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三岛由纪夫《仲夏之死》论

2018-07-27刘国庆

青年文学家 2018年14期
关键词:甘美死亡宿命

摘 要:三岛由纪夫(1925.1.14–1970.11.25),出生于日本东京,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今东京大学),是日本当代小说家、剧作家。 因长篇小说《金阁寺》被国内读者熟知。主要作品还有《假面的告白》、《鹿鸣馆》、《丰饶之海》等。他是著作被翻译成英文等外语版本最多的日本当代作家,在日本文坛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小说《仲夏之死》写于作家第一次海外旅行归国之后的1952年初夏,是以作者在伊豆金井滨听说的真实故事为基础构思而成。小说深刻刻画了主人公朝子经历丧子之痛后的心理变化。本篇文章通过对朝子矛盾、复杂的心理斗争过程进行剖析,结合三岛由纪夫的人生经历,反应作者所想要表達的主题,进一步探讨三岛矛盾的心理。

关键词:死亡;海;宿命;甘美

作者简介:刘国庆(1992-),女,吉林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系硕士研究生。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8)-14--03

《仲夏之死》是昭和27年(1952年)发表在《新潮》杂志上的短篇小说(三岛自身称之为中篇小说)。故事以发生在日本伊豆金井浜的真实事件为背景组织而成。主人公·生田朝子带着三个孩子和丈夫·生田胜的妹妹·安枝一起来到靠近伊豆半岛南端的A海岸游玩。悲剧发生在盛夏的某一天。在朝子睡午觉期间,安枝带着三个孩子来到海边玩,一阵巨浪夺走了其中两个孩子和安枝的生命。随着时间的流逝,那段记忆也慢慢地在朝子的脑海中淡去,朝子却为自己的“无情”而深深自责。第二年夏末,朝子又产下一个女孩,全家欣喜若狂。一天,朝子向丈夫提出再去一次A海岸的想法。丈夫大为震惊并且极力反对,但拗不过朝子的再三请求,最终还是去了。站在盛夏的海边,望着妻子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来临的表情,丈夫似乎明白了什么……

《仲夏之死》在发表的当时受到一致好评。在此援引《创作合评》上的评价:“真正称得上是小说的小说”、“凭直觉很好地把握了时间、人物、事件三者之间的联系”。

“在奢华的盛夏里,我们总是深深地为死所打动。”题词引用了波德莱尔《人工乐园》中的一句话。这篇以死为主题的悲剧性故事在开篇“海浪稍微汹涌”的预示下展开了。

“朝子一下子扑到了克雄身边,用冷漠的口吻问道:‘小清和小启呢?”

从事情发生到现在,朝子一直把注意力集中在安枝身上。众人把安枝抬回家里,告知安枝溺水的消息,朝子拼命想要挽救安枝的生命,并未察觉到6岁的清雄和5岁的启子已经不见了。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过去4个小时了。朝子有种不祥的预感,用冷酷无情的口吻问哥哥姐姐的行踪。这其中掺杂着朝子复杂的情绪:焦急、怀疑、惶恐、还有责难。

“她害怕这清晨的太阳。因为它似乎能清清楚楚的照出事件的全貌,朝子才开始真正的感觉到那是事实。”

也就是说在日出之前,朝子还想着孩子们是不是没有死,至少抱着些许的希望。“日出”象征着希望,但在这里它意味着悲剧的开始。日出后就意味着一个晚上已经过去孩子们已无生存可能,朝子失去了全部的希望。朝子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荒谬的悲剧结局。现在事件的全貌已明了,朝子不得不面对两个孩子和安枝死去的事实。日出是残酷的。

“朝子害怕看见丈夫。感觉似乎要面对这件事的审判者一样。(中略)有种似乎另一件不幸的事情将要来临的感觉。”

在这里首先两个孩子和安枝一同死去是一件不幸的事,接着丈夫知道这件事又是一件不幸的事。对于朝子来说丈夫是审判者一样的存在。审判结果会怎样朝子不知道。但是丈夫出乎意料的冷静。

