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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山旧事(二题)

2018-05-31白丁

阳光 2018年6期
关键词:刘梅腰鼓文化馆

白丁

腰鼓队的故事

那个时候,矿上的形势还不错,煤好卖,南方的老板要像孙子一样巴结我们才能弄到一些煤炭,都是先给钱后拉煤。煤炭还有个名字叫乌金,对,那个时候煤炭像金子一样金贵。

那些年被后来的经济学家称为黄金十年。

形势好,矿上的人就牛,财大气粗,早些时候,每逢七一、国庆矿区就搞歌咏比赛,职工们都踊跃参加,热情很高。参加不是白参加的,每人都发衣服,男的是西装,女的除了裙子还有其他装饰品,看每个单位的经济实力或领导重视程度。国庆到了,某单位有个愣头青,不会唱歌还非要参加比赛,头儿不同意,他就把头儿的头打破了。他还有理,老王比他年龄大,文化低,五音不全咋就能参加比赛呢?再说了,谁也不能剥夺我歌唱伟大祖国的权利。大家都知道这是为了一身西装撕破了脸皮,但谁也不能给他当面指出来,不过那家伙说得也有道理,后来还是让打人者上场了,年年都让他上台放声歌唱,换了几任领导,听说了他的光荣历史,都不敢剥夺他神圣的权利。大家踊跃参加的还有每年一届的乌金杯篮球赛,水平不行可以作替补,上去跑一会儿再给换下来。篮球比赛也发衣服,裤头背心还有袜子鞋子加起来也不便宜,那人就不去争了,他知道上场就会露馅儿,唱歌不一样,他可能不一定知道历史上有“滥竽充数”的典故,但他知道如果遇上不会唱的歌可以只动嘴不出声,像明星那样对口型蒙观众。这一点,他和历史上那个忽悠齐宣王的南郭处士心有灵犀。

话扯远了,我的意思是说当时煤炭企业形势好,不差钱,开展活动很频繁,大家伙儿都开心,像一家人。歌咏比赛的晚上,各支参赛队伍你方唱罢我登场,群情激昂,嘹亮的歌声在矿区的夜空回荡,那真是盛况空前啊!

歌咏比赛搞了不少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再搞了,就回归传统,那年就搞起了“和谐矿山”大型民俗活动。

那年二月三日是大年初一,矿区沉浸在一片节日的喜庆气氛当中,春来矿山,春潮涌动,春意盎然,矿区职工家属迎来了“和谐矿山”大型民俗文化活动的开幕。下午一时许,在矿区那条命名为上海路的大道两旁挤满了观看的男女老少,人们在浓浓的民俗风情中,共同享受着传统佳节的欢乐。

启动仪式上,公司工会主席宣布民俗活动开始,一时间,鼓乐齐鸣,欢声雷动,由四辆彩车、十五个方队、一千名表演者组成的庞大队伍从上海路由东向西缓缓行驶。六辆彩车分别代表着六对矿井,车体的牌板上写着鼓舞人心的标语,如“三羊开泰众人携手谱就华章,玉兔迎春干群激情迈进新年”,既传递了喜庆的节日气氛,又表达了矿山人锐意进取、奋发有为的精神风貌。

队伍最前面是高级技校的锣鼓方队,紧随其后的是云龙矿的“耍龙灯”和刘庄电厂的威风锣鼓,接着是实业公司女子空竹表演队。这时人们就听见“咚叭,咚叭,咚咚叭咚叭……”的响声,腰鼓队来了,这是民俗活动的亮点之一,也是我这篇小说的重点所在。悦耳的腰鼓打起来,红红的彩绸飘起来,欢乐的节拍动起来。表演者时而腾挪跳跃,热烈奔放;时而轻敲慢打,柔和灵巧。队形方阵,变换有序。表演者动作齐整,彩绸飞舞,花样翻新,不时齐声呐喊,喊出了矿山女儿的风采,真称得上是闹红了“半边天”。

这支在矿区闻名的腰鼓队有正式队员近五十人,均是各单位的女工,年龄最小的二十二岁,最大的五十二岁。每年都会有老队员退休,新队员加入,她们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是一支拉得出、叫得响的队伍,每逢节假日和各种庆祝活动,这些女工就披挂上阵了。从此,腰鼓队名声大振。

