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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东两千米

2018-06-21霍君

雪莲 2018年5期
关键词:流浪汉粽子头发

周五的早上。先是一声砰——

从声音的清脆度和可辨别度判断,它诞生于对门儿,向东两米的那个位置。对门住进人了,而且,住进的人在这个早上准备外出了。也许说上班更准确,因为这是个上班的钟点儿。比如此刻的粽子,正被急迫的上班钟点追赶着,哪怕百分之一秒都被当作有效时间,撒尿的频率都提速,更别提刷牙洗脸。爽肤水咕嘟倒在掌心上,啪叽往脸上一糊完事,比刷墙都利索。拎了包,正要穿鞋,这个时候,另外一种声音响起来了。它是尾随着刚才的“砰”而来的,和“砰”比较起来,分贝削弱明显,但是,它却以不断重复产生的韵律占了上峰。

咯噔,咯噔,咯噔……

前一声咯噔和后一声咯噔,间距一点零秒。

粽子将一只眼贴在猫眼上,看见对门的女人站在门口,一下一下地拽门把手。拽一下,门把手发出一个咯噔,像是没吃早餐,在打空嗝儿。无数个嗝儿连缀成一首神曲。女人的神情很专注,齐着耳朵的短发墨黑墨黑的,被风拂过的黑绸缎似的,跟着拉拽的动作一波一波地流动。

女人大概觉得拽得差不多了,就放松了门把手,倒退了两步。这个距离刚好适宜打量,检查漏洞,然后及时修补。从她的头低垂的角度判断,粽子确定女人是在用目光检阅门把手的。只有目光是动的,墨黑墨黑的头发停止了流动。这样持续了十来秒钟,女人翻转过身子,挪动脚步往楼下走。目光却依旧在门上,门把手上。粽子想,门把手上边莫不是有蜜糖,女人的眼睛里藏着采蜜的蝶儿。女人的脸是侧着的,所以直到女人在粽子的视线里消失干净,粽子也沒能看清女人的表情。满眼是墨黑墨黑的头发,随着女人身子的迁移,它们又开始妩媚地流动。

是她。粽子记得她墨黑墨黑的头发。前不久,这个女人出现过一次。粽子向来不关心别家的动静,直到有一天对门儿的房子乒乒乓乓地装修,她才知道老邻居卖了房子,新邻居即将入住。新邻居是谁,也不在粽子的关注范围。一个周六,粽子睡足了懒觉,去菜市场买菜,开门关门然后往楼下走。眼神儿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对门儿,对门儿的门是敞开的,装修的工人,装修的动静,嘈杂地拥挤着。忽然,在一片嘈杂中,那帘墨黑墨黑的头发,朝着粽子涌过来。好健美的头发——粽子的脚步有了一个短暂的愣怔。

女人对粽子而言,尽管面目是模糊的,然而墨黑墨黑的头发就足够了。在这个漂浮着各色染色剂的北方城市,它一出现,粽子便记住了。终于熬到女人下楼,粽子才想起来,今天早上的迟到是注定的了。部门的主任,此刻说不定正在隔着玻璃往下看,只等粽子经过他的办公室门口,然后从虚掩的门儿里扔出一句“我不喜欢踩着点儿上班。”每次粽子都恨不得把那句话捡起来,隔着门缝儿给他塞回去。这个奇葩的早上,粽子嘟哝了一声,开门儿上班。

猛然,粽子的手又缩了回来。因为她从门打开的缝隙中,看到墨黑墨黑头发的女人又返回来。从时间上推测,女人至多刚走完一个楼层的楼梯。她想干什么,粽子充满了好奇,于是闭拢了还未来得及完全打开的门。

咯噔,咯噔,咯噔……

前一声咯噔和后一声咯噔,间距一点零秒。

女人又复习了一遍之前的动作。

门里的粽子呼吸开始急促,胸腔里有一种压迫感。拽门把手的人,好像不是有着墨黑墨黑头发的女人,而是她粽子。好在第二次拉拽门把手的时间,总体上比第一次短了些。墨黑墨黑头发的女人,再一次下楼时,粽子翻了翻白眼,长长地吐掉一口气。

那个女人,她是谁,有过怎样的经历?

粽子索性不着急了,拎着包在街上晃晃荡荡地朝东走。晃晃荡荡是一种松懈的态度,在行色匆匆的早上,很是格格不入。松懈的不过是肢体,粽子的脑细胞也是匆忙的,活跃的。粽子也没有想到,这个早上以迟到的代价,收获了对一个女人的关注。女人就是电影镜头里的一个特写,拉拽门把手的动作,墨黑墨黑的头发,局部的清晰反而让人印象深刻,添增了几分神秘的猜想。

就要经过那把长椅了,粽子的心开始跳起来。长椅在向东五百米的地方。这一个长椅和其他长椅,无论从长度还是颜色上,保持了高度一致性,没有任何差异。不同的是,它被一个流浪者占据着。此时,他在。和以往粽子经过时一样,他在睡着。是啊,他在睡着。而且,自从粽子发现他,他就在这把长椅上睡觉。原本,一个流浪汉不太会引起粽子的注意,那天粽子从他身边经过,不经意瞟了他一眼。就这一眼,粽子的心动了一下。尽管他的眼睛闭着,尽管他的头发蓬乱着,尽管他极度肮脏着,男性的清秀穿透蓬乱与肮脏,高清晰度地呈现在粽子眼底。泥垢下的皮肤是细腻的,两片唇是红润的,颌下杂乱的长须静止于胸前。好有艺术范的流浪汉,粽子发出惊叹。说不定,他成为流浪汉之前,真的和艺术有过某种关联的吧。

他从不惊扰别人,别人也惊扰不到他,只安静地占据着这张长椅,季节的轮换与世间的嘈杂都与他无关。一双女式塑料拖鞋整齐地摆放在椅子一侧,鞋子面上有一朵装饰的花朵,紫颜色的。每次经过他,粽子都要投过去一个目光。昨天下班,她的两片目光又习惯地投过去,也许是秋风的作用,目光发生了些许的偏差,没有落在流浪汉安详的脸上。而是精确地落在他的下体上。

那里是破损的,雄性的力量从破损的单裤里露出来。他是仰躺的,它也保持了仰躺的姿势。它躺着,把自己躺成了饱满的状态。异常鲜活的饱满,充满了蓬勃的生机,与这个季节截然相反,也与主人神态的安详反差鲜明。粽子砰然心跳,迅速地转过脸去,然后用眼的余光观察一下周围的动静,确定是否有人注意到了她的这一瞥。

他依旧在椅子上,不过和以往仰躺的姿势不一样,身子是侧向里面的。而且身子一抽一抽的。粽子不自觉地多瞟了一眼,他是生病了么?很快,粽子发现,流浪汉是在躺着撒尿,一线微黄的液体正在洒向草地。高出草坪的几棵杂草,首先接受了尿液的洗礼,草叶不情愿地簌簌抖动。一个穿黄色马夹的老环卫工人,在长椅几米处有节奏地挥动手里的扫把,注意力都在扫把上,没有多余的分给流浪汉。脸上的皱纹淡定地松弛着,没有一丝谴责的欲念。

