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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让我娃上名校

2018-06-11王晓一

延河 2018年6期
关键词:小雷包谷榆林

王晓一

引言

包谷要把儿子从陕北老家的乡村小学,转到省城的重点小学。他豪气地暗想,我现在甚(什么)都有啦,要让我娃上名校!

不过,他知道,难度一定很大!但他必须咬紧牙关,向前冲锋!

尽管他已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然而,他还是没有料想到,他即将历经的,并不是百米冲刺,而是不停地在挑战他的耐力与勇气的马拉松,并且还是一场拉锯战!

可是,他只能义无反顾,他已然没有退路!

已经是7月上旬了,包谷全家人在经过了一番细致、翔实的打探后,终于搞清了省城中最有名望的小学是哪一所——长虹小学!人们习惯地缩称其为“长小”。

一.芝麻,开门吧!

1

包谷一大早便起床了。他兴冲冲地钻进大奔,一经发动,便立刻将“长虹小学”四个字,输入进了手机导航;在笃定的语音指引下,他很轻松地就找到了长虹小学。这时,省城的交通早高峰才刚刚起潮。

他将大奔停得很远,徒步来到了校门口。

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在离家前,他的老父亲给予他的叮咛:“别那么显摆,要恭敬!别老奓大老板的势,你要晓得,你没文化,在学校面前,只是个‘穷人!”

隔着一人多高的、银亮亮的电动栅栏门的条格空隙,包谷向校园里张望。偌大的校园里空无一人,空荡荡的水泥路面在刺眼的阳光下,白花花的,很是晃眼。

包谷敲了敲门房的窗棂,隔着墨绿色的纱窗,说:“开门。”

一名保安从门房里走了出来,隔着栅栏门与包谷面面相觑。

保安浓眉大眼,高大魁梧,穿着笔挺的夏季制服,显得很帅气。

“找谁?”

“警官,我找你们校长。”包谷恭敬地说。

“警官?那是我的理想。”保安指了指左臂上的臂章。

“安保。”包谷认真地念。

“是保安。”保安觉得包谷有点儿可笑。

“没关系,和警官是一个工种——都是保一方平安的嘛。保官,校长在不在?”包谷满脸微笑。

“是保安!”保安再次强调。“你找哪个校长?”

“找正校长,一把手。”

“有啥事?”保安上下打量着包谷。

“我和校长之间的私事,得当面给校长说。”

“我们校长姓啥?”

“你猜。”

“切,少来。”保安不屑一顾。“你连校长姓啥都不知道,说明你们根本就不认识;你们都不认识,还办什么私事?”

“见了面就认识了;一认识就能办事了。咱俩现在不就认识了嘛。”说着,包谷掏出一根烟,递进了栅栏门。

“我自己有。”保安后退了一步,掏出自己的烟点着了,使劲地吸了一口,圈起嘴唇潇洒地吐出了几个烟圈儿。

“好帅呀!帅哥,这又不是保密单位,也不是军管区,干甚搞得这么严肃。”包谷尴尬地缩回手,将烟叼在了嘴上。

“这是未成年人保护区!闲人免进!”保安斩钉截铁地说。

“那我等会儿再来。”包谷眼珠儿一转,转身走了。

“等会儿你还得接着走。”

不一会,包谷又返了回来,再次敲了敲门房的窗棂。

保安走出来,不耐烦地说:“都放暑假了,除了我,谁都不在!”

“嘿嘿,我就是来找你的。”包谷狡黠地笑了。

“找我有啥事?”

“你能不能给我帮个忙?”

“我又不认识你,凭啥给你帮忙?”

“人家雷锋,净给不认识的人帮忙!你比雷锋长得还帅呢,我看可以给我帮忙。”

“哦——?说吧,啥事?”

包谷从宽大的手包里,掏出了两盒香烟,递了进去。

“你要干啥?”保安定睛一看,是上等的高级香烟。

“我刚刚把烟戒了,可一摸,包里还有两盒。退吧,商场不给退;扔了吧,又太可惜;麻烦你——帮我处理掉吧。”

保安和蔼地笑了,接过来后,将手背在了身后。

“你们校长贵姓?男的女的?”包谷赶紧问。

“姓苏,女的。巧了,你刚才离开的时候,她来了。”

“她在哪个办公室?”包谷的笑容更加可掬了。

保安回身一指。“教导处的左边,上面挂着牌子呢。”

“谢谢。开门吧。”包谷准备抬脚了。

“你现在不能进去!”保安丝毫没有开门的意思。

“我都戒煙了,还不能进去吗?”

“你要是现在进去,学校就该‘戒我了。”保安笑嘻嘻的。

“那咋办?”

“你挺有运气。今天刚好是返校日。”保安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再过半个小时,学生们就该返校了;有些家长也会跟进来,向老师汇报孩子在家里的表现。你是家长吗?”

“明白了!”包谷抬起手腕,看了看金表。“小雷小雷,谢谢你!”

“你咋知道我姓雷?”保安惊奇地问。

“碰巧了,我是想继续夸夸你。”包谷似乎觉得自己挺幽默,得意地笑了起来。

头上的阳光越来越烈了,直刺人的眼睛。小雷保安躲进了门房。

2

包谷走到校门口对面的大树下,蹲在树荫里,一边抚摸着鳄鱼皮的手包,一边注视着电动栅栏门。他时不时扫一眼手腕上的金表,焦急地等待着栅栏门“轰隆隆”地滑开。

“芝麻,开门吧!芝麻,开门吧!……”不知怎的,包谷突然想起了阿里巴巴,不由自主地念起了咒语。

包谷头顶上的知了,玩命地嘶叫着,惹得他一阵阵心烦。“知了,你有甚事,急得叫成这个样子?你再急,能有我急!你看我,一声都不吭。人,要有素质……”

包谷在自言自语中,打发着黏滞的时间。

终于,学生们陆陆续续地来了,还有不少家长;那一人多高的、银亮亮的栅栏门,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总算缓缓地滑开了。

包谷猛地站了起来,蓦然觉得一阵眩晕,眼前一片金光,他赶忙扶住了大树。

“可能是起身猛了。别慌,稳住神儿……”包谷嘟哝着,平息了片刻,便大步流星地向校门走去。

小雷站在大门口,环视着,见包谷过来,冲他俏皮地挤了挤眼睛;包谷只是肃穆地向他略一点头,便踽踽地走进了校园。

望着他的背影,小雷有些纳闷儿。咦,他咋忽然变得庄严了?

在小雷不解的眺望中,包谷敲开了苏校长办公室的门。

当包谷向苏校长述说来意时,苏校长微微皱起了眉头。

苏校长发现,包谷时不时地伸出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撫弄几下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那戒指是纯金的,宽大厚重,戒面上刻着一个“禄”字。

“土大款!显摆什么!”苏校长心中暗想,很是反感。

其实,那是包谷下意识的动作,他在不自觉地消解着心中的紧张,却不想触碰了霉头。

包谷打小就怕老师,因为,他小时候上学时,成绩一直不好。虽说他现在已界中年,但他那少时的记忆一经应景,便会下意识地浮现出来;何况眼下,他面对的还是一位校长、名校的校长。

包谷局促地陈述着,尚未完全讲完,苏校长就打断了他的话语,冷言道:“好了,我已经听明白了。抱歉,我们长小不能接收你的孩子。”

尽管苏校长语调不高,可包谷却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为甚?”

“听你说,你孩子的户口在榆林。根据教育部门‘就近入学的原则,不符合转入我校的条件。”苏校长正色道。

“……”包谷无言以对。

“再见。”苏校长下了逐客令。

包谷陡然感到很燥热,不由地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又将手放在胸前抹了抹。他环视着办公室,这才发现没有空调;随即,他仰起头,望着屋顶上的吊扇。

吊扇在飞速地旋转着,但无论它怎样努力,搅动的都是灼热,丝毫产生不了凉气。要不是四周围有墙,包谷甚至以为,苏校长是在露天里办公。

苏校长见包谷一直在举首,愣愣地盯着吊扇,便情不自禁地解释道:“那是吊扇。”

“哦,我以为是秋千呢。再,再见。”包谷自我解嘲。他很不自在地笑了笑,蔫头耷脑地离开了。

小雷正在大门口转悠,见包谷走了过来,热情地问:“咋这么快就出来了?办好了?”

“校长那哒(陕北方言那儿)太热!”包谷深吸了一口气。“咋没空调呢?她害冷吗?”

“你看教学楼上——所有的教室,都没有空调。”小雷指了指教学楼。

顺着小雷的手势,包谷抬眼张望,果然,看不到一台室外压缩机。

“还名校!咋连台空调都没有?虽说暑期放假,但五、六月份就开始热了。每个班里都挤着那么多娃娃,不起痱子吗?”