腰鼓队的总指挥兼首任队长名叫张秀英,已经退休,现在的指挥兼队长是张秀英的徒弟杨美娟,她们作为腰鼓队的创始人,是全队的灵魂人物。

据悉,早在秦、汉时期,腰鼓就被驻防将士视同刀枪、弓箭一样不可少的装备。遇到敌人突袭,就击鼓报警,传递讯息;两军对阵交锋,以击鼓助威;征战取得胜利,士卒又击鼓庆贺。随着时间的流逝,腰鼓从军事用途逐渐发展成为当地民众祈求神灵、祝愿丰收、欢度春节时的一种民俗性舞蹈。张秀英老家在陕西,那里的腰鼓全国闻名,从小耳濡目染,张秀英也喜欢上了腰鼓。在北京上学时爱上了中国矿大的一位高才生,毕业后便随他来到了我们矿区。她一直想把腰鼓这项活动在矿区普及一下,她的想法得到了工会的支持。工会给买了腰鼓和服装,张秀英自费买来光盘或者上网下载一些腰鼓和健身操动作,经过自己的改编之后,再一遍遍地教给大家。除了每天白天正常排练以外,一些女工还利用晚上的时间不约而同地来到体育场继续练习。为了更好地提高队员们的表演技能,工会曾邀请了张秀英老家的名师来矿上指导。

腰鼓队的亮相在春节,所以每年都要提前至少一个半月进行严格训练。俗话说“冬练三九”,腊月是一年中最冷的月份,队员们身背腰鼓,手拿鼓棒,在凛冽的寒风里排练。对那些吃惯了苦的矿山女工来说这不算什么。每年都会有老队员退休,新队员就加入进来。刚拿到腰鼓的新队员既高兴又紧张,刚开始总有些跟不上,有好几个队员便把鼓拿回家,利用晚上的时间练习,并虚心向有多年演出经验的老队员请教。怕影响邻居们的休息,她们便把鼓用布包起来练习。

杨美娟的声音总是沙哑的,每次训练时她都要不停地喊。有几个队员年龄偏大,文化水平又不高,比如那个叫赵兰花的,有时一个动作要教上好几天还是做不到位。这种情况下,杨美娟不厌其烦,反复耐心地教,直到队员们个个都学会了为止。

要带好一支五十人的娘子军很不容易。队员中有人都是“奶奶级”的人物了,一旦犯了什么错误,不能训斥,更不能说话太重了,只能是“劝、说、哄”。好在都是熟人,时间久了也摸透了對方的脾气,处得特别好,就像亲姐妹一样。有一次排练时赵兰花手里的鼓棒又脱落了,杨美娟没发火,把鼓棒捡起来递给她,说,攥紧点儿,这个棍儿好比是你家老王的鸡鸡,你得抓住了,别让其他女人抢了去。赵兰花脸红了,大家哈哈一笑。你别说,从那以后赵兰花还真没掉过一次鼓棒。

我那时在矿工报社工作,有一年民俗活动搞得好,我专门写了一篇《春天的序曲》,发在《中国煤炭报》上。为了写这篇通讯,我曾采访过这支腰鼓队,当时的杨美娟队长这样说:我们的腰鼓队是一支拉得出叫得响的队伍,我们会一直坚持下去的。

不只是杨美娟没想到,包括我们的董事长恐怕也没有想到,煤矿的好日子也就那么十来年,一下子就来了寒流,企业陷入困境,说不行就不行了。煤不好卖了,煤卖成白菜价了,还赊账,后来组织人,像孙子一样去南方找老板讨要自己的钱。有的煤企更惨,多年不开工资了。企业陷入困境体现得最明显的地方就是过年,原来逢年过节,除了初一的民俗活动,还有十五晚上放烟火,那真是和谐。除了公家的烟火,人们还聚集在中心区那个著名的十字路口,燃放自己买来的各种花炮,用现在的话说,那就是炫富。过节前,单位都要给职工发鸡鱼肉蛋等年货,记得当时我家的冰箱都放不下。此一时彼一时,就像一个家庭过日子,一下子穷困潦倒,就不能像过去那样天天吃大鱼大肉了,就得吃青菜或者咸菜。没钱就不搞活动呗,也没心思唱歌跳舞放烟火了,活动不搞就冷冷清清,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是辞旧迎新的那几分钟时间,家家户户鞭炮齐鸣,其他的时间都相当清冷。鞭炮声也是零星的,偶尔来那么一下,没有喜庆的味道,只会把人吓一跳。

