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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贺兰山

2018-08-20李德山

丝绸之路 2018年6期
关键词:贺兰山岩画先民

李德山

一个人与一座山对话,显然是没资格甚至是不对等的,这座山的古老尚且不提,其散发的神性就已让人因敬畏而惶恐。当远远看到青色屏障一样的贺兰山时,就有一种被神秘的旋涡卷进去的感觉,一种发自内心的探寻渴望无法抑制,一连串问号在脑子里乱作一团,但只能屏息敛声。

此行专程探访贺兰山岩画。说探访确实有大不敬之嫌,应该是拜谒。那是一部难以完全读懂的古老史书,里面活跃着一个民族永远不朽的灵魂。正因为这样,贺兰山便有了令人敬畏的神性,不管你的身体是否匍匐在地,心灵已不由自主膜拜于前。

季节已进入仲春,但植物生长的脚步还是在春风难度的西北高原慢腾腾挪动。从车窗外望去,杨树叶子正在伸开,嫩黄的榆钱挂满老枝。贺兰山似乎才要从漫长的冬天里复苏过来,沉寂之气笼罩其上,神秘之气弥漫开来。这完全是我想要的贺兰山的樣子,否则在我心中的分量将大为减轻。

当我站在贺兰山口时,对话的渴望就真的彻底泯灭了。在笔直高耸的山岩下,感觉自己渺小得就是块平庸的石头,那些刻在山崖上的图画,让空间上幽深的山谷,有了时间的深邃。这里所有岩画连缀起来,就是一部洋洋洒洒的史书,一幅丰富生动的生活画卷。人生短暂,哪里来得及探知历史深处的真相,复活画卷背后的真实场景!

正好天空飘下一阵急雨,雨点打在山石上唰唰有声,被雨水浸湿了的山崖立刻温润柔软起来。我忽然似有所悟,这雨是3000年之前的那场雨吗?我站立的崖下,3000年之前也有人这样躲雨吗?雨水如此温热,气息如此浓烈。难道这场雨为我今天的到来等待了3000年,甚至更久?

我真的不愿做一个普通的观光客,走马观花,浮光掠影,那就太辜负历史,太辜负那些在岩石上艰难作画的先民了。但我又不知从哪里找到智慧和力量,拨去历史的迷雾,自由游走在深远的历史天空下,揭开那些古老民族的谜底,谛听他们讲述放牧、打猎以及男亲女爱的故事。在这里目光迷乱、思想迷失,恨不能早生于那个时代,做一个亲历者,告诉今天的世人许多他们妄加揣测的东西。

尽管如此,什么都无法阻止我探究的韧劲。那一面面山崖、一幅幅岩画,似乎就是一个个吸附力强大的磁场,把人的思绪拉近再拉近。就这样边走边看,时不时还要驻足浮想,飘飘忽忽似乎要穿越到3000年前的情境里去了。

这时,我才意识到,原来一直渴望的对话,并不针对贺兰山,而是刻在这个山口岩石上的这些无言的图案。确切地说,是那些根本没有在史书上留下姓名和半点痕迹,却将这些图案留下来的先民。

想起快到山口时,看到一块大石上刻着的“岁月失语,惟石能言”几个朱红大字,不禁心有所动——石头也许最有资格说古道今。与岩石对话,那必涉及古老的哲学命题,那必追寻某种生命的意义,那必在天、地、人之间找到一个恰切的契合点。毫无疑问,岩石上看似简单的线条和图案,却容纳了极其漫长的历史和极为繁复的信息。

一切都是考证时的猜测,今天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确切诠释这些图案的隐义,不但议论纷纷,甚至连那些权威的考古专家们心中也有许多疑问悬而未决。看来不少人比我更迫切与这些图案对话,费尽周折,仍然在先民们的世界之外徘徊。

其实,这是个真实的世界,只是被一层神秘之纱遮盖着。刻下这些图案的人也并非有意留下诸多悬疑,问题的关键在于今天的人们目光总是无法穿透层层雾障,看清那个朗朗乾坤。“惟石能言”,为我们披露了多少可知的信息呢?

