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璐璐

舅舅是索南达杰，父亲也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他放弃公务员，又回到保护藏羚羊的岗位上。

“苍茫的可可西里无人区里有一座卓乃湖，是远古特提斯海流下的最后一滴眼泪。”秋培扎西在日记里写下这么一句话，他是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的一名巡山队员。今年36岁的他已经在这里工作了10多个年头。7月初，《环球人物》记者在格尔木见到了秋培扎西，他身材魁梧，一米八的高个儿看起来孔武有力，面庞被高原紫外线晒得黝黑，握着枪的大手宽厚而粗糙，一身警服更显威严。

记者与秋培扎西一起乘车沿青藏公路向南而行，去往可可西里。一路上，满眼是覆盖着浅草的荒滩、沼泽、沙地。远处，积雪皑皑的昆仑山脉在阴云的遮掩下若隐若现。公路两边，时不时有牧羊人带着黄羚羊群走过。看到羊群，秋培扎西顿时兴奋起来：“运气好的话，你还能看到迁徙的藏羚羊。”

每年6月至8月，生活在青海三江源保护区、西藏羌塘保护区和新疆阿尔金山保护区的数万只藏羚羊纷纷自发前往海拔5760米的卓乃湖产仔，藏羚羊为何千里迢迢来到卓乃湖？至今都是一个谜。20多年前，由于盗猎分子的疯狂猎杀，藏羚羊的数量由十数万只锐减到不足2万只，濒临灭绝。20年来，巡山队员们和盗猎分子激烈斗争，在4.5万平方公里、平均海拔4700米的无人区守护着藏羚羊。“现在藏羚羊的数量已经增加到了6万只。”秋培扎西自豪地说。

最长一次巡逻了66天

“往年这时候，我一般都在卓乃湖驻守，为藏羚羊产仔保驾护航。”秋培扎西是卓乃湖保护站的站长。从6月起，他和7名队员要在那里驻守两个多月。不同于公路沿线建立的4个砖房保护站——五道梁保护站、不冻泉保护站、索南达杰保护站、沱沱河保护站——卓乃湖保护站由一圈栅栏围着一排板房构成。在可可西里，一天可以感受到四季的变化，哪怕是夏天，夜晚温度都在零摄氏度以下，小小的板房非常湿冷，取暖做饭全靠屋里一只煤炉。队员们的吃食很简单，大都是自带的、易于储存的食物：土豆、洋葱、方便面、罐头、饼干等。

“在保护站的工作就是巡山，救助失去了妈妈或走丢了的小藏羚羊。”青藏高原的夏季白昼很长，巡山从早上7点多开始，到晚上9点才结束。此时正逢雨季，一场场的大雨让没有路的荒灘寸步难行。车子走不了几公里就会陷进沼泽里，队员们只好下车，冒着大雨，拿出铲子等工具开始挖车，一挖就是一两个小时，可前进不了几公里，车子又陷入了沼泽中。陷车、挖车、再陷、再挖……一天只能巡查20多公里。

一路上，有看到豺狼追着怀孕的雌藏羚羊跑，还有被天敌袭击致死的小藏羚羊，秃鹰在尸体上空盘旋着，享用着腐肉。“看着非常心痛，但这是自然规律，要遵守丛林法则。”秋培扎西感慨道。突然，他看到一只刚出生的小藏羚羊倒在草丛里，急忙下车查看。小羊的右后腿受了伤，流着血。秋培扎西心疼地给小羊包扎好伤口，把它抱上车。

通常一个产仔季，能捡到四五只小羊。“孩子”捡回来，被放在专门搭建的帐篷里，所有人都爱不释手。为防止小羊被细菌感染，队员在给它们喂牛奶时，都换上了用洗洁精反复洗干净的白大褂。秋培扎西还给小羊的脖子上各挂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编号，记录着每天的饮食：这只一天喝了三顿奶，那只吃了消炎药，这只学会了吃草，那只的伤口愈合了……两个月后，这些小羊会被送到可可西里藏羚羊救护中心索南达杰保护站，在那里得到更好的照顾，如果能够幸存下来，两三年就可以放归大自然。

