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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

2018-06-21游利华

雪莲 2018年5期
关键词:青皮表姐莲花

游利华

上 部

那年梅表姐和莲花姐到深圳时,江蓠才十岁。正是黄昏。江蓠妈穿了围裙在厨房做饭,锅铲一刻不休地“嚓嚓嚓”,炒了腊肉又蒸鱼,又焖得半锅红烧肉,屋里一股迷人的醇香。江蓠在自己房间玩过家家,大衣柜和梳妆台之间扯一块大浴巾做门,就围起了一个温馨的小家,里面堆些布做的洋娃娃,江蓠当妈妈,洗衣做饭喂奶。

梅表姐招呼莲花过来,脸上半玩笑半嘲笑,指指点点地,快看,还有这么爱玩过家家的人,这么大了还玩。莲花一脸疲惫,头发乱得像鸟窝,身上还驮一只大背包。她们刚下长途火车,由江蓠爸接回来,鞋都不及换。

江蓠这个小妈妈一下红了脸。

那是一九八九年,或者更早一点的时候吧,总之,那年梅表姐才十七岁,莲花也十七,她们刚刚初中毕业,梅表姐说,莲花,你想不想去深圳,我有个亲戚在那边。莲花当然想,她在马石村呆得实在不想呆了,马石村什么也没有,庄稼都长得稀稀拉拉,惟石头遍山遍野,呆久了人就会变成一块马石,摊在路边坎头。于是,梅表姐就和同村最好的玩伴莲花跳上了长途火车。

江蓠爸第三天就给她们找了份工作,在附近一家电子玩具厂做流水线,附近有一片当时深圳最大的工业区,不高的楼里藏着数不清的厂,服装厂、电子厂、玩具厂。

那家玩具厂老板是个中年男台侨,笑眯眯圆乎乎,看上去似乎有一副极好极好的胃口,他喜欢年轻小姑娘,说她们手脚快人听话,工厂里几十个人,都是清一水的年轻小姑娘,厂房与住宅区在同一层楼。白天,机器们轰隆隆;晚上,姑娘们叽喳喳。那地方总是充满了欢快的声音,玩具、杂物、人,把四百多平米的楼层塞得满当当的。

像一座大观园咯。江蓠对弟弟江影形容说。暑假时,她看了电视剧《红楼梦》,她当然喜欢那座大观园,人来事往,每天热热闹闹的。

她这是和弟弟一起去厂里接梅表姐和莲花姐。星期天的阳光又软又酥,路边的绿化树和装饰花都被它们晒得娇滴滴,懒洋洋地摇头摆尾。每到周末,江蓠妈就催促着姐弟俩去接人,江蓠爸呢,他会早早踩了自行车去农批,买回一堆好吃的,什么鸡腿、蹄膀、苹果、香蕉……他恨不得把整个农批搬回来吧,恨不得一顿就把俩姐姐养得白白胖胖,白胖得连她们的家人都禁不住夸:看看她们现在过得多好。

吃完饭,再午睡一会儿,日光再软再酥一些时,江蓠妈会带她们在小区里逛逛。刚建起不足十年的小区,很大,完善如一座微型城市,楼房都还新崭着,几十幢八层高的住宅楼,奶油色墙体巧克力色阳台,整齐威严排作几列。她们三人穿花拂柳般绕过一处处种满地毯草木棉扶桑九里香黄玉兰的花圃,来到一家裁缝店里,裁缝店里挂满各种式样的衣服,墙上、衣架上,甚至天花板上,两双眼睛也看不过来!圆脸的女裁缝笑吟吟地拿出两本最新的杂志,梅表姐挑了一条撤花大摆纱质连衣裙,莲花姐挑了时下流行的蝙蝠衫配健美裤。