对于先民为什么在坚硬的岩石上刻下这些图案,我费尽心思,心中仍是一团迷雾。受神的旨意?已经消亡的文字记载?生活的艺术化表现?闲来无事的消遣?要表达一种祈祷?或是早就预设一场几千年后的古今对话……不光在中国,世界上古老民族活动的地方,有不少这样的岩画。到达山口之前,我先去了银川世界岩画馆,这里汇聚了全世界最全的岩画图片。我想从这儿打一道缝隙,好让我对岩画漆黑一团的认知世界透出一丝亮光,可是非常虔诚地看完,极尽思虑地探寻,直到走出大门,站在光亮的真实世界的那一刻,心里还是漆黑一片。为什么?为什么呢?驻足在每幅岩画前,都有一连串问号冒出,可总没一个清晰的声音回应,自己犹如沉在一个空空荡荡的喑哑世界。

另一个问题是,谁花费那么大气力在坚硬的石头上磨刻。据考证,这些岩画形成于10000~3000年前。于人类社会进行,这实在是一个太过漫长的历程,朝代更迭,自然变化,已经很难说清这里经历了多少世事沧桑,见证了多少人来来往往、生生死死。第一个在此刻下图案的人究竟是谁?此后又有多少人执着不渝地刻而又刻?他们中有在此休憩的猎手、赶着牛羊的人、云游四方的行者、创始文字的智者、专事雕刻和绘画的艺术家、可接通神灵的巫师?石头一如千百年前那样沉默不语,尽管它们见证了所有人的刻画,却始终像个信守诺言、守口如瓶的老人。这所有的疑问也许将是永远无法解开的谜团。

显而易见的是那些牛羊的形象。在银川世界岩画馆里,同样看到了许多与此相差无几的图案。其实我看到真正的岩画远远早于此次来贺兰山,那是在距我现在生活的城市不远的地方,土红色山崖上刻着的牛羊大多如此。眼睛盯着岩面,我的脑子里却总是幻境般地出现一些场景,比如,一个孤独的人身披毡衣,脚下是齐踝的青草,安静的羊群就散落在他周围吃草;比如,一场大雨铺天盖地而来,山口的河道里水势汹涌,一个人、一群羊紧依在山崖下,而雨水如瀑般从头顶的崖上泻下;比如,一个身材硕壮的男人正把牛群赶往村庄,轻尘扬起在昏暗的暮色里,他的女人和孩子们正守在家门口;比如,一只羊被绑倒在地,眼睛惊恐而绝望,一个人正挥动短刀割向它的脖子。此时,我觉得这些线条简单的牛羊曾经是多么鲜活的生命,跳跃在岩石间,奔跑在草原上,伏卧在栅栏里,正是这里丰茂的水草养育了它们,而它们又养育一个民族。为什么牛羊总能被垂青而成为岩画的主角登上岩面呢?也许从这里能找到答案。

复活在岩画中的牛羊,不管是单独伫望,还是成群奔跑,不管是意象性勾勒,还是写实性状绘,历经几千年,生命的气息仍然那么强盛不衰,四蹄有力,犄角尖锐。在今天的人们眼中,这些牛羊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甚至附着了神性。即使在刻下这些图案的当时,不管刻画人出于何种想法,牛羊不仅是刻画的主要素材,更是他们的衣食之源。从那一丝不苟的刻画中就能看到钟于牛羊身上的亲近和感恩,或许还多少带着崇拜。很早之前,从一张邮票上看到贺兰山岩画上的一只公牛,身材高大,肌腱饱满,威猛之态令人望而生畏。神牛!那是我第一眼看到时从内心发出的惊呼。再后来见华尔街上那尊著名的牛雕塑,觉得与贺兰山牛相比,还是少了点什么。

我还看到一只老虎。岩石上的老虎有着清晰的斑纹,样子并不如一般图画上那样凶猛,粗看有点像卡通的绘制方法。现在,老虎是数量极少的动物,特别在中国西北这块生态恶化相当严重的地区,老虎应该早已绝迹。那么这只老虎为什么会出现在岩石上呢?不管在传统文化里,还是民间认知中,老虎有着很深的文化渊源,有的民族甚至以此为图腾。老虎形象出现在这里,至少可以说明当时游走在这一带的生物中,老虎的身影并不鲜见。据此能否推断贺兰山曾经也是山高林密、鸟兽成群呢?还有,老虎形象刻到贺兰山的岩石之上,那么贺兰山文化中也就注入了虎文化的成分。

还看到一些鹿。当然它们分散在不同的岩石上,或许出于不同时期人之手。鹿作为人类的朋友陪伴至今,虽然人类一直都没停止过对之的猎杀。幸好我没从这里的岩石上看到追杀鹿群的画面,如果让血腥之气凝聚到石头上,那我就该为我们人类的凶残赎罪了。其中一幅岩画上有四五只,或许是六七只鹿,作奔跑跳跃状,但不惊恐,其中一只回身似在呼唤照应同伴,一只幼鹿傍依在一只公鹿腹下。这是一个多么快乐幸福的家庭!

