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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祖公”仪式与富川平地瑶族群的交互关系

2018-06-06罗新丹

关键词:师公盘王富川

罗新丹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仪式”在19世纪作为一个分析的专门性词语首次进入大众视野,之后人类学家对仪式理论的研究很多。仪式理论发展到现在,人类学家已经注意到它在社会中的“社会—结构”的整合能力。仪式的重要具体表现之一是凝聚。爱弥尔·涂尔干认为,宗教仪式的集体实践再度肯定了该群体的团结。仪式与族群认同的相关性非常密切。一种族群中的仪式符号只有在特定的族群中才有意义,在其他族群中则没有意义。除此之外,族群仪式的符号价值和体认是由该族群的认知体系直接产生的,并且由该族群共同体内部的人们共同分享。其他族群无法体会到其中的文化价值,甚至会产生相反的体认感[1]18-26。

一、仪式与族群的关系

仪式是一个文化传统的“贮存器”,包含着关于某一族群各种各样的知识,如关于宗教、艺术、时节、农事的知识等。因此,仪式符号具有丰富的文化含义。“族”是会意字,有“集中”之意。“族群”指的是以血缘为纽带,或以其他方式为纽带连接在一起的人群。族群成员之间有共同的文化价值观,或共同的语言、习俗。仪式与族群存在交互关系,族群成员间的认同感和凝聚力需要仪式强化,仪式展演需要族群成员共同参与和为仪式符号赋予特定的含义,否则仪式就失去了储存文化传统的功能。

日本学者白川静认为,古代社会就是以氏族为基础建立起来的,氏族成为以祖灵为中心的灵的结合体,祖祭成为促进氏族团结最重要的仪式。在祭祖仪式中,对同一祖先和神灵进行祭祀的仪式能够彰显该族群以血缘为纽带而成为人群共同体。因此,进行祭祀仪式成为与祖灵对话和互动的象征行为,成为同一人群共同体所确认的符号体系,成为凝聚内部力量的方式和同族内部的行为准则,成为与外族交流和结盟的形式,也确定了“族”的边界范畴。仪式对外是一面能够号召族群成员的旗帜,对内是能够紧密联系族群成员的一条纽带。在以家族为社会基本单位的农业社会中,仪式在联系家族和家庭成员中起到的作用更为明显和重要[1]94-96。

富川平地瑶在农闲时举行的“踏祖公”仪式实际上是一种大型的族群祭祀祖先的仪式,属于“盘王节”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踏祖公”的含义是:用仪式这种象征方式重走祖先走过的路,追忆族群艰辛的迁徙历史,表达自己对时常庇佑后代的祖先的感激之情。“踏祖公”仪式的举行强化了族群成员之间的认同感,增强了族群的凝聚力。以共同祖先为纽带的平地瑶为仪式符号赋予了特定的意义,使平地瑶族群成员间的族群认同感得以形成和不断强化。