挑完衣服,江蓠妈说,再理个发,做个好看的发型。于是,去百货店旁边的理发店。

理发店是一对外地夫妻开的,再加一个男孩,算学徒也是小工。见来了这么多客人,夫妻俩高兴地用四川话叫男孩,青皮,青皮,再拿把椅子来嘛。

叫青皮的男孩就屁颠颠去墙角拿把铁架椅展开,摆在梅表姐身后,前面的镜子映出他们俩:下午糖希一样软甜的阳光中,俩个春天第一片新叶一样的人儿,男的,剑眉星目细高个;女的,柳眉杏眼杨柳腰。

那天,照着本新款时尚杂志,男店主给莲花姐吹了个带飘刘海的短发,她个子高脸方,适合这个发型。梅表姐则烫了个浪浪漫漫的长卷发,青皮给她一绺绺地卷,卷了好半天。

小区三十二幢有户人家要找儿媳妇,那家人条件不算好,男的在工地上被失控的吊车不小心砸死了,女的就疯了,也不是一直疯,大多数时候,她都能正常。

江蓠妈听一帮妇女散发这消息,当天夜里吃过晚饭,去了附近工业区。

却没找见梅和莲花。屋子里莺莺燕燕,有洗澡的,聊天的,吃零食的,听流行歌的,听流行歌的那个小姑娘停下正哼的《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对站在门口着急的人江蓠妈说:大姐,她们俩去逛夜市了,每天她们都去逛街,你去那儿找找看。

夜市就在工业区内。未来得及建新楼的空地上扯开几大长片红白条纹塑料布,底下用木板隔成一间间两米长一米宽的铺面,前面用凳子撑块大木板,后面,站个女人或男人,女人男人边打理铺面上的塑料凉鞋皮鞋、磁带海报、衣服、脸盆茶缸、女人头饰……一边睃眼打量过往的人。

江蓠妈转了三圈,流行歌连珠炮般轰得她昏昏沉沉,两个姑娘正挑磁带呢,磁带铺前围满了人,把她俩饺子馅一样陷进人堆。

莲花挺高兴的,她高高举起手,孃孃,我去嘛,正好我妈让我尽快在这边找个合适的男朋友呢。

江蘺妈点点头,好,你去,我陪你去,梅儿也陪你去。

相亲地点订在男方家。

进屋后,男孩已经坐在客厅木沙发上看电视了,见有客人,他抬抬眼皮,算打招呼,依然认真看电视。女人招呼莲花姐和梅表姐换好拖鞋,又从冰箱里拿出两支冰镇菊花茶几个青桔子,笑道,你们聊你们聊嘛。

几乎没怎么聊。情况都了解得差不多了。男孩在邮局送信,女人由于有疯病没上班,急着找媳妇,一是男孩年纪到了;二是多个人好照顾女人。

就莲花姐的话多一点,莲花姐说,你们家不错啊,挺漂亮的又干净,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家之一。男孩没接话,女人也没接话。莲花姐又说,哟,墙上那框画真好看,好像是棉花做的吧,你们看那个猫眼睛,灵得呢。

她站起来,想去摸摸一探究竟,伸出的手讪讪地又收回来,这块布是阿姨织的吧,织得好巧咯。她看着冰箱顶上那块白色缕空花苫布。这回女人接话了,瞟她一眼,难得清醒道,不是,买的,我哪有这么巧的手。

菊花茶喝了一半,她们就回去了。

几天后江蓠妈接到消息:男孩看上了梅表姐,要是嫁过去,他會想办法给她在邮局找个差事。

梅表姐哼一声,我还不愿意呢,他们家住一楼,黑漆麻孔的,对面还是个公厕,整天臭烘烘的,屋里到处飞苍蝇。

莲花姐冲她一句,笑道,你本事大嘛,将来找个住别墅的咯。梅表姐白她一眼,怎么?那也不是找不到。

她翻完白眼就出门了,说是要去做头发,头发长乱了。

理发店里墙上、玻璃上,贴着许多好看的发型。每过一段时间,梅表姐就来理发店换一个发型,一坐就是半天,从阳光晶莹的午后一直坐到琥珀般的黄昏。有时她会指着墙上的一款;有时她翻开杂志找;有时呢,是青皮帮她推荐。青皮的审美观很好,梅表姐的头发都是他负责做,做出的发型,去到厂里,姑娘们都围过来问,梅儿,你在哪里做的,这么漂亮,我也去做。

