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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马近作

2018-07-18侯马

诗潮 2018年7期

侯马,1967年生于山西曲沃。中国最有影响力新媒体诗歌平台“新世纪诗典”满额推荐诗人(22.0),磨铁读诗会2017年度中国十佳诗人。代表作长诗《他手记》,最新诗集《夜班》。現居北京。

在京津塘高速加油站

在去往天津的

高速公路加油站

沈浩波坚定地告诉我

他要退出商界

专心写诗

我立即劝阻

我是这样说的

诗神就是让伊沙证明

当教师也可以写好诗

让徐江证明

自由职业也可以写好诗

让侯马证明

干公职也可以写好诗

让沈浩波证明

经商也可以写好诗

其实

我也并非完全这样认为

只是不想

马上面临我的问题

显通寺

我从未见过无人时

落叶飘零

总是在注视的目光里

树叶飞离

当我深入太行

黄昏降临

泛湿的柏油路

粘连和翻滚的落叶

正给了我

全部童年的孤独

浑不自知的安宁

我如囚徒般无语

端坐

吃光面前的斋饭

我看到了一个云游的和尚

他想找茬吵架

但管事的小和尚

用官僚的办法

把他晾在一边

佛门多俗人

非我交心之地

只是餐厅里一窝

刚降生的小动物

萌在深秋

我貌似喜爱

实则心如止水地拒绝了

领养一只的美意

食指

他的大手硬如砖木

却十分温暖

握住我的时候

我清楚地感到

少一根

那时候我已发现

这只残手功能依然强大

并且凭借他的精明能干

为人小心

他所蒙受的嘲弄和屈辱

并非来自这去向不明的食指

在芍药居

他喜欢藏起来让我找

虽然每次找到他

他都开心地大笑

但实际他一定更希望

不被发现

他曾经

十分真诚地问他的姐姐

我藏到哪儿你才能找不到我呢

比他大十多岁的姐姐

放声大笑

并且同样真诚地回答

这个问题你不能问我

近似海棠

光秃秃的冬天

到处是光秃秃的树

只有一株果树

叶子掉光了

满树红果一颗不落

犹如来自南海的贡品

我思忖

种树就要种这样的树

我猜测

它一定有特殊的办法

远离饥肠辘辘的鸟儿

直到

又一个

春天来临

突然来了两只银行高管般的大鸟

一晌啄光了整树果实

紧接着

一树花朵开放

不知这样的安排

是类似海棠天衣无缝

还是大鸟早作预留

但真正的奇迹在于

我用目光倾心一冬

换来机缘目睹这牺牲一刻

母亲

母亲从年轻时

终日操劳

多病缠身

五十二岁那牟她突然只身来京

连夜给我沈衣服

表示这一生来过了北京

回去就等死了

到了五十六岁

她仍多病

但在世

那是我奶奶去世的年龄

她说划算了

至今她又过了我姥姥去世的年龄

依然操劳

一切家务自己动手

她对向往长寿的我父亲说

你愿意活你活吧

我可不愿意活那么长

穿线

以眼花的名义

长辈让我帮她穿线

每逢此刻

我的心也乱如线头

蓬松而多岔

唯一能使我镇静的

就是用针尖刺我瞳孔

事实上

没有人能看清线头

是如何穿过针眼的

引导它的

是古人的意愿

是生活本身

长辈就是这样

把我的自由不羁

送进了针眼这条隧道

在男宾部

在洗浴中心的

男宾部

我邂逅了一个

衣冠楚楚的家伙

他是我

多年未见的一个同学

官运亨通

家有美妻

他一言不发地穿衣

微微点头

算是打过招呼

然后

融入京城

黎明将至的

夜色里

家人

我父亲高中毕业后

有一趟事关命运的远行

他骑自行车

先去看了一位老师

老师家锁门

他就去了更远的一个女同学家

女同学把她的妹妹

许给了我父亲

返程时