歌咏比赛、民俗活动都淡出了人们的视线,渐渐成了历史名词,除了乌金杯篮球赛还在坚持着,晚上在灯光球场拼搏,围观者稀少。矿区的人们渐渐忘记了那支风光的腰鼓队,有时候我会怀念过去春节时的热闹场景,耳边会响起“咚叭,咚叭,咚咚叭咚叭……”的鼓点声。印象中,腰鼓队后来出现过一次,那好像是在三八妇女节,久违的腰鼓队的出现还是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那些妇女从主干道上海路一路敲打着,蹦跳着经过,有的时候还会在原地表演一会儿队形的变化,然后再往前走。我当时正好在家里,听到那熟悉又亲切的声音就打开了窗户,从楼上往下看。眼前出现了一幅画,色彩鲜艳的服装,整齐划一的队伍,明快的腰鼓声也是齐刷刷的,队员们的动作训练有素,风采不减当年,说明她们还在坚持。规模比原来小了许多,大概有三十多个人吧,还是十分抢眼,路两边有不少人跟着她们的队伍一边走一边观看。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两个人举着一个横幅,上面写着一行醒目的大字:热烈庆祝三八国际妇女节。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那天我正在和老婆逛街,猛然听见一阵腰鼓的声音,我的精神为之一振。寻找声音的来源,发现远处有一队人马正向我们走来。我立马对老婆讲起这支腰鼓队的光荣历史,讲我曾采访过她们,还讲了赵兰花的那个笑话。那支队伍走近了,我的讲述被打断,是因为我看清了用两支竹竿挑起的横幅上的内容:热烈祝贺喜临门大酒店隆重开业。我发觉我再也讲不出一个字来了,像哑巴一样。

老婆不了解情况,津津有味地看着人们的表演。有个女子过来,把一张广告递给了我的老婆,我发现那个人正是队长杨美娟。在那人群中,我还看见了赵兰花,她的水平大有长进,而且相当娴熟。

后来腰鼓队完全变成了标准的宣传队,时不时就走上街头。她们还举着横幅,上面的内容不断变换,不是祝贺某酒店开张,就是某一种产品的广告词。她们成了店家雇用的员工,为人家鼓吹,谁给钱就帮谁宣传,敲锣打鼓,招摇过市。在我的眼里,她们越来越陌生。动作再也不像原来那样充满活力,腰杆似乎也不像过去那样挺直,鼓点也不像过去那样激越。一切都变了味儿,因为他们拿了人家的钱。

又一天,我又和腰鼓队狭路相逢,她们正为一家美容店做广告,她们排着长队,敲着腰鼓,嘴里齐声喊道:汉美汉美,让你更美。就在这个时候,另一拨队伍出现了,几辆一模一样的电动三轮晃晃悠悠开了过来,上面挂着广告牌,大喇叭喊着,一下子把行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了,大喇叭的声音也把腰鼓队的声音吞没了。更富有戏剧性场面出现了,一队电动车像战争片里的装甲车一样轰隆隆开了过来,大概有一二十辆,威武雄壮,不可一世。车上面插着旗子,其中一辆电动车上站了八个人,像玩杂技似的,他们成了新的亮点,把人们都吸引了。车队在中心区那个著名的十字路口停下来,开始向围观的行人发放广告宣传单。

后来,我在《矿工报》上读到一首诗,作者叫如月,我不认识,这并不重要,那首诗好像说出了我的一点心情,标题是《走在我面前的一群女人》,我摘錄如下:

我面前走着一群女人

她们胖瘦高矮各异

相同的衣服穿出不同风格

敲着古老的鼓点

却在为时尚的化妆品卖力游说

她们周末走上街头

像极了包装精美的化妆品

谈起她们娴熟的技术

仿佛可以让你的年龄倒退十年

她们从质朴变得浓妆艳抹

从笨拙变得口齿伶俐

拦住一个又一个

衣着光鲜,留着青春尾巴的女人

我也多次被她们拦截

她们是一群能藏住忧伤

却藏不住快乐的人

迷离的街头

她们被城管驱赶

而我却在诗意地流浪

彼此都怀揣着梦想的狂欢

后来,腰鼓队彻底消失了,这倒也不坏。在一部手机走天下的今天,人们也不再采用那种陈旧的办法推销自己的产品了,腰鼓队退出历史舞台是必然的。有一天,我闲着无聊,便在手机上输入“腰鼓”两个字,打出腰字以后,接下来的词组是腰间盘、腰肌劳损、腰斩、腰子、腰围、腰酸背痛、腰果等等,就是没有腰鼓这个词组。看来,腰鼓真的被现在的人们丢弃了。

