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父亲的梦想

2018-08-07赵建春

分忧 2018年7期

赵建春

逢年过节,在外上班的人,都会提着大包小包,回老家探亲。遇到乡邻,客气地寒暄,握手,递烟。有开着小汽车的,更惹乡下人羡慕。那时政策允许,农村人可以拿钱买城市户口。父亲没有钱,短时间内没有办法买来荣耀,于是,就有了第一个梦想:好好供孩子读书!就是砸鍋卖铁,也要让孩子迈出农门,拥有“铁饭碗”。

父亲12岁时,爷爷去世。弟弟3岁、妹妹7个月。父亲和奶奶一起承担抚养弟弟妹妹的重任。日子捉襟见肘!好不容易帮着弟、妹成家,父亲这才开始筹划自己的日子。有一回,我从寄宿中学回家,嗫嚅着告诉父亲,这周要交130元学杂费。父亲有些慌乱。那时,我每周的零用钱只有2元。父亲靠种几亩薄田,再打点零工养家。我家的日子仅够温饱,余钱没有多少。我见得最多的就是父亲紧皱的眉头和母亲愁苦的脸。我甚至觉得,父亲被苦难的生活,都压得弯了脊梁,没了骨气,因为父亲经常找别人借钱。第二天返校,父亲拿出几张纸币,窸窣抖动着递给我,叮嘱我,装好!别弄丢了。我心里一阵难过,我知道,这钱又是父亲从外面借来的。

初中毕业时,在父亲的建议下,我报考了市内一所师范学校。虽然中专已呈末势,但还管食宿,包分配。这是迈出农门的一条捷径。那年,学校只招十分之一的公费生。很遗憾,我没能考取,只能以委培生的身份自费入学,费用高得惊人——7400元!这在1995年,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父亲竟然毫不犹豫地告诉我:“去上学!学费的事,你不用操心!”

拿到通知书的那天晚上,父亲让母亲张罗酒菜。亲朋好友散去,喝得醉醺醺的父亲,拉我在屋门口的台阶坐下,借着月光,十分感慨地说:“妮儿啊,我太高兴啦!你是我们家第一个迈出农门的人!你将来也是公家人了!给我们老赵家争了口气!进了师范门儿,可不能松劲儿,还得好好学习!”我心想,父亲怎么这么高兴呢!又不是考上大学!

全家激动的情绪,掩盖了筹措学费的尴尬与困难。四邻八舍纷纷前来相助,东家五十,西家一百,为我凑学费。父亲把乡亲的这番心意都一一记在账本上。最多的一笔,是条件稍好的乔大爷,送来500元。那几天晚上,在15瓦灯泡的昏黄亮光下,父亲拨拉着算盘,把乡邻的借款合计一遍。当交好的乡邻来得差不多了,最后,还差几千元。

第二天,父亲马不停蹄地去镇上找刚叔借钱。刚叔开着一家加油站,并做倒卖煤炭的生意。父亲局促地坐在沙发上,搓着两手,红着脸,嘴唇不由得嗫嚅起来,神色很窘迫,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开口问刚叔借钱。刚叔听后,蹙着眉头说:“哥哥,侄女上的什么学,拿这么多钱?咱一般农民家庭这个数字真不是小数。”父亲说:“能包分配,将来有工作。”“哥哥,咱俩是发小。有什么话,都可以敞开说。你种地也挣不了几个钱,不惜花大钱供孩子上学,农村也少有。”父亲低着头说:“不让她以后在泥巴地里砸坷垃。”刚叔瞅了一眼父亲,一拍大腿,既有些为难又像下了决心似的说:“我这买卖虽说看起来挺风光,但是,成本大,资金周转也很困难。救急的钱还是有的。”说着,让婶子把两千元拿给父亲。父亲感动得热泪盈眶。

父亲又叫母亲蒸一锅白面馒头,再带上自家地里出产的黄豆,坐车到省城去。解大伯是我家的远亲,在省城上班,比父亲年长十几岁。父亲低声述说来意,他说:“哥哥,无论我再怎么苦,怎么累,也要供孩子上学。哥哥,等一季粮食下来,就先还您。”善良的解大伯说:“供孩子上学,这是好事。你还缺多少?”父亲激动地握着解大伯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我顺利进入师范学习,眼前展开一片新图景。然而,父亲送我入学后,生活就陷入前所未有的困顿。因为他要拼命还债。