流浪汉就是一个不存在的零。

医院在向东五百五十米的位置,和长椅的距离有些近。粽子从来没有对他提过流浪汉,流浪汉是她无法言说的一个隐私。

粽子抬起头来,仰望着高高的白楼。一座冰冷的白楼,因为他的存在,有了动人的热度。她是他的患者,他是她的主治医师。这种关系维持了两三年,两三年的时间里,他们只是单纯的医患关系。第一次当着他,裸露出自己的胸部时,粽子是有些羞怯的。他探出右手的一根手指,在她乳房上有选择地触摸。他的表情比他的手指还专业,好医生式的微笑,多一份则显热情,少一分则显冷漠。五官没有明显特点,很容易让人遗忘。粽子的视线盯着他的手指,看它礼貌地在自己的乳房上移动,指甲修剪得恰到好处,甲缝干干净净,没有残留的污秽。

复查了几次之后,乳大概折腾累了,也或者她按照他教给她的方法,每晚用淡盐水热敷,真的起到作用了吧。反正粽子有段时间没有光顾乳腺科,有时去别的科室,也忘了去看看他。忘了,是缘于根本没有想起来。直到今年入夏的一天,粽子又去了乳腺科。好几个病人包围着他,他的目光穿越丛林似的患者,落在粽子脸上,说,你瘦了。说完收了目光,转向其他患者。没有客套,没有铺垫,直接奔了主题,就像粽子是他的亲人。粽子是敏感气质的人,那样的表达让她有一些感动。

这是我的微信号。临走,粽子在空白的处方笺写下一串数字。

其时,屋子里只剩下粽子一个患者,因为是下午,难得出现了空档。所以,粽子写完那串数字,惶急地站起来想走掉。她有些埋怨自己,不该主动留下微信号,多少有些主动示好的意思。他也站起来,她以为他是礼貌地送她。

繞过桌子,他抢先到了门口。却没有打开,而是用脚抵住门。同时发生的,是他的上肢体动作,一把将没有反应过来的粽子搂在怀里——亲吻。他的舌头很有力量,一下就冲开了粽子牙齿的防卫,进入到粽子深处的绵软。粽子可以选择推开他,给他两个耳光,骂他无耻或者流氓。可是她就像一粒灰尘,被一个巨大的场牢牢吸附住了,无法呼吸,无法有自主的行和动。她被动地配合着他,他说左转就左转,他说右转就右转。转了几个回合,粽子熟悉了他的步伐,开始主动地追随。那样的追随,呼呼地兜出无以伦比的美妙感。

胜过和哈私奔的的初吻。

那是一扇危险的门,它随时可能被人敲响。在它被敲响之前,他松开了粽子。仿佛一只老虎,在面对突然而至的危险时,不得不张开嘴巴放了口中的猎物,来保证自己的安全。

谢谢你。

粽子听见他在她的耳边说。说完,抵住门的脚便挪开了,伸手去开门。把声音从耳语状态调换成正常语态,对粽子说,慢走啊。

他在送她,在送一个亲人,或者一个朋友。所谓的亲人,又不是特别亲的那种,不在妻子姐姐妹妹这样的范围内。粽子做什么呢?抽他,骂他流氓?让她羞愧的是,她大概丧失了这样的资格。因为她迎合了他,享受了他的给予。

那样的吻,真的是夺人魂魄,粽子如何拒绝得了呢?

除了吻,他和她有过什么么?没有。粽子掰开手指头数了数,发生在乳腺科的吻大概有三四次了吧。其实,第一次吻结束后,粽子是有所担心的,她怕他误会了她,以为她是一个随性的女人,想吻就吻了,想上床就上床了。每天早上起床,他都会给她发一个微信,问一声早安。任何得寸进尺的语言都没有,连得寸进尺的迹象都没有。粽子煞费苦心想好的拒绝方式,都没有派上用场,多多少少地有了些许的失落。早上微信里的问候,总是精确的六点二十五分。一个外科医生的身上,竟然笼罩了朦朦胧胧的诗意,这是粽子欢喜的。但是,她明白,这是一种充满危险的欢喜。粽子希望他更坏一些,甚至更无耻一些,那样她就不用对他的吻如此地迷恋了。

这一个早上是多么地丰富。墨黑墨黑头发的女人,艺术气质的流浪汉,献给她迷幻之吻的乳腺科男医生,这三个人没有半点瓜葛,但是又有着某种相似之处。哪里相同呢,文科生粽子努力做着分析。

进入向东两千米的办公楼。一级一级的楼梯,悠长的走廊。一间一间的办公室。部门主任的门敞开着一条缝隙,粽子知道,那是专门为她敞开的。它的存在提醒了她,该想好的一个迟到理由,居然给忘了。一路上脑细胞都在忙碌着,没有来得及编织一个小谎言。

粽子吝啬地分割出零星的目光,顺着门缝掷过去轻慢的一瞥,看里边又会扔出什么东西来。是一句话,还是恶毒的眼神?

令人意外的是,门缝里静悄悄的。

刚提升的副主任,和粽子坐在对面,半个头部从电脑屏幕的上方露出来,用沉默和粽子对抗。

副主任,你唇上的口红淡了,该补补妆了。

办公室的气氛瞬间凝结,每个人都呼吸急促。同时,每个人都选择了装聋作哑。办公室有一个公开的秘密,当副主任还不是副主任时,忽然某一天,她从部门主任的屋子里出来,细心的人发现副主任唇上的口红没了。去之前的红润,变成了两片苍白。大家背后议论,却没有谁当面说出来,只是暗中提醒粽子,她这个研究生毕业的高材生,争取副主任的位子怕是危险了。让她赶紧冲锋陷阵,把阵地拿下来。

是么?

副主任从包里拿出小镜子照了照,屁股从椅子上翘起来,把整张脸尤其是嘴唇展示给粽子。微笑着说,我现在已经不涂口红了,难道你没发现?

粽子挑了挑眼皮,没续接副主任的提问,副主任,我想去医院拿点药,你跟主任说一下吧。

不等副主任应允,粽子已经闪出了办公室。心里恶狠狠地骂,人要是不要脸,连神仙都奈何不了。

周五,是他门诊的日子。坐滚梯上门诊大楼,看到他坐诊的办公室,粽子的心情好了大半。粽子没有敲门,轻轻地推开它。他给了她一个短促的目光,手指继续在对面女患者的乳房上游弋。真是一根有耐心的手指,它细致地在乳的路径上行走,边行走边俯身倾听。手指真是干净,乳也真是白腻。

这个疙瘩有点硬,拍个片子看看吧。终于停止的他,对女患者说。

女患者合上敞开的胸,拢起耀目的白,拿着开好的单子出了门。在和粽子交错的瞬间,粽子发觉那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女患者。

粽子不觉抚了一下掌,好漂亮的乳房,你动心了吧。

我们都经过职业训练,不会动心。即便漂亮,也超不过你去。

粽子已经在她对面的小凳上坐下。小凳上,女患者的体温还在。

——为啥乳腺科的都是男医生呢?