二、富川平地瑶的“踏祖公”仪式

(一)富川县与富川平地瑶简介

富川瑶族自治县位于广西壮族自治区东北边缘,贺江流域上游,属亚热带季风气候,气候温和,雨量充足,四季分明,雨热同季,灾害性天气较多。富川以农业为主,主要有稻谷、玉米、小麦、大豆、红薯等作物,辅以油料、棉花、麻类等。富川境内主要居住着瑶、汉两族人民。据历年人口分布调查统计,富川瑶族人口呈大分散、小集中的居住特点,主要分布在县域东面、东南面和东北部的巴沙、莲山、新华、福利等乡镇,以及与湖南江永、江华接壤的边缘村落以及县域西侧朝东、城北、富阳、柳家等西岭一带。根据部分瑶族姓氏和始祖来源记述,元、明期间,大量瑶民从湖南道县、江永、江华,广东西北部和广西恭城等地迁入富川境内。富川县内居住的瑶族自称“瑶人”,因居住的地方有别,又有“过山瑶”和“平地瑶”之分[2]。 在历史上,一部分瑶族人从山上迁到平原地带成为“平地瑶”。富川平地瑶多操七都话、八都话和九都话,又称土话,属汉语方言。这种方言长期在富川境内瑶、汉杂居的平原地带通行。现在平地瑶的青年男女的婚姻结合,一般要经过“拿八字”“上门酒”“过清明”“送大节”“送日子”“娶嫁”几个阶段。平地瑶还保留招郎上门的习俗。和过山瑶一样,娘舅在瑶族人心中很受尊重,所谓“娘亲舅大”。娶亲前,女方的舅爷由男方去接。接来舅爷后,如何迎亲,皆由双方舅爷商定,或由男方舅爷决定。在丧葬方面,富川县内瑶族和汉族人民普遍认为人死后有灵魂存在,后人对死者的超度、埋葬很有讲究。在平地瑶中,其亲人拿钱到河边或井边“买水”,提水回来为死者清洗、剃头,放“含口钱”,并由亲人替死者换衣等待装殓入棺,派孝子孝孙到外家报丧。富川瑶人信仰道教,有亲人死亡就会请道公来举行丧葬仪式,平日除了设神台供奉祖先外,还供奉盘王。

(二)“踏祖公”仪式

2016年10月6日至10月8日,富川葛坡镇上洞村的全村村民举行“踏祖公”仪式(这一仪式也被称为“还盘王愿”),同时举行“踏祖公”仪式的还有黄竹村和白竹村。这些村庄的居民多以平地瑶瑶民为主。富川其他有平地瑶居住的村庄几乎都在10月之后和12月份之前举行“踏祖公”仪式,因为这是农闲的月份。在举行“踏祖公”仪式的几天,村子里非常热闹,几乎所有人都会回到自己的村子里参加仪式,包括出嫁的女儿和外出打工的人。如果村子里有人不回来,将会被村子里其他人视为忘记祖先,可见当地人对此事的重视。

据师公徐生(化名)说,瑶族有十二姓。富川平地瑶人民把瑶族十二姓分为三组:盘、奉、包、沈为一组,唐、黄、李、廖为一组,任、邓、赵(高)、周为一组。富川平地瑶每十二年举行一次“踏祖公”仪式,目的是“还愿”;每六年举行一次“踏寅年”,目的是 “查愿”;还每三年举办一次“许愿”仪式。所以,三组姓氏的成员每三年负责举办一次仪式。 2016年在上洞村,十二年一次的“踏祖公”仪式,由盘家和沈家主办。在仪式开始举办之前,村子里的牵头人会请来师公主持仪式。盘家请来的师公一共有两位,主师公为黄昌(化名)和黄通(化名)。师公自带法器、服装和经书。法器有:摇铃、阴阳卦、阴阳旗、牛角、剑刀、笏等;服装主要是一套道士服,包括黑色的帽子、红色的长袍;经书有很多,新的和旧的加起来有十来本。这些经书主要记录瑶族的迁徙历史和大大小小祭祀仪式的过程以及咒语。除此之外,村民还会穿上传统的瑶族服饰,在仪式过程中吹芦笙、跳长鼓舞。仪式的主要地点在祠堂,此次笔者的主要记录和观察点是在盘家祠堂。

整个“踏祖公”仪式包含两百多个小仪式,但流程主要可分为三个阶段:请神、娱神、送神。在仪式的不同阶段,师公会举行相应的重要仪式。

在请神阶段,师公需要洒米、杀鸡。在该阶段的重要仪式是号召天兵天将和招安孤魂野鬼。师公一只手吹牛角,一只手举阴阳旗,带领一行人到村子里的大树下,将旗子插在树下,众人围着师公作揖祷告,期间伴随四个妇女跳长鼓舞。最后师公将食物放在旗下,按原路返回祠堂。据师公介绍,这一套仪式主要是为了号召天兵天将下凡来保护祖先,确保祖先路上安全,同时给那些孤魂野鬼食物,以免那些孤魂野鬼伤害祖先。