“每间教室里,都有四个吊扇,转得可猛了,娃们家都不敢带帽子!”小雷分辩道。一股集体荣誉感,从他心底油然而生。

“就是把娃娃们能刮起来,那不还是热风嘛。”包谷摇了摇头。

小雷又指了指校园最西边被围隔着的建筑工地。“我们学校一直在建新教学楼,资金紧张。”

“资金再紧张,也不差校长那一台空调吧。”包谷不以为然。

“也有人这么说;但校长讲,学生们还没用上空调,她更不能用;要热,大家一起热。”

“够意思!”包谷竖起了大拇指。

随即,他指着门房说:“小雷,你的办公室里肯定更闷热,别总窝在里面,小心中暑!多出来溜达溜达,今后给我开门也方便。”说着,包谷关切地拍了拍小雷的肩膀,走了。

“门房就门房,还办公室?”小雷冲着包谷远去的背影嘟囔着。“看来,这人有点儿傻。”

3

包谷第二次来到长小大门口,是在8月初的周一。他认为,但凡是周一,公职人员都会在办公。

这次前来,他手里不仅拿着鳄鱼皮的手包,而且,还拿着一簿崭新的户口本——深褐色的封皮上,金色的国徽在熠熠闪光,煞是显眼。

小雷正在校门里溜达,手里摇着一柄大蒲扇。

“在我上一次的指导下,这娃学聪明了——知道冷热了。”包谷轻松地暗自打趣儿。

小雷也看见了包谷,停下来,冷淡地与包谷隔门相望。

“小雷,快开开门,让我进去凉快凉快!”包谷一边搭讪,一边暗想,这娃咋了?态度咋又变回去了?

“在外头一样凉快。”小雷将手伸出栅栏门,故意试了试外面的温度。

“里面还是能凉快些。”包谷纠缠着,“快让我进去喘口气!”

“今天,你不能进来。”

“为甚?”

“今天不是返校日,你装不成家长了;而且,校长也不在。”

“她家在哪哒(陕北方言哪里)?”包谷扬起户口本,在脸旁款款地扇风。

“她去旅游了。”小雷扇动着大蒲扇,呼呼生风。

“今天不是周一嘛!”包谷皱起了眉头。“周一,就去旅游?”

“今天,是假期里的周一。”小雷凛然道,“校长、老师,也放暑假!”

“哎呦,忙糊涂唻!”包谷垂下了手,户口本耷拉在了大腿旁。“那她甚时能回来?”

小雷无言地凝视着包谷。

“哦,你也不知道,虽然你有办公室。”包谷轻叹了一声,无奈地转身走了。

二.告诉我,最好的学校是哪个?

1

包谷坐进了大奔,把车一打着,就随手打开了空调。“真热!”

他一边被冷气吹着,一边给自己鼓劲儿。“不就是去旅游了嘛,这有甚!就是西游,取了真经也得回来呀!反正我把娃的户口办来了,看你下次还说甚!”

包谷自言自语着,翻开户口本,盯着上面儿子的名字。儿子叫“包榆林”,这是他现在的学名;其实,他还有一个曾用名,叫“包子”,并且不是绰号,而是正儿八经的大号。

包榆林虽然不胖,可五官中的每一官都很小,而且分不太开,总挤在一起,确实挺像包子。

不过,在他刚一出生,包谷便叫他“包子”,并不是因为,那时他长得就像包子,而是由于一时起不出像样的名字,包谷才随口叫他“包子”;如果,他姓赵或姓钱的话,包谷也会管他叫“赵子”或“钱子”。

刚开始坐月子的妈妈很不乐意,生气地说:“这哪是名字!根本就是个外号!哪有亲大(爸)给娃娃起外号的!”

然而,娃娃的爷爷却很赞同。

爷爷睁着空洞洞的眼睛,望着悠远的天际,深沉地说:“你不晓得!春秋战国时期,有大学问的圣贤,都叫甚‘子!比如,孔子、孟子、墨子、孙子……包谷一张开口,就叫娃娃‘包子(zǐ),也许,预示着这娃娃长大后,会有大出息!”

爷爷如此一肯定,他的儿子随意给他的孙子起的名字,便有了正正规规的名分。

妈妈不言声了,她知道,娃的爷爷有学问,自有一番道理;可她老觉得,那名字一旦叫起,村里的人们不会想到甚大出息,而是都会哈哈大笑,并且,有事没事总想唤一声!

“唉,他们老包家,起名字就是怪!”妈妈暗自嘟囔,“管娃叫‘包子、娃他大叫‘包谷!这都是些甚!穷是穷,可也不能老把吃食给人当名字起呀!”

包谷的名字,的确是在他刚出生时,他的爸爸给他起的。至于寓意,他的爸爸别有一番说辞:娃是在“谷雨”那天出生的,所以叫“谷”。

春天一进入“谷雨”时节,陕北高原才真正地万物欣荣!老话说,“谷雨足,粮草旺”;粮草旺,日子才好过嘛!管娃叫“谷”,是盼着年年五谷丰登,让娃年年都遇上好光景!这么吉利的名字,在叫的时候,谁要是笑了,就说明谁没文化!

包谷自打记事起,就总是听到爸爸提及“文化”、“学问”这些词语;而且,在他离开自己的村落前,他曾一直认为,他的爸爸很有文化。他爸爸虽然是个盲人,但在十里八村,却也是位“秀才”。

包谷的爸爸是说书的,凭着一张嘴、一把三弦、一副竹板,讲述古今中外事,述说上下五千年。

包谷小的时候,家里很穷,他只凑合着上到小学毕业就辍学了。从那后,他爸爸便成了他的老师——偷偷教他说书;只要是到外村去说书,包谷就装作盲人,跟爸爸唱和。

后来,学惯了,他竟时常藏起黑眼珠儿,翻出白眼仁儿,好像一副冷眼看世界的模样。

直到他三十几岁当了老板,才开始纠正。他觉得,自己的那种眼神儿,着实太古怪,总让人误以为,他是个“愤青”,看谁都不顺眼似的。

在好几年的时间里,他只要一出家门,就时不时地拍拍脑门儿,提醒黑眼珠儿,别老藏着,一定要正视这个多彩的世界。功夫不负有心人,慢慢地,他终于矫正了过来。

在他发达之前,他们全家主要是靠说书的营生艰难度日,生活窘迫;后来,收音机多了,电影多了,电视多了,渐渐的,没人听说书了,他那本就贫穷的家,生活几乎无以为计。

包谷二十幾岁时,只好到小煤窑去做小工。由于他勤劳、聪明,又在以往的说书中,不经意间领悟了一些小计谋,干到三十几岁时,他当上了小老板;再后来,他的煤矿越开越大,便发了大财、成了大款。

但包谷并不满足。他总在期望,自己能承包的煤矿越来越多,最好,能把整个榆林地区的都包下来,所以,在一次酒醉后,他便豪情万丈地给儿子更名叫“包榆林”。

包谷的爸爸本不同意,因为,在常年的说书中,他深受“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这豪壮情怀的熏染;更何况,孙子的名字早已叫顺了,好好的,干甚改名字!

但是,他又巴望着儿子的事业越做越大,便希求有个好彩头,于是,在深沉地独自思考了一夜后,他还是应允了。

那一夜,他在想:包子(zǐ)自打上学以来,成绩一直不太好,是不是给娃起的名字太大了,把娃压住了?想想也是,人家孔子、孟子、墨子、孙子等等,都是有了大学问后,才称“子”的;而娃娃尚小,还害不哈个甚(陕北口音不知道多少),就叫“子”,是不太合适;说不定,还会让学校里的老师们有压力、不自在!

改就改吧,也算是随了娃他妈的心愿,让娃他妈在九泉之下,多少也能舒心一点儿……

包子或包榆林,在刚懂事的时候,就没了妈妈。

他的妈妈在一次放羊时,不慎跌下山崖,没几天就去世了。他爸爸常年下煤窑又很少回家,是爷爷与他朝夕相伴,既当爹又当妈地将他渐渐地拉扯大。

虽然家里没有女主人操持家务、照看老人娃娃,但包谷却一直没有再找新婆姨。

尽管在他发迹后,老有人登门提亲,可他总是直言不讳地说:“这辈子,我不会再找了!我已经把我婆姨埋在了心底!她的坟茔旁,还有一座墓茔;不过,现在里面是空的,早晚有一天,我自己会躺在里面……”

每每讲这话时,他心中总会闪出他曾经说书时,时常唱到的一句书词:“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包谷阻断了一个个媒人的心思,他将自己的心思几乎全部投注到了生意中。然而,在包子更名为“包榆林”后,他的生意,却越来越没有以往那么顺畅了。

原来,国家因为环保问题、资源问题、安全生产问题,对煤矿管控得愈来愈紧了,需要办理的手续也越来越多。于是,包谷便不得不时常往省城跑,去办各种手续。奔波了好一些时日后,为了图省心、得方便,他就索性在省城办了矿业公司,并买下了一幢别墅,举家迁来。

2

刚一住进宽敞明亮的豪华别墅,爷爷就焦急地说:“一定要让孙子上最好的学校,不能再吃没文化的亏了!”

“你不是很有文化、很历史吗?”看着爸爸一脸肃容,包谷开玩笑地说。

“在村子里可以这样讲,但在省城,咱就是瞎子——心里瞎的瞎子!”爷爷睁着空洞的眼睛,狠狠瞪了一眼包谷。

“上最好的学校”,说说容易,但哪所学校是最好的,包谷不知道,爷爷也不知道。

至于包榆林,他只认为,老家乡镇里的那所小学是最好的,根本就不愿意转学。要不是因为他二年级已然结业、放了暑假,爷爷和爸爸死拉活拽,他现在还窚在(陕北方言待在)那冬暖夏凉的窑洞里呢。

爷爷和包榆林不晓得省城里哪所小学最好,倒也正常——他俩刚刚到来,连户口还未曾迁来;可包谷为了打理生意总在省城,怎么也会毫无耳闻?

