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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

2018-08-03谷语

贡嘎山 2018年3期
关键词:老婆子竹林土地

谷语

午饭过后,两位老人,刘婆子和老程,在黄泥墙根下晒太阳。

这真是秋天里难得的好天气。两人都没有说话,默默望着屋前那一片蓊蓊郁郁的池竹林,顺着山坡往下边的小溪绵延而去。明晃晃的秋阳下弥漫着一层淡蓝色的烟气。竹林尽处又是连绵起伏的秋林,在阳光下更显缤纷,一直到天尽头。

竹林下边是一条小溪,沿着小溪是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一直通到山外,沿途贯穿起许多村庄和人家,年轻人沿着这条小路走向外面的世界。

没有一丝儿风,没有一声鸟叫和虫鸣,万物静静领受大自然的光明和热爱。除了老程的烟斗冒出的烟,两位老人静止,仿佛成了雕塑,只让太阳的热量缓缓地烘烤身体。全身每一个角落连同心都热烘烘的。

刘婆子双手十指相扣,搭在肚子上,手背上的老年斑很显眼。她抬起右手轻轻捶了捶膝盖。

老程吧嗒了最后一口烟,将烟斗在钢丝床沿磕碰几下,磕出几点烟灰散落在地上。

“老婆子,膝盖又痛了?把毯子揭了,让太阳好好晒晒。”

声音从他的胡须丛中漏出来。他说话总是很大声,又干脆。胡须都在颤动,那些变白了的胡茬子在阳光中像闪亮的银条。

刘婆子穿着厚厚的浅蓝色棉衣裤,齐眉压着一顶棕色毛线帽子,坐在一张上了年岁的竹制高背靠椅上,膝盖上还搭了一条薄毯子。

她扭头冲他一笑,皱纹从嘴角一直扩展到耳根和眼角,就像一颗石子扔进平静的池塘,一圈圈波纹向四周荡漾。她轻声轻气地说:

“这你就不懂了,就是要这样捂着,让太阳晒……”

她几乎没有牙齿了:

“这是老风湿了,也没有办法治断根了,是要带到坟墓里头去的了。”

老程斜倚在一张简便钢丝床上。那是他儿子一年前从一个什么地方弄回来,给他消夏用的,现在搬来放在刘婆子墙根下,铺了一床老旧发黄但厚实的棉被,躺着,坐着,陪刘婆子在天气好的日子里晒太阳。

“庄稼人忙活一辈子总是要落下病根!我这腰就时常闹别扭,刮风下雨就酸痛酸痛的,有时连腰都直不起来。”

老程的嗓门的确有些大,又亮堂,仿佛一面铜锣,哐一声,连阳光都似乎轻轻晃动了几下。

他穿着一件黑色发旧的鸭绒服,外面罩着件深灰色坎肩,手捏着烟斗,一张大嘴,生满胡茬子,不停吧嗒吧嗒抽着竹烟筒,烟雾从他嘴里喷出来,在阳光下一团一团氤氲开来,罩着他白发苍苍的头。

老婆子不再接着话茬儿,问:

“二娃最近有来电话?”

“嗯,前天打过。”

“咋样?”

“什么咋样!”

老婆子听出他话中带着一丝儿不情愿,欠了欠身,眼睛盯着他:

“我知道你不愿意提这事儿,但我还是要说,你不好好劝劝他,都三十八九的人了,还光棍棍儿一条,难道真打算要一辈子打单身?”

二娃是老程的独子,在城里头工地上打工,至今还没成家。

“你以为我就不想他早点成家,我就不想抱孙子?”他把手往周围一指,大声说:

“你看看,这荒山野岭的,穷地方,谁愿意嫁进来?前些年又因为你们家娟子的事情,好多年他都没有过得去那个坎儿,说这辈子都不要女人了。耽误了,过了年纪了,不好找。我也是焦在心里啊,又哪好意思天天催他!”

