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涓涓潺潺总关情
——谢默斯·希尼诗歌中“水”的意象浅析

2018-07-13周依依浙江工商大学杭州310016

名作欣赏 2018年33期
关键词:沼泽井水爱尔兰

⊙周依依[浙江工商大学, 杭州 310016]

在谢默斯·希尼的众多诗歌中,“水”是一个不可分割意象。不论是冰冷如大西洋海水般的诗句:“武器的残片/在带冰的河流中闪烁/他们的声音淹没在震耳欲聋的海涛中/警告着我,那声音再次升起/带着暴力和启示”,还是和煦如爱尔兰乡间溪流般的诗句:“我的‘清水之地’,/世界开始的小山/那里清泉涌出,流入/闪光的草地”,希尼都在用他的人生经历感受这些形态各异的“水”。伴随着诗人的情感波折,水以不同的温度、不同的气度和不同的态度流过希尼的作品,滋养了诗歌的独特气质,浸润了诗歌的不凡灵魂。

纵观希尼的作品,“水”的意象可以说是串联起诗人对于民族、历史和家国情感的一个重要线索。不同于其他诗人对水之意象作“上善若水”和“纯净滋润”的解读,希尼诗作中的水既是厚重的历史,又是暴力的见证,更是微小的希冀。本文将以“水”作为切入点,分析“水”在希尼作品三个主题中的具体体现:井水——寻根爱尔兰文化、沼泽水——反思暴力冲突、雨水——探寻改变的可能性。

一、井水——探寻民族之源

打井水是爱尔兰乡村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井水”的意义往往与发现源头、探寻历史联系在一起。《在源头》中,希尼描写了一位失明邻居:“让你的歌把你带到歌声的源头,/热情又孤独就像我们失明的邻居/她整天在卧室里弹钢琴。/她的琴音就像我们在井口边/绞起的水从同种四下迸散”,刚打起的井水在桶中的晃动,敲打出了来自“源头”的声响,那是纯净心灵的源头,也是善与美的源头;《饮水》中,希尼描写村妇每日外出打水的日常活动,并在其中隐含了“饮水思源”的意思,告诫后人不忘打水者:“又一次在曾汲水喝的地方我看到/她杯子上一句《圣经》的训诫,/记住施与者正在杯口处褪色。”在许多诗作中,希尼都从不同角度运用了“井水”这一意象,通过不同的语气和辞藻,沿袭了同一个主题,那就是“追根寻源”。

自始至终,希尼坚持探寻爱尔兰的文化根源,坚持自己爱尔兰诗人的身份,试图用诗歌唤醒爱尔兰人的历史与传统,唤醒爱尔兰人对本民族文化和语言的执着。在《卜水者》中,希尼这样写道:“一根榛木杈砍自绿色①的灌木丛/他紧握住V形两端:/在地上兜着圈,寻猎水的/吸力,紧张,却又职业性地/沉静,那吸力陡地到来犹如蜂蜇。/魔杖猛然一沉,精确地震颤,/突然发布地下水的消息/通过一个绿色榛木杈,它的秘密电台。”这首诗描写了一位卜水者用榛木杈寻找水源,“卜水”是一种爱尔兰传统的探寻水源的新方法,“魔杖”则是卜水者找水用的树枝;只有通过这个树枝、通过这个“魔杖”,才能让爱尔兰民族的“秘密”发声。希尼本人曾解释说,卜水者寻找水源的技巧是无法学习的,因为那“是一种与隐藏的和真实的存在保持接触的天赋”。其实希尼与卜水者之间有着相似性:卜水者能够通过树枝发现水源,因为他与水源之间具有一种神秘的联系;作为爱尔兰诗人,希尼不断地在诗作中感受和挖掘民族的根源,反映了他与爱尔兰传统文化和历史根源之间的与生俱来的、无法言说的纽带。希尼希望将这种奇妙的感应传递给“旁观者”,让他们感受到爱尔兰民族文化所带来的“震颤”:“旁观者会要求试试。/他便一言不发把魔杖递给他们。/它在他们手中一动不动/直到他若无其事地/抓住期待者的手腕,榛木杈又开始震颤。”

