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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北京的隐秘角落

2018-06-06杨建伟

看天下 2018年15期
关键词:关帝庙法海太监

杨建伟

1958年全国文物统计之时,北京这座古都尚有2666座寺庙,几十年过后,连残墙颓瓦都成了稀有之物——“所以,尽管地名还是这么叫着,也无非是个‘色空而已。”

一次经过北京海淀区定慧桥时,北京人陆波偶然发现了定慧寺的遗迹,心中一惊,有点不敢相信:“现实中定慧寺还真的存在吗?”历史上,康熙曾在此处落脚过,将这座明代遗存的“云惠寺”改作“定慧寺”,还留下手书匾额“慈云广覆”四字。

北京叫某某寺的地名很多,但寺庙大多已不复存在。1958年全国文物统计之时,这座古都尚有2666座寺庙,几十年过后,连残墙颓瓦都成了稀有之物——“所以,尽管地名还是这么叫着,也无非是个‘色空而已。”

事实上,就在定慧寺桥的东南角,定慧寺还勉强留有了一块小小的遗址,尚存三进殿宇,大殿、东西配殿及耳殿俱存,大殿所在的院落保存得最完整。

庆寿寺双塔,1900年代

这里现在属于空军某部干休所。陆波翻开历史发现这座寺院是由明清几代太监募款修建的,最有影响力的当属经历了康雍乾三朝的大太监魏珠,他得宠于康熙,见恨于雍正,但宽宥于乾隆。这背后也是错综复杂的宫廷争斗。全盛时,定慧寺殿宇数十间,僧人千余,那些在宫中操劳一生的太监来这里养老归终。现在三座殿宇之外,寺里还有五块明清敕谕碑,除此之外,就没剩下什么了。

“我就要把这个当年的历史情况给挖掘出来,因为如果不是一代人一代人的记录,再过几百年,这些东西后来人就不了解了。”陆波原本是个律师,2015年退休后,她一边走访北京这些或热闹或寂静的地方,一边在书桌前打捞那些历史深处的人与事,写成了《北京的隐秘角落》一书。

发现身边的历史

陆波住在海淀区的万柳。这个地名只有十来年的历史,不过这里也是北京如今著名的新兴社区,配套完善,房价高企,人声鼎沸。走在这片富有现代感的社区的马路上,她常常会发出这世界如此崭新的感慨。直到有一天,她被一女子问路“请问圣化寺在哪里?”陆波才注意到路标写着的“圣化寺路”,“据我所知,万柳这个地方没有任何寺庙”。

好奇心驱使陆波开始查找资料。她发现万柳一带这两百年的历史演变竟是如此剧烈,甚至可以说是沧海桑田般的变迁。元朝时,万柳曾是一片低洼沼泽,排水不畅。经过长期的水利治理,万柳逐渐变成了风光旖旎的湖塘水乡,流经的万泉河水系周边泉眼密布,溪流奔腾,宛如一幅沟壑纵横、水渠密布的绿意画卷。

到了清代,海淀形成了“小三山五园”,为皇家临时游幸休憩之处。其中的两园圣化寺与宗泉庙就在现在的万柳。圣化寺深受乾隆喜爱,多次来此游玩,或舟行或轿行,他也留下了很多诗篇:“泉宗圣化寺,相去不三里”,“万泉十里水云乡,兰若闲训趁晓凉”等。《日下旧闻考》也记载了乾隆当年游历此地的情景。

法海寺大雄宝殿内壁画,西侧部分

不过,嘉庆以后,清朝皇帝却疏离此地。1860年,圣化寺连同圆明园、畅春园等一并毁于英法联军的战火。“一座漂亮的园林寺院大约亭亭玉立过百年,然后化归于巴沟的泥土大地,像无声消隐的一场梦,在无数个昼夜轮转间,来过一次,又终归于无。”陆波感慨世间的人事不过是白驹过隙,沧海一 粟。