——女的不愿意干。

粽子痴痴地笑,他也笑。是不出声的那种笑,连牙齿都没有露出来,很是有几分的含蓄。他在她的眼睛里笑,她也在他的眼睛里笑。粽子想,這会子没有患者,他会不会站起来,吻她?这样想着,粽子身上的细胞犹如含苞的花蕾,站在枝头等春风来催开它们的绚烂。忽然,门被敲响了,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年患者。粽子赶紧从凳子上站起来,移步到了一边,看着他给患者诊病。

一只松软下垂的乳房,粽子的目光亦步亦趋地随着他的手指移动。它走了一天的路,看到不好的风景,并没有懈怠,一如既往地谨慎,一如既往地保持了优雅的姿态。粽子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好医生。因刚才眉目清秀的患者而泛起的浅浅酸意,渐渐被胃囊消化掉了。

下午本该稀疏一些的患者,大略听到了粽子体内花蕾打开的声音,纷纷赶来赏花。看乳房的女患者,看胸外科其他病症的男患者,三三两两而来,不等粽子的屁股在小凳坐稳。粽子索性不坐,也不离开,反正是一个无事可做的下午,就坚定地站在一边,看他与各色患者往来。看着看着,粽子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他会不会以为她在固执地等他一个吻呢?

粽子的脸莫名地红了。

后来病人终于累了,不再呼喊着往医院赶趟儿。粽子的屁股好不容易挨到了他面前的小凳上。门儿轻轻地被推开了,闪进来的是一个护士。她是年轻的,也是美丽的。美丽的她手里拎着一只塑料袋,塑料袋里是一捆绿意葱茏的大葱。一弯腰,她将塑料袋放在靠墙处,说,老家送来的,纯绿色的。

就转身出去了,没有给粽子一个眼神儿。

他没有应声。粽子立时警觉起来,他是科室主任,是她的上级,即便没有上下级关系,他是中年人一枚,她不过是青涩的小果子,辈分间的尊敬总该有的吧。只有一个原因,他和她是亲密的,只有亲密的人才可以随意到不用敲门,不用客套。

我们护士站的小护士。他解释。面部平静,没有动声色。

粽子也不动声色,说乳腺科的医生真是好修养,咋不问问我为啥不上班?

为啥呢?他的嗓子略略带着喑哑,说了一天话的缘故。身子瓷实地靠在椅子背上,手放在翘起的二郎腿上,十根手指交叉,两根大拇指以彼此为轴线,做着环形运动。

想起一个好玩的故事,特地来讲给你听。一个单位的领导亲女下属,女下属刚从领导的办公室出来,同事就都知道了。原来女下属喜欢涂唇膏,进领导办公室的时候,唇是红润的,出来时一片苍茫。口红呢,原来被领导给吃掉了。这个故事好玩吧——粽子盯着他的眼睛。

好玩,还是你聪明,不涂口红。

男人这样说时,眼底有火苗灼烧起来,两只大拇指环绕的速度提高了。腾出眼神儿,看了一眼门口。尽管那扇门是关着的。粽子知道他要干什么了。

最无耻的一种行为就是利用职权搞女人——粽子抓紧时机,给自己的故事做了一个总结。

他眼底的火苗儿摇晃了几下,弱了下去——你不会怀疑我和小护士有点啥吧?人家还没结婚呢,没结婚的小姑娘动不得,万一粘上咋办?

他的话变成一根棍子,伸进粽子的胃囊里,好猛烈的一阵搅动。粽子做了一个干呕的动作,她想吐。

晚上下班,粽子从容地经过了艺术气质的流浪汉。所谓的从容,是指心跳正常,没有发生加速的现象。仰躺的睡姿,破损的裤裆,无处藏躲的私密。它们都在,包括椅子下的女式拖鞋,一样都不缺。

粽子的精神暂时阳痿了。

站在自家的后阳台,朝下看。

墨黑墨黑头发的女人,坐在一只小马扎上,占据着一小片夕阳。偶尔,她会看一眼楼上,属于家的那个位置。不往楼上看的时间里,她便把自己静止成一幅人物画。墨黑墨黑的头发被夕阳镀上霞光,独自美好着。

墨黑墨黑头发的女人四十岁?或者四十五岁?那都是粽子忽略的部分。离着墨黑墨黑头发女人大约十多米的地方,聚集着几个老太太。她们是原住市民,是城市老太太,所以,老太太们有着与生俱来的身份骄傲。她们说着纯粹的独属于这座城市的语言,气质和眼神极具傲慢,哪怕她们之中的人连大字都不识几个。粽子不喜欢,觉得那不过是一种低级的自恋。无事可做的,也无孙辈可照看的老太太们,话题一定和墨黑墨黑的女人有关。粽子看见一只轮椅上的老太太,压低了身子,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其他几个老太太一起把目光投向墨黑墨黑头发的女人。隔着几个楼层的距离,粽子依然可以觉出她们眼睛里的内容,那是审慎的,狐疑的,探寻的,甚至还是轻蔑的。

粽子其实没有心情看楼下风景,临窗的目的是想看她的哈私奔的。这个和她户口在一个本子上的男人,在周末开车从另一个城市回来,和她团圆做周末夫妻。他已经几个星期没有回来了呢?粽子记不清了。

四年前,粽子嫁给了他,让他成了她的哈私奔的。粽子不会做饭,她的哈私奔的每次回家,都会给她做出一周的饭菜,装在餐盒存进冰箱里。粽子吃,只需在微波炉里热一下。哈私奔的喜欢捉迷藏,粽子给哈私奔的打电话,说她想吃薯条了,哈私奔的就笑,说我的小粽子你往沙发后边看。粽子举着电话转到沙发后边,果然有了一个欢乐的收获。一周的饭菜和零食吃完了,哈私奔的就开车回来了。两座城市不太远,也不太近。

最近,她的哈私奔的越来越忙了。这次因为红唇事件没有升职,粽子觉得自己委屈极了,她需要哈私奔的给她一个安慰。在这个她唯一可以依偎的安慰里,任性地撒娇,任性地哭泣。

哈私奔的说,我正忙呢,回头说。

粽子就把话头噙住了,没有让它露出来。

注定又是一个没有哈私奔的的周末。粽子把下唇嵌进齿缝间,狠狠地咬住,又吐出来,骂了一句很脏的话,给了后阳台一个背影。

冲到客厅,再冲到卧室,粽子断了串在一起的两部座机的线路。让手机洞开着,保持着与外界的随时畅通。然后,幸灾乐祸地期盼着铃声的响起。

期盼第五分钟时,向东两米的对门儿传来开门和关门声,是墨黑墨黑头发的女人上楼了。期盼第五十五分钟,对面邻居的门又响了两下。一下开,一下关。是墨黑墨黑头发的女人出去了么?粽子等着她制造出来的,间距一点零秒的拽门把手的咯噔声。奇怪的是,响过两声之后,那门便死去一般地沉寂了。是另外一个人进了门儿。那个进门的人,一定和墨黑墨黑头发的女人,有着极其亲密的关系。是谁,她的男人么。

会是怎样的一个男人?是原装的男人么?进入到各种猜测中的粽子,反而不急着要那份期待了。你不急,它倒来了。

座机没人接,没在家?