莲花姐就眨眨眼睛说,你们别问了,你们就算去了,人家也不会给你们做这么好看的发型。

江蓠爸那时在一家宠大的市建公司上班,住小区里的人都是,不过呢,江蓠爸不是领导,他是单位的水泥工。

他是单位里技术最好的水泥工,白天上班,有时夜里还要加班,一套干净衣服穿出去,回来就不见衣服了,成了一套水泥服。厚厚的水泥浆在衣服上,连爸爸的眉眼都看不清,脸上也一层灰水泥。

江蓠妈咯咯直笑,笑得不停拍腿,老江,你看你这样儿,像那个电视上的兵马俑。

管它什么俑,给我洗衣服去。江蓠爸哼道。

洗什么洗,这么脏,哪个洗得出来,扔了算了,你又不缺衣服穿,柜子一堆呢。

我这样的,能穿什么好衣服,穿了也是肉包子打狗浪费。江蓠爸边说边脱下衣服,将它们扔进厕所里。

于是,江蓠妈天天给江蓠爸洗衣服,洗衣服,成了她的大事,每天吃过晚饭就开始洗,直洗到晚间新闻联播!

她哪是洗衣服!苗条的身子半趴地上,头发梳成光溜溜的马尾,还是一绺绺抖下来不断捶打她汗水横流的红脸膛。先呢,用刷子,粗硬的胶刷,刷软那些早已凝固的水泥浆;然后,操一把菜刀,按住裤子,使劲刮;最后,再用胶刷用力刷,清除残余的水泥。也只是洗得勉强得见人。

洗得裤子像受酷刑,不停发出嚯嚯嚯的惨叫,惨叫声传到江蓠耳朵里,像刀子刮擦玻璃,让她坐立不安,爸爸就坐在她身边,父女俩一起看新闻联播。爸爸长得高大健壮,现在看起来却勾背缩肩,由于看得认真,还微微仰头张嘴。江蓠下意识地往边上挪了挪。

夏天燠热,出一身臭汗,谁都盼着来个透心凉,却又没法洗澡,水泥浆把下水道口堵住了!

脏水们流不出去,你推我搡,你奔我突,迅速在厕所地板上汇聚起寸把深,那脏水里,江蓠看一眼就倒胃,有长长的头发、有黑色的脏物、混浊的水面上,还悠悠地漂着几只肥皂泡。

弟弟却不怕脏,一把推开江蓠,我来通,我来通下水道咯。

只见他一脚踢开下水道铁盖,用扫把柄往下一阵乱捅,还是江蓠妈厉害,她一句狮吼:给我站一边去,你捣什么乱。

弟弟冲她做个鬼脸,继续回屋用树枝胶皮做他的弹弓。

他凑过来朝看书的江蓠眨眨眼,你猜我昨天看见什么了?

江蓠不屑地斜他一眼,弟弟自己忍不住了:我看见梅表姐和青皮了,他们在耍朋友,还拖着手。

我正跟人打架玩呢,梅表姐打着把花伞就过来了,她跑在前面,嘻嘻哈哈地,头发裙子乱飞,飞得妖怪似的,后面青皮在追她,几步路追上了,青皮就拖她的手,嘿,还亲了一下她的脸呢,梅表姐笑着打了他一拳。

弟弟怕江蓠不相信,手舞足蹈把当时的情景讲述了一遍。

江蓠说,青皮哥好帅,我喜欢青皮哥。

江蓠妈说,有什么好,绣花枕头一个,抱着啃两口能饱肚?!