父亲一边精心侍弄责任田,一边在农闲时去石灰窑打工。早晨,父亲便带上干粮和水,骑上家中仅有的一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去几里外的石灰窑干活。父亲戴着帽子,脖子上扎块毛巾,戴着手套,小的石块用铁锹锄,大的就用手搬。装满手推车,一车有一百多斤重,父亲就双手驾着车把,低头弓腰,身体前倾,脚步踉跄地推进窑洞里去。有时,是装卸烧好的石灰,一车又一车。中午,老板不让回家。父亲的午饭是干粮就咸菜,再喝一杯凉白开。吃完,父亲和工友们再接着装车,卸车。一天下来,头上身上全是白色的石灰粉末,腰酸背痛,浑身骨头像散了架。在石灰窑,父亲一月挣300元钱,他全部用来还债。整整一年的农闲时光,父亲都不敢轻易休息一天。

后来,刚叔承包架电工程,需要一个仓库保管兼烧水买饭的师傅,就叫父亲去帮忙。父亲这才算轻松一点。父亲对刚叔说,我感谢你借钱给我,帮助我女儿上学。工钱我一分不要,全部用来抵债,只要管饭就行。就这样,直到一年后,工程顺利完工,父亲一分钱也没有拿回家,全部用来抵还债务。

父亲自己这样苦累,却从没有在我这个女儿面前抱怨过一句。我上师范那年,父亲39岁。因债务压身和高强度劳动,三年下来,他竟苍老得像五六十岁的小老头儿。可恨的是,我那时太不懂事,不仅不体谅父亲的艰难,反而产生逆反心理。由于不适应新学校环境,我的成绩一塌糊涂,要强的父亲对我有些失望。我没有及时反思自己,调整状态,奋起直追,反而责怪父亲不关心我,不给我鼓劲。由于学业不顺,我竟产生了不愿上中专,后悔没去上高中圆大学梦的想法。父亲看我这个状态,既着急,又有些愧疚。青春期的桀骜不驯,竟让我与父亲对着干。我狠心跟他冷战两年多,这两年多,恰恰是他为我还债的两年。这让以我为傲的父亲十分伤心。

父亲对我的叛逆不加理会,只是默默原谅我,慢慢等我成长。在我毕业前半年,他就开始张罗给我找工作。父亲旧账未去,又添新债。他找来帮忙的刚叔苦笑着说:“哥哥,我上了你这条贼船,就下不来了。”父亲陪着笑脸说:“等挣上第一份工资,叫你大侄女孝敬你!”

一年后,我的工作得到落实。乡邻都说我“一步登天”。在农村人看来,拥有“铁饭碗”,成为公家人,是多么大的荣耀!父亲终于扬眉吐气!以前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累,藏在心中多少委屈,如今,总算有回报。值得!父亲脸上重现当年我考上师范时的笑容。只不过,这几年,父亲备受煎熬,以致容颜变化太大,苍老之态,令人心疼动容。

我毕业后如愿进了公立学校当了老师,父亲自豪地宣布:“老赵家终于出了公家人了!”可谁知,好不容易扬眉吐气的父亲,又有了新梦想——攒钱!

原来,我结婚后调入县城,很快面临一个新问题:买房!那时,我和丈夫刚上班几年,手里没攒几个钱,再加上进修学历,花了不少钱。两边父母都是土里刨食的农村人,手头不宽裕。

这下父亲又添心病。他要攒钱帮女儿买房。可是,攒钱的速度永远赶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我和丈夫贷款买房后,成为房奴。月月还房贷的日子不好过。曾经引以为傲的公家人,回老家都灰头土脸的,生活水平一时还不如在外打工的农村人。父亲宽慰我说:“年轻时受罪,比老了受罪强!”

五十多岁的父亲多承包了几亩地,让母亲喂了两头母牛,农闲时外出打工。这几年,父亲前前后后拿出四万多元,帮我们还房贷,接济我们的生活。有一回,他耳朵不舒服,一声不吭,自己跑去省城检查。回来后,母亲告诉我,父亲的一只耳朵彻底聋了!我责怪自己关心他太少,不知道父亲身体不舒服很久了!父亲反而安慰我,说身体没事,年龄大了而已。还自责说,攒的钱太少了,不能帮儿女更多。

现如今,父亲六十多岁,还不辍劳作,希望攒更多的钱。虽然我们的生活都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拮据。我终于明白,父亲的梦想里,从来没有提到过让自己享福,全部是对儿女满满当当、绵绵密密无私的爱。

责编/昱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