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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卫西南边境线:感受变与不变

2018-08-02张首伟杜茂林

南方周末 2018-08-02
关键词:黄磊连队南方周末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张首伟 南方周末记者 杜茂林

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91周年前夕,南方周末派出融媒体采访组,在南部战区陆军配合下,用二十多天时间,行程六千多公里,先后走进广东、海南、广西、云南等地边海防哨所,通过文字、视频等形式,记录转型时期西南边境线的军队故事,展示戍边军人的家国情怀,以及军队编制体制变革带来的深远影响。本报将从本期开始陆续刊发系列报道。

在龚翼山看来,战士就是要在这样的环境中“磨性子”。对丛林实战而言,耐得住寂寞,沉得住气,至关重要。

在边境,除了一如既往地翻山越岭,孤独与繁荣,更像互不相容的水与火,同时磨砺着这群年轻的官兵。

慢慢地,连队开始形成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每一个休假回家的官兵,结束了假期,都要带回家乡的一颗蔬菜种子,播种于此。“看着它,就仿佛看到了家。”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张首伟

南方周末记者 杜茂林

发自广西凭祥

和早已瘫坐在一旁的记者不一样,同样刚刚结束了10公里的跋涉,边防某旅十连班长黄磊依然笔直地坐在这里,汗流到像“瀑布”一样。

这种生活对他来说,就像太阳每天都会从东边升起,单调而又固定。

七年前,刚刚开始大学生涯三个月,还没来得及谈一场恋爱,18岁的黄磊就为自己找了一条“新路子”——去当兵。

“就是向往。”黄磊回答问题时,话语简练。更多的时候,他和战友一样,默默地坐在那里,无声无息。

在这个讯息快速传播的社会,训练、巡逻、站岗,才是他们每天都会面对的真实影像,即便外面的天地,已经变换了许多模样。

不变的守望

和黄磊一起站岗的,有一棵相思树。它站立在广西凭祥金鸡山山顶已经133年了,树旁有块木牌,上面写着唐代诗人权德舆的名篇:“家寄江东远,身对江西春。空见相思树,不见相思人。”

每年4至8月,相思花开,落黄遍地。

思家之情,往往就会在花景中扩散开来。寒来暑往,他们常用这花表达思念。黄磊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次,于站岗之时,念起自己的母亲,记起自己的家乡。

从金鸡山顶,举目远望,几十丈高的青石峭壁拔地而起,遮掩住半边天际。峰峦叠嶂处,越南同登市和谅山省周边的百十里风光,清晰可见。

自1949年12月11日,五星红旗插上镇南关城楼起,一代又一代哨兵,就守望在这里,与青山为伴,在艳阳与寒风里,一起看过日出、数过流星。

不过,这个地方不存在绝对的安静。三十多年前的那场战争,是中越一代人挥之不去的记忆。

如今,亚热带地区植被旺盛的生命力,早已抹平了过去的战壕。唯有金鸡山顶上的一些弹孔,还能让人嗅出一些当年战场硝烟的味道。

黄磊的记忆里,没有这场战争的任何影像。直到进了部队,他才知道,当初有和他一样年轻的七尺男儿,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却又在此地为国捐躯。

从此以后,在他敬佩的人名里,又多了一个群体。

相比于黄磊,连队指导员龚翼山对这里的历史、地形更为熟悉。每一条河流,每一个高地,每一个山谷,仿佛都刻在了他的心里。

最让他津津乐道的是金鸡山的炮台。1885年中法战争结束后,满清政府曾在金鸡山上修建三座炮台,每座炮台山安装一座从德国购买的克虏伯大炮。然而令人扼腕痛惜的是,安装在镇南炮台的巨炮,首发试射,弹丸居然卡在炮膛中。弹丸卡在口,百年难发言,这门大炮就此报废,炮台也成为了空摆设。

“现在的它更像一块警示碑,提醒着来这驻扎边防的战士,那段曾经屈辱的历史。”龚翼山说。

这几乎是金鸡山哨所的全部景象,驻守在这里的日子,多数时光平淡无奇。那种对周边风光的好奇,早在一次次站岗中,就消磨殆尽。在这里,黄磊班里的一名战士,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孤独。“那个时候,歌喉再如何动听的鸟声,传到耳朵里都是一种噪音。”

没入伍前,早已习惯了4G信号的他们,刚来边境哨所时,简直是一种煎熬。“那种感觉,就像回到了前文明时代。”旁边一位战士插嘴。除了更新换代的武器装备和楼房建筑,这里就像一个耸立的孤岛,信息的脚步来到这里总会慢上一拍。曾经的朋友,也因话题不同,缺乏联系,而分道扬镳。