这也难怪。包谷时常离家,任由儿子被爷爷抚育;虽说他每次探家回来,总是一把把地给家里留钱,但对儿子的学业却很少留心。尽管他也常在省城里奔波,然而,他的视线、精力,全都缠在了生意上,根本无暇旁顾。

可是,爷爷的心思,全在包榆林的身上,如今的焦点自然是学业;于是,他便紧着催促包谷,让他赶紧出去,打听最好的学校是哪所。

是啊,爷爷不能不焦急。在离开老家前,他窸窸窣窣地摸到了学校,请校长把包榆林的学籍都起了出来。不过,转学证明中关于新学校的名称,却是空白的;校长说,根据转学的实际情况,家长可自己填写。

爷爷在敦促包谷时,还不放心,喋喋不休地叮咛道:“你不光要立马去打听,而且,还得自己亲自去打听!别老奓着大老板的势、指靠别人!你手下那几头人,一个个粗喉咙大嗓门、喳喳呼呼的,一点儿素质都没有!你要是派他们去打听,老子不放心!林娃一定要上最好的学校,这是最大的事!你给老子听见了吗?咹?”

虽然包谷一连声地应承,但爷爷知道包谷总是忙,因而,放心不下,于是,他就让包榆林当拐杖,扶着他外出寻找。

他得意地想,双管齐下,万无一失!

3

从榆林老家来到了省城新家,包榆林离开了昔日的伙伴儿,正觉得寂寞,一听爷爷让自己带着他、领自己出去,便立刻拉着爷爷,欢快地走出了家门,来到了社区的草坪上。

他一边慢腾腾地走,一边问爷爷:“哪呵啦(陕北口音去哪里)?”

爷爷说:“要知道去哪达,不就知道最好的学校了吗?”

“去哪达都不知道,咱们哪呵啦?”包榆林紧问。

“鼻子下有嘴,打问呗!嘴里有乾坤呵!”爷爷显得踌躇满志。

“问谁?”包榆林张望着陌生的四周,怯生生地问。

“问我。有啥事?”一名正在巡逻的保安,正巧走到他们身后,热情地应声道。

“你是谁?收费不?”爷爷谨慎地问。

“不收费。我是社区的保安,为业主服务是我的职责。”

“我们要去一个地方。去哪达?”爷爷像是遇见了救星,高兴地问。

“一个地方?啥地方?”保安不解地问。

“我正想问你哩。去哪达?”爷爷反问。

保安挠了挠头,疑惑地打量了一番这爷孙俩儿,有点儿后悔自己的多嘴多舌。“你们不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

“所以才问你嘛,真笨!”包榆林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咝——”保安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你们知道那个地方的电话号码吗?”

爷爷和包榆林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你们可以打‘114嘛!”保安顿时高兴了起来,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解决的办法。

“谁是‘114?随便打人,警察不管吗?再说,我俩一个老汉汉、一个碎娃娃,能打过人家吗?”爷爷糊涂了。

保安愣住了,望着爷孙俩儿的眼神儿,变得越来越古怪;片刻后,他连忙后退了几步,环顾了一圈儿,赶忙朝着人多的地方奔去了。

爷孙俩儿纳闷儿了大半天,直到晚上包谷回来,他俩才终于向包谷问清了“114”究竟是咋回事。

随后,爷爷把包谷训斥了一顿。“你只是害哈(陕北口音知道)个‘114,害哈最好的学校吗?让你赶紧扫听,你还是给忙忘唻!甚都要老子操心!多亏老子操心,才害哈了甚是‘114!”

再一次提到114,爷爷便看到了希望;包谷方才已向他解释过了“114是百事通,甚都晓得”。于是,他训完包谷后,便一边啧啧夸赞保安是活雷锋,一边让包榆林用家里的水晶座机拨通了114。

“您好!我是369号话务员,很高兴为您服务!”话务员的声音很甜美。

爷爷赶忙要过话筒,热切地问:“女女,快告诉我,最好的学校是哪个?”

“国内的、还是国外的?”话务员仔细地问。

“当然是国内的;出国是娃以后的事儿。”爷爷觉得,这女女的脑筋有点儿死。

“国内的——那就应该是北大和清华了。”话务员思量着说。

“咦——你说的是大学。这个我懂呵!我问的是省城里的小学。”爷爷摇了摇头。

“对不起,您所查询的事宜,本台没有确切的记录。”

“听我儿子说,你们是‘百事通呵,咋甚都不晓得?”

“您别着急,我可以为您提供本市三所小学的电话号码。根据数据显示,这三所学校的被查询率很高。请记录——”

爷爷一边认真听着,一边仔细地重复着,让包榆林迅速做了记录。

第二天一大早,爷爷就把包榆林叫了起来,让他盯着钟表,一到8点,就赶紧告诉自己。包榆林揉着惺忪的睡眼,默默地守候着。

“到点咧!”包榆林终于如释重负,打了个哈欠,仰倒在沙发上。

“好了,都上班了!过来,帮我拨电话呵!”爷爷猛吸了几口粗粗的黑杆儿旱烟。

不一会儿,爷爷就分别打完了那三所学校的值班电话,问的是同一个问题,“你们那哒,是最好的小学吗?”

三所学校,都各自作了诚恳的回答,都坚定地承认自己是。

爷爷疑惑了起来。“都是卖瓜的老王。到底谁是呢?”

包榆林懵懵懂懂地摇了摇头。

“群眾的眼窝是雪亮的!我们去走访群众!走!”爷爷只觉心中一亮,忽然有了办法。

“去哪哒访?”包榆林窝在沙发里,懒洋洋地问。

“大街上——到处都是群众!”爷爷一边说,一边摸索着向门外走。

包榆林赶忙跳起来,扶着爷爷,来到了社区外。

4

站在马路边,望着川流不息的人流,包榆林迷茫地问爷爷:“问谁呀?”

“只要看见戴眼镜、留分头的,你就立马拦下——让我问呵!”爷爷下意识地来回“张望”。

“为甚非要问戴眼镜、留分头的?”包榆林不解。

“你不是说,你们校长就戴眼镜、留分头吗?一般这种人都有文化,都是知识分子。”爷爷断然地推断。

“哦——”包榆林恍然大悟,连忙注视着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

倒是有不少戴眼镜的,但他们都不留分头,有的是寸头,有的是背头,还有火焰头、野兽头、民国头,这些都不符合爷爷的标准,包榆林迟迟没有拦下一个。

“为甚还不拦?”爷爷着急了。

“那些戴眼镜的,都不是分头。”包榆林解释。

“咦——,你这娃太死性!只要是戴眼镜的就行,快去拦!”

包榆林陆陆续续地拦下了不少戴眼镜的,男女老少都有。他每一次拦截时,都会说同样一句话:“站哈(陕北口音下)!让我爷爷问你!”

几乎所有的人,在听到包榆林的话语后,神情都很相似:先是一惊;当搞明白了爷爷的意思后,才将护着脸颊的手,缓缓地垂下。

这也难怪。包榆林的口音,很容易让人将“问”听成“吻”。

快到中午的时候,爷爷心里总算有数了,他终于踏实了下来。他得到的答案出奇的一致:长虹小学——114报出的3所小学之一。

“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行了,就上长虹小学吧!”爷爷长长地出了口气。“走,该回家了。”

无人应答。爷爷抬手一划拉,不见了包榆林的身影。“这娃又跑到哪达去咧?真不上心!”

片刻后,包榆林跑了回来。“爷爷,快吃口冰激凌吧!看你热得——满脸都是泪!”

“那是汗!”爷爷擦了把脸,竟发现,眼角边真的有泪了。“唉,爷爷是太高兴了!走,回家吧。”

“哎——真来了个留分头的!”包榆林兴奋地喊叫了起来。“我去拦哈他!”

当爷爷听着脚步声来到跟前时,便又在脸上弄出笑容,疲惫地问:“你知道,最好的学校是哪个?”

“我不知道,我是外地人;我也正在找。你们问到了?”“分头”眼前一亮,激动地搓了搓手;接着,又抬起手,掠了掠自己那“三七开”的小分头。“快给我说说,资源共享嘛!嘿嘿,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得来全不费工夫!”

“北大、清华!”爷爷说着,拉起包榆林就走。

“我问的是小学!”“分头”看着这老汉身边的小孩儿。

包榆林扶着爷爷走远了,这才奇怪地问:“爷爷,你为甚不告诉‘分头呢?”

“我本来想告诉他;可一听他说‘得来全不费工夫,心里就讨厌了。甚事都得要付出努力,哪能不费工夫呢?特别是咱外地人……”爷爷叹息着,顿时显得忧心忡忡。

一回到家,爷爷的情绪又变得高涨了起来,他迫不及待地让包榆林拨通了包谷的手机,一划拉、抢过话筒,兴奋地说:“我找到咧!”

“我也找到咧!”包谷也很兴奋。“是……”

“嘘——,你先别说;让我先说!你看我打问得对不对!”爷爷怕包谷抢了头功。

“让我先说!我可下了大功夫!”

“你下了大功夫?”爷爷苦笑了一下。“那这样吧,我喊‘1、2、3,咱俩一块儿说!”