在娱神阶段,重要的仪式是请“盘王”和“祖先”出游。 10月7日,村民们将三米多高、两米多宽的盘王画像从盘家祠堂抬走,并从盘家祠堂中抬出浦茂公的塑像(据师公介绍,浦茂公是盘氏祖先)绕村庄一圈,遇到庙宇村民须将画像放下,师公在庙宇中做仪式。此外,村民们需沿途设神台迎接盘王像和浦茂公塑像,如图1。大概三个小时后,村民们将浦茂公像抬回盘家祠堂,将盘王画像靠祠堂旁放好。黄昌(化名)说,这个仪式叫“盘王和祖先仙游”,目的是让村民祭拜盘王和祖先,祈求盘王和祖先的保佑。下午,众村民携带自己的活鸡和香火赶来祠堂给浦茂公和盘王上香祭拜,以示子孙后代对祖先的虔诚。这期间,师公一直在祠堂中作法事。

图1 设神台迎接盘王像和浦茂公塑像

在送神阶段,重要的仪式是烧花楼。花楼是由村子里的妇女精心制作的:先用竹子做成花楼的骨架,然后糊上彩色宣纸,在花楼上挂满香包。村子里每个女孩都要绣一个香包挂在上面,她们相信,这样祖先会保佑她们生活幸福。烧花楼仪式在10月8日上午进行。花楼中放有一只公鸡,几个青年将花楼从祠堂中抬出来,后面跟着一位精心打扮过的女子,一边洒米,一边跟随青年人的步伐。当到达空旷的地方后就将花楼点燃,“踏祖公”仪式就接近尾声了。烧花楼的场所也是举行“踏祖公”仪式的场所,如图2所示。

三、“踏祖公”仪式与富川平地瑶族群的交互关系

图2 烧花楼仪式

富川平地瑶古老的“踏祖公”仪式与富川平地瑶族群存在深刻的交互关系。一方面,富川平地瑶通过“踏祖公”仪式祭祀祖先和展演族群艰难的迁徙历史,这使得平地瑶族群认同感和凝聚力得以增强;另一方面,族群成员通过参与祭祀仪式,在仪式过程中用“踏九州”“盘王出游”等为“踏祖公”仪式赋予特定的、共同的民族文化内涵。

(一)祭祀祖先

瑶族人非常重视自己的祖先,富川平地瑶也是如此。瑶族是一个典型的迁徙民族,被誉为“东方的吉普赛人”。瑶民的迁徙路程尽管艰辛,但不会抛弃家谱。富川平地瑶瑶民家族中每年都会修家谱,修家谱主要是记录一年家族中亡故之人和新生儿信息。另外,瑶族师公和法师代代相传,他们保管和撰写祭祀经书。现在,经书由于保存完整,成为研究瑶族文化重要的文献资料。瑶族人通过祭祀祖先的方式,即使族群不断迁徙,他们也能够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将要到哪里去”。在茫茫宇宙中,他们能找到归属感,使自己的内心获得宁静。另一方面,瑶族人通过祭祀祖先,祈求祖先保佑收成和身体健康,在无形中内心获得抚慰,增强了对抗自然或人为灾害的信心。

在《阿赞德人的巫术、神谕和魔法》一书中,巫术成为阿赞德人生活和思考的一种方式,人们用毒药是否能毒死一只鸡来判断一个人有没有伤害他人[3]。这样的逻辑思维似乎没有科学依据,但正是人们相信巫术的存在,在遇到自然或人为灾害时内心坦然,不会为灾害发生的随时性而感到恐惧或焦虑。瑶民相信祖先伟大而神奇力量的存在,因此他们祈求祖先的保佑,并且相信这样的祭祀方式能够获得祖先的保佑。当自身力量比较渺小时,不会因为自身无法对抗外来灾害而对生活感到恐惧。上洞村是当地政府扶贫攻坚对象,全村人均收入低。但笔者在上洞村走访时,那里的村民热情好客、助人为乐,脸上常挂着笑容。

