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淄河零札(四题)

2018-05-31张波

阳光 2018年6期
关键词:鹞子谷穗谷子

张波

谷子

谷子是华夏大地的本土物种。它在华夏文明的孕育壮大中,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先民们在最初尝试种植时它就进入人们的生活了吧?《诗经》上歌颂谷物的篇章为数众多。“俶载南亩,播厥百谷”。播下谷物,就播种了希望。

谷子脱去糠皮,就是小米。小米养人,谷草养牲畜。

小米可做稀饭干饭煎饼发糕,从西北的黄土高坡到贵州的十万大山,从东部的沂蒙山区到北方的白山黑水,小米养育了一代代人。多少人吃着它长大,吃着它终老。从前没有奶粉,那些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因故断奶了,大人熬了小米粥,用那层稠乎乎的米油,照样能把他(她)养大。那些大病或大伤后虚弱的身骨肠胃,也只有靠米油这样的流食来慢慢滋养。“為酒为醴,烝畀祖妣”,人们老早就用它酿酒,孝敬老人,祭祀祖先。

而谷草,则是牲畜们过冬的优质草料。牛羊冬天一般都享受不上谷草,相对于棒子秸等饲料,谷草是细粮、精饲料。马儿,特别是军马,才有资格吃谷草。

连共和国不都是靠小米加步枪打下来的?

谷子真是好东西啊!

淄河两岸盛产小米。而优质的小米,长在山上,产在靠天吃饭的梯田里。人们真是靠汗水来浇灌那山岭上的禾苗,换来秋天的收获。

梯田一层层铺在山岭上。山上的梯田很不肥沃,多夹杂碎石。越是这样的瘦田,长出的谷子越香,营养越丰富。开春,梯田里的地要刨。镢头落下去,有时刨在碎石块上,震得虎口胳膊膀子生疼。要想收成好,地就要翻刨深,墒情才好。一镢刨得不够深,要原镢窝再刨一镢。暄土浅了,庄稼的根扎不下去。这样的梯田,又用不上牛和拖拉机,只能甩开膀子用镢刨。还要不断弯下腰去,把大块的石头捡起来扔到空闲的山坡上。刨一天地,累得浑身酸疼。即使那些长年在地里劳作的庄稼汉,春天刨地也会磨得满手血泡,直到后来慢慢变成老茧。

翻刨过的梯田,露着崭新的土壤,在荒草满坡的山岭上显得生气勃勃,散发着醉人的泥土清香。它在积蓄力量,用自己的方式,回报勤恳耕作的人们。

在布谷声声中,人们担肥上山,开始播种。种谷,要用耩子播种。肥料和种子倒在耩子的耧斗里,一人拉耩子,一人扶耧。拉耩子需要力气,一般是青壮年;扶耧,则要靠老庄稼把式,播种的深浅,种子的疏密,不是一般人能掌握的。几十上百斤的耧斗,要双手架着行走,既要把准行距,又要兼顾深浅,真个是脚步匆匆,气喘吁吁。扶一天耧,那些精壮的汉子,也要累散了架。

七宿麦子八宿谷。八九天后,谷子苗露芽了。那针尖似的一点新绿,伴着农人心中的期望慢慢成长。一垄垄谷苗高高矮矮疏疏密密长起来,像一队队无序的士兵散乱行进在梯田里。

谷苗长到两三寸高,就要进行间苗了。要给这些无序的士兵排排队。

谷子的种植管理,《齐民要术》中有详细记载。文学家蒲松龄在他的《农桑经》中也有论述。比如说到剜谷留苗,蒲松龄说:“留苗视地之肥饶,要疏朗,不可太密,不可点罨。俗云‘密处稀,稀处密,不稀不密留大的”“剜苗必须疏朗匀停,不可堆挤成丛,亦不可稀阔断隔。”这都是总结了人们历代种植的经验得来的。