说到自己上头了,老婆子心怀歉意,说:

“是我们家娟子耽误了他,这我也心里头很过不去,可都这么多年了,你看我们家娟子孩子都快十岁了,他也该……”

她忽然醒悟过来,不该在老程面前提什么娟子孩子的,就带着歉意似的止住了话头。

老程胡须颤抖了一阵,抖抖索索站起来,抓起靠在泥墙上的拐棍。他将拐杖在泥地上使劲儿杵了几下,仿佛要大踏步走掉,但他抬头望了望天空,呼了口气,说

“还提这些旧事干什么,我们都是孤苦伶仃的老人了……天气真好,走,我们看那块地去……”

老头子去搀扶老婆子,老婆子不让,说还能行。老头子说:

“得了吧,别嘴硬了,我腿脚比你好!”

“我腰比你好!”

老婆子一点不让。

“我牙比你好。”

“我眼比你好!”

“…………”

老头子拄着拐棍,扶着老婆子,一路斗嘴往屋后头的小路走去。

这是在竹林湾深处,隶属石桥行政村。这湾里原本有四户人家,刘婆子家、老程家、老张家和老孙家。老孙家独子孙天成在去年死去,老两口还算年轻,怀着伤痛都到外地打工去了;老张家在外头赚钱了,举家搬迁到城里。刘婆子有两个女儿,都嫁到外地去了;丈夫四年前死去,埋进耕种一生的地里头,就剩下老婆子孤苦一人了,今年72岁,害风湿,有哮喘。老程如今也是68岁的孤独老人,老伴儿死了两年了,二娃在外面打工,至今未婚。

实际情形就是偌大的竹林湾就只剩下这两位老人常年驻守了。

两家原本是打算结为亲家的。二娃和刘家姐妹一同长大,一起在竹林里、山水间放牛,割草,玩耍。二娃和大姐娟子尤其要好。

两人在初中又是同班,初中念完后二娃沒有继续上学,回到了竹林湾。娟子挣扎着念完了高中,没考上大学,也回到了竹林湾,出落得很是清秀,肤色不白,是健康的略带黝黑的色泽。劳动人家的孩子,常年劳作,得到锻炼.身体已经发育得很丰满了,不是那种瘦杆杆儿,女人身体的妙处已经显露出来,初具风韵了。一对忽闪的大眼睛会说话一样,眨巴眨巴,把二娃的一颗心眨巴得沉醉无比,总是让他在有月亮的夜里做梦,梦中总是有娟子的身影。

二娃家在娟子家屋后头,往左手边小路,斜斜向下穿过竹林,二十来步距离,就到了娟子家。从小他都蹦跳蹦跳穿过竹林,去找娟子姐妹,有时候连吃饭都要端着碗坐到娟子家的桌子上。二娃虎头虎脑,壮实,心眼儿又老实,娟子爹娘按照庄稼人的眼光衡量他,是个不错的孩子,打心眼儿喜欢他。

娟子高中毕业后回到竹林湾,二娃也到娟子家找她,但不那么勤了。两人都很懂一些男女情事了,多少有些害羞,尤其是娟子,二娃来找她时,她有时候还故意躲着不见面。妹妹就打趣说:

“你不好意思见他,那就让我去了哇!”

既然感觉害羞,二娃也不是个善于言谈的人,于是为娟子唱起了歌。不天天唱,只是隔三差五在自家坝子上,对着娟子家屋顶唱,他知道她能听见。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

想起我的阿妹,在深山。

妹象月亮天上走,天上走。

妹,妹,山上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

想起我的阿妹,在深山。

妹象月亮天上走,天上走。

妹啊妹啊,山下小河淌水,清攸攸。

月亮出来照半坡,照半坡。

望见月亮想起我的妹

一阵清风吹上坡,吹上坡,妹啊妹啊。”

两家大人都懂得孩子们心思,于是按照当地规矩,邀请了乡邻故旧,为两个孩子举行了订婚仪式。

没过门的媳妇不能和未来丈夫交往过密,但是竹林湾人不多,二娃和娟子就逮住机会偷偷约会。山间水畔,茂密的竹林和像青纱帐一样的玉米地,都是他们常去的地方。有一年秋天,正是夕阳西下时分,玉米成熟了,金黄的玉米杆子在夕阳的映照下如同火一般燃烧。太阳下去后,月亮又升起来。山风吹拂,玉米地呼啦啦翻卷过去,如同海浪一般涌过。二娃和娟子并肩站着,看着远山、月亮和玉米地。他用手指了指玉米地,说:

“那片将来是你妹妹英子的,挨过来那片是你的,接着那一大片是我家的。你的和我家的在我们结婚后就连成一整片了。土地很肥沃,够我们耕种了,长出的庄稼够我们吃了……”

但是娟子没有嫁给二娃。

娟子跟随村子里的年轻人一起到沿海打工去了,二娃母亲常年有病,需要帮忙干活儿,二娃自身也不喜欢到外面去,就没有外出。二人约定,娟子去打工挣钱,二娃在家帮助操持两家家务,等她回来风风光光结婚。

两年后娟子回来了,出落得更加水灵。肤色白了,头发是精心做过的,长发末端烫成诱人的弯儿;做了指甲,蓝色;唇膏是粉红的;眼睫毛涂了睫毛膏,调皮地朝上翘起来,眼睛显得更大了。身材更显风韵了,穿着蓝色低腰牛仔裤,上身是修身的细腰黑色体恤;高跟鞋,鞋跟把泥地坝戳出一个一个的洞。细心的人如果仔细瞧,就会知道娟子已不是离家时那个青涩的姑娘了,而是带有几分成熟妇人的味道了。

回来第二天早上,她就来到二娃家,带了一大袋糖果。她是来退亲的。

她大大方方地说了来意,同时也表达了歉意,二娃一家几口人还没有愣过神来,她已经返身走了。

她母亲刘婆子跌跌撞撞地走上来,说道:

“老程啊,二娃呀,我们家娟子对不起你们啊!我和我们家那老头子劝她,好说歹说,她就是不听,一门心思要来退……二娃有哪点不好,人又可靠,干庄稼活是把好手,我们邻里邻舍的,几辈人的老交情,可我们家娟子不懂事啊……”

二娃一直处于晕眩状态,他母亲本就有病,听了用手拍着胸口,直呼胸口痛。只有老程一直叼着旱烟杆,坐在一张条凳上,节奏极快地吸着烟,一声也不吭,仿佛吸进嘴里的烟雾具有镇静剂的作用。

他忽然打断了刘婆子的话,声音响亮:

“娟子出去见了世面,瞧不上咱二娃了,要退婚,谁也没办法,还能强按着牛头饮水不成!婚姻是两边的事,既然她要退,我们还能怎么办?要怪只怪我们二娃没出息,这事怨不得别人。女大不由娘,怪不了你!”

他话说得大气,又通情达理,刘婆子心里歉意更甚,一边责备着她那不守信的女儿,犯错似的说:

“彩礼钱我们会如数奉还的。”

二娃没有他父亲那般洒脱,犯了痴。吃不好睡不好,他不相信娟子会如此对他。一天他瞅准机会,只剩娟子一个人在家,他约她出来。有话对你说,他边说边往竹林走。

娟子说有什么话不能在这儿说,非要去竹林。他头也不回,她只好跟去。

这是他们从小玩耍,后来约过会的地方。一进竹林,二娃只感到心上一阵剧痛,沙沙的竹叶声仿佛是在往他心上撒盐。真诚的但是不怎么会说话的二娃不会表达他的情感,忘了自己是要和她谈话的,杵在那里只顾抽泣起来。

娟子是懂的,她伸出手来抚摸着他的脸颊,说:

“别哭了!”

他泪眼迷离,见眼前站着艳丽、风韵无比的但是即将离他而去的恋人,更加止不住哭泣。 娟子说:

“二娃哥,我对不住你,可是我不想在这山洼里过一辈子,到外面我才知道世界是有多么精彩,我必须走出去……你,你别哭了。”

二娃听清楚了。娟子又说:

“我知道你对我好,我都记着呢!我会一直都记着你,你不要恨我了,我也是没办法……你会一直都在我这里。”

她用手指着自己的心脏部位。

“我们亲过嘴儿!”