于是,包榆林听见爷爷和电话里爸爸的声音,异口同声地说:“1、2、3——长、虹、小、学!哈哈哈……”

“包谷,你可给老子听好啦——”爷爷猛然想起了什么,忽然语调一变,严肃地说:“虽说打听好了,但办转学的事,还得你亲自去办!你贵贱不敢让你手底下的人去!听林娃说,你那达的人,身上还有扎龙刺凤的!哎——怕死人啦,甚素质!简直就是灰疙蛋(陕北方言二楞子)!给林娃办转学,可是头等大事!千万不能办砸了!”

“晓得、晓得!你放心!”电话中,包谷的声音在嗡嗡作响。“我自己去!我的素质还可以!咋说也是大老板嘛——民营企业家呵!”

“别那么显摆,要恭敬!别老奓大老板的势,你要晓得,你没文化,在学校面前,只是个‘穷人!”爷爷连连叮嘱。

“害哈唻!我虽然没文化,但是——要让我娃上名校!”包谷的声音里浸满了兴奋。“我打问得可清咧!长虹小学,真是省城里最挶劲(陕北方言带劲)的学校——区、市、省三级重点小学,名校中的名校!”

有那么好吗?包榆林觉得不可思议,暗想道,我可不想转学!要是转来了,甚时才能见到老家的伙伴儿们呢?

包榆林有些憂伤。

三.我得好好会会你!

1

近些天,爷爷不再催促包谷了。

他之所以安下了心,是因为听包谷讲,他已经搞定了长小的门卫,可以自如地出入学校了;而且,爷爷还晓得,包谷已然把全家的户口,从老家迁了来,就是为了给林娃办转学的事。他了解自己的儿子,这后生(陕北人长辈对晚辈的称呼;亦指年轻人)一旦上了劲,甚也能做成!

爷爷虽然踏实了,可包谷却焦灼不安;他在急切地盼望着苏校长赶紧回来。“真是的,这么热的天,旅甚游!”

一想到苏校长看他仰望吊扇,便认真地冲他解释说“那是吊扇”,包谷就觉得窝火——他感到了一种显而易见的轻视。

所以,他在焦心地企盼,企盼再去会会苏校长!不仅为了娃转学,同时,也为了自己的颜面。“哼!我把户口迁来了,看你还有甚可说!我得好好会会你!”

包谷第三次来到长小的大门外,是8月20号。他之所以这一天来,是为了确保能够见到苏校长。他早已打听好了,这一天,学校的老师们都得结束假期,到校上班,校长当然也会不例外。

站在校门外,包谷运了几口气,又使劲地抽了几口烟,然后,“啪啪”地拍响了寒光四溢的栅栏门。“小雷!办公室里热,快出来透透气!”

小雷立刻出来了,看着吞云吐雾的包谷,奇怪地问:“咦?你不是戒烟了吗?”

“没戒住,还得继续抽,就像事没办完,还得继续办。苏校长回来了吧?”

“回来了。她刚一进校门,就亲自走进我的办公室,哦不,是门房,语重心长地对我强调:‘必须要加强门禁制度,免得鱼龙混杂,是不是家长都往里混!”小雷庄重地说,“其实,在你第一次走后,校长就狠尅过我!”

包谷明白了,怪不得,自己上一次来,小雷的态度变回去了。

看他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友善,可能不会轻易给开门了!这可咋办?我都给家父说过,能够出入自如了……‘家父!嗯,这个词用得文雅,有素质!望着满脸严肃的小雷,包谷一边转着眼珠儿想办法,一边暗自夸赞自己。

稍一寻思,包谷从手包里掏出了一張五十块钱,递进了栅栏门。

小雷立刻后退了两步。“你要干啥?难道,你连钱也戒了?”

包谷捏着钱的手,执著地悬在半空中,丝毫不退缩。

“天太热了,要是喝瓶冰镇啤酒该多好!一仰脖,‘咕咚咕咚猛灌几口,心里头那个凉快呀!再往外倒几口气,然后,再猛喝上几口,就透心凉了,爽歪歪哦!但我不知道,这附近哪哒有超市,你能不能帮帮忙,去帮我买上两瓶;你一瓶、我一瓶,咱俩还能干杯!”

小雷伸出舌头,舔着嘴唇,迟疑着;接着,他缓缓抬起了手,接过了钱;继而,他谨慎地按了按遥控器,让栅栏门划开了一条缝儿,自己侧身挤了出来。

他刚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问包谷:“是买两瓶,还是买两捆?”

“两捆两捆!”包谷将头点得像鸡叨米一样。

小雷又往前走了两步,再次回过头来。“你替我把门看好,别让人,趁着保安上厕所的时候,溜进去!”

“听明白了——保安上厕所了;是人自己溜进去的!”包谷心领神会。

小雷攥着钱,飞快地跑了,没有再回过头来。

不大一会儿,他就提着两捆啤酒返了回来。他看见包谷站在门外,背对着大门,堵着咧开缝隙。

“你咋没溜进去?”小雷惊奇地问。

“我已经出来了。看你还没回来,就替你站会儿岗;校门重地,不能空岗啊!现在,我交班了。”说着,包谷盯着脚尖儿,缓缓地走了。

他是怕踩着蚂蚁吗?小雷暗想,咦,他的背影,咋看着灰溜溜的……

2

的确是灰溜溜的——包谷被苏校长结结实实地碰了一鼻子灰。

刚才,他一走进苏校长的办公室,就兴高采烈地将户口本从包里掏出来,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办公桌上。

苏校长仔细地翻看着,很是惊讶。

“真的是真的,你放心!要不然,你给派出所打个电话,一问就知道了。”包谷洋洋得意。

“你这么快就将全家的户口迁来了?”苏校长觉得不可思议。

“小意思。”包谷笑眯眯的。“我的公司在开发区,享受那哒的‘招商引资的优惠政策——能办户口。”

“开发区?那你家的户口,怎么落在了我们区上?”苏校长感到纳闷儿。

“上次,你不是说,要就近入学嘛。我就在这个区上,又办了一家分公司,户口当然就能落在这哒了。只要有钱,事儿就好办。”

“是吗?但在我这儿不好办!”苏校长冷笑了一声。“除了本校,区上还有几所小学。就你户口本上的住址来看,长小并不是最近的;离你家,还有更近的小学。请另行联系吧!”

“啊?可……”包谷脸上的笑容,立时僵住了,满脸涨得通红。“可我把户口都办来了!苏校长,你可不知道,为了办户口,真费了不少周折!其间,还得办分公司……”

“那是你自己的事情,跟本校无关!”苏校长冷面道。

“我,我,我可以交赞助费。随便你说个数儿,多少都行!”包谷急了。

“本校不收赞助费!教育局也不允许!”苏校长顿时火了。

“哦,不不,我说错了——是择校费。我打听过好几个人了……”

“你的理解有误!”苏校长不愿再解释了。

“苏校长,通融一下吧……”

“不行!”苏校长斩钉截铁地说,“为什么?不为什么!”

包谷一怔,暗想,怎么自己还没问出口,苏校长就抢答了?

他使劲搓弄着左手上的金戒指,心像打鼓似地激跳着;一时间,他小时候见了师长就胆怯的记忆,又从心底深处弥散而起。

“我还要开会!请自便!”苏校长“唰”地站了起来,冷冷地说。

包谷随即也站起,后退了两步,转身就跑。

“站住,你的户口本!”

包谷只好扭身回来。他已然顾不上近来一直耿耿于怀的“颜面”,更是丧失了“我得好好会会你”的胆气,他甚至都不敢再多看苏校长一眼,一把抓起户口本,落荒而逃了。

他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直蹿到了校门外。

这时,小雷还没有回来。他想,小雷刚才给自己叮嘱过,不能让人溜进去,于是,他便咬咬牙、停住了脚;随即,又退了回来。

接着,他背对着大门,堵着那道缝隙,替小雷站岗。

就在他站岗期间,他还真拦住了一个试图想混进去的人。

那人,先是在校门口来回溜达;接着,又时不时地向校园里张望;继而,便跟包谷搭讪套瓷。但是,包谷不为所动,坚决替小雷加强着门禁制度,最终拦走了那个人。

不过,那人却给包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包谷上了自己的大奔,还在想着那人:都甚年代了,居然还留着“三七开”的小分头!

3

包谷第四次来到长小的大门外,是8月25号。

本来,他已然灰心,打了退堂鼓;而且,他还联系好了他家附近的一所小学。如此一来,他和老父亲那“要让我娃上名校”的强烈愿望,便会落空。

这实属无奈。眼看着,就要开学了,包谷已经急不可耐。

是啊,爷爷早已将包榆林的学籍,从老家的学校起了出来,可长小却不肯接收包榆林转学;而且,最糟糕的是,苏校长的态度,又那么坚决,简直是针扎不透、水泼不进,毫无回旋的余地。包谷总不能眼瞅着两头落空,让娃无学可上吧。

但爷爷知道后,痛心不已,坚决反对!

他索性让包榆林反锁屋门,不让包谷离家;并且,还责令包谷与自己相向促膝,他反反复复、语重心长地给包谷讲了很多励志方面的话语:“水滴石穿,绳锯木断;有志者事竟成;功夫不负有心人;铁杵磨成绣花针;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世上无高峰,只要肯攀登……”

爷爷的苦口婆心和壮怀激烈,让包谷时而羞愧难当,时而豪情万丈。于是,他一咬牙、一跺脚,开上大奔,风驰电掣般地又扑到了长小。

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再将大奔谦虚地搁在远处,而是率直地停在了校门外。

小雷顯然听见了汽车发出的焦躁声,立刻钻出了门房。当他一眼看见包谷时,神色“倏”地大变。

尽管他与包谷隔着坚固的不锈钢栅栏门,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张开双臂,煞有介事地阻挡着。

“不管你是戒烟,还是找不到商场;或者再有什么新花招儿,你都不能再进来了!”

