明非知他生气了,站在那里不再回话。李克敏手一挥,不远处的秘书快步跑来。

“把车开过来,回市里。”李克敏命道。

明非想缓和,挽留道,“县长已在宾馆安排了食宿,明早再走吧?”

李克敏阴着脸不理他。院内众人随车过来,李克敏与孙岩、副总握手告别,秘书为其打开车门,李克敏上车,车轮启动。明非与高晓东、孙岩等人站在小车旁送行,车窗摇下,李克敏朝孙岩挥手道别,对明非视若空气。

回到市委办公室已过下班时间,明非让边晓民去食堂端来点剩饭菜,胡乱填满肚子就把边晓民打发走了。边晓民是个称职的秘书,他见书记脸色不好,面色凝重,便没有回家,而是悄悄关上门回到办公室候他传唤。

明非清楚自己已陷入困境,进退维谷。他知道李克敏此行的专属性,名曰优化经济发展环境调研,实则是为孙岩打气壮胆。而且还有指责明非恶化发展环境,阻碍企业发展,阻滞本县甚至全市各项经济指标快速增长的嫌疑。他想起孙岩曾问过自己,需要哪一层面的人出面他才能收回成命。李克敏是不是孙岩最高“层面”的人?恐怕不是!记得下午两人单独谈话时,李克敏曾暗示过,郭志清很快就可能履新副省级职务,现任市长会顺理接任市委书记,而常务副市长李克敏也会顺理入主市府一把。他还暗示说。目前市府空缺一名副市长,换届时也可能空缺两名副市长职位,他希望明非不要錯失良机。

如果退一步呢?按照李克敏和王志刚的意见,恢复黑山矿生产,撤回炸毁7、8号矿的命令,孙岩狂欢,上“层面”的人高兴,自己的“良机”可能不会错过。但重大安全隐患却会继续发酵。如果自己继续“一意孤行”,即将入主市府一把的人就等于白来“调研”,更上“层面”的人不高兴,自己将错失“良机”。两种结果都不美观。

这是一道单选题。

手机振动起来,明非拿过手机,见是吴云飞打来的,就接了。

明非不悦道,“吴书记不愧军人出身,锲而不舍啊。”

吴云飞担心地问,“我们要撤退吗?”

“撤什么退?”

“孙岩说市政府主要领导表态了,不同意我们的做法。”

“你听孙岩还是听我的?”明非质问。

“当然听你的!”吴云飞补充道,“我只听你明书记的!”

“那好,”明非说,“明天赶紧到市委办财务室,把你那几次‘公车私用的钱还上。”

“我还。”

“抓紧时间。”明非一语双关说。

“是,我立即联系公安局崔泽奇,秘密将所需炸药运回来。”

“你老婆的熟食店还好吧?”明非问。

突然问起的这个话题让吴云飞愣了片刻,他说,“你放心明书记,我就是将来回家和老婆卖猪耳朵,也要先把那两个非法无证矿井炸毁填埋。”

明非沉默了片刻,说,“听说你总跟老婆吵架,这么大年纪了,不要再吵了,对她好点。一个弱女子起五更爬半夜地收拾猪下水,还要煮熟食,还要卖熟食,还要带孩子,不容易啊。”

“我知道,”吴云飞哽咽了下说,“这些年她这个军嫂当得挺苦。”

正当明非犹豫不决是不是该给郭志清打电话时,郭志清的电话先打过来。

明非感叹,“绝对是心灵感应,正想给书记打电话,您就打了过来。”

“别贫嘴,有正事。”郭志清道。

“请指示!”

“黑山矿的事缓一缓。”郭志清说。

明非一怔,上次汇报时郭不是旗帜鲜明支持自己吗?怎么现在他的态度变了?“水库”积水安全隐患严重,停产整改后,在吴云飞督促下,排水量已完成三分之一,这时停下就会前功尽弃啊。

“没说‘水库积水的事。”郭志清说。

7、8两个矿井属于无证非法开采,不仅涉嫌违法,而且一旦发生洪水倒灌危险更大。根据县气象台预报,今年雨季会有两到三次台风过境,发生五十年一遇大洪水的概率极大。

“台风是不是马上就到?”郭志清问。

“雨季还有两个月才到。”

“还有两个月你急什么?”郭志清态度鲜明,“先缓一缓。”

“这只是历史记录,我就怕像前几天那样突降暴雨,怕雨季突然提前啊。”

“你不是跟省气象台咨询过,雨季不会提前吗?”郭志清追问。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没有万一,”郭志清说,“你要相信科学,马上停止动作。”

“必须吗?”

“必须!”

明非心里叹口气说,“好,按郭书记指示办,停止动作。”

“想不通是吧?”