间苗,要蹲在地里,一株株留,一步步往前挪动。手中的小铁锄,要把田垄耙锄一遍,疏松土壤,除去杂草。时已立夏,头顶日头火辣,没有一丝荫凉,汗珠子从下颚不断落下去,喉中渴得要冒烟。蹲久了,腰酸背疼,一站起来,眼前就一阵晕黑。现在的血压高人群,干这活儿是有极大风险的。

间苗后,雨水充足的话,谷苗长得很快。但雨水往往不那么遂人心愿。山岭旱田,不怕涝,怕旱。经常是,多少天又不下雨了,谷苗在地里旱成了一绺绺绿秆,无精打采。庄稼眼看枯焦,农人心如汤煮。看看天上,日头毒辣辣的,没一点儿下雨的迹象。人们在坡里见了面,都一脸焦虑,忧心忡忡谈论着天气。

好在谷子是耐旱作物。只要谷苗不枯死,一场透雨过后,它又缓过劲来,蓬蓬勃勃长开了。

六月六,看谷秀。谷穗秀出来,要及时锄草。此时,借着雨水的滋养,野草也在疯长,几乎要把地表盖住。伏天已到,烈日当头,地里又闷热,十来斤重的大锄要往地里深深耪下去,才能“刺啦”把草根带出来,草才能除掉。一垄地锄下来,衣服就被汗水湿透了。一块梯田锄下来,人就要虚脱了。锄草,人们愿意往那些有泉水的坡里去,可以及时补充水分。

草刚锄过,虫害又来了。谷地里爱生虸蚄,也叫虸蝗。这种虫子专吃谷叶,繁殖能力极快。要是听之任之,一地谷子,能很快让它们吃光叶子,只剩光秃秃的谷秆。难怪蒲松龄在《农桑经》中愤恨地说:“蚄出小如蚕蚁,一见便打之。蚁一合,即将来一升一斗,勤打之三日可尽,勿以小而忽之也。”

上世纪七十年代有个春天,淄河流域虸蚄大面积暴发。我们学生都停了课,去生产队帮着打谷地里的虸蚄。这种灰绿色的虫子附在谷叶上,用小棍子敲打谷棵它才掉到地上,盘成一团。用脚一蹍,它就噗的一声,爆成了一摊绿色的黏液,让人恶心。

秋天,谷穗由绿色慢慢变成了金黄。谷穗垂着沉甸甸的头,风一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在窃窃私语。渐渐成熟的谷穗让农人喜在心间,也让麻雀们兴奋不已。成群结队的麻雀飞过来,叽叽喳喳落在谷棵上,啄食着未熟透的谷穗。人们只好在地里扎上草人,或插了树枝裹上废弃的衣物,来吓唬这些抢食的鸟儿们。要是有过年未放的鞭炮,这时就派上了用场。一块谷地里放一挂鞭炮,麻雀好几天不敢来。

就这样,跟天地斗,跟害虫斗,跟鸟儿斗,终于迎来谷子成熟的季节。人们挑上花篓,去山上收谷子。要先挑地里那些大的谷穗割了,专门扎成一束,来年作种。余者割完,放进花篓里。“获之挃挃,积之栗栗”。镰刀割谷穗的声音,噌噌噌,的确很悦耳。割完谷穗,再割倒谷草,捆成捆,两捆一组,立着排成人字形,晒在地里,等干了再运回家,秋后卖给专门收谷草的小贩。

一担鲜谷穗,二百多斤,少的也一百四五十斤,把扁担压得吱呀呀响。山路弯弯,九曲回肠。挑担子的人,汗水湿透了衣裳,脸上却挂着笑容和喜悦。

谷子收完,从前是在生产队的打谷场上 ,晒干后用碌碡滚轧脱粒。现在没有生产队和打谷场了,碌碡也很少见,家家多在自己院子里,棍棒砸,石砘轧,簸箕里搓。带糠皮的谷子晒干,放大瓮里几年不坏。谷子加工新米,现在倒是不用上碾推了,可以用机器。

包产到户后,父亲年年种谷子。吃煎饼、喝黏粥,离不开它。我每次回家探亲,返程的行李中,小米是必不可少的。外地的亲戚、后来搬到城里住的亲戚,知道家里的小米好,有时也不客气的索要一点儿。《齐民要术》说,“谷田必须岁易”,一块地里不能连年种谷子,要不会影响产量质量。父亲就远山近坡,来来回回换着地种。

有一次,有位退休的同事大姐,儿媳要坐月子,我给她寄去几斤家产小米。有天傍晚,我手机收到一条短信:“小米的香气弥漫在房间里,兄弟的感情暖在我心里!”