水是生命之源,井则是人类获取生命之源的地方,希尼在诗中反复探寻自己的爱尔兰民族身份之源。在《自我的赫利孔山》中,希尼更是把“井水”这一意象运用到了极致:“一口生在干枯石渠下的浅井,/却像养鱼池一样富有丰富的生命。/当你从软软的覆盖物下拉出长长的根,/一张苍白的脸在井底徘徊。/其他的井都有回声,传回你的呼唤/伴着清新的乐音。有一口井/令人害怕,那里的羊齿草和高高的指顶花中/猛然窜出一只老鼠践踏了我的倒影。”在这里,“倒影”是诗人身份的象征,井水仿佛是一面镜子,照映出了希尼不同的民族身份。诗中的“其他的井”意指了希尼的英国背景,在那些井水的倒影中,诗人的发声总能得到“回声”;但是在属于爱尔兰这口“令人害怕”的井水中,看到的只有“羊齿草”和“指顶花”,以及被“一只老鼠践踏”的诗人的“倒影”。这口“浅井”中的源水被其他“丰富的生命”所遮蔽,不得所见,除了“长长的”民族之根外,目之所及只剩下一张属于诗人的“苍白的”、空白的、无归属的倒影。在《自我的赫利孔山》的末尾,希尼写下:“如今,再去窥视根的深处,用手指抓出泥泞/如大眼睛的那西索斯,瞪视着泉水/有损承认的尊严。所以我写诗/为了凝视自己,为了让黑暗发出回声。”面对爱尔兰文化历史这汪清泉,希尼希望自己如那西索斯般无所畏惧,用手指和诗句发掘民族之源、身份之源,让“自我”显现,让“黑暗”发声。

二、沼泽水——追索暴力之殇

在希尼的诗歌之中最重要的一个水的意象非“沼泽水”莫属。希尼曾说过,如果到都柏林国家博物馆去看看,就会明白爱尔兰最珍贵的物质遗产很大一部分在沼泽中被发现。沼泽是爱尔兰的象征;沼泽中发掘的鹿骨和油脂,象征着爱尔兰深厚的历史沉积。希尼对于“沼泽”意象的描写是想要在记忆、沼泽地以及民族意识之间“制造一种和谐”。他相信,“产生这些沼泽诗的是潜藏在记忆最底层的东西”。在第一首沼泽诗《沼泽地》中,希尼把爱尔兰民族的历史和文化比作是层层叠叠的泥层,所有伤痛和经历都深埋在这片沼泽水之下:“我们的垦荒者们不断在这里开掘/向内向下。/他们开掘的每一层/似乎都曾有人住过。/沼泽地的凹处可能是大西洋水渗出的地方。/潮湿的中心深沉无底。”漫长的爱尔兰历史“深沉无底”,在沼泽的水深之处,是爱尔兰人的共同记忆。

沼泽水之中的宗教祭祀仪式牺牲者的尸体,正是远古暴力历史的有力证据,而暴力、尸体又与爱尔兰民族记忆紧密相连。在《托兰人》中,希尼描写了一个祭祀给土地女神的牺牲者尸体:“新郎祭祀给了女神,/她收紧了套着他的项圈/张开了她的沼泽,/她那黑色的汁水渐渐把他/变成圣徒不朽的尸体,/采泥炭的人们/在蜂窝状的地方得到的宝物。”在这里,尸体是反映爱尔兰民族文化的“宝物”。这片充满积淀的沼泽水,既是自然的馈赠,更是暴力的源头,牺牲者被深深地埋在这片水泽之中,慢慢成为流血和牺牲的印记。在《沼泽女皇》中,希尼描写了一具在贝尔法斯特附近发现的沼泽地女尸:“我的身体是盲文/受缓缓变化的影响:/破晓的阳光暗中摸索我的头/傍晚在我的脚底冷却,/冬天地下渗出的水/浸过我的衣服和围着的兽皮/消化着我,/文盲的植物根/进入我的身体沉思并死在/我的胃穴/和眼窝里。”在这里,尸体是书写爱尔兰暴力历史的“盲文”。沼泽女皇被冰冷的沼泽水浸泡着、“消化”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的身体充满了暴力留下的凹凸不平的痕迹,都是爱尔兰的祖先们用铁锹在沼泽地上所写书的暴力历史。而在《惩罚》中,希尼描写了一位被溺毙的十四岁女性, 她被剃去了部分头发,而这是当时人们惩罚私通女子的标志:“风使她的乳头绽开成/琥珀珠花,/我可以看见沼泽中/她被淹死的尸体,/尸体上压重的石头/和那些漂浮着的柳条、树枝。”在这里,尸体是爱尔兰人民受难的证据。少女的“头发被剃、双眼被蒙、绞索在颈的她被沉溺在沼泽水中”,沼泽水变成了惩罚之器,让无辜的人民遭受了种种苦难。