二娃不知道怎么会在这时候说这句话。也许他潜意识里认为亲过嘴了,就表示她是他的人了,从女人贞洁角度讲,她不纯洁了,只能是他的了。这样說是为了提醒她想到这一层,留住她。

她说:

“是的,我们亲过。”

他又说:

“我摸过你!”

这下,娟子像看着一个小孩子似的笑了:

“嗯,摸过!你还要不要我说出地点?诺,就在那,那石凳上,还有在树林,摸过不止一次!那又能代表什么!不要说亲过、摸过,就是和你睡过了又怎样?”

太阳正在落山,余晖透过竹叶缝隙斜斜射进来,像一根根金色丝线,风过处,竹叶晃动,像剪刀,将丝线剪断了。

二娃心底无比凄凉,知道是无可挽回了。娟子说:

“你就忘了我吧!我已经怀了孕了……你摸摸……”

她拉过他的手放在肚子上,也带了几分凄然说:

“忘了我吧,找一个好女人,你会找到一个比我好的女人的……”

娟子走了,二娃在竹林里,余晖散尽,林子里一片黯然。他的眼泪蛋子一直没有干过,直到月亮出来,才沿着小路回家去了。

从此两家不再来往,那条通向娟子家的小路废弃了,荒草丛生。老程家往左手边的小路下山,老刘家往右手边的小路下山,到山下小溪处,两条路才会合,通向山外。

一晃十多年就过去了。石桥村人家本就居住得分散,竹林湾更是落单得厉害,人口本就不多,这些年死的死,搬的搬,打工的打工,到如今只剩下刘婆子和老程这两个多年不相来往的老人,困居在这里。

老程一个人在那两间瓦房里凄惶地过着日子,许多年月过去,渐渐也就习惯了。但他知道竹林湾还有一个人过着同样的生活,就是刘婆子。娟子退婚时他表现得比谁都大气,但心里最记恨的就是他。他一直耿耿于怀,二娃至今单身,他把大部分责任都堆在娟子头上了。如果不是她抛弃二娃,他至于一直不肯找女人?等到过了心底那道坎儿,要找时又过了年纪,不好配对了。

但是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留意起刘老婆子了。他根据她瓦房屋顶传出的声音、烟囱冒出炊烟的时辰来判断刘老婆子的起居状况。他知道她有风湿和气管炎,根据她踩在楼梯和楼板上的声音就可以确定她双腿疼痛的程度,根据她的咳嗽就可知道她的气管炎有没有犯。他是在关心她呢!他甚至在替她的状况担忧。他不想承认这一事实。她们家娟子害苦了二娃!但每天在入睡前,他都要站在自己地坝边上,就像他那条黑狗,支楞着耳朵听一听刘婆子的动静。特别是听说张篾匠独自死在屋里,发现时已经腐烂了,他就更加注意刘婆子了,担心她一下子提不起气来,死了。她比自己要大几岁呢!

毕竟对老程来说,整个竹林湾,整个世界,就只剩下刘老婆子了,此外就是他那条黑狗了。

入秋的一天晚上,风有些大,一些竹叶、沙粒等被刮到屋瓦上,沙沙响。老程打算早些入睡,在经过地坝时习惯性地听了下刘婆子的动静。在秋风呼啸中,刘婆子的剧烈的咳嗽声透过屋瓦传到老程的耳里。这是一种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每咳一下就带出长长的尾音,仿佛气就要断了,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跟着又是一声大咳,然后又仿佛要背过气去。

老程仿佛看见她胸膛在剧烈地起伏。他想喊她,但是喉咙干涩,她的名字卡在喉咙里。这么多年没有搭过话,他喊不出来。忽然看见蹲在一边的黑狗,眼睛绿幽幽的,像两盏小灯泡。他拍它的身子,说:

“黑狗,咬呀,叫呀,大声叫,大声咬!”