小雷说得太用力了,也说得太急了,以至于胸膛起伏,气喘吁吁。

包谷抬手抚着油光光的大背头,向后掠着,作恍然大悟状。“原来,你甚都明白,我还误认为,你中计了呢。”

“中计?切!”小雷冷笑了一声。“我要是不‘中计,你能随随便便出出进进吗?”

包谷“嘿嘿嘿”地笑了,有点儿像周星驰发出的声音。

“你别这样笑,挺瘆人的——显得很奸诈。哦对,你这叫奸笑!”小雷直率地抨击。

“都怪我——没笑好!以后,我一定好好笑。你费心,再漏点儿缝儿,让我钻进去。”包谷做着自我批评,以退为进。

“不行!”小雷断喝,“为什么?不为什么!”

包谷一怔,心中暗想,这话、这口气,咋那么熟悉?他咋也会抢答了?

随即,他明白了。哦,肯定是苏校长又给他施加了高压,使他变得大义凛然了;看来,自己确实将他连累苦了。

一时间,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对峙着。

小雷依然执著地张开着臂膀,并抬头瞭望着天空。

包谷觉得很奇怪,也举首望天。“连只鸟都没有,你在看甚?”

“知道为啥没鸟吗?它们一看,确实飞不进来,就都知趣地四散而去了!”小雷用“暗示”明示着包谷。

片刻后,小雷收回了瞭望的目光,注视着包谷,祈盼他能在自己的怒视中,悄然退去。

包谷分明看见了小雷眼中那闪烁着的火花,不由地心中一惊。这后生,显得很激动!人一激动,就容易冲动;冲动是魔鬼啊!得要让他冷静下来。可天这么热,他冷得下来吗?

包谷思量着,眼珠儿一转,立刻掏出遥控器,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并随手发动了车;紧接着,又打开空调,把风量调到了最大。

一瞬间,冷气团像白雾一样喷涌了出来。

包谷摁下电动玻璃,探出头来,对小雷呼唤:“你敢坐进来吗?”

他之所以用“敢”,是在使“激将法”。小雷这么激动,是很容易中计的;一旦将他“激”进车内,在凉爽的气氛下,他就可以像老父亲和自己促膝谈心那样,与小雷侃侃而谈了。

“绑架吗?”尽管天气很热,但小雷语气很冷。

“你敢坐进来吗——车里冷得很。”包谷解释。

“不就是有空调吗?”小雷不屑一顾。“有本事,你给学校装上!”

“你说甚?!”包谷猛一愣。

包谷脸上的讪笑,顿时消散了;但随即,他又大笑了起来,笑得很是惊喜。

他“呼”一下推开车门,“唰”一下钻了出来,“咵”地向前迈了一大步,挺胸抬头,挥起右手,“啪”地向小雷敬了个军礼。

他一直保持着敬礼的姿势,胳膊迟迟不肯放下。

他专注地眺望着教学大楼,一边飞快地移动着眼珠儿,一边念叨着:“1、2、3、4、5、6、7……”之后,他又扫视着校长办公室和教导处的那一排房屋,依然念叨着:“1、2、3……”

小雷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诧异地看着包谷,紧张地说:“稍息;向右——转;上车;目标——其他任何方向;撤退!”

不知怎的,包谷居然像中了魔法,被小雷的咒语(口令)操纵着,按部就班地离开了。

小雷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他肯定是受了强刺激……真不怪我,可能是苏校长太给力了……”

四.我是校长——请来滴!

1

包谷笑眯眯的,第五次来到了长小的大门外,俨然一副成竹在胸的派头。这一天是8月27号,周六。

他大大咧咧地拍响了栅栏门。“把大门打开!开得越大越好,只要别把墙顶倒了就行!”

校园内,不远处的小雷赶忙奔了过来。“你咋又来了?而且,又是这么早!”说着,他上下打量着包谷。“好些了吗?”

包谷左手叉腰,大拇指扣着鳄鱼皮带;右手抬起,向小雷挥舞着。“小鬼好——!”

小雷心中一惊。坏了,更严重了!前天,他执行自己的口令,撤走了,也许回到家后,他才明白过来。他会不会是,越想越不对劲儿,觉得不服气,今天特地跑来,找自己讨说法的?

“小鬼好!”包谷继续挥手致意。

“你当首长了?”小雷小心翼翼地应付。

“首长?我是校长——”

“啊?”

“——请来滴!”包谷显得很自豪。

说着,他侧身一挥手,停在不远处的两辆大卡车和一辆面包车,缓缓地开了过来,停在了校门外。

“你要堵门?!”小雷大惊失色,一把掏出了手机。

“小雷,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祖国的花朵、辛勤的园丁,马上就能凉快了,不会再被热蔫了!快开门,我是来装空调的!”包谷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大卡车。

“原来是这样!一惊一乍的,吓我一大跳!”小雷长出了一口气,装起了手机。

他掏出遥控器,刚要按,又猛地停住了。“谁让你来装空调的?”

“当然是苏校长了!”包谷摇头晃脑。“还是我家老汉汉说得对,‘功夫不负有心人!这笔生意,到底让我给揽哈咧!嘿嘿嘿……”

“你咋又这样笑?给周星驰配过音吗?”小雷反感地说。不知为什么,他一见包谷这样笑,胳膊上就起米粒儿。

“所有的空调,一天之内,必须安装完!工期太紧,抓紧时间!赶快开门!”包谷用命令的口吻说。

看着包谷脸上那样的笑容,小雷心里有点儿起疑,不禁脱口道:“这么大的事,我咋不知道?”

“你说呢?”包谷放声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

包谷爆炸一般的笑声,将小雷镇住了。他脸一红,下意识地垂目看了看左臂上的臂章。“我是说——总得有人通知我开门呀。”

“你这娃!我不是来亲自通知你了嘛!”包谷说着,掏出了手机。

望着一脸狐疑的小雷,他后退了几步,手指飞快地触碰着显示屏,然后,将宽大的手机放在了耳边。

“喂,苏校长吗?——对,我是包总。空调都拉来了,马上安装!——您给小雷说一下,让他开门;这后生,可好咧!很认真、很负责!

“——甚,不用了?我给他说说就行,那好。——哦,还要让小雷通知拿钥匙的人,把所有的屋门都打开;好、好,我告诉他。

“——质量,您放心,包在我身上!我本来就姓包,包得住!装好后,我给您打电话汇报。——甚,别再给您打电话了,您要闭关练瑜伽?——好、好,不打扰您了!我们马上开工!”

包谷挂掉电话,向前紧迈了两步。“咋样,都听见了吧?要不,你再给苏校长打个电话问问?”

“不用了,不用了!她要‘闭关嘛。”小雷麻利地按了下遥控器,电动栅栏门,“轰隆隆”地缓缓滑开了。

包谷連忙一侧身,闪到了一边,冲大卡车和面包车用力一挥手,三辆车徐徐开了进去,停在了教学楼前。

从面包车中蹦下了七八个安装工,一窝蜂地跳上大卡车,麻利地打开了车厢的围板,将装着空调的大箱子一个个搬下。

包谷这才跨进校门。站在门房屋檐下的小雷“咵”地敬了个礼。“包总好!”

“小雷好!”

“包总辛苦了!”

“为长小服务——!”

包谷一边和小雷相互问候、相互致意,一边大模大样地往前走。

小雷又摁了一下遥控器,栅栏门缓缓地关闭着;他已经等不及看着大门完全合闭,就紧跑两步,撵上了包谷。

“包总,这一下可好了!娃们家夏天好过了,教职员工也好过了!”小雷兴高采烈地说,“门房是平房,最好安了!要不,先给门房安上?门房,重地啊!”

包谷已经顾不上和小雷打哈哈了,他一边指指点点地数着房间,一边核对着空调的数量。

这时,小雷已然通知了后勤人员;片刻后,后勤人员提着一大串钥匙,奔上了教学大楼。

不久,教学大楼里,就轰然响起了尖利、刺耳的电钻声,一派尘土飞扬……

2

日薄西山。

校园里,渐渐安静了下来;尘灰也缓缓地消散了。

要不是一排排空调压缩机,整齐地赫然排列在各楼层的墙壁上,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大卡车和面包车已经开走了。包谷背着手,站在校门口,面对着教学大楼,直直地站立着。金色的夕阳下,他就像一个站在田头的老农,欣喜地瞭望着自己的收成。

但是,近在眼前的收成,又很容易触碰辛劳的回忆;一时间,包谷蓦然感到了几缕辛酸;这辛酸,又令他产生了几分伤感。

“唉……”包谷轻叹了一声,转身离去。

小雷赶忙撵过去,拉住了包谷,焦急地问:“都装完了?”

“啊,都装完啦,连垃圾都清扫了。”

“那我的办公室——”小雷一边问,一边想,一下安装这么多空调,难免临时忘掉个把房间;尽管门房是重地。

“我已经点过好几遍了,奇怪——咋就没多出一台来呢?”说这话时,包谷显得很天真。

“没有多出一台?应该是少了一台吧?”小雷挠了挠头。“脑筋急转弯儿吗?”