晚上，队员们是不准单独外出的。“主要担心碰上棕熊，它们站起来有2米高，一巴掌就能拍死一个人。”秋培扎西记得有一天早晨，他一推开门就看到一只棕熊站在院子里，赶忙点燃一串鞭炮扔过去想吓跑它，谁知棕熊不为所动。最后大家又是吼叫、又是鸣枪才赶走了这位不速之客。

除了驻站，大家还要去巡山——5至7人一组，分批次在广袤的无人区巡查抓捕非法分子。队员们巡山，少则20多天，多则30多天，最长的一次甚至巡逻了66天。被大雪围困、断了补给也是常事。冬天的青藏高原温度能达到零下40摄氏度，而巡山队员晚上只能住在帐篷里，靠泵灯取暖做饭；渴了，就凿开冰面喝水；饿了，吃饼干、罐头；很多人出现了高原反应，头痛欲裂时，就吃几片止痛药，有的人甚至得了肺气肿，差点丢了命……而在巡山过程中，最危险的就是和不法分子交火。

秋培扎西清晰地记得自己第一次和盗猎分子对峙的情景。那是1997年的夏天，17岁的他暑假时随队员在可可西里巡山。有百姓举报，马栏山一带有非法盗矿分子。秋培扎西和7名巡山队员进山去，抓了4个持枪的盗猎分子关在帐篷里，准备第二天一早押解出山。后半夜，守夜的人突然大喊起来：“跑了！跑了一个！”大家立刻一跃而起拿着枪追出去。秋培扎西和一名队员跑在最前面，远远看见一个人影，就鸣枪警示。谁知歹徒反手也是一阵枪，秋培扎西听见子弹声在耳边呼呼响，但当时哪顾得上害怕，只是本能地开枪对打。打了一会儿，突然前方没动静了，巡山员们跑到跟前一看，歹徒正躲在一个石洞里，子弹已经打光。

这种情形后来出现了很多次。记者问他，现在听到枪声还害不害怕，他说：“那种情况下已经什么也顾不上想了。在可可西里发生过很多让人痛苦的往事，你根本不知道下一秒会遇到什么。”

“我总是想起舅舅和父亲”

有一件痛苦的事，立成了一座丰碑。车子翻过玉珠峰，来到海拔4768米的昆仑山口，这里矗立着索南达杰纪念碑，有不少游人在向这位英雄致敬。索南达杰是秋培扎西的舅舅，20多年前，为了保护藏羚羊，他牺牲在了这片土地上。站在纪念碑前，秋培扎西向记者讲述了这段往事。

“一只藏羚羊的皮，在我们当地黑市销售是500块钱，但加工成围巾后，在国际市场上的售价就涨到了5000美元，这条暴利的黑色产业链让不法分子一拨接一拨地涌进可可西里。”20世纪八九十年代，大量的盗猎和盗采分子给脆弱的湿地生态环境和野生动物带来严重伤害。这引起了时任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治多县县委副书记索南达杰的注意。1992年，他组织了中国第一支武装反盗猎队伍——治多县西部工委。

“西部工委刚成立时，只有5个人，两把81杠，一辆破旧的东风车和一辆吉普车。而我们现在有60多人，9辆福田皮卡。”秋培扎西沉痛地说，摸了摸别在腰间的77式手枪，“我们在巡山时还会配95式自动步枪和81式半自动步枪”。

秋培扎西清晰地记得舅舅牺牲的那一天，那是1994年1月18日，父亲扎巴多杰匆匆赶回家，神色凝重地对母亲说：“赶快去索南达杰家。”10岁的秋培扎西随着父母和哥哥来到舅舅家，只见屋里屋外站满了悲戚的人，秋培扎西和其他小孩子躲在门后，听到屋里舅妈等人的哭声，母亲走出来，哭着对他说：“你舅舅牺牲了。”

据幸存的老人讲述，当时索南达杰率巡山队员一行5人来到盗猎现场时，只见满地都是藏羚羊的尸体，周围还围着小羊羔，而小羊羔被冻死的、饿死的很多。有些小羊羔饿得没办法，还跑到被剥了皮的母羊尸体前找奶吃。看到如此惨景，索南达杰立刻就火了，朝天鸣枪，厉声喊道：“都把手举起来！”“东西全放地上，不许动！”这是两个大的犯罪团伙，索南达杰一行人抓获了20个盗猎分子，缴获了1800多张藏羚羊皮。谁知在押解的路上，遇到盗猎分子的抵抗，索南达杰大腿动脉中枪，最终因血流过多而牺牲，年仅40岁。