凭什么你一打电话我就得在家?每天晚上都查一遍岗,你累不累?四年了,你他妈的天天高举着关心的旗号,卖弄不信任的风景。我查过你么,连你住哪我都不知道吧?跟我过腻了是不是,都不愿意回家了。你记着,我不会求着你回来,就算离婚连眼睫毛都不带眨巴一下的。我粽子是谁,找个男人分分钟的事!

一口气说完了,粽子挂了手机,哈哈大笑。真是解气,她骂了哈私奔的,她说了离婚两个字。离婚,多么美妙的一个单词,她和他都曾经发誓,一辈子也不使用它。原来,看似普通的一个单词,包裹着丰富的汁液,她满嘴满心沁着它的体香。

是一种比冰还要凉的凉。

立冬的早上。咯噔,咯噔,墨黑墨黑头发的女人又在拽门把手了。上一声咯噔和下一声咯噔,保持着一点零秒的距离。

咯噔声成了粽子日常的一部分,每个早上听着它,飞速地洗漱,飞速地穿鞋,飞速地出门。粽子不再回避,匆匆地经过墨黑墨黑头发的女人,在两三秒钟之内,让自己的身影在她们之间的楼层消失。她和她,两个女人间没有打过招呼。

大妹子,我问个事儿——墨黑墨黑头发的女人说。

粽子依旧往楼下飞奔,她听见了有人在说话,但是她不认为那句话是说给她的。

大妹子——

这回粽子站住了。回转头,见墨黑墨黑头发的女人,拿了拘谨的表情对着自己。经过两秒钟的判断,粽子确定女人在和她说话,管她叫大妹子。

您,叫我?

大妹子,我想问问,医院在哪?

噢,向東五百五十米就是了。

向东两千米的路程中,粽子尽量把脖子往棉服里缩,团紧了身子向东走,以抵御外来的侵入。行至向东五百米的地方,一个醉汉在热烈地吵架。真是怪了,醉汉不光出现在中午和晚上,原来也可以出现在早上。醉汉的外套敞开着,里边是一件灰色的旧毛衫,毛衫领口沾染着些许污秽之物。他吵架的对象没有特指,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一个群体,一个城市。

他说我操,一个个穿得人模狗样的,以为披张人皮就是人啦?何为人,有同情心才叫人,懂不懂?这哥们都快冻死了,你看不见,你也看不见,全他妈的瞎了!叫人么,一个个的,呸,我拿唾沫啐死你们。呸,快都死了吧,活着丢人现眼。

匆忙的早晨,没有谁停下来,去听一个醉鬼的无厘头谩骂。唯一的看客是椅子上的流浪汉,他的两条手臂紧紧地环绕住抵在胸前的双膝,尽可能减少在空间占用的体积,最低限度地和冷接触。转动眼珠也需要耗费热量,所以,流浪汉看醉鬼的目光是凝滞的。半天,一动不动。他保持这个姿势,不是特意给醉鬼当看客,不过是醉鬼刚好进入了他的视线。醉鬼的吵嚷,离他很近,却又是很远的样子。裤裆破损处的雄性器具,面目模糊成皱巴巴的一团。

一个警察过来,按住醉鬼的脖子,让他把衣服脱下来,给椅子上的流浪汉。醉鬼真是醉得不轻,反过来和警察撕扯,意图来扒警察的衣服。撕扯了几个回合,忽然,醉鬼就像一颗弹球一样弹了出去,准确地击中一辆黑色的奥迪。

粽子惊愕得把脸埋进棉服里,死死地闭上眼睛,屏住呼和吸。车奔驰的声音,风掠过的声音,沙尘碰撞的声音,都被抵挡在棉服之外。

大妹子,没事吧?

然后有一只手搀扶过来。

粽子把脸从棉服里剥离出来,目光试探地投向肉质的弹球击中奥迪的点位,除了绵延不断的车流,什么都没有。警察呢?醉鬼呢?奥迪呢?现场呢?

转头,椅子上坐着艺术气质的流浪汉,两条手臂紧紧地环绕住抵在胸前的双膝,裤裆破损处的雄性器具,面目模糊成皱巴巴的一团。这个场景是在的。

他的确很冷。

真可怜——墨黑墨黑头发的女人衔接上粽子的话。

结束向东两千米的行程,粽子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写调研报告。“冷”总是故意跳出来,严厉地教训粽子,你和这个城市的大多数人一样虚伪,明明是冷的搬运工,还装出一副暖洋洋的嘴脸。你这个家伙,比这个城市,甚至比这个办公室的任何一个人并不强多少。

好吧,下了班,我去给流浪汉送棉袄。粽子向“冷”求饶。

粽子的决定一定是带有鲜艳颜色的,它散发出来的微弱光芒,让粽子长久以来灰色调的心境丰富了些许,情绪也跟着莫名清爽起来。索性趁着有兴趣干点什么吧,去他姑妈的调研报告。粽子推开黑色的键盘,站起来,让自己的目光跨过两台电脑的屏幕,直对着副主任。粽子说,副主任,借我口红用一下,我想痛改前非,和自己的旧形象断绝关系,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请副主任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偌大办公室里的六双眼睛,齐刷刷地把视力的焦点对准粽子。焦点太集中了,一股强劲的焦灼感透过棉服,直接作用到粽子的皮肉上。粽子听到了皮肉发出的焦糊气味,她发出了迷人的微笑。粽子的微笑是迷人的,认识她的好多人都说过。部门主任也说过。他说,粽子,你笑起来好美。说着嘴巴朝着她移动,嘴巴下好像安装了一只看不见的轮子,轮子在一条轨道上运行,发出咔咔的摩擦声。噢,是火车来了。但是这是一辆危险的火车,前边有深谷,它不停止便会车毁人亡,于是,粽子挥起手中的旗子,示意司机赶紧煞车。司机是多么固执,他居然无视粽子的警告,执意向前推动车轮,咔咔咔。粽子完全可以转身走掉,不去理会一起悲惨事件的发生。然而,粽子是有着悲悯情怀的,她决定力挽狂澜,冲上去掴了司机一耳光,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你没看见我早不用口红了么——副主任的表情复又粘在屏幕上。

你呢?你呢?赶紧献出来。

剩余五双眼睛中的四双,向粽子出示了它们的无能为力。它们的主人都是素唇,口红下课有一段时间了。就在粽子快要失去最后的希望时,第五双眼睛扭转了局面。它的主人打开包包,翻找了一下,然后做惊喜状,幸亏我没扔了,送你了。

那是一只粉红色的口红。粽子细致地让双唇晕染了粉红,均匀且浓厚。捏在指间的小镜子里,开出一朵魅惑的花,尽管只有两片花瓣,但足以丰盈渐瘦的季节。粽子显然对自己的唇很满意,美美地坐下来,把键盘拉出来,让手指在上边跳舞。屏幕上出来一行字:好戏开始之前,先上演一段冒儿戏。不要心急,淡定。然后删去。删去再敲出来,再删去。手指在键盘上重复一套过于精简的舞蹈动作。

副主任,这个调研报告有些问题我不是很明白,可不可以越级去问问主任?