希尼一直把沼泽视为爱尔兰的“历史轴承”,暗示着爱尔兰的过去与现代民族发展之间的联系。②在每首诗的后半段,希尼都把远古的暴力和现代的暴力串联起来。在《托兰人》中,希尼将托兰男子与在1920年代爱尔兰宗教冲突中遭遇袭击的四兄弟的尸身对应起来;在《沼泽女皇》中,希尼认为沼泽女王就是爱尔兰民族的化身,“她在沼泽中的长期沉寂如同爱尔兰民族意识被压抑的过程”;在《惩罚》中,因通奸而被淹死的少女就像那些与英国士兵恋爱的爱尔兰女性一样,遭到“惩罚”与羞辱。何宁认为,希尼通过诗歌中不同人称的变换、不同视角的交替,将受害人和施害人在历史和现实中纠结中加以呈现。通过互文方式,希尼把这些古代爱尔兰暴力牺牲者和当代北爱尔兰暴力牺牲者联系在了一起,用冷静的视角对不同时代、各种形式的社会暴力牺牲受害者进行审视,借这些古代部落牺牲仪式受害者的悲剧来表达他对当下爱尔兰暴力现实的思考。在他看来,向沼泽深处的不断挖掘正是向爱尔兰暴力之源的不断探寻。这种互文对比赋予了诗歌特殊的历史厚重感,如吴德安所说:“政治的错综复杂性经希尼进一步运用泥炭沼的意象而变得丰富和深化。”正是这种历史与现实多重的、复杂的交织,让沼泽水的内涵更丰富,情感更鲜明。

三、雨水——寄望和谐之歌

希尼的人生经历和诗歌创作发展的最顶峰时期,与北爱尔兰的政治动荡时期重叠在一起,这让希尼“感受到历史的重负无法摆脱”。对此,希尼除了用诗歌见证和记录历史,批判和反思现实,同时,他希望用诗歌寻找一条理解和沟通的路径,实现民族间的和平。作为大不列颠岛和爱尔兰岛共同的自然特色,“雨水”便成了希尼联系两个地区、两个民族、两个宗教的最佳纽带。在《雨声仙人掌》中,希尼描绘了一种如乐音般的“雨声”:“谁会介意所有奏出的音乐/是砂粒还是干种子在仙人掌中从头落到底?/你就像一个有钱人听到一滴雨声/便进了天堂。现在再听。” 不管是“砂粒”或是“种子”,只要能奏出美妙的乐章,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这“一滴雨声”带来了抚慰,抹去了所有的矛盾、差异、纠结,让所有人一同进入天堂福地。

在《雨的礼物》中,希尼把“雨水”比成一种拥有强大力量的事物,它落到地面,漫过石阶,拔起草根:“雨灵活的长鼻/舔过踏脚石/将根拔起。/他探测着深浅/涉过人生之水。/探测深浅。”希尼努力把自己和倾盆的雨水联系起来,试图像“雨水”一样涉过爱尔兰民族的历史长河,探测爱尔兰民族的灵魂之源。“那茶色的发着喉音的水/诅咒着自己:莫尤拉/是它自己的伴奏和配乐,/以最大的努力/把所在的地铺成河床,/簧管之乐,一个年老的吟唱者/把她的雾霭低吟进/元音和历史。” “雨的礼物”就是莫尤拉河,蓄满爱尔兰喉音的河水不停流淌,吟唱着爱尔兰的文化和历史。在莫尤拉河水的不断冲刷、荡涤之下,终会把河底的泥土变成坚定的决心:在这片共同的土地上,不同的民族、不同的信仰一定可以和谐共存。