江蓠爸说,还是找个正经人家过日子的好。

梅表姐说,青皮哪儿不好了,我就是喜欢他。

莲花姐说,梅儿,你命怎么那么好,谁都看上你,耍朋友都耍不过来,我哪个时候能像你这样就好了。

她和莲花姐一起啃着甜筒去夜市。

夜市一如既往地热闹,除了小商品市场,新近又增加了宵夜市,架锅铺灶,卖些炒河粉、爆田螺、煲仔饭,浓烟滚滚,宵夜市似乎比小商品市还热闹,简陋的桌椅前,坐满了吃东西喝酒猜拳划令的人,男女夹杂,花花绿绿地。

路过宵夜市时,莲花姐点点下巴,梅儿,你看,那不是老板和他的香港朋友。

果然是老板,另外还有两个男人,白天厂里的人都见过了,俩个男人都瘦,一个高点一个矮点,高颚骨高鼻梁,典型广东人相貌。

俩个男人一点不见生,笑嘻嘻地跟厂里的姑娘们打招呼:嗨,靓女们,泥地好哇。

老板介绍道,这位是梁生,在工业区开了家服装厂,这位呢。他指指梁生身边那个高一点的男人,这位是梁生的死党何生,在香港一家服装厂做厂长。

三个男人占了一张小木方桌,桌上摆几盘吃食,何生眼尖,一眼就瞧见了梅表姐和莲花姐,他咀着一颗田螺,靓女,过来宵夜。

五个人就一起宵夜。那晚上,他们喝了一打啤酒,吃光了三大份炒牛河。

两周后,叫何生的男人就提着东西跨进了江蓠家。

一开场,他就让所有人惊艳,被迷得眼花瞭乱,江蓠弟说,不对,是整个人发懵,被震懵了。

何生在香港管理着一家不大的服装厂,每个周末,他都要带一包衣服来送给梅表姐,有的,是他厂里的,有的,是他在香港买的,牛仔裤、超短裙、格子衫、个性T,梅表姐换下她穿惯的花长裙,换着样儿地穿,几乎不穿重样的,打结牛仔衫配超短裙,个性T配紧腿牛仔裤……这回又看得厂里的姑娘们目瞪口呆,直定定地看着梅表姐,梅儿,你,你这些衣服太好看了,在哪儿买的。

现在就是这个何生,他也让江蓠一家目瞪口呆,尽管江蓠一家也自认见了些世面。

他变戏法似地,从袋子里掏出一套衣服,说是送给孃孃——江蓠妈,又接着变戏法,掏出一大盒包装精美的糖果,递给江蓠:给你和江影的,巧克力。

江蓠姐弟当然知道巧克力是何物,不过,那是在电视上,还有故事书里,它有时也翻译成朱古力。

何生送的巧克力,一颗颗包着红的绿的金的锡纸,剥开锡纸,褐色的巧克力内,还包着一些液体。何生笑笑,快吸啊,小傻瓜,别让它流了,这是酒心巧克力。

酒心巧克力让人沉醉,那酒,醇甜香浓,而巧克力呢,香滑肥厚,化开的一瞬,大脑有种极乐的幻觉。

梅表姐每天都要吃酒心巧克力,每天换一套新衣服,她想,香港那地方真好,比深圳还好。

渐渐,她的头发长长了,她没去理发店找青皮做头发,而是任由它长,长成葳蕤的杂草。

梅表姐陷入新恋情时,莲花姐也终于耍了朋友。

元旦放假,厂里几个女孩约了另一个厂几个男孩,一起去爬梧桐山。

莲花姐去了。

一群正当年纪的男孩女孩,溯溪而上,梧桐山很高,一会儿险坡,一会儿仄路,爬到吃中饭时,有个男孩坐在溪水边,望着众人笑。

原来一堆男女都是配对的,女的心细,准备了饮料面包,莲花也准备了,惟独望着众人笑的这个没有。

莲花姐坐过去,问他叫什么。

李枝。

李子?还有人叫这个名?

那你叫什么?

莲花。

莲蓬?还有人叫这个名?

