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西鸿

第三人称

“哪个是他？”

站在雪原上，一株株白桦，朝天空架着梦的梯子。

一群人在白桦树下，被雪洗净。从远处望过去，一群人就是一大片雪，等待被指认——哪个是他？

雪，消耗着人的性别。

他站在旁边。待得都快融化了。看见两个人比比画画，面红耳赤。作为第三人称，他只有在与雪相融的时空里，才会是他。

而比画半天没有结果的人，把时间与空间耗尽，最终都成了他。

“哪个是他？”

他向一个人，打探另一个人。他从一片雪，揭出另一片雪。那种撕裂的痛，仿佛他在揭别人的面孔。他从一张面孔，揭出无数的面孔。这疑似川剧变脸的动作，他反反复复。疼痛凝结成珠，一粒粒落下，从山顶到沟谷，缓缓地滚落。他始终不为听痛。

白桦树在夕阳下弯腰，俯看雪凝成的镜面：

不禁瑟瑟发抖，哪个是他？

两个人在雪原上拉锯，像两张弓。时间被抽成锯片，比雪闪亮。两个人互不相让，拉拉扯扯，永无胜负。横亘其间的空间，被反复锯开，依然是空的。

两个人跳起来，自暴自弃，纷纷跑出自己，成为他。

另一个他

两个人谈论着他的不是。他正好路过。

初冬的雨滴，滴在他的耳郭上，他本能地警觉起来。雨滴从耳郭滑过，有一道湿痕。他有着隐约的冷。

他只是像一道湿痕，从两人身边滑过。听见两人谈论的那些不是，像凛冽的风，但并没有揪住他的头发，他并不以为听到的那些不是，就是他的不是。

他继续滑过。从时问的轨道上，有着自己的韧性与惯性。

两人见他没有理睬，相互打了起来，他假装没有看见，兀自走开。

初冬，霜雪都还在路上。只有树上的落叶，像一些闲言碎语，时不时从空中飘过。他无所事事，对万物都漠不关心，只活在他的角色里。

突然看见两个人打得更猛了。他再折回来，站在两人中间。仿佛不是那两个人在打架，而是一个他在扭打另一个他。

他感到麻烦来了，觉得是自己害了那两个人。他无比自责，却又无能为力。直到那两个人握手言和，早已离开，他仍然感觉到有人在打，两个影子在打。

如果此时下雪。相信雪会覆盖他所看到的一切。

他感到紧张，自认为雪会把他埋掉。

他飞快地跑起来，直到把他，跑成另一个他。

指纹秘密

一整个上午，他孓立阳台，手指反复在一片玻璃上游弋。

些微的光，像远足的钟声，瞬间擦亮耳郭，又消逝于无形。但他还是惊悸了一下，黏在玻璃上的手，抖了一下。

那片玻璃，真实得像命运：可感可触，一目了然。

但他并不知道它的来历与去处。

指头上的体温汩汩而出，给予玻璃暖意。

玻璃也回他以暖暖的光。不过这些光，并不明亮，它们柔弱而单薄，沿着他指头的箕纹，迂回婉转。先在指纹间停留游弋，再深深浸进皮肤里去，直抵他的肺腑。

以物易物。他同样把自己的影子放进了玻璃中。这是何等安宁之所：纯粹、透明、清澈。仿佛瞬间，他就变成了那块玻璃，有着高深莫测的孤绝与诲莫如深的诡计。

此刻，阳光也透明起来。是的，他不见了。

一面蓝色的玻璃，神秘地兀立着。在光阴与流逝之间，它如一道门，阻隔了人与物的交融与距离。

唯有一道指纹，像浩渺的宇宙，贴在玻璃之上。那些细微的、弯曲的纹路，既是生活的通道，又是生命的秘密。

宛如一颗扣子，锁住了他的前世，与玻璃的来生。

夕阳流水

灰蒙蒙的尘世，水墨的山河。

夕阳，唯一一位劝世者。他被夕阳拧着站在旷野上。炽热的嗓门越来越低，憋红的面颊，悬垂天宇。

流水犹豫着，脸庞漾着红晕。

他内心暗自流淌的，是被卵石堆满的训斥。

而他有过爱。娇羞的姑娘，深藏在花朵间，忽然的现身仿若水面那一抹红。他宁愿相信是姑娘轻轻的唤，却绝不承认是夕阳，纵身跳入了水的旋涡。

红红的，暖暖的。夕阳流水，若他双眼。而他整个身躯，正陷于灰蒙蒙的尘世，有着水墨山河的坎坷。

他开始捋着身体里的河流。那些跳动的血管，一直在肉体的黑暗中。仿佛隧道里狂奔的火车，偷运开花的罂粟。

但他拥有两只眼睛的出口。

夕阳缓缓落入眼帘，流水慢慢浸出眼眸。

空旷的原野上，他，一个人。一个人，缓缓俯向自己的侧影。

幸好还有倒影！

半瓶墨汁

那么多人小心翼翼，陪着他。遵从他的戒律：从此不劝他饮酒。不当着他抽烟。不干涉他的饮食起居。

而他曾经多么热衷于和那么多人在一起：聊天、饮酒、打牌、写字。日以继夜，从不倦怠，永不疲惫。剩下的时间，他就用于书写。不尽的偌大的宣纸上，他狂放不羁，笔走龙蛇。写着写着，他就成了那些字。

哦！这架生活的机器。

那么多人用谎言，为他维持着现在的生活。

他似乎宁愿相信，心甘情愿，听从安排。仿佛他并未进入生命的晚期，仿佛他仍是一个健康的人。笑声依然爽朗，神情依然自然。

每天一次的药丸，他按时服用。只是他服药的时候，头高高地仰起，眉头紧锁，双目微闭。仿佛他要把命运所有的未知，含在嘴里，嚼碎，咽下去。

这时候，那么多人默默地注视着他，忍着自己内心翻滚的悲哀与绝望。

偌大的书房里，他还剩有半瓶墨汁。

对于一个书家，墨汁正如他的血液。在生命中汹涌，在宣纸上流淌。每一个字的应运而生，都是墨汁绽开的生命之花。他深谙“一字千金”之道：字的确应当作“千金”养，给她正宗的血统，优美的环境，良好的教养，明朗的未来。视若掌上明珠，待如心中瑰宝。

他继续在宣纸上纵情生命，继续在记忆里找出那些文字，仿佛他要把满世界的寂寞埋掉，把满身的病痛埋掉。

而他仅剩半瓶墨汁。那么多人无助无力，忍看他繼续放肆地挥霍着。

就仿佛他的眼里，只剩下很少一部分的光。而人们所看见的，也仅仅只剩下很少一部分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