我知道,这位才情多具的大姐,一定是在熬小米粥了!

聋汉鹞子

我们小时候,他就是个老头子,聋了。

他是荣誉军人,在战场上被炮弹震聋了耳朵。他打过什么仗,立过什么功,几乎没人知道。但每年春节,上级民政部门都派人到村里慰问他。

他身材高大,脸部肌肉很有棱角,红脸膛上布满皱纹,看起来像个藏族汉子。也许是因为听不见,他总是瞪着一双眼睛,似乎对一切充满了好奇,实则是在努力感知,捕捉着什么动静或周围的气氛。没有笑容的时候,他这样瞪着眼睛,就好像在生谁的气。他跟谁说话声音都很大,吵架一样。别人说话他听不见,通常要连说加比画,他才明白。

没人知道他的年龄。他没有亲人,小时候家里人就都没了,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他长大后参军,打完仗又回到家乡。他孤苦一人,没有自己的家,先是寄居在别人家的空闲房子里,有时是不用的饭棚里。他的家当,除了一口小铁锅,一把烧水的壶,几件衣物,也没别的,搬来搬去倒方便。他在三教堂给村里看过封山,后来村里的果园缺个看山的,他就又搬到村外山上的小屋里住了。

村里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聋汉鹞子。聋汉又被冠以鹞子,可能是源于他性格中有凶悍的成分吧。小时候,大人们常拿他来吓唬小孩:“不听话,让聋汉鹞子来背了你去!”

他常常替人家屠狗。也许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现在殺个牲畜,对他来讲不在话下。也许是他听不见狗们的叫声,在他那个死寂的世界里,生与死的界限不那么分明。屠完狗,作为报偿,他要留下狗皮。或者,他明码标价收拾一条狗的费用:“八万!”他说的是民国时期通涨纸币的价格,也就相当于人民币八块钱。他出去当兵前,一块钱称为一万,他的耳朵聋了,对钱的认知,永远停在了民国的“万”上。

他从街上走过,油渍麻花的衣服上散发着馊味儿,因长年不洗澡而散发的老男人的体味,加上那一双不笑时就瞪得直直的凶巴巴的眼神,所有的狗见了他都冲他狂叫,然后夹着尾巴躲起来。那时几乎家家养狗,不是像现在当宠物养,而是看家护院的牲畜。在街上,听着狗叫声从远处传到近处,人们就说:“聋汉鹞子过来了!”果然,他就在人们的视野中出现了。

他喜欢偎人群。冬天,人们聚在街上晒着太阳闲扯,他也站在旁边。听不见人们说话,但他能看众人的表情。说到开心处,众人都笑了,他也瞪着眼睛,脸上露出傻乎乎的笑容,环看着众人,好像他明白人们说了什么。其实,他什么也没听见。就有人说他:“你看聋汉鹞子,他恣的啥啊!”他依然笑嘻嘻的,浑然不觉。他把这笑容,当成了自己的存在和融入。

村里人人都知道他的关于听觉的笑话。

他说,他买了一只手表,夜里睡觉,老是听见手表嘎噔嘎噔在响,吵得他睡不着好。把手表包在袜子里,塞进鞋子里,还是有动静。气得他把手表扔出去八丈远……

他还说,有一年他买了一些小鸡,夜里睡觉把鸡笼放在铺前。小鸡夜里老是啾啾叫,聒得他睡不着觉,就拿到外边。结果是小鸡都让黄鼬拉走了……

他对自己在战场上的经历缄口不言,却经常向人讲年轻时出去给人当觅汉(季节工)的经历:酷热的夏天,每天要锄二亩地,顿顿吃难咽的红高粱煎饼,晚上女主人还勾他……用他的话说:“怪使得慌怪使得慌,不捣鼓!”