俩人就一起笑,笑得水里倒影都摇摇晃晃。

下山路上,莲花姐不小心崴了脚,一瘸一扭,渐渐落在队伍后面,又走了一段,李枝说,来,看你走得像个笨鸭子,干脆我背你走。

李枝个子足有一米八,长得又壮实,莲花姐趴在他背上,觉得像趴在一艘大船上一般,顺着草木中的石子小径,大船平稳慢悠地滑行,莲花姐眯眼看着那些路边的花啊、树啊、草啊,听着鸟叫虫叫,闻着李枝的头油体味,照着冬天下午暖洋洋的太阳,迷糊糊地想瞌睡。

莲花姐说,李子啊,我想睡一会儿。

李枝说,莲蓬啊,你睡呗,我又不会半路把你卖给砍柴的。

夕阳在山后头,金灿灿的大蛋黄,温柔地慢慢沉下山,沉下山。

春节特有的花生芝麻馅大汤圆煮进锅里,一颗颗团团溜溜,在沸水中浮沉扑腾时,梅表姐要结婚了。

她跟何生从认识到现在,不过三个月,结婚的事,俩人都兴冲冲地,梅表姐给老家的亲戚朋友写了两天的信:我要嫁到香港去啦!

江蓠妈说,好啊,梅儿嫁的好。

莲花开玩笑说,梅儿,你要到香港去做外国人了,我还是喜欢深圳,深圳这地方又漂亮又热气腾腾,人在里面像冬天泡热水澡。

风越来越暖,越来越软。

江蓠已经上初一了。十三岁的江蓠,不怎么玩过家家游戏了,她喜欢上了看书,看漫画书,看琼瑶、席娟的书,也看诗,散文诗。

这天放学,她依然跟两个最好的同学一起骑自行车回家。半路上,其中一个梳小辫的说,我们去采栀子花吧,有个地方的栀子花,开得又多又漂亮。

于是,她们去采花,那地方果然好大一片花丛,花树栽在公园江边,一朵朵又白又香的栀子花,梦幻一样铺喧一层。

三个女孩嘻嘻哈哈,将花放进龙头前的铁丝网篼,头上簪,纽扣上也别,个个打扮得宛若花仙子。

自行车转过一道弯,踅进一条挺宽的马路,梳小辫那个叫道,江蓠,那不是你妈妈吗?

江蓠和另一个女孩就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可不是江蓠妈!她穿一身粗布环卫工人服,头戴一顶鸭舌帽,手持一杆长长的竹扫把,正准备将拢扫过来的垃圾装斗倒进垃圾车里。

江蓠妈已经做了几年环卫清洁工了。八九十年代,深圳的工作机会少得可怜,清洁工还属于编制内,这个工作,初中学历的江蓠妈,过五关斩六将考了几番试,又施尽浑身解数托了几层关系,方拿到一套带编号的灰绿色环卫服。

江蓠支吾一声,自己都没听清说了什么。另一个同学先骑着车冲过去,阿姨,你还不下班啊?

快了,快下班了。江蓠妈抬起头,她一眼瞧见了江蓠,她慢吞吞地骑在最后面,慢得车子都快倒了。

江蓠,你采花了?你又乱采花,不知道那些花是特意种的啊,不能采的。

江蓠没理她妈,头都没抬,死死盯着路面。

江蓠,我叫你没听见啊。江蓠妈声音大了点,她有点生气了。

江蓠脚下一用力,使劲蹬一脚,顶着一张憋得通红的脸撞向空气,自行车猛地提速,“嗖”地,从江蓠妈和俩个发愣的同学身边擦过去。

梅表姐嫁给香港人何生后,并没有马上跟着去香港,着急也没用,她的赴港证迟迟下不来,何生给她在罗湖口岸一处花园小区租了套房子,安慰说,没事的,很快就办下来了。谁知一等就是五年,五年后,梅表姐才带着大宝兴冲冲去了香港。