十多年前,陆波三四十岁时,还是个驴友,把北京西边的山都跑遍了。那时,她还能经常见到诸如古庙、古墓等一些古迹。有心的陆波拍了一些照片,后又查资料研究它们。

很多普普通通的名字背后都有一些好玩的历史,比如石景山区的福寿岭。这个名字源于明朝时山上法海寺的住持、高僧福寿法师,他过世后葬于此山,因此得名“福寿岭”。1913年,美国人创建的同仁医院在这座山上开办了中国第一家疗养院,男男女女来来往往。在那个尚未开化的年代,老百姓看不惯西方的生活方式,就给这里起名“骚妇岭”。不过,因为这个名字实在不太雅观,这座山最后还是被正式命名为“福寿岭”。

被遗忘的城市角落

离陆波家不远有北京最大的商业购物中心——世纪金源购物中心,从它的高层往下看,在这个高楼林立的商业区,车水马龙间有一座保存基本完整的清朝关帝庙。它坐北朝南,是三进三路院,彼此相连。

2015年夏日的一天,陆波来到这座关帝庙门前,正殿那绿色琉璃瓦硬山顶,上有残缺瓦兽,廊壁砌有琉璃花砖,颓墙残余的琉璃历经百年,色彩依旧艳丽。

这座寺庙曾免费接收孤苦无依的离宫太监,有600亩土地供他们维持生计。而在太监们离开关帝庙后,这里一度被征为学校,后又变成盲人五金工厂宿舍,现在简直就成了大杂院。

关帝庙大门口立着海淀区政府2001年竖立的文物保护单位石碑,然而十幾年过去了,除了这一方石碑,没有任何保护的踪影。大约是觉得院落的破败荒凉有碍市容,它被一圈漂亮的漫画和标语围挡起来,只露出三扇青砖带檐小门,像被挖开的窟窿。

这是陆波见过的在北京最大的关帝庙。“它历经百年风云,在没有受到政府或者其他机构特别青睐或者呵护的情况下,还能留存于闹市之中,并且没有被改得面目全非,不能不说是一桩奇迹。”只是陆波对它的命运怀有一份担忧,这座被人遗忘的关帝庙的残破之躯将何去何从。

作为古都,很多历史古迹就在身边,不经意间就能撞见。每年夏天樱桃成熟之际,北京人喜欢去往门头沟的樱桃沟采摘。在一片新农村建设的村子里,有一排破旧的民居无人关注——这里曾是末代皇帝溥仪的英文老师庄士敦的别墅。这位爱丁堡人当年在此消暑度夏,大概料想不到百年后这屋子的铅华只剩风骨,一副破败飘摇状。“如果他五更天骑驴出山,天黑前能赶到西直门吗?”陆波有点疑惑。

寂寞的还有京西五环外藏有明代壁画的法海寺。法海寺壁画和圆明园遗址、三星堆遗址等一起名列国家第三批国宝级文物,2016年12月,经过整修后法海寺重新开放。“我不知如何形容我们的幸运,至少,我们比乾隆皇帝幸运。”陆波在书中写道,“乾隆对艺术珍品的痴迷是以实际据为己有著称的。但在其长达八十九年的人生里,他并不知道一处有着绚丽明朝壁画的地方,幽幽地遥视京城。”

如今,法海寺依然是京城的“隐士”,陆波发现来参观的人还是寥寥无几,平常日子不过二三十人,周末也就四五十人。她静静地欣赏着这“中国古代三大壁画艺术瑰宝之一”,又去寻找它的前世今生。

法海寺最初的修建者是历经明代四朝的太监李童。他动用了自己所有的资源来修建这座寺庙,这里的壁画出自宫廷画师之手。李童在大殿的十八罗汉群里加上了自己,可惜世事难料,六百年后这十八尊雕塑在文革中被毁于一旦,而壁画却依然散发着艺术的光芒。