他喜欢赶集。逢集,他都要到集上去。他每月是有政府津贴的。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他的津贴虽不多,但蛮够他在穷乡僻壤花销。他在集上,见了什么都要问问价。只是问问,别人回话,他也听不见。熟悉他的人,给他打个手势,他脸上马上还以笑容。一圈儿问下来,他也买不了两样东西。他的嗓门很大,生怕人家听不见。在集上,村里人老远就知道他来赶集了。也许是他把问价也当成了一种存在和融入。其实他生活很简单,一把青菜或一小块豆腐,几个馒头,就是一天的饭食。

他看山,看果园,相当负责。

他没有六亲可认。在他眼皮底下,你别想动公家的一根草。你要是捡了果园里的一小截木棍,让他发现,他也要追出老远凶巴巴地从你手中夺下来。他有一句村民人人皆知的口头禅:“掌柜的不愿意!”你要偷了拿了公物,他给你截下,总要给你重申这句话。他从来不叫书记、主任,都是叫大掌柜的、二掌柜的。他不认字,加上聋了以后,没有这些官职的概念,就像货币单位还停留在民国的“万”上一样,对当家人的称谓,也停在了解放前。村干部是掌柜的。公社里的干部,那就是“上头掌柜的”。只要是公物,那就属于“掌柜的”。“掌柜的”就是王法,就是天理。他的热爱集体、公私分明,就是这么体现的,尽管形式另类,但内容并无差别。

果园里花开了又败,树叶落了又长。聋汉鹞子那大嗓门的吆喝声,已经成为这片土地上一个不可或缺的音符。他的年龄,也好像被时光老人遗忘了。

可是有一天,听到有人在感叹:“聋汉鹞子不行了,糊涂了。”

他的眼睛是明显地浑浊了,背也弓得厉害了。他竟然做起了生意。可他的记性不行了,从东庄集上买了菜,马上就忘了价格,到了村里,再以低价卖出去。他有些呆,账也不会算了,很少说话,卖菜只和人用手比画。人们知道他糊涂了,都不去买他的菜,赚他的菜太便宜。他就蹲在街边,守着一点儿青菜,两眼发直,望着虚空,一蹲老半天。

有次他去向村干部诉苦:“黑夜睡觉,那些死人,压在我胸膛上,喘不动气,睡不着觉啊!”

村干部笑他说:“你那是做噩梦了!”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伤心的事,像个小孩子似的,擦一擦眼角的泪。

冬天的早晨,滴水成冰,寒风呼啸。父亲从外边回来,一进屋就搓着手说:“聋汉鹞子在崖头上,准挺凉快!”

父亲这么说,并不是他多恶毒说风凉话。村里大人们常把冷说成凉快。三九天,两个穿着单薄的人见了面不说冷,而是说:“今日真凉快!”“嗯,是精凉快!”语气里有无奈和自嘲。

听父亲这么说,我马上想到了聋汉鹞子住的地方。那是村外山坡土崖上的一座小房子,站在门口能俯瞰整个苹果园。房内有两张床那么大的空间,靠墙用石头垒了个炕。房子的门漏风透气,一个方形的小窗户,冬天干脆用草堵住。房子前没遮拦,北风一刮,室内室外温度差不多。冬天,聋汉鹞子也不生火,就裹着被子和一件棉大衣在铺条草苫的石头炕上睡觉。也许,他在战场上、在行军途中,练就了不怕冷的功夫?可人毕竟是血肉之躯啊!