我父親又去了老师家

老师提出把女儿许给他

我父亲说刚才

芬南已经把王珍许给他了

我深知我母亲家族

男性忠厚勤劳

女性贤惠美丽

世界上也还有其他多灾多难

又美好善良的家庭吗

我可能由另外一位女子

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吗

这虽然是父亲的命运

我也完全看作是我的命运

难民

她从俄式老楼房的

宽楼梯拾阶而下

异族的蜂腰长腿

使我焦灼

她有人种的漂亮

人种的漂亮似乎是一种

不自知的漂亮

她半是无礼半是厌倦

垂着她警觉的大眼睛

不给人以说服的机会

面对她我痛感缺乏资格

背负巨大而无用的遗传

高级

但是窝囊

九三年

九三年

我在前门当警察

上班穿警服

下班换便服

一个以色列女学生

送的旧衣物

我穿着竟然合适

我每月要向一个转业干部借钱

才能维持开销

直到在报纸开了专栏

有了稿酬补贴

派出所不像现在这么忙

民警经常围着石桌

喝啤酒

有一晚暴雨

垫桌子的报纸彻底湿透

第二天阳光晒干后

上面的字迹更加清晰

竟然有我刚发表的一篇散文

不是《洗脚》

就是《花店》

吉字当头

我父母年轻时好友的女儿

白白净净

沉静亲切

我打算介绍她

认识我单身的弟弟

但她听后再没出现

多年以后

当我站在故乡的坟地

从墓碑上看到我的曾祖母

姓吉时

才隐约感到那份亲切的缘由

我猜想

吉家的姑娘

不想再入我侯家的门了

不过我对家族的命运

也早就不像从前那么在乎了

2比0

一班和二班

打了一场篮球

来自祖国不同省市的

十位姑娘

分成两个队

她们很严肃

在北师大篮球场

留下了身段、叫声和面庞

一位中学就入党的

天津姑娘

投进了全场

唯一的一个进球

使比分非常像

一场专业队的

足球比赛

吃灯泡

我饥肠辘辘

好不容易发现

一个煎饼摊

排队交钱

煎饼眼看就要摊好了

突然远处城管出现

摊主蹬车就跑

我立即猛追

在小区深处

追到了摊主

他拿出五块钱还我

我说不要钱

给我煎饼

他说灯泡炸了

里面都是玻璃碴

新世纪诗典七周年贺

创办时我以为存货足够

这些杰作

终于有了够分量的平刍

我自勉

为新诗典写作

坚持三年后时不时盼望

伊沙见好就收吧

不写方可心安理得

——如今知道

这已不是马拉松

也不是取经

这是雕刻灵魂

每一天严肃的生活

永恒的星辰大海

瞎猜

我仔细盯了一会儿山鸡

发现它们的喙都断了

大多只剩半截

原因大概在于

食槽

农民蠢啊

为什么用铁皮呢

山鸡蠢啊

为什么猛啄呢

后来我才知道

如果不断喙

山鸡会啄死同伴

或自己

——可能是我蠢吧

四件中山装

他口音极重

几乎听不懂

好在话很少

一年到头

都穿一件蓝布中山装

有一天我忍不住问

你就不能换一件衣服吗

他咬牙切齿地回答

天天换

这样的衣服我有四件

后来因为向外地中学生

倒卖高考模拟试题出岔

他离校了

不清楚是否被除名

风波后突然一封长信寄到宿舍

坦言他已婚

还有三个孩子

大学毕业二十九年了

我断定所谓婚姻孩子

还有四件中山装

都是假的

牛顿

牛顿是那时

我们知道的

有数的几个陌生人

他在树下睡觉

脑袋被苹果砸了

我们相信

苹果被他吃了

知道万有引力

是接下来的事

知道三百年前

牛顿就发现了这一定律

是接下来又接下来的事

知道这一定律已被颠覆

是又接下来的事

但那时重要极了

那是与世界联系的

前夜

苍蝇

在文物管理站

围墙外面

一长溜刻着古汉字的

石碑那儿

我突然一伸手

捉住一只苍蝇

我狂喜于战胜了它的敏捷