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谁能想到呢,又过了十五年,江蓠一家也可以去香港了,大陆香港开通了个人自由行,当然,那是更后来的事了。

是花都会开。莲花姐也结婚了。

莲花姐和李枝回老家去办了婚礼,回莲花姐四川老家摆了十几桌,回李枝云南老家也摆了十几桌,拍回来一叠厚厚的相片,大红喜字的两边一副鲜红喜庆的对联:百年好合 永结同心。

婚后莲花姐和李枝哥就换了厂,莲花姐进了一家小有名气的手表厂,李枝哥力气大人实诚,被家俱厂老板相中调去做仓库管理。

梅表姐很少回來。深圳和香港只隔一座不长的桥,梅表姐也懒得回来,电话也少通,她说,上班忙啊,香港人个个都是赶投胎的,忙死,现在还生了小宝,更不得空了,等你们什么时候可以来香港啰,到我家做客,我给你们做我在这边学会的白切鸡、菠萝排骨。

中秋节这天,梅表姐才抱着走路不太稳的小宝过深圳玩。她提了不少东西,一个人提不住,让何生也帮忙提,何生将东西放下就要走,说有事要忙。江蓠一家执意要留他吃饭,梅表姐冷脸呛道,让他走,他比谁都忙,少了他,别人都吃不了饭的。何生没接嘴,只是嘿嘿地看着她。他看上去比以前矮了一截,也许是背驼了点,梅表姐嘛,她明显老了,原先脸蛋白里透红,像颗水蜜桃一样饱满,现在,变成了毛桃,又黑又瘦。

两大包吃的穿的是给江蓠一家的,花团锦簇摊了一仿皮沙发;另外两大包,是给莲花姐的。

江蓠也是第一次来莲花姐的新家。

新家租住在市里一个农民村,位置挺好找的。

李枝哥扎一条花围裙在小厨房内忙,蒸炒炸煮炖,莲花姐陪着江蓠妈和梅表姐坐在客厅吃零食聊天。江蓠妈笑她,你不去帮忙嗦,人家忙得过来吗?

他哪里稀罕我帮忙,他还嫌我挡手挡脚,做的饭菜也不好吃呢。莲花姐俏皮地皱皱鼻子,吐出一星瓜子皮。

江蓠坐在一边小椅子上吃月饼。莲花姐的新家还挺漂亮的。东西都收得整整齐齐,连只只废弃的纸箱,也被踩扁统一叠合规到角落,江蓠还注意到,屋里柜子顶、电视顶、冰箱顶上,搭着几块手工勾花的毛线苫布,那苫布勾得真好看,朵朵鲜花怒放。

梅表姐也注意到了,她说,莲花,你的手还是那么巧,勾的花布多好看。莲花姐就哎一声,我是瞎弄,你们要不要毛衣咯,我给你们每人打一件毛衣吧,我给李枝打的毛衣,他怕是穿到下辈子也穿不完。

何止我的毛衣穿不完,她连我儿子的毛衣都打好了。李枝在厨房探出身,响亮补一句。

一屋人哄地大笑。

江蓠妈也仔细打量一圈,莲花,你们这屋可不像出租屋。

哎,还是孃孃眼尖。莲花惊喜道,实话说吧,我和李枝把这屋子重新粉刷了一遍,我向房东打听过,这種农民房也能买,我们这套面积小,价钱我和李枝刚刚还能付得起。

你准备买?江蓠妈转过头,两只眼睛瞪向她。

我是这么打算,有……。

我可不打算买这个房子!