丈夫生田胜在刚接到电报的时候感到焦虑、甚至有些愤怒,但是马上冷静下来,为赶往A海岸做了周密的计划,并且迅速实施。首先给公司打电话请假,以自己现在的精神状态驾车一定很危险,于是先乘火车到伊东,到了伊东再打车。并且准备了足够的现金。在这里可以看出丈夫处理事情冷静的态度。丈夫也喜欢在他人眼中认为自己是不幸的。但是,与无限扩大自己的情绪的朝子相比,胜是“克己”的。故事中主人公朝子的焦虑、感性、反应的强烈与丈夫的冷静、理性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对从金泽来到东京的胜的父母、朝子说:

“你们觉得谁最可怜呢?难道不是失去两个孩子的我么?即使这样大家还是都默默地责怪我。大家都把罪责怪罪在我身上,我不得不道歉。大家都把我当做是一不小心让孩子溺水的那个人。那个人难道不是安枝么!安枝死了反倒不用费心了。为什么没有人替我想想我才是受害者啊!”

谁都没有说是朝子的错,但是在朝子看来世上所有的人都在“默默地”责备着她。朝子深受世人眼光的困扰悲伤不已。同时也对人们感情的贫瘠和薄情感到绝望。更让她绝望的是自己连自己为何悲伤都说不清楚。

但朝子并没有对安枝的死感到悲伤,或者说对安枝充满恨意。因为在那4个小时内朝子一直在担心安枝的安危而忘记了过问孩子们的行踪。或者说安枝是杀害孩子们的“间接”凶手。安枝死了大家都认为安枝也是受害者,不用负任何责任。朝子自己不但同时失去了2个孩子,而且还被大家责备是不负责任的母亲。安枝的死不如说是一种“罪”。安枝通过死获得了解脱,只有自己要受世间舆论的谴责。

“海面很平静。浅滩上跳跃着银白色的光。鱼儿也欢快地跳跃着,似乎也沉醉在无比的欢喜之中。朝子感觉这种不幸不应该降临在自己身上/我们此时受到了平时疏远的‘不幸的报复。平时如此全身心附和的‘幸福此时却完全派不上用场。我们一直低估了久别的‘不幸。”

现在在朝子的眼中,光、鱼儿等周边的一切都是幸福的,只有自己是被世界所遗忘、被“不幸”包围的人。在这里三岛对“幸福”与“不幸”进行了探讨。

《仲夏之死》发表前后正是以女性杂志为中心“幸福论”风靡之时。三岛同时期的作品从《狮子》(《序曲》昭和23年12月)开始,《幸福这种病的治疗方法》(《文艺》昭和24年1月)《爱的渴望》(《新潮社》昭和25年6月)等著作中对同时代的“幸福论”做出了机敏的反应。

在三岛的幸福论中共通的一点是,对“幸福”的追求是基于对现状的否认,即对“不幸”的自我认知,把这样沉浸在自我否定情绪中的战败社会看作是“病态”的认知(藤田佑)。例如,朝子自认为自己是不幸的。确实与事件发生前一家5口人过着宽裕、幸福的生活相比,现在的朝子是不幸的。朝子在承认自己不幸的同时深深地自责。即使身边的人从未说过是朝子的错。就这样沉浸在自我否定情绪中的朝子挣扎着继续生活下去。朝子认为自己的不幸是‘情理之外的,但三岛却解释为“遭到不幸的报复”。战败后社会上一时间持续着世界末日般的状态,但几年过去,社会慢慢地恢复平静,“在看起来相安无事的日常世界、和平、物资条件充足的前提下建立起来的日本社会”里,人们往往疏远了身边的“不幸”。这就是它的报复。