“文化大革命”期间,红卫兵们来势汹汹,想要冲进法海寺“砸烂一切封资修”。那时的看殿人是“吴大爷”,吴效鲁。他早年在荣宝斋当过学徒,见识过不少书画艺术名品,有一定的艺术鉴赏水平,因此容不得壁画被破坏。据学校的老员工回忆:“吴大爷急眼了,他拎了一把大斧子挡在大殿门口,要玩命。”红卫兵也仗着人多,双方就这样僵持着。这时,吴效鲁决定放弃硬碰硬,选择智斗。“他一个七十岁的老人,手颤抖着打开大殿门锁,第一个冲进去,二话不说就砸佛像、砸罗汉。”红卫兵们看这老头原来跟他们是一伙的,也跟着稀里哗啦乱砸,砸完就开心地散了,完全没伤那墙上的壁画一丝一毫。“佛像砸了可以再造,画毁了就很难恢复了。”吴效鲁就这样让壁画渡过了一劫。

吴效鲁死后,让家人把他葬在了法海寺附近,与李童一样。法海寺大殿的钥匙交给了另外一位老人,曾做过张自忠秘书的邱松岩。早年的风云岁月让邱松岩走南闯北阅历丰富,同时他还是一位书法爱好者,底蕴深厚。“法海寺壁画总是在适当的时候等来一些特别的人,他们懂它们,珍惜它们,保护它们。”陆波开玩笑道,“如果李童知道会有今天这么个奇怪的结局,他会想办法把自己也绘到壁画上的,哪怕躲在一个角落。”

为边缘人留名

在书中,陆波在两方面着力,一方面她挖掘已不存在的“过去的北京”,为未来留下一点记录,另一方面,她考察北京隐秘角落的文物遗存,寻找这些遗址背后的人与事,可能是帝王将相,也可能是平民百姓。她时常想象另一个时空里的生命的感受与思索,“那样会抵消我们今人狭隘的优越感,让我们理解他们与我们契合的某种精神”。

譬如明清两代,北京寺庙林立,它们很多都是太监出资修建的。在当时,这是一个太监权势和成功的标志。他们为什么着迷于此呢?陆波分析这实际上是他们精神追求的具体化表现,“太监是今生无可依托之人,他们的来世思想、转世希冀非常强烈”,因此他们要寄托于宗教。

对于普通太监, 有点钱时他们就捐给这些庙,“就像是交养老金一样,老了后这些庙就收留他们,死后他们就葬在这里。那些庙一般都带些土地,可以出租,够这些太监生活了”。走进关帝庙,陆波想象太监们在这里蹉跎晚年:“这简直是令人感动到要落泪的房子,是一些曾来过人间但连性别都被扭曲的可怜太监的养老场所。”

历史的踪迹可以灰飞烟灭,地理的变迁也可以日新月异,然而千百年来,人类的情感却是大同小异的。陆波说:“我们现在要好好地活着,古代人也是一样,想好好地生存下去。他们的喜怒哀乐,情感跟我们现代人是一样的。”

在另一处樱桃沟的往事里,陆波遇见了明末清初,被“钉在历史耻辱柱”的贰臣孙承泽。事实上,他是“三臣”——仕明、投李、降清,所以,他百年之后,还是在乾隆时期被写进了《贰臣传》,视为“大节有亏”。

1644年,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祯皇帝景山自缢,许多官员纷纷效仿,孙承泽也尝试了上吊、服毒、自杀这些自尽方式,却都一一失败。在陆波看来,他实不想死,也不必死:“孙承泽选择向生是对君权至上及奴化思想的背弃,并无耻辱可言。”

孫承泽后来避居香山樱桃沟,潜心做学问,著作等身,仅《四库全书》系列就收录了他将近20种著作,但《四库全书》依然对他评价不高。“虽说他是龟缩起来自觉名声有污之人,但并未枉费天生的好学与勤奋。”陆波在书里为孙承泽正名。

这本《北京的隐秘角落》是写历史地理,更是写这片土地上生活过的人。为此,学者解玺璋写了一篇书评《别开生面的人物志》:“在作者笔下,更多的还是身份、地位更加卑微的群体,譬如宫女、太监、和尚、道士之流,这些人几乎没有进入历史叙事的机会,尽管他们也曾在同一片蓝天下饮食呼吸,歌哭畅想。然而,当他们幸运地与该书作者相遇之后,他们的人生故事就像底片在显影液中浸泡过一样渐渐地显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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