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凯霖

“孙子，嘿！快看看！中国新高铁”

“孙子，来，知道吗？国家又有新政策。”

每当我拖着疲惫的身躯推开家门的那一刻，他总是支起身体，费力地站起来，戳戳老花镜，指着报纸，招呼着我坐下，准备开讲。日日如此，年年如此，不知疲倦，仿佛这是他生命的全部。

他就是我爷爷。

爷爷总喜欢孙子长孙子短地招呼我做他的听众，摘下老花镜，大手一挥，如精辟深刻的政治家，又如魏晋清淡人士一般，滔滔不绝地指点江山，激昂文字，并不时附上自己精彩的点评，说道激动处，高昂着头颅，两眼晴朗，胸中似乎有万马千军，心中仿佛装下整个世界。父母工作忙碌很晚才回家，我只能是他唯一的听众，也曾一度是最忠实最崇拜他的的听众。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阅历的增加，随着学习压力的增大，我便开始厌烦爷爷的好为人师，有时会暗笑他的肤浅，可出于对他的尊重，我只能强振精神，以不致于扫他老人家的雅兴。

可我终究还是慢慢耐不住这一波又一波的“攻击”。我纳闷，为什么爷爷会有这一癖好？小区里的老人一到傍晚就或散步，或下棋，或遛娃，或扎堆聊天，难道他没有自己的朋友圈吗？唉！

渐渐地，我故意找借口，推脱说学习太累，或者谎称明天有极为重要的考试，到后来甚至一进家门就板着脸，连鞋子都不脱，抱着书包，冲进房间，锁上房门。我要让他慢慢适应没有听众的讲演，让他自己慢慢适应本该属于他的生活。最美不过夕阳红嘛，干嘛要捆住我飞翔的心灵？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到最后，只是淡淡地说了句：“累了吧，早点休息。”可我分明看到他眼里的落寞与渴望。每当我虚掩上房门时，总是能感觉到一位老人寂寥的背影，有时心也会一颤，但还是强制自己关上房门。没办法，我受不了他这个习惯，否则受苦的是我。

一次周末休息，我躲在书房做作业、看书、听歌………爷爷依旧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翻看报纸。我几次想走出房门倒水喝，爷爷不由自主地抬起头，一脸期待。我忍不住了，走了出去，爷爷浑身似乎充满能量，两眼放出异样的光芒。

“爷爷，我和你说《企业年金办法》……”“这个政治根本不会考……”爷爷一愣，仿佛正滑翔的老鹰一下子折断翅膀，重重地摔下悬崖，嘴巴僵硬住了，这回倒是他像孙子一样了。许久，知趣地转过那微驼的背，弯下腰，埋在沙发里，推了推老花镜，缓缓地低下头，拈起报纸一角往上翻，我便再也看不到他的脸了。

接下来的日子相安无事，一听到开门声，爷爷便乖乖地背过身去，或者独自站在阳台，遥望远方。哈，他终于习惯了，真好。

一次周末休息，爸爸妈妈让我陪爷爷，我想，去老人之家吧，那才是他的乐园。爷爷要是习惯了老人之家的生活，我的耳根就清净了，我就可以自由飞翔了。

老人之家里烟雾缭绕，麻将声声。一进门，爷爷怔住了，随即捂住鼻子，缓缓地踱步进去，站在角落，踮著脚尖，试图向前张望了一下，没有一个人理会他。他围着麻将桌转了一圈，呆呆地，不知所措。

他走出门，坐在一张石椅，仰望着不断从他眼前飘过的白云，一脸茫然。“您不去参与那些活动吗？”我还试图怂恿爷爷融入这样的生活。

“我从来没来过这个地方，我觉得他们玩得很好，只是我不习惯这样的晚年生活，几十年了，改不掉了我还是回去看看报纸，看看书，等你妹妹大一些，我再读报给她听。”

晚上，我跟爸妈讲了今天去老人之家的事儿，爸爸呆住了，拉着我的手，在我身边坐下，沉重地说：“孩子，我们都错了。爷爷给我读了十几年的报纸，给姑姑读了好几年报纸，一路走来，他早已经适应这样的生活。他不是好为人师，他的读报讲时事是对晚辈的深深的爱。这几十年的习惯，是满满的爱，满满的希冀！”

顿时，我愣住了，是啊，每一个习惯的养成往往凝聚着长辈浓浓的爱！小时候那一幕幕又在脑海中浮现：小学一放学时，我就靠着爷爷，就像向日葵仰望着太阳般，痴迷地听他讲故事读报纸；一到周末，爷孙俩便拉着自行车，一路吱吱呀呀一路笑语欢歌；每当放学，我鞋子一踢，书包一扔，便咕噜咕噜地大块吃肉大口喝汤。爷爷呢？早就容忍了我的撒野放肆，习惯了我到处乱扔臭鞋臭袜，甚至为了我，戒掉了抽了几十年的烟！每一个习惯的养成都凝聚厚厚的爱，每一个习惯的更改都浓缩着满满的情！

明天，我要去粘爷爷，继续着听爷爷读报，继续景仰他的挥斥方遒、激昂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