经过那件事情之后,朝子始终被恐惧包围着。随着时间的流逝,朝子也慢慢地将那段记忆淡忘。“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又对自己的健忘和薄情感到恐怖,作为母亲不应该有的健忘和薄情,朝子哭着向孩子们的灵魂道歉。”【谛念】(达观的心态)是对死者的一种深深地冒渎,于是朝子努力地感受着悲剧的存在,并且期待着悲剧的再次来临。从悲伤中走出来的朝子对自己的薄情感到恐惧,害怕那段记忆从自己的脑海里永远的消失。夏天是恐怖的,夏天的离开也是恐怖的。夏天一过去就代表着那件事也过去了,悲伤地情绪也将慢慢淡去。朝子陷入无力、空虚之中,努力让自己感到更加的不幸。

浜崎洋介曾指出,三岛文学可以概括为两大主题,其一:为了追求美,又不得不败给现实的“英雄与诗人”的主题。其二:把“美”的实现无望与谛念一起融入平淡无奇的日常(虚无主义)之中。后者是本应战死沙场却苟活在战后的三岛的心理阴影,或者说对战后一切事物的厌恶。《仲夏之死》表现的就是第二个主题。

就像“【谛念】是对死者的一种深深地冒渎”所说,【谛念】也是对战争中死去战士的冒渎。三岛指出战败后社会秩序混乱的问题,呼吁人们应该作为社会变革的主体努力重建社会秩序。

自昭和42年(1967年)4月三岛初次参加自卫队体验以来,三岛对自卫队的憧憬、敬爱和信赖之情让人瞠目结舌。三岛积极倡导修改宪法,否则无法保全自卫队的名誉。从《仲夏之死》也可以看出三岛积极地倡导自卫队受宪法保护,珍爱战士的生命,否则就是对战士生命的冒渎的意思吧。三岛最后绑架日本陆上自卫队东部总监为人质,呼吁“真正的勇士”随他兵变,推翻否定日本拥有军队的宪法,但无人响应,最终剖腹自杀。可以说三岛从政、对“死”的解读早年开始就产生萌芽了吧。

悲剧慢慢地在日常生活中淡去,朝子却又感受到了“混杂着羞耻的别样的恐惧”。“悲伤的情绪与朝子的恐惧相反、与日俱增。”朝子感受不到生活的意义,越加不耐烦起来。她感到厌倦,悲叹儿女的离世,对于只有自己和克雄苟活下来感到自责,似乎在期待着什么来临。现实中的三岛同样有着守护天皇、报效国家的情节,期待着有一天能够战死沙场、为国捐躯。对于三岛来说最幸福的时刻就是上交了《百花怒放的森林》原稿之后,期待着壮烈牺牲时的心境吧。1945年日本在战局中已处于强弩之末的境地,三岛由纪夫被征召入伍,首先是先至群马县隶属中岛飞行机的兵工厂担任勤劳动员,又马上被正式征入军伍。带着必死的决心、甚至写下了遗书。但由于在参战之前罹痪严重的感冒,被军医误诊为肺病,命令立即遣送回乡。他原本所属的部队在抵达菲律宾后,在战争中严重折损几乎全军覆没,使得三岛一直有自己是应该壮烈为国牺牲但却苟活的某种遗憾心理,因此对战后混沌的世态及未能报效国家的自己产生厌恶之感。为了妥协,三岛选择汲取生活和作品中的双重养分继续生活,回忆起当时的决心,三岛表示“创作美好的作品与自己成为美好的事物是基于同一伦理基础”。(《我的遍历时代》1963)此时三岛的心境也体现在了朝子身上吧。

不经意间朝子突然想起了安枝。想起了安枝对于这一家来说存在的意义。那是“脚注”一样的存在。三岛形象的比喻道出了安枝在故事中所充当的角色。对于安枝的死朝子丝毫没有感觉到悲伤,甚至是怨恨。连哥哥胜都曾想过“至少孩子们平安也好啊”。安枝对于这一家人来说并不重要、可有可无。朝子并不知道安枝为了救2个孩子被突如其来的海浪击中胸口,突发心脏麻痹死亡,即使知道也不会原谅安枝的吧。所谓“悲剧”只是指2个孩子的死,不包括安枝。安枝的死不是悲剧,而是不用承担任何责任的“解脱”。

“夏天快点过去就好了”朝子这样想着。‘夏天这个词本身就让人联想到死亡和糜烂。晚夏耀眼的光中有糜烂的火光。”