我终于离开了矿区,去另外一座城市谋生。有时候我会想起矿山的腰鼓队,耳边响起那“咚叭,咚叭,咚咚叭咚叭……”的鼓点声,那么温馨,那么亲切,又夹杂着淡淡的忧伤,不绝于耳。

想念刘梅

刘梅长得很漂亮,身材匀称,相貌姣好,我是早年在矿区文化馆工作时认识她的。我在文化馆负责作协工作,坐在我对面的老周是负责宣传队的,因此,我们房间里总是有许多能歌善舞的少男少女进进出出,其中就有刘梅。

起初,我对老周他们那些唱唱跳跳的活动不感兴趣,因此,刘梅的出现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她来我办公室的次数多了,我不能不对她发生兴趣,因为她的美丽太出众了。那时我刚结婚不久,和老婆如胶似漆,很难对别的女人产生兴趣,但刘梅是个例外,她是一个必然要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或小说中的女人。我们认识了。她看到我桌子上有不少文学杂志,就向我借,我就借给她,她一借就是好几本,看完还给我,然后再借,再还。有的时候她排练累了,就跑我们办公室休息,接杯水喝,坐在老周的位置上和我交流读了某篇文章的体会,她的看法尽管有点儿幼稚,但也不乏自己的思考。说明她真的读了。近在咫尺,面对美色,年轻的我经常意乱神迷,想入非非,满脑子不堪入目难以启齿的混乱画面,让我有点儿兴奋又有点儿自责。

后来,不知道是被她邀请还是我主动要求的,我就去看她排练跳舞了,渐渐有了兴趣,我开始关注她的一切。她排练,我在边上看。她跳舞时很认真,很投入,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上帝对刘梅有点儿偏心了,她不光有一张迷人的脸蛋,她的身材也是超群的,用魔鬼身材来形容一点儿也不过分。排练的时候她穿的少,从里到外透着青春的活力,让人无法抗拒。我的裆部鼓起的时候,怕她看见,我就侧着身子或蹲下,有时干脆坐在地上,直到裆部恢复了平静才敢起身。她的身体会说话,把喜怒哀乐都表达得淋漓尽致。慢慢地,我开始羡慕老周了,他有那么一帮美眉帅哥,相比之下,我那些作者就逊色多了,不只是长得乏味,还矫情。艺术是相通的,但是由于我的麻木,差点儿忽略了舞蹈之美。

不要以为我是色鬼,是外行,我是行家,抛开那些色情的东西不说,看刘梅跳舞真是一种精神享受,他们排练的节目都是很有品位的,有的是经典,比如《白毛女》,比如《红色娘子军》,就说舞蹈《四只小天鹅》吧,那四个蹦蹦跳跳的小天鹅里面就有刘梅,我对这个场景并不陌生,很小的时候看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我就熟悉这个舞蹈了。刘梅和她的同伴跳得和电影上的差不多,她用脚尖走路,还会在原地快速旋转,就像花样滑冰运动员那样,我很佩服她。她还会唱歌,是美声唱法。那时在矿区,美声是曲高和寡,没几个人懂,也没有乐队为美声伴奏,只有一个很有名气的民乐队,所以唱民歌的特别多。我坐在办公室里有时会听到从练歌房里传来刘梅动听的歌声,她有时还能唱出花腔女高音,我当时就坐不住了,就跑去当热心观众。我完全成了刘梅的粉丝。

聊的多了,就了解了刘梅的家庭情况,就知道上帝并没有对她偏心,这么优秀的孩子,她的身世很不幸。父母去世早,从河南老家来矿区投奔她的姨妈。那年她大概有二十岁吧,在厂子里当临时工。她非常喜欢唱歌跳舞,是我的对桌老周发现了这匹千里马,让她过来排练节目,不过,演完节目她还要回到厂里,继续干又脏又累的活儿。我这个人最不能看女孩子受苦,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那是对美好事物的摧残。我找文化馆馆长,建议把刘梅长期借用,因为文化馆需要这样的人才。如果能长期借用,下一步再看情况,能转为正式工岂不更好。馆长和我的想法一致,说正在考虑这件事儿。不久,刘梅就正式借到文化馆来了,至于是我帮的忙还是她找了馆长我就不太清楚了。不管怎样,她来了就好。

那时候我喜欢写作,文化馆的事情并不多,两个月一期内部报纸,一年一本杂志,偶尔去基层单位开展活动,都是正常工作。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我可以自由安排。除了写作,就是阅读。