但我从这里的岩画上还是看到了猎杀的场面。人类之初的渔猎时代,猎杀动物是获取最基本生活资料的劳动,所以世界各地总免不了有以此为题材的岩画。在一面岩石上,三个人对向自己扑来的几只凶猛野兽持弓射箭,毫不畏惧,其中一个人箭已经射出,他们的一侧是奔跑的羊群。我推测这三个人正合力对付袭击羊群的猛兽。这不正是那个时代的生活狀态吗?对于游牧民族来说,来自自然界的威胁无时不在,最多的也许就是野兽侵袭,他们不开杀戒,又如何保护自己和他们的牛羊?

我之所以把岩画上的人像放到现在来述说,有一个很关键的因素:许多画面我无法读懂,或者似懂非懂。

贺兰山岩画以人为题材的不在少数,有群体的,也有单个的,细细看的时候,常常让我思维错乱,以为在看现代派的画作,自己努力调整思路时,却又想到现代派画家们的灵感是不是来自岩画。像我这样缺乏艺术细胞的人,看现代派的画,无论怎么调动欣赏能力都有如坠云雾之感。如果说岩画是现代派艺术的源头,虽然是初级阶段,看起来还是十分吃力。

在一面岩石上密密地刻了许多人头,这些人为什么会聚在一起,在参加部落的会议吗,那么主持会议的酋长是哪个?参加一对新人的结婚庆典吗,那么哪两个是最幸福的人?正在进行一年一度的祭祀大典吗,那么可通神灵的巫师又是哪个?那个刻下这些人头的人是否也在这群人里呢,那么他又是哪个呢?当我的种种疑问得不到任何可靠解释时,就只好把原因归结于时间相隔太远,我们无法与先民们的思想实现对接。

这确实是一种艰难的解读,不但打不通与先民思想对接的通道,连一般的规律也无法可寻。就拿人头像来说,面部刻画复杂得让人理不出头绪,有的五官相连,看起来就是个象形的“羊”字,两道极弯的眉毛夸张成羊的大角;有的却又极尽简略,中间一道竖线替代了鼻子,从头顶直通下巴,嘴巴像是这条线上的一个点,两侧的小圆点显而易见是眼睛。眼睛的刻画又最具丰富性,有圆形的,对称占据了面部的上半;有的纯粹刻成凹陷的半圆,十分抢眼地占去了大半边脸;有的像方向相反的括号,尽量向两侧扩张,让人不由联想到戏剧的脸谱,等等。那么这种刻画上的区别,古人究竟要向我们传递一种什么信息呢?有一点可以肯定,从艺术的角度看,即使在今天的人看来,也不能不叹服古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整个脸面刻画的复杂程度又远远超过了眼睛。在众多人面中,有一个桃形的,头顶有两根雉翎或是长角,杂在圆或椭圆的人面里有些另类。如果说这是一幅部落的群体画像,这个人是什么角色呢?有一个椭圆人面像,鼻梁如一条垂吊的长丝瓜,眼睛却如小豆,两眉有力翅起,亦嗔亦怒。他为什么会显出这样一种表情?有一只椭圆的脸,周围刻满片片花叶,俨然是正在盛开的葵花。如果将此看成女人的脸,如花般娇艳,那就太妩媚了;如果看成男人的脸,长髯虬髭,那就太阳刚了。

太阳神一直受到远古人类崇拜,不管在神话传说里,还是在绘画雕刻中,都有表现。在贺兰山一面高悬的崖壁上,就清晰地刻着一幅太阳神像。这又是一个想象力极为丰富、画面极为复杂生动的人面像。这个太阳神有着与人类相同的五官,但刻画者有着非凡的艺术想象力,头顶那一道道整齐的刻痕,如果简单地看成头发也行,却因为这是太阳神,那就必须理解为太阳之光。是的,这正是一轮光芒四射的太阳,照彻灵魂也照彻肉体,照彻神界也照彻人寰,在其之下,没有人不仰视,没有灵魂不匍匐。因为有了太阳,万物得以生长;因为有了太阳神护佑,曾经生活在这里的先民们安居乐业。而先民们把所有的感恩和虔敬,刻写在这样一幅庄严的画里。

我也是带着这样的虔敬,沿着山崖一路走一路看,有时几千年前的人赶着牛羊走进我的视野,有时我走进几千年前欢腾的人群里,有时看到几千年前的炊烟袅袅在暮色里,有时听到咩咩羊叫、呦呦鹿鸣……似乎岩石上的这些人和动物有气息、有体温,一直活了几千年,而我从几千前就行走在山崖下,一直走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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