“理解不上去。”

“你会理解的。”郭志清说。

撂下电话,明非想连郭志清都挺不住了,看来当初孙岩所言不差,他的“层面”还是很高啊。

隔天,吴云飞罕见地来到食堂和明非“共进早餐”。他将餐盘放在明非对面,笑嘻嘻坐下来。明非知他肯定有什么事要说,不然他一个镇干部不会到市委办食堂吃饭。便不说话,闷头吃饭等他下文。

吴云飞低头吃饭,问,“李克敏没在县里吃晚餐?”

“知道还刺探情报!”明非喝口鸡蛋柿子汤。

“外面传言,我宁可不信。”

“假话!”

吴云飞讪笑。

“吴书记起大早陪明某吃早餐,不只是来向我求证的吧?”

吴云飞收起笑容说,“我想好了。”

“哦?”明非停止咀嚼,抬起头看着他。难道这小子被李克敏吓着了?他要打退堂鼓?

吴云飞放下筷子说,“昨晚我想了一宿,我为自己前段时间的犹疑感到羞愧。”

“人之常情,当此关键时期,为自己前程着想无可厚非。”

“可是,我是您明书记派下去的,关键时刻掉链子。”

“你没掉链子。”

“可我有过活思想。”

“怕我走了,把你扔在煤火上烤焦?”

“我很惭愧,愧对你这个伯乐的赏识。”

“这么说你是千里马了?”

“我准备好了,向地雷阵冲锋。”

“现在醒悟,为时不晚。”

“那场二十年一遇的大暴雨给我敲响了警钟,如果雨再大点,三十年一遇的大暴雨呢?恐怕我现在已不能和您共进早餐了。”

“觉悟有所提高,值得表扬。”

吴云飞说一会儿吃完早饭,他就去公安局找崔泽奇,争取今天拿到炸药许可,将炸药运到黑山镇。

“什么时候按起爆按钮,我听你指令。”

“说得邪乎,好像‘核按钮似的。”明非笑道。

吴云飞也笑,“你说对了,如果咱们按下了炸矿的按钮,在县里甚至市里引发的地震,不比核爆炸的当量小。”

明非说,“准备工作秘密进行,何时按‘核按钮听我指令。”

刘晓峰给明非打电话,“听说了吗?郭志清近日将赴省城履新。”

“好啊,什么时候能定下来?”明非问。

刘晓峰笑说,“好像要进步的是你,你急啥?”

“时不我待,只争朝夕嘛。”明非笑笑。

刘晓峰笑道,“恐怕你是醉翁之意吧?”

“你懂的!”明非说。

刘晓峰说,“郭走了,市委书记的位子总得有人坐,关键时期啊。”

明非问,“你给我打电话,不只是分析换届形势吧?”

“聪明,”刘晓峰说,“你们那个吴云飞‘公车私用,已经引起有关部门关注。”

“多谢!”明非说。

隔日,明非去市机场送一位重要客商。飞机起飞后,明非命司机往市委大院开。市纪委在市委大楼7、8楼办公。市纪委书记还是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时,与时任市委研究室副主任的明非相熟,两人同在“清水衙门”任副职,又同做着摆弄文字工作,“共同语言”很多,时常在一起喝点小酒排遣郁闷。明非直接“闯”进市纪委书记办公室,将吴云飞“公车私用”的案子要下来,说这点小案子,这么小的级别,我们县纪委自己查办就行,何须市纪委舟车劳顿呢。

纪委的案子积压很多,人手严重不足,书记正愁无人可派,就说,“吴的案子虽小,却很引人关注,希望明书记选派得力纪委干部查办。”说完,市纪委书记手指向上指了指。

明非明了,“我们一定严肃查办,等案子有眉目我亲自来市纪委汇报。”

出市委大楼已过下班时间,明非命司机加速往县里赶。途中明非电话告知边晓民,请县纪委书记两小时后在办公室等候。

回到县委办公室已是晚七点五十分,县纪委书记在门外候着。明非命他立即对吴云飞涉嫌“公车私用”进行立案,查办情况及结果,第一时间跟自己汇报。

当晚八点半,县委常委会召开,县长传达市府会议精神,本县因财政收入同比下降,被市长点名批评。明非做了讲话,要求全县立即开展项目和招商引资会战,争取年末全市综合进入前三。明非讲话时,手机连续振动了四次,虽知手机连续“催命”定有急事,但明非还是坚持把话讲完。

明非讲完话散会,众常委纷纷离开。崔泽奇在门外候着。

“黑山矿出事了。”他俯身耳语。

“什么?”明非吓一跳,以为黑山矿又出什么安全事故了,下意识去看四个未接电话,竟都是吴云飞打来的。

崔泽奇说,“孙岩儿子聚众赌博,被黑山镇派出所抓个现行。”

“赌资大吗?涉赌人员多吗?”明非问。

“涉案人员12人,现场收缴赌资273万元,还收缴毒品12克。”

“这么大?”