他像崖头上坚韧的野草,春风吹来,便发新绿。天气一暖和,他就佝偻着身子,又在村里露面了……

只是,他再没有以前的生气。狗们见了他也不叫了,再懒得理他。

年味

过年,是件大事。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富有富的铺张,穷有穷的过法。旧时有俗话说,“年终又粜二斗谷,买顶绒帽过新年”(蒲松龄)。说的是过年的一种态度:即使穷,也要高高兴兴、精神抖擞地过个年。

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物质匮乏,生活困难。但那时过年,却充满了浓浓的年味,一派喜气洋洋。

进了腊月,就要开始盘算年的过法了。要算算手里的钱能割几斤肉。有女孩的,要考虑添件新衣裳。男孩子,最关心的是能买多少鞭炮。家里即使再穷,也要里里外外打扫个干干净净。赶年集,不买东西也要去凑个热闹,哪怕只是去听、去看集上人家放鞭炮。年前要摊煎饼,蒸馒头,炸菜,置办下能吃多日的饭食。

峨庄嵧里人家,过年都要炸肉蛋:面粉加水和鸡蛋调糊,肉切碎用花椒、五香粉、大料等腌制,待糊稍饧,将肉蘸糊下热油炸至金黄色捞出。通常也要熬上一盆冻:把猪蹄或肉皮或鸡肉加调料,在大锅里熬煮,再放些泡发的花生或黄豆煮熟,冷成冻,随吃随拿刀割。过年家里来客人,炖一碗肉蛋、割一盘冻滴点儿醋和香油,就可倒酒开席。要是再炸点儿绿豆丸子、用黍子面放枣蒸个糕,那这个年,就办得相当整齐了。

年二十九,大队里要组织人,敲锣打鼓,给村里的烈军荣属贴春联。山村的主要街道口上,乡亲们自发从家里扛来木头,到山上砍了松枝,扎起了松门,扯上了电灯。年三十,男人要挑满瓮里的水,要用红黏土掺上煤,搋好几天内烧煤炉用的“搭火”。随后是包水饺,上坟祭祖。几乎家家都要用黄裱纸写一个“天地三界十方万灵”的牌位,供在院里一张小桌上,以敬天地祈平安。除夕夜,鞭炮声要响一夜。男孩子们把有限的几串鞭炮拆开,点一根香,一会儿就砰地放一个,兴致盎然,一夜不睡。初一一早,村里同宗的人结成伙,到处转着给长辈们磕头拜年。辈分大的人家,堂前总要铺点儿东西,或一条麻袋,或两个玉米皮编的蒲团,方便小辈们磕头。到了一家,主人往往要谦让一下,拉住你不让磕头:“快别磕了,来到就是头。”人们在街上见面,老远就要打招呼:“过年好!”

初二开始走亲戚。困难时期,走亲戚无论远近,都是下步走,人人挎个箢篼,里面放几个自家蒸的馒头或年糕就算礼品。亲戚家也不会全留下,通常是象征性地留两个,再回几个自家蒸的干粮,算交流。即便这样,也要炖上肉蛋割上冻,亲戚们在一起喝酒聊聊家常。虽不是丰年留客,却也常见人家扶了醉人归。

有一年,光景惨极。父亲在生产队忙碌一年,年终也没分到几分钱。眼看到年三十了,家里一点儿年货也没办。我问父亲:“咱还炸肉蛋吗?”父亲眼圈儿一红,扭过头去不敢看我。最终是,家里向亲戚借了几块钱,勉强过了个年。

但即使是这样,村里过年依旧热热闹闹。村民自娱自乐,唱戏是必须的。通常是排样板戏片段。我们村有唱京剧的传统,文武场能凑一班人。有一年,村里还排了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的全场,年后连续演了两晚,还到公社去汇演。演戏是不记工分领报酬的,分几个糖块几根烟,大家就很高兴。

