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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改讨论中的科学与民主 “夹生饭”效应及其解脱

2018-07-30王一方

民主与科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民主医疗科学

王一方

中国医改由经济向度、社会向度、科学向度、技术向度、人文向度等多元镜像交织而成,但人们常常迷信于经济学路径,醉心于技术解决方案,单向度地科学决策,缺乏人文考量。医改还纠缠着民生、民主、民粹的混响,民主的理解里多少混杂了民粹操弄的内涵,科学傲慢、民粹搅局使得医改争论陷入“夹生饭”格局。

“五四”轉眼将至百年,伴随着近代中国救亡与启蒙的时代大潮,科学与民主意识深植中华大地,也派生出诸多新的学术范畴与思想命题。譬如狄尔泰《精神科学引论》中关于“自然科学与精神科学(人文学科)”不同轨范的辨析,涉及到主体性与客体性,必然性与或然性,内在性与外在性的哲学叩问;哈耶克《科学的反革命》中关于“理性滥用”(科学主义的傲慢与偏见)的反思;还有福柯关于知识权力与规训的批判性解构,衍生出知识社会学(SSK)的反刍,直接质疑科学的合理性建构与真理性论证。不过,这些大多是书斋里的话题,而由韩启德先生发起的“科学决策、评估中的民主气候”讨论(从and到of的转身),则贴近中国当代的科学社会化实践,更能回应现实生活的困顿与挑战。

很显然,科学与民主话题或多或少要受到现代化(高歌猛进)与现代性(驻足反思)纠结的时代主潮所投射,存在着“夹生饭”的忧虑。一方面火候不足,未达醇境;另一方面又烧糊了(无论民主,还是科学),过犹不及。思想家劳思光先生曾揭示现代性的三重困境,叠加并纠结:一是传统与现代化(经验与理性)的对立;二是现代理性的内在缺陷与不完整性(测不准、无能、无力、无奈);三是反理性思潮暗流涌动,人们对于理性心存不信任。思考镜像还是基于理性主义的除昧遭遇,如果再加入民主镜像的反思,则会开启更大的认知涡流。

民主源自希腊城邦制度,是适合于小国寡民的一种公民社会协商议政方式,若放大到现代国家与全球化议题,则不得不采取代议制形式来凸显普世的公民意志。无论是希腊城邦制度,还是现代国家的代议制;无论是一般公共事务,还是科学技术发展的规划与项目投资、评估,民主议事都是一次正反合的辩证历程,都是各个利益主体之间的阳光博弈,而且必须是理想对话现实,战略统帅战术,整体大于局部,标本兼顾、理性感性(经验、体验)兼容,开放而不失焦点,深刻而不片面,批评与建设并举,既不要正方(主流、多数派)的霸道专横,也不要反方(边缘、少数派)的狡黠杯葛,而是正反双方的协商,甚至妥协,继而达成意见的平衡与共识。

当今社会似乎对前者深恶痛绝,对后者却不以为然,甚至心怀些许同情与纵容。尤其是在“弱者为尊”(反对者、挑衅者总是有理)的媒介社区,这种现象十分普遍,这是造成公共事务讨论无法形成共识,科学—民主决策“夹生饭”的舆论厨房。夹生饭的定义:科学的不足与过度(滥用),民主的歧义与民粹的偏激。中国医改由经济向度、社会向度、科学(生物学)向度、技术向度、人文(人心与人性,文化习俗)向度等多元镜像交织而成,但人们常常迷信于经济学路径,醉心于技术解决方案,单向度地科学(物理主义)决策,缺乏人文考量。医改还纠缠着民生、民主、民粹的混响,民主的理解里多少混杂了民粹操弄的内涵,科学傲慢、民粹搅局(肉搏)使得医改争论陷入“夹生饭”格局。

改善民生的诉求很得人心,没有人反对,但民生是一个系统工程,衣食住行、教育、医疗、养老、扶贫助弱、社会保障等都得统筹兼顾,不能将所有的民生资源全都押在某一处。即便将所有的GDP投入健康事业,也无法抵达“不病、不痛、不老、不死”的乌托邦。