当然,报告不是主任亲自遥控你的么?

粽子就理直气壮地出去了。她当然没有去主任办公室,确定没有人暗中窥视后,转道去了卫生间。在卫生间里,把门儿反锁上,拿出纸巾擦去唇上浓厚的粉红色。却又不是擦得干干净净,残留了点点粉色痕迹,如雨后的落红,斑斑点点。好了,就是这个效果。粽子出了卫生间,再次确定没有窥视的眼睛,往大办公室走。

粽子设定好了结局:她们,尤其是副主任,在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她残败的红唇。她们一定是气愤的,气愤她和她们居然成为了一体。紧接着就是鄙视,鄙视她既然能和她们成为一体,何必假装纯洁。鄙视过后呢,将会是她们集体的嘲笑,嘲笑她的得不偿失,红唇没有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验证自己猜想的过程,会是非常好玩的。粽子假装神色拘谨地走了办公室,却听副主任提高声音对她说,粽子,刚忘了告诉你,主任出去了。

写完调研报告,已是华灯初上了。粽子拎着包包,晃荡在回家的路上。堵车的高峰过去了,街上的清冷趁虚而入,前后左右地环绕住粽子。借着黑的道具,粽子的面部呈现出内心最真实的表达。

孤独。

与上午的红唇事件无关。那个事件已经太薄弱,不足以让她觉得更尴尬。她操作了它,不过是想让自己开心一下,哄着自己玩一会。从单位到家里,两千米的长度,怎么觉得一步就可以跨越呢,距离太短了,而此时的粽子需要一个漫长的行走。当一个家失去家的意義时,它存在的价值就微乎其微了,比流浪汉的椅子强不到哪里去。甚至,还不如那把椅子,因为流浪汉对它是如此地留恋。噢,流浪汉呢?椅子,居然是空的。只有那双紫色的女式塑料拖鞋,依旧整齐地排列在椅子下边。粽子的目光慌张起来,他不能走,她预备给他的棉衣还没有落实到位。他就这样走了,她会不安的。他制造的那个冷,会一直一直地跟着她。

一个舞蹈的人进了粽子的视野,面部和流浪汉有着几分的相似。粽子快走了几步,细致打量,果真是流浪汉。和早上比较起来,流浪汉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上身穿一件棕色的棉服,棉服不但不陈旧,还有着七八成的新。裤子也不再是露裆的那条,雄性器物隐蔽得干干净净。穿得暖了,穿得有尊严了,他大概是想祝贺一下的吧。舞蹈没有节奏,亦没有章法,不过是在胡乱张牙舞爪,是个喜悦的意思罢了。粽子站着看他舞蹈,他却是无视了粽子,依旧专注于他的舞蹈。他面前是一个广告牌位,牌位的侧面显现出他的舞姿影像来。他既是舞者,又是观舞者。偶尔,甩动几下长长的乱发,让粘结在一起的发丝们飞翔一会儿。

今晚的他,真快乐。可惜,这份快乐不是她给的。

送他衣服的人是谁呢。

到了自家楼下,粽子的脚刚要往楼道里迈,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粽子——

转头,循着声音的方向寻找,却不见人的踪影。许是风走过的声音吧,自己耳朵发生了幻听。

粽子——

认真地辨别了一下,粽子惊讶地发现声音出处是一楼阳台的窗子。那里开着一条缝隙,露出来半张脸,半张脸上的一只眼睛发出的炯炯神采正对着粽子。是在上演恐怖片么,粽子想着身上出了一层冷汗。

您叫我?

是叫你,我想问你点事儿,过来——

粽子把身子和耳朵尽量贴近了窗子,听那个衰老的声音向她发声。

看过你对门儿的男人么,听说那男的见天儿回来挺晚的。你住得近,应该看得见的。

阿姨,您咋知道人家男人回来挺晚的?

一到半夜就听见开门儿的声音啊。

粽子笑了,阿姨,您耳朵真好使,从一楼能听到四楼,我咋没听见呢?您别着急,等我看见那男的了一准儿告诉您。

粽子就离开了那扇窗子,背上粘着衰老者恋恋不舍的表情。刚迈上一级台阶,粽子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那个老人咋知道她叫粽子呢?尽管她在这里住了四年,但是她和这里的任何人都没有交集。她以为大家对她是模糊的,就像她对大家的模糊一样。直到此时粽子才发现,自己错了,错得那么离谱。喜欢关注别人家的事情,不仅仅在乡村流行,在城市也是一样的。

自己比她们或者他们强多少呢?还不是在猫眼儿里观望,还不是每晚注意开门关门的发生,而且就在此刻,更是在心里盘算好了一个窥视计划。反正自己闲得蛋疼,不妨继续放任自己没事找事,看看神秘的人是何方神圣。于是,回到家里的粽子,打起精神来烧水泡面,再打起精神来吃面,为将要到来的窥视积蓄能量。粽子想了一下,开门关门和哈私奔的电话的顺序,一个前脚来,另一个后脚跟着就来了。万一正在窥视中,哈私奔的电话来了,岂不是白白浪费了窥视的心情。粽子便拔了座机,又关掉手机。想了想,复又打开手机,插上耳麦,如此一来,手机铃声便不会打扰到门外的人,从而暴露了自己。刚要把耳机往耳朵里塞,粽子忽然想起什么,愣怔了一会子。她发觉自己反复地开关机,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也就是说,她其实是在意,而且是非常在意每晚的这个电话的。她对自己的这个下意识充满了轻视和仇恨。去他的下意识,去他的在意。

粽子恶狠狠地把哈私奔的号码拉进黑名单,而且还跑进卧室,把手机埋进枕头里。然后,强迫自己进入到窥视状态。

所谓的窥视状态,就是把眼贴近猫眼儿,观察对门儿的动静。这种等是最累人的,虽然过去的很多天,它的发生有一个固定的时间范围,但是这个范围还是有一定宽度的,你不知道它具体发生在哪个点上,未知性太大。和第一次的窥视还不一样,那次有具体的目标,眼睛里有内容。还有一个问题,要想让眼睛贴近猫眼,身子必须要躬下来。只一会子,粽子便累了。要不要搬个椅子过来?搬椅子的功夫,会不会门儿就开了呢。

粽子几粒脑细胞在搬与不搬间游弋间,忽然,就见向东两米处的那扇门打开了。门外没有人,是从里边打开的。打开门儿的,是墨黑墨黑头发的女人,她站在门口,好像在迎接谁。因为,粽子从她脸上看到了笑容。笑容让女人的面目变得清澈,那是一种怎样的笑呢?它是笑给最亲近的人的,含着情。情是岁月的小火慢慢煨出来的那种,烈度不高,以绵长韧性而打动人。

她迎接,哦不,她等的那个人一定是到了,身子往门里一闪,然后关上了门。粽子努力想了想,自己看见女人等的人了么?