小心翼翼又试了几次

伸手必得

百发百中

我找到了完美苍蝇的

一个缺陷

也许这是上帝制造苍蝇时

给自己留的出口

爱因斯坦

我人生第一次坐火车

途中母亲劝我吃东西

她不知道我有一个

不知哪儿来的看法

就是绝不能在陌生人面前进食

我失望地发现

母亲真不优雅

所以每次坐火车

我都头晕眼花

四肢发软

直到有一次我情不自禁

咬了一口食物

所有不适烟消云散

才明白以前那是饿的

此后坐火车我的思考

集中在苍蝇身上

我的问题听起来很简单

就是在行进的火车上

一个趴着的苍蝇飞起来了

为什么它可以飞到它想去的地方

而不是留在火车远去的原地

但这个问题

实际上只有爱因斯坦才能整明白

而我或者继续坐火车

或者与陌生人一齐吃东西

备好了椽

我们举家迁往邻市

在寒冷的冬夜摸黑出发

我只记得马车上堆着

高高的椽

只记得母亲因为她比其他人

对椽表现出更强烈的拥有态度

这打算盖房的一车椽

取缔了其余全部家当

父母从一地搬往另一地

仍要寻找存放的地点

但不会找到盖房的地方

这车椽

后来一定庇护了另外某些人

但我也感谢

我们家四海为家的命运

积水潭

我父亲帮我照看孩子

孩子摔了一跤

拉到積水潭医院照片子

竟然骨折了

我不禁沉下了脸

那是我三十多岁

初为人父的时候

我表面沉默

心里却埋怨

父亲事业无成

连孩子都看不好

这念头使今日的我

真害臊啊

人字斗篷

手术后的剧痛

已完全记不起来了

只记得我龇牙咧嘴

在积水潭畔

这元大都的运河码头

皇家洗象池

疾走

甚至连疾走

也记不起来了

只记得我穿一件

便宜但时尚的

人字图案大衣

大衣仿佛斗篷

在湖畔飘

特殊教育

片警把安全知识

刺成了盲文

就像蚕宝宝

下在草纸上的卵

我告诉一位盲女

她长得很美

全班开心地大笑

也明显惊讶

这位少女天真地说

我一点都不知道啊

我担心老师没告诉过她

更担心他们不认为她美

一小块玻璃

我在1978年以前

拥有了许多宝贵的经验

比如我理解什么叫

窗户纸一捅就破

实际上去捅窗户纸

是十分困难的

中间隔着全部的伦理和禁忌

我的生活简单

但充满了仪式感

这使我觉得

装一小块玻璃足够了

因为窗户天然属于窗户纸

而这小块也属于

玻璃后面女眷的眉眼

《论语》

夏尔在键盘上

一通猛按

电脑屏幕上出现了

行行字符

他指着说

《论语》

真是太像了

这个中国娃尚不识字

已经认得祖先的面目

无意

寂静的节日

车子拐进一个巷道

惊飞一只黑鸟

它逃飞的路线

也正是我前行的方向

越来越像追赶

我真该改变行程

臭椿

爸爸和邻居老头

接连在楼前空地

种了七棵臭椿树

年复一年

这儿一定会成为臭椿园

臭椿并不臭

只是它奉献不出

香椿树那样清香的树叶

我曾拥有

但永远失去了

东阳村庭院里的

那株香椿

它的嫩叶鲜美

渗出的树胶更迷人

假如它不被伐倒

似乎我在短暂的生涯

就能见证琥珀的诞生

肿瘤犬

孟祖河河畔

流浪犬乐园

它们看上去似乎比

无家的人更自在

其中一只

肚子上垂着个大瘤子

跑来跑去

看也不看行人一眼

在枯草中刨起尘土

它对被收留

完全不抱希望

十分习惯的态度

使我内心一阵刺痛

高跟鞋

一位农村少女

上课时看小说

使我产生强烈好感

但她的好友告诉我

她穿高跟鞋

脚都磨出血了

即便是生活在一起

我也没有更懂女人

所有重要的秘密

都来于女人的出卖

叛徒的嘴脸模糊了

只记得《中篇小说选刊》

只记得高跟皮鞋鞋帮带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