朝子现在对“夏天”充满恐惧。夏天寓意着死亡和糜烂,成为不祥的象征。在夏天,同时失去2个孩子,也打乱了自己的生活。不仅仅是《仲夏之死》,三岛的很多作品中,“死亡”都和“夏天”“海”联系在一起。“夏天、死亡这两个词在这个作家(三岛)的词典中即使不是同义词也是完全的等价物。”(野口武彦)对于三岛来说,终战日就是“是结束也是开始的那一年的夏天”——刻在他的脑海里。唤起了三岛在战场上充满着“死亡和糜烂”的残忍的回忆了吧。

三岛文学的“海”是充满魅力的。“海”波光粼粼,有时还是黑暗诱惑的象征(佐藤秀明)。《仲夏之死》的背景是海,在故事的最后,朝子面朝大海,脸上浮现甘美的表情,似乎在期待着什么的来临。

朝子站在海岸边,胜问道:“你现在到底在等什么呢?”话一出口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紧紧地握住了克雄的手。毫无疑问朝子实在等待宿命的到来。那场荒唐的悲剧让朝子深受打击,5人同行3人被大海吞噬了生命本就够荒唐,自己和克雄2个人能够活下来也让朝子觉得荒唐至极。现在必须为死者做点什么。即使残存下来,终日回忆起那段事情来还是感到害怕,渐渐忘却的时候难以抑制的悲伤情绪又涌上心头。朝子感到了活着的痛苦和生活的残酷等待着宿命的到来。与其说“等待”不如说“期待”,多次说服丈夫来到海边创造与宿命相逢的机会。所谓“宿命”即“死亡”。朝子期待着甘美的死去,最为对逝去孩子们的敬畏和补偿,对自己也是一种解脱。活着是恐怖的,而死亡是甘美的。完成对死者最后的使命,这样的死亡才是有意义的。

不仅是自己,连克雄也要一同接受宿命的到来。克雄亲眼见证了事件发生的全过程,而没有及时地告诉朝子,让2个孩子生存的机会变为0,朝子心中是有些许怨恨的,所以才会在开篇的时候用冷漠的语气质问克雄。即使克雄还在自己身边朝子还是感到恐惧和悲伤。正是因为克雄的存在,提醒着朝子不可以忘记发生过的悲剧,也让残存下来的朝子感到自责。于是,和克雄一起完成对死者未完成的使命,期待着不可思议的荒谬的海浪再次袭来。此时此刻丈夫终于意会到了这一点,紧紧地握住了克雄的手。

在战争的动乱中受到召集、带着堵上生命战斗的决心、又被医生误诊不得不“即日归乡”的三岛,当时为国捐躯的纯粹的心境、对死的执念也体现在了朝子身上吧。

“抱有期待”的是朝子也是三岛,朝子想再次体验的、这种无意识之中期待着的“死的一瞬间的感动”就是作者三岛无法忘记的战争末期“死的恐怖和甘美”的记忆。

参考文献:

[1]决定版 三岛由纪夫全集[M].第18卷 短篇4.新潮社. 2002年5月。

[2]磯 田光一. 三岛由纪夫全论考 比较转向论叙说[J].磯 田光一著作集1.小泽书店.1990年6月。

[3]三岛由纪夫.解说.仲夏·文库[M].1996年。

[4]后記——仲夏之死[M].三岛由纪夫作品集4新潮社.1953年11月。

[5]平野谦·大冈升平·高桥义孝 创作合评[J].群像.1952年11月。

[6]佐藤秀明.去看海 却无海[J].别册 太阳. 2010年11月。

[7]田坂昂.增补三岛由纪夫论[M].风涛社.1977年5月。

猜你喜欢

甘美死亡宿命
宿命
摩拜的宿命
印尼韵味“甘美兰”
——浅析印度尼西亚传统民族音乐“甘美兰”
美剧“死亡”,真相不止一个
我经历了一次“死亡”
那一箭,沉寂了宿命的跫音
星河流转,宿命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