“为防止意外,我已带人将涉案人员押到县城。”

明非右手用力在左掌猛击一下,吐出一口浊气。

黑山集团资产庞大,年入过亿,孙岩喜欢结交各界朋友,黑山矿虽地处偏远山区,却整日歌舞升平,夜夜宴饮。矿区附近一万多矿工月入七八千,虽收入颇高,却是井下拿命换来的,因此每到开支后便利用工休日打出租车翻越太平岭,到邻县寻求感官刺激,解决生理出口问题。留在矿区的矿工,便靠赌博来排遣时间。逐渐,矿区陆续开起多家歌舞厅,一些女孩兼做皮肉生意,赚取外快。一时间矿区成了灯红酒绿的“乐园”。孙岩儿子本就花花公子,不仅吃喝嫖,还嗜赌成性,时常聚集太平岭南北两省众多“赌友”前来“切磋”技艺,但此“切磋”门槛极高,一场下来输赢百万不足为奇,“抽红”便成为孙岩和儿子另一发财之道。后随着扫黄打非深入,“乐园”日渐萧条,“切磋”也似乎销声匿迹。但仍常有豪华轿车出入黑山矿,黑山镇派出所经过秘密侦查掌握,孙岩儿子并没就此收手,而是将明面上的“切磋”转为地下“推敲”——“客人”进入矿區后,着采煤服由矿车运送到8号矿井进行“推敲”。这也是为什么孙岩拼命死保7、8号矿井的一个原因。

吴云飞早知黑山矿的“猫腻”,但不知其“切磋”筹码之大,又碍于其纳税占镇里百分之八十五之重,在全县“龙头”地位之宠,加之又有担心破坏经济发展环境之忧,就没动孙岩。

今晚7时许,吴云飞接报三辆邻省豪华轿车相继驶入黑山矿,统一着采煤服进入8号矿井。吴云飞命派出所紧急集合,带领一队警察从天而降,冲进8号矿井。经过现场搜查,除了收缴273万赌资,还有意外收获,缴获了12克毒品。

崔泽奇汇报完,脸上泛起兴奋的光,说,“看孙岩还怎么嚣张?吴云飞这小子关键时刻果断出手,立功了。”

明非布置道,“今晚你亲自督战,连夜审讯。”

“我知道,”崔泽奇兴奋地说,“在有关‘旨意下来前,完成审讯,完备询问笔录。”

翌日,王志刚给明非打来一个电话,趾高气扬与傲慢不再,而是客气谦虚打哈哈,重提旧约,“请示”明非何时回市里“交公粮”,要好好和他“切磋”。明非清楚,他此刻低声下气定是孙岩儿子在押之因。

明非说,“我也想回家‘交公粮,但杂事缠身啊。”

“难道明书记酒量不行,怕喝不过我?还是功能障碍,‘公粮有限?”王志刚开玩笑。

“功能较强,‘公粮富足。”

“那就是酒量不行,不敢‘切磋?”王志刚笑问。

“酒量可以,只是不知王局的菜是不是纯绿色,是市区大棚出产,还是来自我县黑山镇?”明非继续玩笑。

“明书记太易过敏,”王志刚笑道,“这几天吧,你找个时间回市里,咱俩一醉方休。”

明非不想再游戏下去,说,“这几天真没时间,孙岩儿子私设赌场,聚众吸毒,弄得全县上下沸沸扬扬,我得为孙岩灭火啊。”

“这个兔崽子,太不成器!”王志刚大骂。

明非想再刺激他,“公安局审讯笔录显示,他儿子在8号矿井内设赌抽红、聚众吸毒,孙岩是知情的,甚至他还经常参与大赌。”

“别听那个兔崽子瞎说,”王志刚显然急了,“孙岩不可能参与赌博,更不可能知晓他儿子聚众吸毒这件事。”

“儿子还能陷害亲老子?”明非问。

王志刚说,“肯定小崽子被审蒙了,才胡诌八扯的,孙岩一直奉公守法,他哪能容许吸毒这件事发生呢?肯定不会!”

“但愿如此吧。”

王志刚说,孙岩一下买了十几台大功率抽水机,几个主矿井“水库”的积水,半月内就会抽干。一旦积水排净,他就将水泥坝拆毁并立即恢复生产。为将前两月停产造成的税收损失补回来,黑山矿决定加班加点开采,争取比上年多上交五千万税。这样明非就不会再在全市经济排序中打狼,甚至还有可能因孙岩多上交的五千万而进入全市前三。另外孙岩还会在他的层面上将明非列为特长生,在换届中博取好成绩。如此圆满结局,美好如画。

王志刚说,“明书记在县里快十年了,艰苦啊,功能较强,‘公粮富足却白白浪费,实属可惜啊。”

“是啊,难得王局理解。”明非说。

王志刚提醒道,“既如此,明书记不会再在县里艰苦几多时日了吧?”