刘梅还是时常来我这里借书和杂志看,看来她是真的喜欢看书,并不是以看书为借口靠近我,以便达到让我帮她借到文化馆的目的。我读书有个习惯,看到精彩的章节和句子时,我会用铅笔画下来,有空的时候我就摘抄。有一次,我摘抄的时候刘梅正好来还书,她说她闲着没啥事,主动要求帮我摘抄,还说,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很好的学习机会。我递给她一个日记本。多年后,在一次搬家收拾东西的时候,我翻出了那本落满灰尘的日记本,我坐在地上看那些文字,刘梅的字娟秀、工整,那些摘抄密密麻麻有半本子,这么多内容,她要抄多久,花费多少时间和精力啊。过去的一幕幕像电影蒙太奇在我脑海回闪、交替、切换,而刘梅后来那些不尽如人意的生活又让我唏嘘不已。

其实,当时刘梅也很忙,甚至比我还要忙,她说不忙是假话,她就是想帮我的忙,也许也有学习的因素。她来文化馆后,经常组织人员进行培训,她是唱美声的,没有拜任何人当老师,她是无师自通。她跳舞也没有跟老师学过,都是自己摸索,在当时矿区的圈子里,她可以说是鹤立鸡群。不优秀根本就不可能借到文化馆来,何况是个临时工。她的才华和美貌都是一流的,前者让我敬佩,是关乎心灵的。后者让我兴奋,是关乎肉体的。认识刘梅后,我就开始喜欢夏天,她身上的衣服少了,她的体型就暴露无遗,最突出的部位时不时在我眼前晃动,弄得我五迷三道的。有时我就想,如果我能娶她为妻多好,看她跳舞,晚上在被窝里让她唱歌。而我的妻子只是机关科室的助理,古板乏味之至,就连做爱也不能让我尽兴。我有文章发表,第一读者不是妻子,而是刘梅。因为她读后会和我交流。

你可能也会想到,像这样一个优秀的女孩子,一定会有一个排或者一个加强连在追求她吧。是的,借到文化馆不久,就有多名追求者像苍蝇一样出现了,围着她嗡嗡直叫,贪婪之至。人一多,刘梅就拿不定主意就找我,让我帮她选一个适合她的,好像我是她亲生父亲。其实,这种事情最难拿主意,好了,是他们的幸福,不好了,我就成了罪人。何况,她找对象我心里本来就不舒服,在我看来,追求刘梅的哪个男孩都不顺眼。我没有为她拿主意,这并不妨碍她做出决定。她是一个苦命的孩子,从小没有得到多少来自亲人的温暖,只要有人爱她,说几句温暖贴心的话,她就会感激涕零,投进他的怀抱。一个女人婚姻上的选择往往决定一生的幸福,所以才说男怕选错行,女怕选错郎。但对与错当时谁都不知道,只有时间会告诉你答案。

刘梅婚后发生的一切说明,上帝是公平的,不会把什么好处都给某个人,也不会让某些人太绝望,总会做出平衡,让大家都能有活下去的力量。

日子就像流水一样哗哗地往前流淌,急劇、舒缓、迂回,都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刘梅最终没能留在文化馆,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矿区的形势有了变化,没工作的不再一棵树上吊死,不再依赖企业每月发给的微薄的收入,而是自谋职业。有工作的想挣更多的钱,人往高处走,停薪留职去了南方。刘梅离开文化馆后,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她的消息。后来,我参加同事儿子结婚的喜宴时见到了刘梅,她居然是婚庆公司请来的婚礼主持人。我坐在下面看她主持,就像当年看她跳舞一样。说实话,她主持得非常好,她的表达能力、肢体语言以及对节奏的把握恰到好处,她的应变能力也非常强,流畅、精致、幽默、煽情,甚至把一对儿恋人和他们的家人忽悠得啪啪直掉眼泪。可是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我发现了原因,她今天的才艺展示是我难以接受的,她怎么可以降低自己的艺术追求呢?仅仅是为了挣钱?和今天的她相比,我更喜欢过去的她。

散席的时候,我走出大厅,在门口遇到了刘梅,她没有卸妆,脂粉掩盖不住她的鱼尾纹,因为人多,又不是说话的场合,简单地问候了一下便告辞了。我不禁想,这就是那个让我神魂颠倒想入非非的女孩儿吗?岁月的刻刀对女人来说更加残酷无情。