他意思是黑狗一叫起来,就向刘婆子传递了一个信息:竹林湾还有活着的人在呢,你一喊就会有人来帮助你的。

但是黑狗很安静地蹲着,一声不吭。

他在地坝上踱了几个圈,想起娟子干的好事,打算直接进屋睡觉,但那咳嗽声像是铁钩子,勾住他。

他终于横下心,喊着刘婆子,也许是风声太大,她没回应。他回屋拿上手电,揣上几颗药丸儿,拄着拐杖,在呼呼的秋风里,走上那条十多年不曾走过的小路。小路上倒伏着枯草。

他砰砰地敲门,亮堂的嗓门喊了几声,终于屋里亮灯了。刘婆子抖抖索索,喘着粗气,问是谁呀。

老程迟疑了一下,说:

“我呀,老程。听见你咳得厉害,我给你拿药丸儿下来……是我上个月托人买回来的,治咳嗽很管用。”

刘婆子起来开了门,让老程进去。她没有显出过分意外的神态,也许是她身体不舒服,顾不过来。老程找到热水壶,里面没有热水。老程就像一个熟识的人那样,到灶上烧了开水,服侍刘婆子吃下药。

他说:

“这药你先吃着,明天我到山上采点草药,专治咳嗽,比西药好。”

第二天一早,他就到山上去了,找一种长在崖边的野草。他不知道这种草的学名,就叫它“咳嗽草”。这种草治咳嗽,是从他母亲那学来的,他母亲又是从她自己的母亲那学来的……这是一种叶片像手掌样的野草,叶子表面是绿色的,布满浅黄色的叶脉,背面却是鹅黄色的。连根拔来,挽成一团放锅里熬。

露水比较深重,太阳正从他挖药的山头爬上来,巨大的红色圆盘映衬着他佝偻的身子。金色的光线先是一丝一丝的,接着是一束一束的,然后是像波涛一般铺天盖地涌流出来。竹林湾这个被遗弃的小小地方,它的竹林、倾圮的农舍、荒芜的土地连同在竹林湾上空像阴云一样飘浮着的孤苦,瞬间都被涂抹得金光闪闪。

花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找够了可以熬一剂药的咳嗽草。到家里熬好,用一个水壶装上药汁,送到刘婆子家去。

他花了一个多星期慢慢治好了刘婆子的咳嗽。她没有说感谢之类的话,但是他懂她眼里流露的感激。

其间刘婆子问起过二娃:

“二娃呢?过得……还好吧?”

老程似乎不太愿意谈这个问题,只说还好还好,又说还是光棍儿一个,就转了话题,说:

“老婆子,你怎么就不去女儿那里享两天福哇?听说让你去你不去,你看你这一个人,又一身病。”

几天下来,他已改口叫她老婆子了。老婆子说:

“那是女婿,哪比得儿子,再说人家还有父母亲要养哪。还是呆在自己屋好……你呢,我說老程,二娃也不回来照顾你?”

老程使劲儿吸吧两口烟叶,说:

“我倒想让他留在身边,你看如今这世道,几个年轻人留在家里?人都说只有没出息的才守着这块土地。对他们这代人来说,一块土地再也不能保证他们稳稳当当度过一辈子了。像我们这样山旮旯,土地更不值钱了。我倒宁愿他到外面去,好歹找个女人,成个家。你看这十里八村的,几个年轻人在家?只有到外面他才有机会呀。时代变了,年轻人守住这块地是没有出路了!”

老婆子长叹一声,说:

“要是当初娟子和二娃的亲事成了,我们就不会这样成两个孤家寡人了。二娃是个本分庄稼人,他一定会留在竹林湾的。”

老程听后眼睛望着屋外,一直没有说话,只有秋风在屋檐上低语。

老头子搀扶着老婆子去看那块土地,就是那块玉米地,那是老头子父亲带着他开辟出来的。

黑油油的沃土生长出的庄稼养育了两代人,他原本以为这块土地会养活一代一代人,作为传家的宝贝一代又一代传下去,但是时代说变就变,他这代人还没过去,土地就不值钱了。凡是他走过的地方,土地几乎都是一片荒芜,人们根本不屑于种庄稼了。