3

8月29号,周一。

还有两天,就要开学了。一大早,苏校长就急匆匆地来到了学校。

一进校门,她就觉得不大对劲儿,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她刚跨入校门时,站在大门口的小雷,很想问问她,还给“门房重地”装空调吗?如果装,啥时候能装上?但他又担心,苏校长会将他的“打问”理解成“质问”,就迟疑了一下;可他刚打定主意、拿捏好了语气,正准备开口时,苏校长已然迈入了她的办公室。

刚一进门,苏校长就愣住了——墙壁上,突兀出一台崭新的空调,显得很是抢眼。

怪不得,我觉得怪怪的!苏校长一愣;随即,赶忙蹿出办公室,跑到旁边的房间看了看,骤然惊呆了;继而,她又连忙扑到操场上,环望了一番教学楼,觉得自己可能是在梦中。

她使劲咬了咬嘴唇,有着清晰的感觉。是真的!不是童话,不是神话,也不是魔幻!谁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一转身,裹着一阵风,奔向了门房。

在奔跑中,苏校长倏然感到了丝丝凉意,于是,便突发奇想,人要想凉快,其实,也可以不用空调,只要奔跑起来,就会凉爽扑面,多低碳呐!

可她又转念一想,这怕不行!要想一直凉爽,就不能停下来,虽说不热了,但会很累呀!难道,远古时期的夸父,正是因为怕热,才逐日的吗?嗨,什么乱七八糟的,真是莫名其妙!就像这些横空飞来的空调一样,莫名其妙!

苏校长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停在了门房外。门房里的吊扇,已经开到了最高档位,正在飞速地旋转着。

小雷沉浸在飓风下,全神贯注地摆弄着一部台式风扇;看那劲头,他已痛下了决心,非要把它修理好。

他一边鼓捣,一边寻思:门房,绝对是“重地”!却没给装空调,也许真的是苏校长临时忘掉了。自己应该在啥时候,以啥样的方式问问她呢?口气很重要,一定要让她觉得,自己只是简单地问问,并没有攀比心,更没有“享乐主义”坏思想。

正想着,他蓦然感到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原来是满头大汗的苏校长。哎,是不是苏校长想起来了,专门前来给我做解释的!这么热的天,还来给我送温暖!太暖心啦……

小雷陡然觉得,眼圈儿一热,立刻站起身;可是,他刚要激动地跟苏校长打招呼,不承想,苏校长手一挥,劈头盖脸地问:“空调,谁装的?”

“哦,是安装工!”小雷兴奋地说,“一下来了七、八头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废话!是谁让安装工来的?”说话间,苏校长的喘息渐渐平缓了下来。

“你。”

“我?”苏校长的喘息又加重了。

“是呀。他当着我的面,和你通的电话。”

“和我通过电话?——他是谁?”苏校长逼视着小雷。

“一个奸商!”一想起包谷说“咋就没多出一台来呢”,小雷就气不打一处来。

“奸商?你怎么知道是奸商?”苏校长只觉得,自己已摸不着头脑,越听越迷糊。

“他老爱‘嘿嘿嘿地‘奸笑!而且,打眼一看,他就是个‘商人——奸商!”小雷认真地解释。

“好吧,就算是奸商。这‘奸商是谁?”苏校长急不可遏,恨不得能将小雷的脑袋扒开,直接看到结果。

“是——阿嚏!”小雷打了个喷嚏,可能是被怒旋的风吹凉着了。

苏校长连忙一躲。“你先告诉我,他是谁,然后,再接着打喷嚏!”

“包总!”

苏校长一下变得脸色铁青。“明白了!”

沉默了片刻,她冷冷地对小雷说:“他还会再来的。他一来,立刻请他来见我!”

“哦?哦——!”小雷的神色先是一片惊愕,随即,他便恍然大悟了。“明白啦!”

五.陕北汉子,响当当!

1

包谷就在学校外的不远处,惴惴不安地来回徘徊。

他不知道,赞助了空调之后,再见到苏校长,将会是一种怎样的场景,苏校长又会是一副怎样的神态。但不管咋样,自己都得再去一趟,哪怕是刀山火海,也得咬着牙硬闯!

于是,包谷第六次来到了长小的大门口。

他正想跟小雷解释,为甚没有多出来一台的理由,不想,小雷冲他夸张地笑了笑,并向他做了一个幅度很大的“请”的手势。

包谷误以为,小雷是在向他展示巨大的热情,便由此立刻揣测出了苏校长的态度。他不禁大喜过望,心想,攻关很有成效,大事成矣!

他顿时甩掉了心中的忐忑不安,喜气洋洋、大摇大摆地奔向了苏校长的办公室。

可一敲开门,包谷不由得一愣。

房子里,依然非常闷热,不仅空调没开,就连吊扇都静止着。包谷一看,苏校长面沉似水,心里便哆嗦了一下,努力地笑了笑。

“咋不开空调?够热的。”包谷小心翼翼地搭讪。

“空调是你装的?”苏校长明知故问,冷笑了一下。

“不成敬意,请笑纳。”包谷瞧着苏校长没有让坐的意思,只好尴尬地站着,点头哈腰。

“真是大手笔!”苏校长揶揄道。

“小意思……”包谷搓弄着左手上的金戒指。

苏校长眉头一皱,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声调。“你是想‘绑架长小吗?!”

包谷一愣,咋又是“绑架”?小雷这样说,苏校长也这样讲,难道,自己像黑手党?包谷下意识地垂目看了看自己,一派民营企业家的范儿啊。

稍一沉默,包谷便想明白了苏校长所说的意思,连忙解释道:“每个班都挤着那么多娃娃,得多热啊……”

“这个,不用你操心,你又不是包校长。我们的新教学楼,就要竣工了,装的是中央空调!”苏校长自尊地说。

苏校长话虽说得硬,但她心里清楚,竣工还早着呢——為了教学秩序、校园环境不受影响,新教学楼的施工,只能在寒、暑假期中进行,工期漫长;至于“中央空调”也是吹牛,规划中的是分体式壁挂空调。

“可现在,教室里还没有空调,我是好心。”包谷唯唯诺诺地说。

“谢谢!但请你——立刻把你的空调全部拆走,并补好所有拆除的痕迹!”

“苏校长,这,这……”包谷一脸苦笑。“就是拆了,也退不掉;我家也没有那么大的地方存放……”

包谷不停地擦着脸上的汗,时不时在胸口上抹一把。

苏校长厌恶地摇了摇头。“那是你的事情,与本校无关!请你立刻拆走!”

苏校长一脸冰霜;包谷满面通红。

办公室里,涌动着尴尬的沉默,甚至,还有几丝隐隐的火药味儿。

2

包谷低垂着头,狠狠地捏着金戒指,左手的无名指一阵阵隐痛。

蓄积了将近两个月的辛劳、奔波、祈盼、失望、伤感,顿时,在他心中杂糅、翻滚了起来,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终于爆发了。

他“倏”地抬起头,迎视着苏校长犀利的目光。“看来,长小的门槛儿,确实太高了,我们高攀不起!我这就回去,转告我的老父亲,让他死了这条心!

“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来了!但空调,我也不会拆走!做出来的事,就是泼出去的水,咋往回收啊!我们陕北汉子,都是响当当的!”

说完,包谷转身就走。

“慢着!你误会了。”苏校长惊愕地看着包谷,声调平缓了下来。“请坐。”

苏校长站起身,打开了吊扇,又拿出一个纸杯子,在饮水机上接了一杯凉水,端给了包谷。

包谷抓起杯子,一饮而尽。

“唉……”苏校长摇摇头,微微叹了口气。

她之所以突然转变了情绪,并不是刻意的调整。经验告诉她,每每到了这个节骨眼儿,只要再咬牙坚持一下,就能完全了断。

然而,她看到,骤然间,包谷一扫猥琐之气,散发出了男子汉的气概,这让她一怔,不由地开始正视包谷了。

特别是,当她听包谷说,“我这就回去,转告我的老父亲,让他死了这条心!”,她猛然推想似地体味到了一种深刻的情感。

这种情感,可能已经超越了平常的父母心,包含着更高的企盼。这让苏校长心中蓦然一暖。

之前,苏校长也见识过死缠烂打、哭着喊着主动要交“赞助费”或“择校费”的人,可只要她坚持住,这些人最终也无可奈何,只得背起原封不动的包,悻悻而去。

但是,包谷却用一种决绝的方式,给教学大楼的每一间教室、办公区的每一个房间全都安装了空调,他当然会清楚,这里面包含着很大的风险。想到这儿,苏校长不由地心中一紧。

而且,当他在被完全拒绝后,竟执意不肯拆回空调,这不仅出自于倔强的自尊,他可能还想由此证明,自己已经尽力了,并以此给老父亲和孩子一个交代。苏校长闻到了几分悲壮的味道,心中又是一寒。

这一怔、一暖、一紧、一寒,在苏校长心中汇聚了,并相互裹卷着、碰撞着,迸发出了巨大的力量,陡然将苏校长那长期被“坚守”包裹着的心扉撞击开了。

“我很能理解做家长的心情,并对于你们所给予长小的看重、厚爱,深表谢意。”苏校长娓娓地说。

“不过,长小规模有限,确实容纳不了所有的适龄学生,也是实情。还望体谅。”说着,苏校长又给包谷接了一杯凉水。

包谷再一次抓起纸杯,又是一饮而尽。他伸手抹了抹嘴边的水渍,擦在了前胸上。

“你有所不知。”苏校长苦恼地说,“找我的人,实在太多了!托人情、拉关系,请客送礼过生日……什么招数都有。所以,口子不能轻易开——稍微裂开点儿缝儿,就会引起连锁反应……”

包谷渐渐平息了下来,望着苏校长的目光,也平静了许多。他张张嘴,想说什么;苏校长冲他摆了摆手,他吞咽了下去。

“其实,每次面对苦苦求情的家长,我也于心不忍。谁不懂得‘可怜天下父母心呐——我也有孩子,我也是家长……”苏校长动容了。

包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了出来,显得很郁结。

“可我毕竟是一校之长,不能没有分寸。”说到这儿,苏校长蓦然眼前一亮,接着说,“既然,你把户口都办来了,想必也费了不少周折,而且孩子的学籍,肯定也起了出来,那我就给你帮个忙吧——”

闻听此言,包谷“呼”地站了起来。“真的?!太感谢了!”