没有。

明明墨黑墨黑头发的女人出现在门口,明明那扇门和门框产生了两次碰撞。粽子确定自己不是在臆想,一切都是真实的发生。这个确定的后果是,粽子被狠狠惊吓到了,她想逃跑,让自己以火箭的速度,从这个空间里消失掉。意识到这个想法变成现实的难度后,粽子调整了逃跑的方案,踉踉跄跄地跌进卧室。用被子把自己埋起来,然后和被子一起无秩序地颤抖。惊恐的力量过于强大了,已经侵入到了粽子的灵魂深处,化成了有形状的种子,而且在快速生长。豆芽菜一样,钻出了粽子的骨骼,又钻出了皮肉。一边成长,它们一边发出得意的斯斯鳴唱声。粽子惊骇得简直晕厥过去。

滴答——枕头下发出水滴声。声音因为被压迫之故,不是很清脆,质地有些模糊。但是粽子听到了它,并且判断出来,那是手机微信的提示音。

任何外来力量都可以成为粽子抓在手里的稻草,一只抖擞的手从被子里探出来,去摸枕头下的手机。

做了一天手术,刚下手术台,没来得及问候,补上迟到的早安!

粽子转换到语音模式,刚说了“我害怕“三个字,便嚎啕大哭。生长得茂盛的恐惧,被突然的状况弄得惊慌失措,不知是何方神圣驾到,赶紧鸣金收兵,遗留下凌乱的旗鼓。

又是一个周五。

在早上的咯噔咯噔声音响起之前,粽子匆忙地逃走了。从昨晚开始,她对向东两米的那个房间,以及房子里墨黑墨黑头发的女人,充满了畏惧感。她要尽可能地避免和它们接触,让它们游离在她的视觉和听觉以外。白天真好,可以上班,可以外出,任何一个理由都能让逃离成行。

今天,逃离的最理想的目的地是医院。她想主动从乳腺科男医生那里,获取一个拥抱,再加上一个她迷恋的有力量的吻。带着真实体温的拥抱和吻,会把她从慌乱,焦灼等等负面情绪的漩涡中挽救出来。

是的,她需要挽救。和副主任打了招呼,奔医院的方向而去。

他在。一个女患者手里拿着单子往门外走,另一个女患者捏着挂号小票正要往门里走。站在门口的粽子,放过了往外走的患者,对着往里走的患者报以歉意的微笑,您稍等,我有点急事。便关了门,从里边反锁上。

他坐在椅子上,不说话,用眼睛注视着粽子。

粽子绕过栗色的办公桌,把自己被风吹得冰凉的小身子,填进他阔大的怀抱。他的暖立即化作一枚利器,朝她袭击过来,体内以惊恐和焦躁为首领的团队,真是不堪一击,节节败退

他们开始接吻。粽子主动去迎合,她觉得有一只隐形的手,把她揉搓成了碎末。她用舌尖沾上碎末,在他的身体里搅动,碎末一粒一粒地融进他的血液。从此,她不再是她自己,不再孤独,不再恐惧。

她笑了。

好了,乖,门外堵着一堆病人呢。他借机松开了她。

她淘气地拉起他的两片嘴唇儿,紧紧地闭拢,不许说话,不许把粽子掉出来。

粽子把自己的身子和他的身子分离开来,就要准备转身了,她听他轻声说,这个位置永远是我们粽子的。这句话是多么熟悉啊,七年前在大学校园里的某一个冬日,哈私奔的打开怀抱,说来吧,粽子,这个位置永远是你的。一样的语境,一样的深情。不一样的,是说这句话的人。

这个眼前的他,是她的乳腺科医生,还是她的哈私奔的?

永远,真的存在么?

粽子软软地往外走,拉开门儿,四五个患者同时往里冲撞。粽子身子大幅度的一个趔趄,撞在一个人的怀里。被撞的人没有躲避,亦没有嗔怨,而是用手撑住了粽子。

竟然是副主任。

副主任牵引着粽子,经过滚梯口儿,朝着卫生间的方向走。对粽子轻声说,我在门口等你,你去补补唇妆。

粽子一天都在微笑,将微笑保持到了晚上下班。微笑是因为高兴,因为幸福。穿过马路去吻一个人的感觉真是美妙极了。

粽子,有喜事?

办公室的她们都说。

我终于堕落了,是不是最大的喜事?

能证明她堕落的口红不说话,副主任也不说话。

粽子得意地笑,得意地工作,得意地喝水,得意地上厕所,得意地经过部门主任的门口。然后,得意地下班,得意地走出办公大楼。得意地面对流浪汉时,粽子发现,这个晚上的他又有了变化,而且变化幅度巨大,足以让人瞠目。

一个三角形状的棚子,坐北朝南而立,用背部抵挡着西北方向的冷风,怀抱里的是长椅,长椅上躺着流浪汉。流浪汉又恢复了粽子初见他时的模样,闭着眼睛呈现出安详的睡眠状态,瘦弱的艺术气质又重新饱满起来。但是又有哪里不同,凝神细细打量,粽子找到了破绽。原来,一条绳索,一头拴在棚子上,一头拴住流浪汉的手腕。

粽子轻咳了一声。流浪汉立即睁开眼,警觉地看了看头顶上的棚子。见它无恙,复又闭上眼。粽子和眼前的世界一如既往地不在他的视线里。

站着看了会儿流浪漢,粽子转过身子,向着马路对过打量,目光触及到一家小超市后,便迈开步子过了马路。等到粽子再次回转到流浪汉的身边时,她手上负重了火腿之类的食物,以及几瓶矿泉水。她靠近椅子,弯腰把食物和水放在流浪汉伸手可及的地方。就在她弯腰之际,一股复杂的难以形容的气味钻进鼻子,又横冲直撞地在胸腔里打了几个滚儿。粽子忍不住张开嘴,做了一个干呕的动作。

她看见流浪汉的眼皮儿有了一个轻微的跳跃。

携带着得意,粽子继续往家的方向行走。忽然,从风里传来一阵吵嚷声。而且,吵嚷声的发源地好像离自己的住所不远。粽子紧着步子进了小区,果然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争吵分两个阵营,两个阵营的兵力悬殊,一边是墨黑墨黑头发的女人,一边是老太太团体。虽然兵力悬殊,一对N个的对决态势,但是墨黑墨黑头发的女人火力凶猛,颇有远程导弹的威力。一头墨黑墨黑的头发无节奏无秩序地飞扬,时而遮盖住女人几近撕裂的五官,时而把自己当成一只风筝,拼力地向上飘去,想与一颗头颅做永诀。

一帮死老奶子,天天吃饱了没事撑得扯淡逼,哪个眼珠子看见我家里进野汉子了!别以为农村来的就好欺负,告儿你,错翻了眼皮,你大姑我不是吃素的。不信是不是,谁第一个说的站出来,看我不把老逼尅的挠个满脸花!