这也带来了另一个结果,边防士兵们的淳朴之感,连同他们腼腆的笑容,都印在了他们脸上。

在龚翼山看来,战士就是要在这样的环境中“磨性子”。对丛林实战而言,耐得住寂寞,沉得住气,至关重要。

黄磊有时候觉得,走进军营,就像闯入了另一个世界,时间流得很慢。每次休假之后,返回到这里,感觉最为明显。

只不过,慢慢地,那个温度,那种湿度,那个气味,就会回来。“感觉像重新回到家了一样。”

变化着的灯红酒绿

山上的孤独,总是变着形式考验着边防战士,山下的繁荣,却又从另一个方面,磨炼他们的品性。在他们的脚下,正是国家一类通商口岸——凭祥友谊关。

位于西南边陲,友谊关的名气远远低于天下第一关山海关,然而这座始建于汉代的关隘,是中国九大名关中唯一还正常用作边检的,其余八处,均是参观游览的景点。

322国道穿过友谊关拱城门,在这里成为终点,与越南公路连接。

多少年来,这里是兵家必争之地。当年清朝老将冯子材大败法军,取得镇南关大捷,战场正是此处。

时光倒转六十多年,新中国刚成立,毛泽东主席应胡志明请求,指示边防战士全力开通中越铁路“黄金通道”,即湘桂铁路南宁至凭祥段。此后,大量的物资通过这条铁路运往越南。

直至那场战争,铁路被破坏,桥梁被拆毁,边境一片炮火。

时移世易,1998年2月14日,西方的情人节,凭祥口岸彩旗猎猎,一度中断的两国贸易大动脉重新起搏。

随后,中越1999年签订《中越陆地边界条约》,两国边境沉浸在整体安宁之中。曾经的交战双方,早已收起了枪口,习惯了用和平的方式,彼此交流。

和平的氛围中,孕育着商机。

在关口一块开阔区域,停满了待检的大货车。地上的“中国国道322线终点和1117号界碑”,都在提醒着中国与越南的界线。来来往往的行人,带着大包小包,穿梭于关口。

频繁的贸易,加深了联系。如果不是界碑在提醒,仅从衣着和建筑观察,外来人已很难区分,哪里是越南,哪里是中国。

同时也带来了问题——走私和非法越境。由于军车免检,许多走私犯打起了军队的主意。

“为了保持军队的纯洁性,在关口重启后,全军上下三令五申,要求官兵抵御外部的腐蚀。”边防某旅政委程昭善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黄磊回忆,在某次巡逻时,在边境上抓到了几个走私犯,收缴了他们的东西。突然,他们其中的一人,拿出一沓钱放进信封,就要往黄磊手上塞。

“我第一次遇到这事。”黄磊说。

接着,他迅速把手放在身后,警告他把信封拿回去。黄磊严肃的表情,让对方有些失望,收起信封,再也没有拿出来。

要知道,连队官兵天天巡逻在友谊关,穿梭在车水马龙的贸易点。“若是这些战士,愿意参与走私倒卖,这里面的利润可想而知。”龚翼山说,“因此,我们规定部队里的人购买任何物品,必须去10公里之外的市场买,而非边境贸易点。”

随着边境贸易的活跃,以出售玉器和越南红木制品而闻名的浦寨,带动了运输与服务业,一个繁荣的口岸城市出现在中国南疆。

整整七年,黄磊见证着这里变化的一切,但这些繁荣却又仿佛与他们无关。巡逻时,战士们会经过贸易区,查看界碑,却从来不会在这里吃饭。干粮、水历来都是自备。“这是军令,没什么可讨价还价的。”黄磊说。

如果说西藏边境几乎与世隔绝,官兵是在高原冰封之地守护国家,那么在广西边境,一如既往地翻山越岭,孤独与繁荣,更像互不相容的水与火,同时磨砺着这群年轻的官兵。

“寂寞中守望繁荣,或许只有在这里待久了,我们才会明白它的艰难。”一路同行的军旅作家魏远峰感慨道。

在当地,人们还有两句更为形象的描述,反映边防战士的生活:“山上守卡子,山下数票子”、“山上静悄悄,山下闹通宵”。

行进在单调的巡逻途中,时常有越民非法越境,来中国打工,一见到边防战士的军车,就飞快地往本国跑,害怕被抓住。

这是中越边境上每天都能见到的景象。捍卫主权的意义,也就在这样的小事中,体现出来。

军营里的“清修”

从来没有去过边塞的唐朝诗人,总能凭借自己瑰丽的想象,写下传诵千古的名句。

然而,戍守边关终究不是什么浪漫的事,尽管国境线容易让人产生各种情怀和感慨。

层层叠叠的山,墨绿色的森林,很快就会有一种审美疲劳。里面似乎藏了许多故事,却又很少有人关注。

“就像边防战士习惯了没有人知晓他们的巡逻,我们大概也忘了在那里,有这么一群人,穿梭于热带丛林之间。”随行的另一位媒体同行,发出了一声感叹。

毕竟,那里对许多人来说,都太远了,远到一辈子都可能不会去涉足。

而这里的战士,却因为各种理由,从四面八方,以一种“逆城市化”的姿态,朝着相反的方向,把自己“扔”到这里。

没过多久,他们就变得和老兵一样,喜欢用清修来描述自己的生活。而这种清修,在他们眼里,又是一种荣誉。

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黄磊就常用“荣誉”一词,来泛指这里的一切:在戍边卫国模范连当兵,感悟到的是铮铮铁骨的荣誉精神。