而在《斯特森岛》中,“雨水”是宗教洗礼的圣洁之物,使人能够得到灵魂的救赎与提升:“当他们把圆圈扩展开,就是你该/自己游出去之时,把你自己的频率/写满元素回声探测仪,/寻找,探查,诱惑,/小鳗鲡在大海的黑暗中微弱闪光。/阵雨变成大暴雨,柏油地面/嘶嘶响着冒出水汽。当他极速离开时/倾盆大雨降下它的银幕环绕着他直直的步履。”希尼向往自由的精神世界,渴望在文学艺术创作的领地自在游荡。他认为真正的艺术家应该摆脱世俗教条、怨怼、争斗的束缚与羁绊,他希望现存的那些对立和争执能得到“倾盆大雨”的完全冲刷,直至摆脱束缚,重获新生,就像“小鳗鲡”一样在海中自在穿行。

希尼对于当下爱尔兰文化和政治的言说背后,隐藏着他对爱尔兰文化认同和文化身份的态度。在这些诗作中,“雨水”是有灵性的生物,从“一滴雨”到“阵雨”再到“倾盆大雨”,“雨水”不断倾泻,其力量也不断增强,而寄望和谐共存的态度却从未改变。李成坚认为,在“既定”的英国文化影响的事实下,保有爱尔兰性,在两种文化的对话和共存中,形成一种“双向的忠诚”。就像在《另一边》中写的那样, 希尼也在思考爱尔兰人能否抛掉背后的宗教斗争和冲突,像普通的、隔墙的邻居一样,“拍拍他的肩膀 / 谈谈天气 /或者谈谈草种的价格”,构建一种和谐的、其乐融融的邻里关系。面对隔阂和分歧,希尼在诗歌中寄予了一种融合的希望在“两位邻居”彼此相连的“希望之乡”的土地上,让希望的种子能播撒:在英国和爱尔兰之间能找到共存点,都能在这片土地上“把共同的土地珍藏在心中”。

四、结语

希尼关注爱尔兰土地上发生的一切,并对此进行多角度的记录和反思,他以“水”为诗心, 将他对爱尔兰民族的感情融入其中,所有的深情、感伤、祈盼都蕴含在对民族之源、暴力之殇、和谐之歌的诉说中。诗歌中,底蕴深沉如“井水”般的民族文化,残酷冰冷如“沼泽水”般的暴力现实,纯净滋润如“雨水”般的和平向往,都反映了希尼对其身份、民族和现实的理解。这些诗作借用诗歌的文学意义,来进行实现批判。希尼对爱尔兰民族所陷困境的深入思考,用文学的独特视角提出改变的可能。希尼的诗歌给人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来自于他对爱尔兰民族意识的不断探寻,来自于他对暴力现实的思考,来自于他所承担的一份家国民族责任。希尼期待着爱尔兰民族都能感受诗歌中蕴含的能量,纵观历史,反思现实,从而获得和平的力量,不仅仅是北爱尔兰人民,同时也包括和北爱尔兰有着类似困境的其他民族。

① 1972年,希尼正式加入爱尔兰国籍,并举家从北爱尔兰移居爱尔兰共和国的威克娄乡,实现了让护照变为“绿色”的愿望。

② 自1534年英国新教与罗马天主教分离后,北爱尔兰地区信奉天主教的爱尔兰人与信奉新教的英国人之间的矛盾冲突一直延续不断。1972年1月30日,北爱尔兰政治暴力达到巅峰。在这场名为“血色星期天”的暴力冲突中,十三位参加游行示威活动的爱尔兰人遭到英军的枪击而身亡。在其后的二十多年间,恐怖和暴力冲突持续不断,超过了三千六百多人的性命在冲突中丧失,其中两千多名是手无寸铁的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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