(二)重现族群历史

根据瑶族师公和法师经书记载,“踏九州”是富川平地瑶一段真实的民族历史。富川县平地瑶在祖先带领下不断迁徙,走遍九州,最后在富川县定居。在“踏祖公”仪式中,专门有一个仪式叫“踏九州”。法师带领一行人在丰收的稻田里举行仪式,期间还伴随吹芦笙与跳长鼓舞。这个仪式要举行一个下午,稻田象征“九州大地”。富川平地瑶通过这样的“仪式”将族群艰辛的迁徙历史展演出来,族群历史在不断展演中得到强化。族群历史是一个族群的共同记忆,是本族区别于其他民族的重要因素。尽管瑶民四处迁徙,但他们的信仰和习俗大致一样,如敬奉盘王、认同盘王神话和渡海传说、忌吃狗肉、吹芦笙和跳长鼓舞等。

(三)族群认同和族群凝聚力

在上洞村举行“踏祖公”仪式的这段时间,所有村民都要参加,不管是嫁出去的女儿还是外出打工的青年人,这样的日子像汉族过春节一样隆重。在这里,对外“踏祖公”仪式好像一面旗帜,能够号召族群成员。仪式成为紧密联系族群成员的一条纽带。族群成员因为祭祀共同的祖先、分享共同的仪式符号含义而产生族群认同感,在进行各种仪式行为时产生强烈的族群凝聚力。以“盘王出游”仪式为例,“盘王出游”仪式是整个“踏祖公”仪式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盘王出游”仪式过程中,上洞村的盘姓子孙除了高举盘王画像在村子里绕行,接受村民祭拜,还要用花轿抬出自己另外的祖先——浦茂公。据师公介绍,浦茂公是上洞村盘姓家族的祖先。举行仪式时,浦茂公塑像在前,盘王画像在后。出游仪式浩浩荡荡,吹笙打鼓,村民们除了从家里拿出供品祭拜,还会加入队伍,边走边唱瑶歌。祭祀仪式开始前和祭祀活动中,村民都需要斋戒,只吃素不吃荤。师公说:“这是要把荤菜留给祖先的神灵吃;只有祖先吃过了,他们才能开始吃。”村子里的老人在这些日子不吃狗肉,老人们认为吃了狗肉是对祖先的大不敬,会使祖先不愉快。他们相信这样的祭祀方式会使祖先因子孙的感恩之情而感到愉悦。这些仪式符号含义无法在其他民族中产生,也无法被其他民族体认。正是这种共同仪式和仪式符号的存在让富川平地瑶产生族群认同和族群凝聚力。举行“踏祖公”仪式是区分“我族”和“他族”的重要方式。通过这些仪式,族群认同感和凝聚力得以强化。

四、结语

富川平地瑶古老的“踏祖公”仪式与富川平地瑶族群之间存在深刻的交互关系。一方面,富川平地瑶通过“踏祖公”仪式祭祀祖先和展演族群艰难的迁徙历史,使平地瑶之间的族群认同感和凝聚力得以增强;另一方面,族群成员通过参与祭祀仪式,在仪式过程中用“踏九州”“盘王出游”等为“踏祖公”仪式赋予特定的、共同的民族文化内涵。仪式与族群存在交互关系,族群成员间的认同感和凝聚力需要仪式强化,仪式的展演和传承需要族群成员的共同参与和为仪式符号赋予特定含义,否则仪式就失去了储存文化传统的功能。在传承瑶族传统文化的过程中,我们需要重视该民族的文化内涵和族群文化价值体认,不能仅仅重视其传统文化的旅游价值或商业价值。

[1]彭兆荣.人类学仪式的理论与实践[M].覃俐俐,译.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

[2]《富川瑶族自治县概况》编写组.广西富川瑶族自治县概况[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

[3]E·E·埃文思-普理查德.阿赞德人的巫术、神谕和魔法[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

[4]彭兆荣.文学与仪式:文学人类学的一个文化视野——酒神及其祭祀仪式的发生学原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5]爱弥尔·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M].渠东,汲喆,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6]胡铁强,陈敬胜.族群记忆与文化认同[M].湘潭:湘潭大学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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