苏校长摆了摆手。“你听我说完——我可以帮你联系另外一所学校。说实话,它不如我们长小,但在本市,也是一流的小学。我曾经帮过那所学校,就算是向他们讨个人情吧。”

包谷又“扑通”一声坐在了椅子上,激动的神色僵硬在脸上。他的嘴唇抖动着,却迟迟说不出一句话来。

3

苏校长一侧目,避开了包谷那深深失望的眼神。

“至于空调——学校无功不受禄。你把发票拿来,我让财务给你打张欠条,等学校资金状况稍微松缓些,立刻把钱还给你,并按银行的利率支付利息。”

包谷使劲地摇了摇头。“空调的事不说了。苏校长,你能给我讲这些心里话,就是瞧得起我,这些空调值了。

“至于,你要帮忙给我联系其他学校,我真的心领了,并代表全家感谢你!但是,你别操持了。”

“不瞒你说,在装空调之前,我已经给娃联系好了一所学校。只是老父亲不愿意,非要让娃上你们长小!”

“刚才,你就提到了你的老父亲。从上次你拿来的户口本上看,老人家刚来不久,他怎么会对长小这么‘情有独钟呢?”苏校长感到纳闷儿。

“他是太较真儿了。唉……”包谷沉重地说,“但我明白,他为甚——过去的苦难,对他刺伤太重了!他就认准了一条,人不能没有文化;知识,改变命运!虽说这是广告里的词儿,可老父亲说,这话扎在了他心上!”

“‘知识改变命运——说得没错。”苏校长郑重地点了点头。“但知识获得的程度,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学得‘好与‘坏,不仅源于学校的教学质量,更取决于个人的努力。只要自己用功,其实,在哪儿上学都一样。土窝窝里,往往能飞出金凤凰啊!”

苏校长眺望着窗外,目光铺散开来。“现在的人们,太关注热点了,反而,会迷失基本的判断力。”

包谷心中一动,眼前豁然闪亮了一下,显然,他领悟了苏校长真诚的话语中所蕴含的深意。

“要是能早点儿听到你的这些话,我也不会那么熬煎了。”包谷真诚地说,“只是老父亲……唉,老人刚一到省城,就四处给娃打听最好的学校,人人都说长小最挶劲;他就一门儿心思想让娃上长小。苏校长,你不知道……”

六.真想让娃上名校

1

包谷激动不已——他被苏校长的真诚,深深地感染了,心头的滋味无可名状。他掏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打着了打火机;可随即,他又看了看苏校长,熄灭了火,喉头滚动了几下。

苏校长深切地感觉到了包谷的情绪,便又拿出一个纸杯子,接了一点儿水,当作烟灰缸放在了桌头。“抽吧,门、窗都敞开着呢。”

包谷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点燃了香烟,深深地吸了两口。他所吐出的、濃浓的烟雾,就像幽幽的往事弥散开来。

“我老家的村子,在一片大山的坳坳里。以前,实在太穷了,我们那哒,几辈子都没出过念书的。苏校长,不怕你笑话,早先,村子上各家各户会写自己名字的都少。”包谷觉得嘴里很苦,舔了舔嘴唇。

“我父亲是个说书匠,在村里算是个土秀才。为了养家糊口,他说了大半辈子书。一个瞎子,背着说书的家什儿、拄着拐杖,风里来、雨里去翻山越岭的,真不容易……”包谷沉重地摇了摇头。

“我十三岁那年,父亲摔断了腿,滚到崖下,两天两夜没人晓得;后来,被一个放羊人救了上来。当时,我正好小学毕业;从那后,我就再没上过学……”说着,包谷一把攥紧纸杯子,将它捏扁了。

“父亲养好伤后,就开始偷偷教我说书。只要是到外村去,我就跟上他,一来,路上有个照应,二来,我可以和他说‘对口儿。我十五六岁时,就跟着父亲跑遍了四下里的村子、堡子——方圆好几百里地呀……”

包谷哽咽了,吞咽着股股辛酸,说不下去了。他使劲抑制着自己,深吸了几口气。

“‘说书是光明正大的事儿,你父亲为什么要‘偷偷地教你?”苏校长疑惑地问,“而且,‘只要是到外村去,你可以和他说‘对口儿,在本村不行吗?”

“这……”包谷语塞了,顿时,显得很难为情。

望着包谷的神情,苏校长立刻猜想到,这里面,也许有着难言之隐,不便言说,便歉意道:“抱歉,我只是觉得纳闷儿,不说了。”

“苏校长,我觉得,你挺够意思的!既然问到了,我还是讲吧。其实,我骨子里是个直人。”

包谷是一时兴起,不小心说脱了嘴;可苏校长既然问起,他觉着,要是不说,就不识敬了,因为,他分明感到了苏校长那好奇中的关切。

于是,他扭头望着窗外,眺望着远方,艰难地说:“以前,我们陕北很穷,生活很苦,残疾人就更难了。陕北人很厚道,也不晓得是谁起的头儿,慢慢约定俗成,不让正常人说书,把这口饭,留给残疾人,特别是盲人。”

说着,他下意识地拍了拍脑门儿,又揉了揉眼睛。

“按照乡俗,我本不当学说书;可为了混口饭吃,父亲只好偷偷地教我。他在村里说书时,我只当听众;但只要是去外村说书,我就扮成瞎子,和他说‘对口儿……”

包谷扭回头来,窘迫地看了看苏校长,又慌忙移走了目光,那神情顯得既苦涩又羞愧。

苏校长的眼睛迷蒙了,仿佛是在听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故事;渐渐地,她眼前出现了一幅景象——

陕北高原,长风猎猎,星月下,一个盲人牵着一个半大孩子,颠簸穿行在沟沟壑壑之中,荆棘砾石,撕扯着褴褛的单薄衣衫,远村石井旁,篝火摇曳,飘浮着声声古老的故事………

苏校长只觉得心中一阵凄怆,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道:“不辞劳远,奔波跋涉,但愿日子能好过些。”

“不远走不行啊!我们村,也就几十户人家;人们都穷,没甚大事儿、小情儿的,谁也不会请说书的来摆排场;只有谁家过事儿,才会请我们。但一年到头,也没有几家过事儿的,而且,就是有场子,乡里乡亲的,我们也不好意思真伸手要钱。那日子,可真难捱啊……”包谷苦笑。

“好在,不少邻居都与其他村子沾亲带故,这就形成了信息网。十里八村的乡党们,只要是跟我们村亲戚套亲戚的,谁家过事儿,都会捎话来请我们。”包谷的语气似乎松缓了一些。

“其实,当地除了我们爷俩儿,还有其他说书的。但凡请我们的,大多是照顾情面。所以,就是到外村去,我们也不好意思收‘足码——哦,这是我们的行话,就是酬劳的全款。只是我们跑得勤,场子多些,虽说吃不饱,也能将就着糊口。”

“你们就不怕露馅儿?”苏校长担忧地问,“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不少邻居都与其他村子沾亲带故的。”

“唉,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包谷套用了一句“书词儿”,解释道,“我父亲是瞎子,我母亲是哑巴,日子太苦了!村里人,都可怜我家。只要不在村里明着来,也没人较真儿;而且,大家伙儿还帮着我们到外村‘绾场子,其实,心里都有数……”

“善良才能宽容。”苏校长感慨道。

“我们就这么过活了好几年。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了。她临走前,拽着我的手,冲父亲‘啊啊地张嘴,闭不上眼。父亲明白她的意思,对她说,‘你放心,我一定给娃娶上婆姨!母亲这才合上了眼……”

包谷说不下去了,使劲抑制着呜咽,可泪水还是涌了出来;他抬起双手慌忙擦拭。苏校长赶紧抽出几张柔软的纸巾,递给了他。

2

往事的闸门一经打开,就很难阻断,包谷不由自己地继续诉说着家史。

“从这儿后,我父亲在家里很少说话,也不大在村里说书了。他憋着一股‘狠劲儿,带我跑得更远了,甚至,还常去外县的村镇。我们一路走,一路招呼,‘说书!说书喽——一连游走了好几年,总算累死累活地攒了几个钱,就给我成了家。”