他无法理解人们怎么就那么不热爱土地,轻易就将庄稼地抛在后头。他对土地怀着极其热爱甚至是敬畏的情感。他像怀着对待妻子的柔情那般打理着这块土地。是块坡地,向下倾斜,春耕时挖地,人家是从下往上挖,为了不使泥土滚下去,他带领家人一律掉过头来,从上往下挖。卯足劲,有节奏地挥舞锄头,只听见清脆的嚓嚓声,如同音乐一般钻进他的耳膜。他带着一种爽朗的心情将锄把儿往上一抬,一撬,一块块泥砖就翻过来了,又扬起锄头将泥砖捣碎。有时候他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怜悯情感,看见雪亮的锄头狠狠地钉进泥土,他心想土地会不会疼呢。一块块油亮亮的土胚在清脆声中带着土质特有的香味,十分顺从地卧在他的锄下,任由他处置。他深深地吸着鼻孔,鼻孔一张一翕,又侧耳倾听,屏声凝气,对一同挖地的老婆孩子说:

“你听!他们在说话哪,泥土们在说话!他们叽叽喳喳的,很高兴被翻过来见见阳光。”

他闭着眼睛,头缓缓地左右摇动,十分沉醉的样子:

“你看这些小手小脚,你看他们眨着大眼睛,他们是来给庄稼献身的……你们下锄要仔细,不要让他们受伤了!”

他脸上露出一种怜惜的表情。

妻子笑着对二娃说:

“你爸又说疯话了,把泥巴当神仙拜呢!”

老程这位土地崇拜狂严肃认真地教导妻儿,亮堂的嗓门在空气中震颤:

“天上地下,最应该信奉的就是泥土!人是土造的,离了土人就活不了。泥土是有生命的,是懂情感的,照顾好它,它就会回报你!”

他又回头训诫二娃:

“记住了,泥土就是我们的根,庄稼人的根,离开土地,就是自己把自己的根拔起来,那是活不了的,就会像棵野草一样枯死!善待土地就是善待自己,土地这个根是不能丢的!”

在他眼里,一粒粒泥土就是一粒粒黄金。在沟坎地角,哪怕一小块泥土滚下去,他也会双手将它捧起来,码到土堆上。

庄稼播下去了,他经常到地里查看。聚精会神地站着或者蹲在地里,他仿佛听见种子正在泥土妈妈的怀抱中,大口大口喝着奶水,伸手踢腿,要钻出来。

玉米苗子长到一定程度,他就开始甩开光膀子挑粪淋地。他说:

“土地跟人一样,养活那么大一片苗子,一大家子哪,是要耗费精力的,需要补充营养。”

人们经常看见他在玉米地里忙碌,精心打理那一片玉米棵子,林林立立,修长秀美,就像是在用心梳理他妻子的一头秀发。在他的照料下,玉米叶片宽大,棵棵气势昂扬,站得比谁家的玉米都高。

他每每在地边踱步,像一位志得意满的国王,巡视他的草木王国。俊秀挺拔的玉米杆子,水袖飞舞,如同他的后宫佳丽,堂前嫔妃。

这样一直到二娃长大,和娟子订婚,被退婚。跟着就是年轻人纷纷外出,土地成片荒芜。二娃还守着父亲的教训,继续耕种土地。但眼看着三十大几的人了,还没说上亲事,有天老程和妻子商量后对二娃说:

“你也得出去,你年轻,不比我们,不出去是跟不上时代了。土地就让我们老家伙在家守着吧……”

这块土地他一直耕种到两年前,年龄大了,加上妻子离世的打击,身子骨承受不住,实在是没法再下地干活儿了,才痛心地让它荒着。

不种庄稼了,但对那块土地的感情还在,几乎每天都要拄着拐棍去看望它,仿佛是去跟老友叙旧。看见肥沃的土地生满杂草,就像是他心上长出一片乱麻,不是滋味儿。地里有了石块儿,他都要颤抖着躬下身去,捡起来,扔到外面,仿佛那块地是他的脸面,容不得污点。他从地上缓缓走过,怀着沉重的心情检阅着昔日的阵地,蚂蚁正在搬家,蚱蜢一地乱飞,他甚至能听见泥土在密集的草根下哭泣的声音。

他至今也没有完全弄懂,远方到底是有什么样的魔力,能诱使年轻人把根从泥土里拔出来,前仆后继,远走他乡。

他们在地边站住了,只见衰草遍地,在深秋的阳光照射下,轻轻笼罩着一层淡蓝色的烟雾,更添凄迷。

老婆子很懂,细声细气地说:

“老头子,地还是那块地呀,就算不耕种了,还是在那的,走不掉。”

老头子直摇头:

“可惜了!可惜了!一块好地。”

他弯下腰去,扶着拐杖,腾出一只手来,扯出一把枯草,扔到一边去,痛心地说:

“庄稼人,把土地虐待成这样!”