“天知道。哎,你不是要来把我挤走吧?”明非问。

“多亏明书记不是省委领导,”王志刚挖苦道,“明书记不要忘了,我以前大小也是省煤炭厅一个正处啊,把我安排到市里平调都屈死我了,你还想把我按到县里?够狠的!”

“听说以前办理煤矿开采许可证要送干股,是吗?”明非突然发问。

“扯,扯他妈淡!”王志刚被明非问蒙了,怒骂了一句。

“我觉得也是扯淡。”明非说,“虽然王局以前供职的那个处主管审批,但我相信你不会在孙岩煤矿里有干股。”

王志刚没答话,而是突然发问,“明书记想过没有,一旦落榜你咋办?”

明非说,“回家卖红薯。”

通话戛然结束。但也让明非心如坚铁,不再犹疑。

明非打通郭志清手机,问他何时履新。郭志清显然不满明非多嘴,语气有些生硬。

“好像这不是你该操心的吧?”

“我确实很操心,希望你早日高就啊。”

“动机不纯,你是不是希望我现在就滚蛋?”

“领导想多了。”

“我还不知道你的小九九?”郭志清劝道,“明非啊,有些事情急不得,要等火候。”

明非辩解,“你真误解我了,我只是希望你早日履新,我好去省画院画国画。”

“你脑子有问题,看来真是‘积水了。”

结束与郭志清通话,天已黄昏。明非立即将縣长、副书记和高晓东请到办公室,研究黑山矿问题。关于黑山矿的处理措施,县委常委会和其他专题会议开过几次,领导层虽个别人提出不同意见,但最后表决时也都举手。毕竟明非是班长,主要责任要他来扛。孙岩一直采取拖延战术,动用各种层面来层层阻挠,使得进展延滞受阻,但现在情况突然出现转机,他儿子因私设赌场、聚众吸毒在押,他为捞儿子出来已开始有所转变,十几台大型抽水机日夜工作,估计“水库”安全隐患不日即可排除。目前关键是7、8两个煤矿不仅无证非法开采,还事涉设赌、吸毒非法场所问题,单是新发现的情况就可将8号矿井捣毁。

县长和副书记赞成,只是县长流露出一丝忧虑,担心采取断然措施会对明非不利。副书记也说,弄不好会影响你换届成绩。

明非说,“人在做,天在看。我们虽不信命,但也应坦然接受现实,只求问心无愧、能睡安稳觉就行。”

明非命高晓东当场给孙岩打电话,意思是县里仁至义尽,仍希望孙岩能将7、8号矿井设备拆除,再自行炸毁填埋。此意为最后通牒,如孙岩仍一意孤行,县里将组织爆破填埋。为显光明正大,为日后留存证据,明非命高晓东打开手机扩音器并录音。

“扯他妈淡!你告诉明非不要登鼻子上脸,不要逼人太甚,把老子惹急了,让他连红薯也卖不成!”孙岩不知道高晓东打这个电话的场合,气焰仍很嚣张。

“你说话不要太难听,”高晓东说,“我们还是请你再斟酌权衡一下。”

“斟酌个屁!”孙岩将电话关了。

副书记恼道,“太张狂了!”

这是个不出意外的结果。明非看看县长,发现县长表情也很恼怒。

“怎么办?”高晓东把目光扫向三位。

县长说,“按计划办,炸掉填埋!”

“必须炸吗?还是先把设赌涉毒的8号矿炸掉?”高晓东把目光转向明非,他知道明非是最后拍板的人。

“也许可以这样。”明非点点头。

明非没要求三人保密,他知道有人走出去就会把刚才的会议内容快嘴给相关人。

三分钟后,明非给吴云飞打电话,“按下你的‘核按钮吧!”

放下电话,明非将手机关机,拔掉座机连线。他要主动“失联”几小时。他来到窗前朝外面望去,此时已是傍晚,加完班回家的几个人行色匆匆走出县委大院。甚好,待吴云飞和崔泽奇布好炸药,响起轰隆巨响的时候,该是夜深人们入睡的时刻。也许这声巨响过后,人们甜美的梦乡才能更加安然吧。也许若干年过后,没人会记起这声巨响,它不过就是时间的一声叹息而已。

一股尿意袭来,明非急推门奔厕所,不料屋门撞在边晓民脑袋上。他耳朵贴在门上干什么?

难道那个快嘴不是高晓东?

明非尿意全无。

责任编辑 白荔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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