后来改革开放,分田到户,村民们生活有了很大提高,过年就更热闹了。街上村民自发扎了花灯,山村的夜晚也有了城里的璀璨。彩纸糊的花灯有瓜果、有动物,虽粗笨简陋,但在石板铺就的小街上,夜晚亮起来,自有它的拙朴可爱。又有人凑钱买了锣鼓镲钹,成立了锣鼓队。初一到十五,一有空闲,就有人在街上咚咚锵锵敲起来。《三番通》《秧歌调》,鼓点不断变化着花样。那是春天在召唤,那是人们心头的喜悦和激动。锣鼓一响,大人小孩就围拢过来,感受那鼓点的激越豪情。许多人学会了打锣鼓家什,老老少少都能凑凑手。一位穿戴埋汰的老汉,腰已弯成虾米,上去竟也能把铙钹敲打得有板有眼,合得流水行云。村里又买了狮包和服装,年轻男子舞起狮子,妇女们扭起了秧歌。十五晚上,纵使雪花飞舞,道路泥泞,狮包队、秧歌队在锣鼓的引导下,依旧要把山村的街道串个遍。家家门前要准备一挂鞭炮,迎接狮包锣鼓到来。谁家的鞭炮更响、更长,狮子到门口舞得会更卖力,锣鼓点也由《狮子滚绣球》,变成了《紧紧风》……

进入二十一世纪,村里有人买了小车,有了盖了小楼,衣食无忧,年味却越来越淡了。

鸡年春节,人们似乎特别忙。大人们迎来送往,年轻人多在忙着玩手机抢各种红包。初三街上响了一阵锣鼓,但无人出来看热闹,几个老汉敲了一通就草草收场。一场春雪,阻挡不住过完年外出上班的人匆匆的脚步,村边停满的小车,渐渐稀疏。

转眼到了元宵节。人们走完亲戚待完客,酒食起腻,闲得慵懒,约好要玩一玩舒舒筋骨。锣鼓队换上了杏黄色镶红边的队服,扭秧歌的女人们化好了妆,毛驴、旱船、狮包俱准备停当。几个唱小曲的大嫂,伴着胡琴抓紧练练嗓,好在晚上亮亮相。太阳还没落山,锣鼓就震天地擂响。山村的街道上,瞬时热闹起来。

人们在家乡十五闹元宵的视频、图像,通过手机微信QQ即时传播开来。出门在外的人,捧着手机看着,脸上笑容绽放,心里暖暖的、痒痒的:还是老家有年味儿!

月亮上掉下来的花朵

夏天的夜晚,天上繁星点点,村庄外的田野笼罩在一片淡淡的乳白色薄雾中。偶尔有一阵风吹过,玉米田里像有无数小兽沙沙跑过。你若这时候到地里去,也许能听到玉米咯咯拔节的声音。

蓦地,远处亮起了一个白色的光点。它飘飘忽忽,闪着蓝幽幽的光,在夜空下的原野上游荡,像一盏小小的灯笼。接着,一盏又一盏灯籠,远远近近亮起来了。像是集会和游行,它们浩浩荡荡,在山谷中,顺着田间小路,沿着河岸,在低低的夜空里飞翔。

要是这时候能在空中观看,看到的山谷,会是一条闪闪烁烁的小白花的飘带吧?

哦,也许是一条地上的银河。

萤火虫,就这样登上夏夜的舞台。它点亮了乡村孩子们夜晚无聊的时光。

萤火虫顺着石板路的小街飞到村里来。我们在街上奔跑追逐着,一下就把它从空中捉在手里,像摘下了一颗星星。这小小的虫儿,拖着发光的尾巴在你的手中爬来爬去,照亮了你手掌上的纹路,也照亮了乡村少年心灵中那片荒芜。

我们找来一截南瓜叶上的叶柄,把外皮剥去,把萤火虫装在叶柄的空心里,两头用南瓜叶堵上——一个小小的荧光棒就制成了。我们挥舞着这荧光棒在漆黑的街道上追逐奔跑,这个夜晚,因萤火虫而美妙!

法布尔比喻说,它们(萤火虫)是月亮上掉下来的小小花朵。

是啊,这些神奇的花朵,它们只在夜间开放。开得诗情画意,开得让人心动。

…… ……

可是,好多年没见到萤火虫了。

它们自由自在生存了千万年,却在农药、化工厂的污染排放中,遭受劫难。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它掉下来的花朵,大地却接不住了……

张 波:男,1964年生于山东淄博淄川。有短篇小说近二十万字在《山东文学》《四川文学》《阳光》等刊发表。曾获中国煤矿文学乌金奖、《阳光》杂志优秀作品奖。现就职于山东兖矿集团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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