他望着土地的上端,用手指着那枯草肆虐的地方,对着老婆子说:

“死了我就埋在那儿,埋在这块地里,继续守着它!”

自从那次老程帮刘婆子治咳嗽过后,已经过去差不多两个月了,多年横在心坎上的隔阂算是打通了。他经常下到老婆子家,和她说话。这竹林湾,山峦起伏,莽莽苍苍,没几个活物。他和她都不愁吃的,孩子們先是按时打钱回来,他们上街买食物,后来买不动了,孩子就趁着回家的机会,一次性买够粮食,足够一两年的用度。肚子是有保障的,但是在等死的途中,太需要个人说说话了。一来二去,老程干脆把轻便钢丝床搬下来,摆放在刘婆子家,整天整天和她闲聊。除了晚上回家睡觉之外,有时候干脆打伙一起吃饭,在天气好的日子就双双坐在泥墙跟下晒太阳。

你看他们东一个老婆子西一个老头子,叫得亲热,还以为是相濡以沫的一对夫妻呢!

转眼就到秋末。一天早上老程起床,推开门,只见遍地繁霜。竹林湾一片银白,好像覆盖着一张巨大的白色布匹。地坝边的李子树,丫杈上都裹着一层霜,好像是刷上了一层银粉,晨光中仿佛一根根银条。太阳已经出来,屋檐上霜化了,滴滴答答滴着水珠。

老程感到一股寒气,望了望老婆子的屋顶,一片雪白,正在融化,渐渐露出屋瓦的黑灰色。他正打算到灶屋生火做饭,忽然觉得老婆子今早上有些异样。每天早上不到八点,她的烟囱就开始冒烟了,就像是暗号似的。但现在已经八点半了,并不见炊烟。难道睡着了?这老婆子还赖床呢!

吃过早饭,还不见老婆子屋顶上冒烟,他心慌慌地下去。喊一声,老婆子就答应了,说门没有闩上,你自己进来。

他进了屋,知道老婆子没有起床,就又上了楼。昏暗光线中,老婆子躺在床上,看见他,吃力说:

“我风湿痛得厉害,起不来床了。前几天就有些严重,但还可以挣扎着起来,到今早就不行了。”

老头子说去拿热毛巾来给她敷腿,到楼下,热水壶的水不够热,就又架起柴火烧了开水,端到楼上,绞了热辣辣的毛巾敷老婆子的膝盖,又用手揉搓,使它变暖。又把她的棉裤拿到灶膛烤热,递给她穿上。

老婆子说:

“老程啊,没想到最后是你守着我!”

老程鼻子有些发酸,说:

“帮你也是在帮我自己啊,这竹林湾再没有别的人了……”

余下的话老程没说,老婆子也没问,她都懂。

整个白天老程都在服侍她,她的腿适当减轻了痛苦。晚上她睡下后,老程替她掖好被子,起身要回家睡觉。

老婆子问:

“老头子,我每次身体不好,怎么你都碰巧知道了呢?”

老程打趣说:

“就有那么巧呀,每次都知道。”

接着他说:

“在你那次犯哮喘前,每天睡觉,我都要到地坝边上听一听你的動静。”

老婆子笑了,说:

“你这是在关心我哪!”

心底就泛起一股暖暖的感觉,同时似乎还有一丝她这个年纪不该出现的羞意。

老程说你好好睡吧,我回去了。

老婆子叫住了他,有些羞羞答答地说:

“你就……不要回去了!”

老程犯傻,说:

“好,那我去拿钢丝床进来,放你旁边睡……夜里照顾你……”

老婆子这时似乎大胆了,说:

“不用拿,你就到我床上一起睡……人老了,一个人睡,冷得很……”

从那天晚上起,两位老人吃住都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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