生命的本质(残酷的终极真相)揭示:生命必然由健康(强壮)走向衰退(躯体失能失智)—衰竭(器官功能耗到极限)—衰亡(正熵抵达负熵),由平衡走向失衡,由青春活力走向失能失智。因此,医改中的“需与要”是一个无法平衡的等式。“需”(现实)是现阶段社会医疗供给能够满足、应该满足的均等、适宜健保水准(保基本、保基础、强基层)。“要”(奢望)是个人对于医疗的过度期许,如不病、不痛、不老、不死,以及医疗供给与效应的最大化、风险与代价的最小化。

其实,健与康、病与药是一种生命态度,是我们对待痛苦、死亡和医疗的基本态度。人类的生存风险不可避免,有四大必然性:必病性、必痛性、必老性和必死性。它还有很强的偶然性:疾病无常、痛苦无常和生死无常。不病不痛是奢望,不老不死是妄想。但是,每一个人都渴望不病、不痛、不老、不死的生命境遇,寻求包治百病的药,强力止痛的药(麻醉剂),长生的不老药,起死回生的药,但无法实现。

公众需要平衡宿命与欲望的关系。需要审视健康观、疾苦观、生死观、医疗(消费)观。尤其是医改进程叠加银发(老龄化)浪潮,慢病越治越多,诊疗的战争模型失灵,致病因子(敌人)不局限于外在的细菌、病毒,更多的是内在的生活失速、免疫失控、功能失调、心理失序、价值失落、灵魂失重、生命失意而造成的,这就需要走出战壕,放下格斗思维。慢病的病程越来越漫长,诊疗的替代模型(技术化生存)遭遇高代价、低生命品质,躯体功能维持、精神凋零的困境。疾苦与失能、衰老与疾病的边界越来越模糊,使得卫生资源分配、医疗的极限与生命的不确定性、宿命与诱惑的张力更紧绷,人们健康观、生死观、疾苦观和医疗观的颠簸更剧烈。这绝不是单向度技术、商业思维所能破解的。要抛弃各种对医学的乌托邦式的误读误解:一切危症可以抢救,苦难、死亡可以阻断,衰老可以延缓,于是求医不甘;死亡是疾病作祟,是医学无能,于是死不瞑目。其实,医学并不是技术与财富驱动的法拉利跑车。

生命的无常性、健康的多样性和医疗的不确定性是三道无法逾越的医改天花板。尽管医疗新奇迹让人眼花缭乱,婴儿可以设计了,基因可以编辑了,大脑可以移植了,病残器官可以3D打印替换了,治疗可以精准(打靶)了,濒死可以冷冻了(来日复活),但世界上依然没有绝对的健康、理想的治疗、完美的康复和无憾的别离。健康与衰老、疾苦与诊疗、生命与死亡都不仅是一个技术标准、一项生物工程,还是一场宿命、一种信念、一个诱惑。多少投入才及格?怎样的服务才能令人满意?不可否定,顺应自然、敬畏生命才是医改的价值底线和伦理原点。

当下,医改理论(学术)界陷入神仙打架的窘境,市场主导与政府主导、乐观情绪与悲观情绪严重对立,政治叙事、福利叙事、经济叙事、科学叙事、伦理叙事交织不清。

依据政府主导派观点,中国应采取政府主导型的医疗体制。市场化非医改方向,医疗是苦难中的需求,医患之间是生命相托,“日内瓦共识”(人性至上)是基本的道德遵循。“深改”就是政府继续加大投入,强化道德伦理约束。

依据市场主导派观点,公共卫生与医疗服务应两分,前者是公共品,后者是市场产品。单凭政府之手无法解决医改难题,资源配置应该市场优先。要开放医疗市场,按照市场经济规律配置资源;放开价格管制,解除人才身份禁锢。

的确,中国医疗现已陷入二律背反的困境。一方面市场发育与培育不充分;另一方面作为民生福利的补偿机制也不到位。一方面医疗体制机制有待做结构性调整与修正;另一方面也不能将人文素养层面的职业信仰迷失、使命疲软、伦理失范、道德滑坡统统归咎于外在的体制机制,这的确是一碗“坚硬的稀粥”(二律背反)。一方面卫生资源短缺;另一方面资源配置不均,浪费严重。一方面医疗保障不足;另一方面奢侈医疗盛行。一方面国民健康、卫生水准不高;另一方面国民对生命(长寿)、健康、医学充滿着过度想象。一方面技术创新不足,长期追随西方;另一方面技术崇拜,工具理性至上。一方面随着技术进步健保费用日益高涨;另一方面支付期待仍停留在军事主义水平。一方面药价虚高,商家谋取暴利;另一方面药价虚低,质量难以保证,适宜药物快速“淘汰”。