女人一眼看见了粽子。

粽子,我听见这帮老逼尅的在背后说你坏话,说你男人六个星期没有回来了,在北京又找了小三,把你给甩了。我亲耳听见的,你挠她们,挠啊!

中间穿插老太太们的奋力嘶鸣,粽子,别听这个乡下疯婆子的话,没有的事儿!与老太太们嘶鸣同时发生的,还有不断赶来的老太太的家人。无数根愤怒的手指瞄准女人,土老坦儿,谁是死老奶子?谁是老逼尅的?谁是老白毛?指头尖儿上的火苗融汇在一起,呼呼地燃烧成几丈高的烈焰,映红了半个天际。一场惨烈的肉搏战一触即发。

千钧一发之际,墨黑墨黑头发的女人忽然嚎啕大哭。她仰面朝天,将唾沫星子向着天上的星斗发射,亲人哪,我被人欺负成这样儿了,你管不管啊。我的亲人哪,求求你,快点把我带走吧……

墨黑墨黑头发的女人哭泣得过于投入了,数落声越来越艰涩,越来越微弱。正准备上楼的粽子,视线透过人群的缝隙,看见女人翻了翻眼睛,露出清一色的白眼仁,然后身子就开始倾斜,完成了一个倒地的慢动作。

没有一只手伸出来。见对手不战自败,另一方的人大概觉得没有亲手打倒敌人,有些不过瘾,愤愤然道,装死!

说完了,纷纷抓住这个不伤面子的台阶下了。片刻间,小区里便恢复了安静。那个女人会不会出事,要不要给120打电话呢?粽子正犹豫间,听地上的女人发出了声音。墨黑墨黑的头发被子一样覆盖在女人的脸上,使得发出的声音听上去有种从头发里长出来的感觉。那声音是针对粽子的——

粽子,我高血压犯了,求求你,带我去医院。求求你……

电动三轮车上,墨黑墨黑头发的女人身子完全地依赖了粽子,一颗头在粽子的肩上晃动。幸好离着医院不是很远,粽子咬着牙撑着,两只手臂努力地箍住女人的腰身,恐女人的身子甩出去。电动三轮车就要经过流浪汉了。

猛然,流浪汉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呼啸。

这是粽子第一次听他发声,而且还是以如此惊悚的方式。他怎么了,含着满满惊恐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三轮车。电动三轮车的速度很快,转瞬就掠过了流浪汉。粽子的头情不自禁地后转,透过车子透明的玻璃纸看见身后的流浪汉,在背着他的房子奔跑。

奔跑的目标好像就是她们坐的三轮车。她们转弯,他也转弯。她扶着墨黑墨黑头发的女人进了一楼的急诊大厅。他也进了一楼的急诊大厅。

墨黑墨黑头发的女人埋在一片白色里,黑在白的衬托下,更加地纯粹。白在黑的映照下,愈发地洁净。纯粹和洁净执手相望,让一旁的粽子看得呆呆愣愣。一个转身的功夫,就完成了冰火两重天的转换。刚才的泼辣全然不见了痕迹,此时轻合二目的女人,已经静止在清冷的层面上了。这个女人是谁,从哪里来,家里还有什么亲属,粽子一点都不知道。此刻的她是病人,需要家里人在场,万一有个突发状况,是粽子承担不起的。粽子想问女人,可是女人的唇闭得紧紧的。她用紧闭的唇向粽子释放一个信息,什么都别问她,问了她也不打算说。

其他几个正在输液的急诊病人,像豆子一样散落在偌大的大厅里。除了液体沿着柔软的管道爬行声,两三个值班的医护人员偶然走动,鞋底与地板发出的摩擦声,其他声音淑女般地矜持着,让人怀疑十多分钟以前那段激荡的场景是否真的发生过。几近癫狂的流浪汉已经平复下来,身上背着房子的他,守在急诊大厅的外边,隔着落地玻璃把目光投在墨黑墨黑女人的病床上。尽管他的眼神是不安的,焦急的,但身体并没有再次冲进来的准备。他大概彻底弄明白了一个事实,急诊大厅的那扇门,永远都不会为他敞开。所以,他终于放弃了惊天动地的冲撞,额头的一个大青包,从肮脏中凸显出来,明晃晃地发着亮光。不远处一个值夜的保安,手里拎着家伙什儿,绕着流浪汉来来回回溜达。碎碎的灯光在年轻的保安身上明明灭灭,使得目光警觉的保安,看上去不太像保安,而是一只正在捕食的老虎。只要流浪汉稍稍一动,他就会扑上去把流浪汉用爪子撕了。

所以,流浪汉不再轻举妄动了。他停止了冲撞,也停止了愤怒的嘶啸。

埋在白色里的女人,呼吸渐渐加重,面部肌肉渐渐松弛。她睡着了。粽子却不能睡,她要看着瓶子里的液体,要呼叫医生。还有多半瓶的液体,呼叫医生还需要一段时间,粽子想走动走动,在静止的空气里穿行,让空气流动起来。在流动里,寻找自己的存在感。她觉得快要被过分的安静融化掉了。

一定是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在引领着粽子,粽子完全是在无意识状态下,一级一级地蹬上了二楼的楼梯。楼梯左转第一间屋子,是外科医生值班室。粽子情不自禁多看了它几眼,她知道乳腺科属于胸外科范畴,因此所有和外科有关系的字眼,她都觉出几分的亲切来。看着看着,门儿突然开了,飘出来一个白衣的女护士。而且,是粽子在乳腺科遇到的那个女护士。美丽的女护士眼神里春光潋滟,面色娇红,一看就是刚被荷尔蒙滋润的结果。女护士脖颈高挺地经过了粽子,依旧没有看她一眼。这才是真正的目中无人,女护士一定是认为她要是看了一眼粽子,会削弱了自己的魅力和自信。这是女人之间的没有硝烟的战争,发起的原因往往因为和她们有关的同一个男人。

粽子就明白了,今天是他值夜班。

呵呵……粽子以为自己会伤心,会难过,会愤怒,还会冲进那扇再度关起的门,狠狠地扇里边男人两个耳光。可是,粽子没有,她什么都没有做。那些以为不过是个假设,妈的,不就是损失了几个吻,赔掉了一些廉价的愉悦情绪而已么。和哈私奔的对她的抛弃比起来,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所以,粽子呵呵地笑了。那种笑可以不张嘴,不动用笑肌。

陈巧巧家属!陈巧巧家属!