当扎巴多杰赶去事发地点时，看到索南达杰在可可西里零下40摄氏度的风雪中冻成了一尊冰雕，依然怒目圆睁，保持着枪上膛的姿势。

“我舅舅在和盗猎团伙多次交锋后，意识到了凶险。在牺牲前几天，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在和我父亲谈话时，突然说：‘不管我死到哪里，不管通过什么方式，把我的骨灰撒到我的家乡和我工作过的地方。家人遵照舅舅的遗愿，把他的骨灰一部分埋到了昆仑山口索南达杰纪念碑旁，一部分埋回了家乡玉树，还有一部分撒到了可可西里。现在我一踏上这片土地，就会想起舅舅。”

索南达杰的牺牲震惊了各界。1995年，国家批准成立可可西里省级自然保护区，后来升级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原本担任玉树州人大常委会委员的扎巴多杰主动申请降级，接任索南达杰生前的职务——治多县委副书记及西部工委书记。他着手扩大巡山队伍，招募了一批退伍军人，成立了50人的“西部野牦牛队”。1997年，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管理局成立，成为我国第一个为保护藏羚羊而设置的自然保护区。第二年，44岁的扎巴多杰因忧劳过度去世，在玉树州天葬。后来，秋培扎西的哥哥也成为一名可可西里巡山队员。

说到这里，秋培扎西拿出手机给记者看他父亲和舅舅的照片。照片上的索南达杰、扎巴多杰有着同样高大的身材，粗犷的面孔，甚至脸上流露出相似的、决然的神情，正如现在站在记者面前的秋培扎西。

“我们家再也不需要多一位英雄”

父亲去世6年后，秋培扎西从青海民族大学毕业，被分配到玉树工作，成为一名公务员。但他毅然辞去工作，回到了可可西里。家人纷纷劝阻：“你哥哥也在巡山队，你还来干什么？”有亲人甚至哭着对他说：“我们家已经牺牲了两个人，再也不需要多一位英雄。”这话，震得秋培扎西心里又痛又酸。父亲去世后，他们一家人的生活很艰辛，他本该是养家撑家的人。他思考再三，还是选择加入了巡山队。“我10多岁起就跟着父亲在这里巡山，我的舅舅和父亲都牺牲在了这儿，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们，这儿就是我的家。”秋培扎西一双清亮的眼睛里闪起泪花。

每次去巡山时，他妻子都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注意身体。”“不要到危险的地方去。”“碰见盗猎分子要小心。”以前秋培扎西不在家时，儿子会哇哇大哭找爸爸，如今10岁的儿子逐渐懂事，開始意识到爸爸的工作是什么样的。“我们其实不愿意让家人知道我们面对的真实环境和抓捕坏人的情景，但现在网络这么发达，媒体的报道也越来越多，家里人都会看到，包括我儿子，我好几次看到他在电脑前查看关于巡山队员的报道。”

20多年间，巡山队员共抓获犯罪嫌疑人350人，破获各类案件109起。在他们默默地付出下，近10年来，可可西里再也没有响起过枪声，巡山队员们也受到了越来越多人的关注，被很多年轻人称为可可西里的“守望先锋”（爆款游戏里的英雄）。2014年11月，青海可可西里申报世界自然遗产工作启动。2016年，三江源国家公园管理局成立。2017年，波兰当地时间7月7日，可可西里申遗成功，成为中国第五十一个世界遗产项目。

申遗成功的当天，秋培扎西正在卓乃湖保护站驻守。晚上，他给领导打电话汇报工作时，才得知了这个消息。“在此之前，我多次设想过如果申遗成功了，我会多么高兴。可是当真正成功后，我突然感觉很平静，其实我们为申遗已经准备了20多年，成功是件自然而然的事。”

他在日记里写下：“人们赋予可可西里太多优美、动听的称呼：青色的山梁、美丽的少女、生命的禁区……而日夜守护在这里的巡山队，更愿意给人提及我们对她的称呼——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