的确,有个别医院、医生的医疗行为存在唯技术论、唯利是图的偏颇,但却被个别媒体放大为行业集体沦丧,于是医学被污名化,医生被妖魔化,医患关系陷入恶质化的困局。其实,医患关系存在着“火山口效应”:医疗冲突成为一个时期社会矛盾的“火山口”,成为各种社会丑陋现象的媒介代表,成为民众负性情绪发泄的“替罪羊”。这背后是“改革综合征”作祟:改革攻坚时期,利益调整面过大,失利的社会群体产生强烈的不满、怀疑、抵制等愤怒情绪。医疗改革中,商业性(市场性)与福利性(公益性)的比例关系缺乏令人信服的论证与说明,很容易引起公众怀疑和不满。医疗行业服务的普世性,也容易使各种医患矛盾和冲突、医疗和药事纠纷成为民生受困的指标性事件。伴随世风日下,一方面职业伦理水准滑落,道德空洞很大;另一方面道德偶像依旧高坐云端,不近人情,将医生当圣徒,过分褒扬职业清贫。病家心态也十分矛盾,一方面逆来顺受,忍气吞声,甘受盘剥;另一方面霸道寻衅,铤而走险,伤医毁院。医改步入深水区,岂止是深水区,还是浑水区。诚如李玲教授所言:既得利益集团绑架政策与政府,同时妖魔化政策与政府;各利益攸关方冲撞对立,针尖对麦芒,缺乏价值共同点,也缺乏协商与回旋;是非曲直、高下清浊一片混乱,道德底线屡屡被击穿。

如何理解当下的“深改”?我以为,它是冰山底座上的改革,将触碰深层次的矛盾,需探索解决根本性、结构性矛盾的办法。它是制度深水区(涉及复杂矛盾和复杂的利益格局)的改革,需要综合配套举措,才能走出夹生饭困境。“深改”还是观念深水区(灵魂深处)的变革,涉及国民生死观、疾苦观和医疗观的改造。需树立正确的生死观,死亡不可抗拒,长生不老、长生不死是乌托邦,必须豁达生死;更新疾苦观,生命的本相是疾病与苦难,既要抗争,又要调和,必须接纳痛苦;修正健康观,理解绝对健康与相对健康(亚健康)的关系;重建医疗观,放弃战争模型,走向共生模型,放弃技术主义,重视人文关怀与生命品质与尊严;调整福利观,有限福利永远也无法满足无限欲望。必须遵循有限福利观规划健康中国远景与医改战略,防止被民粹主义绑架。要知道,任何人,任何时候,死生有序,苦难常伴。死亡是夜幕降临,回到祖先的怀抱。医学治得了病,救不了命。面对疾病,不仅需要技术,还需要敬畏、悲悯、恩宠和勇气。因此,“深改”境遇如同沼泽地行走,沥青池游泳,需要“踏石留印、抓铁有痕”的韧劲。

“深改”还必须直面改革中涌现的新问题、新挑战。认真思考为何改革之后医患矛盾更加白热化?这是一场“凌汛”,北国春天开河时的灾难,如同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指出的:最危险的时刻通常就是它开始改革的时候······此前人们忍受着苦难,以为这是不可避免的,但一旦有人出主意想消除苦难时,它就变得无法忍受了。同时,被消除的流弊似乎更容易使人觉察到尚有其他流弊存在,于是人们的情绪便更加激烈,痛苦的确已经减轻,但是感觉却更加敏锐。

总之,世界上的医改林林总总,没有最好,只有更好,逃不出芝诺悖论。倒霉的箭永远射不到幸运的“鸽子”,长跑健将永远追不上乌龟。不充分、不平衡的矛盾只能缓解,无法消除。卫生资源、医疗制度的缺损配置与医学的职业目标、国民健康诉求无限提升之间存在永恒的缺口。在生命、苦难、衰老和死亡面前,灵魂安顿与升腾是一个不断觉悟的历程。

(作者为北京大学医学部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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