苏校长入神地听着,像是在看一部苦情电视剧,深深地沉浸其中。

“这时候,政策好了。人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很多人家的日子都好过了起来。收音机多了,电影多了;再后来,电视也多了;没两年,差不多就没人听说书了。”

“那你们……”苏校长不由地问。

“家里的地少,而且,还都是旱地,除了洋芋什么都不长。我们爷俩儿除了说书,也没甚别的本事。父亲只能守在家里,干点儿零活儿,闷了就给自己说书;我有了娃后,他就给娃说;娃两岁多时,他就开始教娃说书了。”包谷阴郁地说。

“无奈而特殊的启蒙教育。”苏校长随口呢喃道。

“我说过他,给娃教这些,已经没用了。他说,家有万贯不如薄艺在身,说不定甚时还能用上。我知道,他是心里苦,舍不下这说书的行道。”包谷的心弦紧绷绷的。

“自从有了娃娃后,家里的日子就更难过了。我正愁没个营生,听邻家讲,塬上开了几家煤窑,我就和村上的几个后生下了煤窑。唉,当时,只能混饱自己的肚子,给家里也接济不了甚。那日子,现在想起来,都害怕!”包谷的声音有些发抖。

“真是不容易!”苏校长叹息着。

“我几个月才能回趟家,看看我父亲、我婆姨,也逗逗娃娃。我给娃教不了个甚,也只能教他说说书;只有这时,全家人脸上才有点儿笑模样。”包谷苦笑了一下。

“我婆姨很勤谨,下地干活,拦羊挤奶,虽说一年到头也挣不下几个钱,可家里总算有人操持。但就在娃刚懂事的时候,我婆姨她又……”包谷猛然顿住了。

苏校长注视着包谷,立时猜测到了什么,心中一沉。

硕大的泪珠儿,顷刻间,便淌满了包谷的脸,他狠狠地咬紧住嘴唇。

尖锐的疼痛感,使他在情不自禁地、任意的回忆中惊醒了过来,他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慌忙抬起胳膊,匆忙抹去脸上的泪水,拼命地压制着胸膛中的闷雷。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下去了,否则,会在回忆中,将伤疤彻底地撕裂;而且,他也不愿刻意地用自己的痛楚去换得同情;于是,他心底蓦然产生出了一种自尊的珍重感。

一时间,苏校长感到格外的沉重,不知该怎样劝慰包谷。

两人都静默着,办公室里像凝固了一般。

3

过了好半天,苏校长才勉强找到了话头儿,打破了悲怆的气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们现在不就挺好嘛。”

“唉,说着、说着就扯远了。”包谷也总算缓过了神儿。“还是接着说我父亲的心思吧。”

苏校长很感兴趣地点了点头。

“我们跑的地方多,知道的事儿也就多点儿。其他村子虽说也穷,但比我们村要强些——至少还出了几个上了大学的秀才。他们有了出息后,都时常回去;有的给铺路、有的给修桥、有的给打井。甚至,还有给村子里拉上电的……他们不仅造福了乡里,自己也风光,全家都跟着受尊重!”说到这儿,包谷眼里亮晶晶的。

“我父亲那个羡慕啊!对我说,‘你已经耽误了,那是没法子;等以后日子能过得好点儿,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让我孙子上个好学校,做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将来也造福乡里!那就能把名字刻在祠堂里咧!咱们老包家,也能对乡党们多少年来的照应报答一点儿了……”包谷一边说,一边转动着打火机。

“可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有关照我们的,也有嫌弃我们的。过去穷,我们让人瞧不起,但现在我家有钱了,很多人还是瞧不起我们——觉得,我们是土包子!”包谷话锋一转。

“这都是因为没文化!我们做梦都想补回来,就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了娃身上!所以,要让我娃上名校……”

噢……苏校长暗自感叹。

“唉!以前,娃窝在老家,上不了好学校;现在,我们有条件了,总算来到了省城,可想上个好学校,咋就这么难呢?”包谷叹息着,“真想让娃上名校……”

苏校长的心头沉甸甸的,略一沉吟,缓缓地说:“我刚才讲了,能够帮忙,让孩子上所好学校——也算是‘名校吧。很多人都说,长小是最好的,那是对长小的抬爱;其实未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嘛。”

包谷点了点头:“我父亲确实钻了牛角尖儿。”

“过去的苦难,对老人刺激得太深了,所以,就爆发出了一种极致的祈盼。”苏校长完全体谅。

“对对!你这话,我说不来,但就是这个意思!”包谷感触颇深。“我父亲天天说要有文化,对文化都迷信了。”

“迷信?”苏校长不解。

包谷笑了笑,“我当小老板的时候,是用几辆机动三轮车送煤。我父亲总是到处找报纸,然后,把它撕成几份,用大煤块压在每辆三轮车上;后来,我用几辆大拖挂车送煤,他就给每辆车的驾驶室里压一本康熙字典。”

“哦?这是为什么?”苏校长奇怪地问。

“他说,一字千斤!报纸上有那么多字,字典就更不用说了,该有多重呐!压在车上,车就翻不了,能保平安……”

苏校长愣住了。她知道,包谷所说的,应当是一字千“金”;虽然有一个别字,但却表达出了一种更有意义的价值。

一时间,苏校长被包谷所说的“迷信”,深深地震撼了!

——这不是迷信,而是一种仪式,承载着对文化的敬畏与崇拜!

苏校长的心,顿时激跳了起来。虽然老人不懂得从那仪式中抽离出凝重、高贵的抽象意义,然而,他对文化的恭敬和朴实无华的尊崇,显得弥足珍贵!

苏校长猛一下站了起来。“为了你所说的‘迷信,长小收下孩子了!”

包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霎时,目瞪口呆!自己费了那么大的周折,苏校长都不为所动,可却因为父亲的“迷信”,她居然开恩了!真不可思议……

望着包谷木呆呆的神情,苏校长不禁失笑。“快回去准备吧。后天,让孩子来报到;哦,先送到我这儿来。”

包谷惊喜不已,“腾”一下蹦了起来,“呼”地向苏校长伸出了双手,但立刻又缩了回去;他翻起手掌看了看,垂下了双手;紧接着,他后退一步,向苏校长深深鞠了一躬。

包谷直起身,寻找了一下门。“我得赶紧回去,给老父亲报告这天大的喜讯!”说着,他转身就走。“我娃上名校咧!真挶劲!”

“等等,这些空调……”

不等苏校长说完,包谷抢答道:“就算是民营企业给学校献的爱心吧!再说,我娃也能享受上;他都享受了,同学、老师当然也得跟着享受,一个都不能少!”

他炫耀地拍了拍鳄鱼皮的手包,“里面全是卡!”说着,他奔出了门外。

望着他迅速消失的背影,苏校长的心底,浮出了难以名状的感触:真诚和狡黠、淳朴和俗气,竟能如此集中地融汇在一个人身上,也许,这就是哲学家所说的——“对立统一”吧……

4

8月31號,包谷第七次来到了长小。

他身后,跟着怯生生的包榆林。包榆林有些难过,他知道,从上三年级起,他就不得不告别老家的学校了。

苏校长将包榆林安排在了三·五班。

三·五班的班主任刘老师,五十多岁,教语文课,是长小教龄最长的教员。她不仅具有很强的教学能力,而且,颇有耐心,是位难得的好班主任。

尽管如此,苏校长还是亲自将包榆林领进了刘老师的办公室,当面向她叮嘱了一番,让刘老师好好抓抓包榆林,使他迅速提高成绩,向好学生看齐。

这让刘老师感到很吃惊。

刘老师当然知道,长小是区、市、省三级重点小学,可以说是省城里最好的小学、名校中的名校,令多少适龄学生仰望不已!能够半途转来,实属不易!更何况,还能让以“冷面”著称的苏校长亲自引领来,这几乎不敢想象!

是啊——要知道,苏校长回避过多少说情人,躲避过多少关系户,逃避过多少求情者!

真不知道,这个包榆林,有着怎样的家庭背景,能让苏校长如此重视!一时间,刘老师很是好奇。

望着刘老师惊讶的神色,苏校长似乎猜出了刘老师的心思,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临走前,苏校长拍了拍包榆林的头顶,温和地说:“你爷爷、你爸爸,总算如愿以偿了——你终于上了一所好学校,更是遇到了一位好班主任!孩子,好好学吧,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在圆两代人的梦!”

不知怎的,刘老师忽然感到,苏校长的神情有点儿异样——她的目光中不仅有深切,而且还有凝重。

尾声

开学没几天,上思品课。

老师要讲热爱家乡、热爱祖国的内容。开讲前,老师有意提问插班生包榆林,作为开讲的楔子。

“包榆林同学,你是榆林人吗?”

“你咋知道?”包榆林吃惊地望着老师。

看着包榆林憨厚的神情,老师笑了笑。“我还知道,在正常情况下,你爸爸也姓包。”

在一片叽叽喳喳的笑声中,老师深情地讲了起来。

“包榆林的爸爸,给他起名为‘榆林,很可能是为了让他永远记住自己的家乡。一个人,不管今后走到哪里,无论干什么,都不能忘记家乡。只有记得家乡,才会热爱家乡;只有热爱家乡,才能够热爱祖国——因为,祖国是每一个人的大家乡……”

教室里,没有了笑声,静了下来。

但包榆林却一直在偷偷地笑……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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