一楼的急诊大厅传来吵嚷声,医生在大声呼唤陈巧巧的家属。听上去,是一个叫陈巧巧的患者出了问题。陈巧巧,很女性化的一个名字,她死了么?

“陈巧巧”三个字很滑,好似一条无有鳞片的鱼,就要从粽子的脑子里溜走了。猛然,记忆的手一把探出来,捉住了它。粽子想起来,医生写病历时,墨黑墨黑头发的女人说出的就是这个名字。

也就是说,医生在喊她。粽子飞奔下楼。

墨黑墨黑头发的女人在和医生纠缠,要求医生给她拔下手臂上的针头,说她要回家一趟,然后再回到医院输液。医生严厉地说不行,血压都两百了,不要命也成,等家属来签字再走人。女人情绪渐渐激动,再不让我走,就该误钟点儿了,楼道里冷着呢,把人冻感冒了谁负责啊!医生见粽子跑过来,又把刚才的话复制了一遍,等你家属同意签字了,我们就放你走,出任何事跟医院没有关系。

为啥非得走?粽子问女人。

到他回家的钟点了,我得回去給他开门儿。粽子,你签字吧。女人的语气和目光都急切着。

粽子想了想,对女人说,我替你回去开门,你继续输液好不好?

见女人狐疑地看着自己,粽子重重地点点头,表示她能行,让女人放心。

女人从口袋里摸出钥匙,交到粽子掌心里。然后目送粽子往外走,粽子就要出大厅的玻璃门时,女人大声朝着粽子的背影喊:

粽子,快跑!

粽子果真一路奔跑起来。她要赶在每晚开门声响起时赶到,此刻,她不再是粽子,而是墨黑墨黑头发的女人。一想到因为自己的迟到,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将会挨冻,粽子的两腿便充满了力量。

奔跑。奔跑。

十分钟后,粽子喘吁吁地爬上四楼,到了距离自己家门两米的那个位置。用钥匙打开门,粽子站在门口,让自己的脸挂上被岁月的小火煨出来的,绵长而又具有韧性的笑,然后身子一闪,把等在门外的人让进了屋子。粽子已经完全变成了墨黑墨黑头发的女人,没有了和惊恐、紧张等等词汇有关的情绪。她跟在那个人的身后,朝着卧室走。走到卧室,她坐在床上,听那个人忙碌时发出的各种声音。换衣服的窸窣声,走动中棉拖鞋与地板发出的摩擦声,去卫生间洗漱的哗哗水流声。水流声响得有些久,可能跟那个人的工作有关系吧,粽子的想法很快得到了验证。她的目光在卧室里移动,移动到一个玻璃橱柜身上时,停留下来。橱柜里排列着各种奖章和证书,诸如“唐山市煤矿业劳动模范”,“唐山市煤矿业先进工作者”等等。它们产生自不同的年份,发散出相同的金色质地的光芒。玻璃橱柜的上方,悬挂着一张照片。

面色黝黑的男人,在黑边镜框里朝她憨笑。

副主任说,粽子,有人找你,北京来的。据说是你老公的同事。

副主任这样说的时候,一个陌生的男子已经跟在她后边进来了。办公室里仅有的几双眼睛和耳朵,全部朝着一个方向洞开。

副主任,我请会假。

不等得到回应,粽子已经在门口消失干净了。陌生男人紧着步子,尾随在她身后。

在确定到达了一个她和陌生人的谈话,不被熟悉的人收听到的领域时,粽子停止了行走。

说吧。她对陌生人说。

陌生人从一只棕色的背包里,掏出来一枚信封递给粽子。粽子用两根指头,从信封里捏出来一张叠得规规矩矩的纸,展开的瞬间,一个重力砸在薄薄的纸上,捏住它的手指险些松开。

是一张离婚协议书,上边明确地写着,哈私奔的放弃所有财产,家里的一切归粽子所有。协议书的右下角,是哈私奔的亲笔签名。

他说让你把名字签了——陌生人对粽子说。

我签字容易,让他自己来——粽子说。

陌生人盯着粽子,他的眼神尖利得有些过分,直往粽子肉里钻。只听这个人一字一字地对她说,你不想问问为什么么?

粽子不语。

僵硬的沉寂过后,粽子听见陌生人继续说,本来他是托付我把信寄给你的,我之所以瞒着他跑这一趟,就是想告诉你一个真相。说到真相两个字,陌生人打了一个冷隔儿。不知道是冷隔儿的作用,还是即将讲述的真相有些难度,陌生人的眉头压上了一座山脉。粽子不敢呼吸,她怕自己的气息会吹走马上现身的真相。

他出了车祸,很严重,两条腿都截肢了。他怕拖累你,才选择了隐瞒……啪的一声,陌生人的脸上挨了粽子狠狠一巴掌,你才出车祸了呢!你才截肢了呢!我是三岁的小孩子相信你的烂故事?

举着手掌的粽子,目眦尽裂。

陌生人不反抗,不动作,依旧盯着粽子。直到从粽子的眼睛里盯出两泡热热的泪水来。泪水一定是滚烫的,在粽子面颊上滑落时,携带出袅袅的白色气体。

我和你一块去北京,把哈私奔的接回来。别走,在这等我!

粽子忘了问陌生人有没有车,也忘了从街上打车,疯狂地奔跑在回家的路上。这次的奔跑和上周五晚上的奔跑不同,她是为自己奔跑,为他的哈私奔的奔跑。行走在街上的冷风,行人,车辆,纷纷避让这个疯狂奔跑的女人。向东五百米处长椅上的流浪汉,将眼神伸出房子,追赶奔跑的粽子。椅子下那双女式塑料拖鞋上的紫色花朵,很绚丽地开在冬日的阳光里。

二十分钟后。拖着简单行李的粽子,一出门儿碰见了墨黑墨黑头发的女人。墨黑墨黑头发的女人正在关门,做着她经典的间距一点零秒的拉拽门把手动作。看见粽子,女人停止了拉拽,说出门啊?

粽子回,去北京接哈私奔的。

说完这句话,粽子想起了什么,站在门口打量着眼前这扇熟悉的棕色防盗门。打开它,就可以走进一个温暖的家。它是家的护卫,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粽子情不自禁地拉拽了一下门把手,看看门是否锁好了。

又拉拽了一下,和上一次拉拽的间距刚好是一点零秒。

【作者简介】霍君,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21高研班学员。天津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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