在这里的每一个细节,常常能让黄磊记忆深刻。他刚下连队时,一个名为吕学彪的新兵连炊事班班长,加深了他对荣誉的认识。

在一场400米障碍跑中,吕学彪以1分39秒的速度,创下了这个连队新的纪录。“我原以为炊事班就搞搞后勤,没想到训练起来,同样是不要命。”黄磊说。

或许是这种精神总在提醒着他,在战友眼中,他就是这样一个狠角色。一年之前,他受伤了,住了几次医院。即使到现在,军事训练时,他都还会有一种疼痛感。

黄磊在叙述中,自然而然就跳过了这一段,似乎疼痛从来就没发生过。他更在意的是这一年,相关训练指标下降的幅度。

广西山区的丛林茂密,夏天巡逻时走在林中,很少有风。界碑又多在山顶,他们不得不手持砍刀,披荆斩棘,折返于高地峡谷间,为的就是保证每一寸领土的完整。

他记得,刚来连队时,和他一同分到连队的新战友,巡逻路上一边走一边哭,嘴巴嘟哝着,心里其实满是抱怨。他开玩笑说,这一路的每一块石头,都有他们的汗水和泪水。

毒蛇、毒虫、毒蜂与危险的地雷,这些在常人眼中的可怕之物,对他们来说已是寻常。尽管如此,龚翼山每次布置巡逻任务时,依然会再三提醒士兵们,不要疏忽,更不能擅自偏离踏出来的小道。

“这是一代又一代戍边者走出来的小道。”黄磊说。七年的时间,他和战友用自己的双脚在负责的路段,来回巡逻,已经走了一万多公里。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停下。

偶尔,巡逻战士们会碰到越南士兵。隔着边境线,两国士兵会停下脚步,聊上几句,内容也多是些吃饭与否的家常。

“有时候,他们递上两根烟,一瓶水。”黄磊说,“为了表达善意,我们通常会收下,但从来不抽,也不喝他们的水。”漫长的岁月里,他们与对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提起真正的故乡,金鸡山上的官兵们,总会谈及他们开拓出的菜地“拓荒园”。三十多年前,连队奉命驻防此地,营区周围怪石嶙峋,寸草不生。“庄稼不长石头缝,放牛不上金鸡山”,山脚下的边民常把这话挂在嘴边。

山穷、水枯、林衰、土瘦,来过这里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受。

石头山上缺土,官兵们自己背土上山,一来二去,一块块被星罗棋布的石头包围着的土菜地,就被搭建起来了。慢慢地,连队开始形成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每一个休假回家的官兵,结束了假期,都要带回家乡的一颗蔬菜种子,播种于此。

“看着它,就仿佛看到了家。”龚翼山说,“像这种一边军事训练,一边自己开辟农场的连队,如今越来越少,只有在边境还能见到这般光景。”

此类环境下守卫着疆土,家的概念,在他们的脑海中也会变得更为清晰,以至于,动物、花草也都成为了他们家庭中的一员。一只军犬退役,他们会伤心,一棵花草的枯萎,他们也会感慨。

在这绵延不断的国境线上,当然不止黄磊所在的一支连队。离金鸡山三十多公里的法卡山,刚好斜骑在中越边境向南突出的V字形上。

那是一座隔绝程度更高的山。山上的连队,除了孤独和眷念,最头痛的就是山上的湿气。在这里,即使是艳阳高照,隐藏于丛林中的路也总是泥泞不堪。

每年三四个月的雨季,大雾满山,这种气候下,官兵们的被子很容易拧出水来。法卡山某连班长李兵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由于潮湿,许多战士要忍受膝盖和肩膀的酸痛。每次从阴暗潮湿的坑道里驻训出来,就想把自己放到阳光下,烤了又烤。”

住在山上,稍微站在那一会不动,不知名的虫子就会黏上你。李兵与这里的虫子打过很多交道,有了些防虫的经验,却还是难免惹来一片疙瘩。

不少战士承认,虽然孤独与眷念常在,但他们总觉得自豪。尽管,连这份自豪,他们都很少讲给别人听,怕别人不理解,甚至嘲笑。

这就是西南边陲边防连队共有的印记——开门见山,抬腿爬山,天像巴掌,地像磨盘。而一个群体的喜怒哀乐、荣辱浮沉便隐匿在这变与不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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