幸亏当初没做红娘。我听人介绍,刘梅的生活并不幸福,男人工作上没有出息,却有了婚外情。矿区的形势已经在走下坡路了,老公每月那点儿收入是指望不上了。刘梅为了儿子,不得不拼命挣钱。其实,主持婚礼是一个不错的行当,刘梅完全可以胜任,比她出色的不多,加之她也算是矿区的名人吧,所以逢年过节找她的人特别多,钱来得也快。我想,她在祝福一对对恋人永浴爱河白头偕老的时候,自己却在忍受着婚姻的折磨,真不知道她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她脸上的笑容又掩盖了多少泪水。

刘梅在矿区消失过一段时间,那是她不堪回首的一幕。她去了南方一座大城市,和一帮天南地北的热血青年在一起,为了一个国家投资的项目,亲如家人似的吃住在一起。她不听亲朋好友的劝阻,她认为亲戚朋友都不信任她。老公提出离婚,那年国庆节她回来办了手续,还顺便主持了几场婚礼,然后重新回到南方那座城市。可是老师告诉她,她那个上高中的儿子学习每况愈下,她不得不从外地回到矿区。那份所谓的事业没有了,和事业一起没有的还有一大笔数目可观的人民币。从此,沉重的债务压在了她的身上,她人生的全部内容就是两个字:还债。就像莫泊桑的小说《项链》中的那位爱慕虚荣的妇人。她想重新开始婚礼主持的行当,可是过去的关系户都丢了,不少更年轻的女孩凭借长相和口才挤了进来,几乎没有人找她。起初她还不明白,后来有个朋友提醒她,说大家都知道你离婚了,你想想,婚庆公司能找一个离过婚的女人主持婚礼吗?她这才明白,这条路走不通了。

辦法总比困难多,刘梅还是找到了工作,在一家艺校代课。虽然年龄大了,功夫不如以前,但毕竟是内行,教教孩子还是绰绰有余的。她的为人处世受到了学生和家长的一致认可,大家都喜欢她,她的工资也在慢慢涨,重新找到了信心。有了钱,她也时常给自己买点儿衣服,打扮自己,想找个好人把自己嫁了。不久又有了好消息,儿子考上了大学,除了前夫的资助外,她也想多挣钱,将来为儿子买房子。

有一次,我去县文化馆讲课,晚饭后,朋友带我去看演出。来到一家大酒店的演出厅,室内灯光昏暗,烟雾缭绕,熏得人睁不开眼睛,空气中散发着难闻的酒气合汗臭味。这真是生活的底层啊,来体验一下也不错。朋友似乎发现了我的不悦,这样解嘲。那就看下去。其中有个舞蹈节目叫黑鸭子组合,我一眼就看见里面有个漂亮的女孩技高一筹,她穿着性感暴露的衣服,在频闪灯下尽情地狂舞。我不禁盯着她多看了几眼,突然我发现那个女孩像刘梅,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人是刘梅吗?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问朋友,他说,好像叫什么梅,她是你们煤矿上的,县里有活动经常请她。我问演出一次多少钱,朋友说,大概三百块钱。在当时还算可观。我必须承认,刘梅还是那么性感迷人,可是,在尖厉的口哨声和一些男人不怀好意的吆喝声中,在震耳欲聋有些污浊的低档次的场合见到她,我深感意外。我的心脏有一种不适感,立马离开了那个地方。

我是不是小题大作了?不过是一次友情演出,多大事儿?她有儿子,要挣钱为他买房子啊。我觉得刘梅真不容易,她完全放弃了过去的优雅,变成了一个平常人,或者说,她本来就很平常。

最后一次见刘梅很有戏剧性,也很让人伤感。那天我和老婆去县城,遇到一个促销活动,我对这类活动一般不感兴趣,也不会驻足观看。可是当主持人报出刘梅的名字时我还是愣了一下,我和老婆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远远地看着,等待演唱者出场。刘梅款款走了出来,是她。就连我老婆都认出来了,说,那不是原来文化馆你的美女同事吗?我说是的。说完我拉着老婆就走。老婆还说,你不看看吗?我没吱声。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了音乐,是邓丽君的《小城故事》:

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

歌声飘来,我觉得,歌者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刘梅,如今,我心中的刘梅已经从这个地球上彻底消失了。

白 丁:江苏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理事,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高研班第九期学员。上世纪9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小说散见于各文学期刊,被《作品与争鸣》《小说选刊》等转载,获得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芳草文学奖。文学评论在《文艺报》《文学报》《北京文学》《阳光》《创作评谭》《文艺新观察》等刊发表,获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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