不等莲花说完,李枝端着两盘菜出来,生硬地截断她,要买就买正经像样的,这种房子哪里靠得住,说不定明天早上醒来就不是你的了。

正经像样的我们一辈子也买不起。莲花赌气道。

那就不买!李枝厉声道,看你是昏了头,是不是房子都想买。

迅雷不及掩耳,刚刚还是大睛天转眼就阴了,无疑,俩人已就这件事争论过多次,江蓠妈和梅表姐连忙打圆场,一个招呼吃饭,一个起身摆桌椅。

房子的事慢慢来,先要个孩子吧,有了孩子就自然有家了,莲花不是把儿子的毛衣都打好了吗。江蓠妈挤出两声笑。

孃孃说得对,都慢慢来。李枝赶紧和道,偷瞄一眼莲花,学古装电视剧的女人向她赔个不是。

莲花瞪他一眼,破云粲笑。

结婚几年,莲花姐和李枝还没有孩子,开始时莲花姐不急,后来她觉得不对,偷偷去市里最权威的医院做检查,医生说她身体没问题,生几个都没问题。莲花姐就放心了,她觉得孩子总会有的,过几年生活好一点再有,也许更好。

中 部

至于江蓠,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恋爱的呢?江蓠说不清。

似乎还是小时候,她在小区里跟人跳皮筋、丢沙包、跳房子,桑麻就爱过来捣乱,有时他也不捣乱,跟一帮男孩在蹲在旁边花圃地上弹玻璃珠,等江蓠跳到关键时刻就哦哦乱起哄。

桑麻和江蓠同班,住在对面楼,他是家中独子,父亲又是单位副总经理,性格难免有点霸道。

但他几乎从不对江蓠霸道,早上一起骑自行车上学,江蓠慢吞吞地扛着她的女式车下来,桑麻早跨在车上等得不耐烦,他把一棵路边的黄玉兰树杆蹬出个窝坑,对江蓠说出口的话却是,江蓠同学,我给你买块电子表吧,这样你就可以看时间了。江蓠瞅他一眼,哼一句,我家墙上有挂钟,谁要你的电子表。

就这样,他俩一块上了六年学,直到大学,俩人还是同校不同系,周末约好一块坐车回家。

大学毕业后,桑麻去英国留学,临走时对江蓠说,江蓠,我读完研究生就回来,最多两年。

临走前他还不忘托他爸爸给江蓠安排工作。

江蓠一身乖巧地就去了公司总部上班,那是一幢有些年头的六层大楼,掩在颗颗高大茂密的法国梧桐下,扎进去,江蓠立刻闻到一股熟悉的味,这味道,是她在小区里闻惯的,从小闻到现在,夏天黄昏深处的那种味道,阴凉、闲舒、嘈杂、夹着隐隐的饭菜气、又暖昧纠缠不休的。

刚到单位第一天,江蓠就被批了。

她所属科室的办公室主任,是小区里常来往的老乡刘阿姨,刘阿姨圆脸圆身,平时总是笑眯眯的。刘阿姨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跟两个人谈话,江蓠因有别事要忙,揪了个空隙插进去,刘阿姨,能把科室里人的联系方式给我一份吗?刘阿姨当即变了脸色,顿了顿,清清嗓子板起脸,目光笔直,江蓠,以后插话要等我们把事情谈完,你这么大了,不懂规矩吗?还有,我要跟你这样的新人说清楚,单位里不能乱叫,你要叫刘主任。

江蓠猛地窘红了脸,心里却是冰的。

报纸上一刊登香港自由行的消息,江蓠妈就迫不及待在电话那头哇哇叫,江蓠,你看今天的报纸没,我们可以办通行证去香港啦,你给单位请个假去公安局办办,我和你去看梅儿。

已经有一年多没见梅表姐了,说实话,江蓠也挺想她的,其实有什么奇怪呢,即使同样住在深圳,她也有好几年没见莲花姐了,她原来租住的地方拆迁改造,听说她和李枝哥回了老家,听说她和李枝仍在深圳,听说……,确切消息都无一个,仿佛从这个城市消失了。

去香港那天,江蓠妈没有事先通知她,之前梅表姐就说过,你们要是可能来香港玩,就到油麻地找我,我在某某大楼楼下有个小店。

那还是上一次梅表姐来深圳探望她们一家时说的,谁知道她现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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