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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爱上了小兰

2018-05-26王保银

岁月 2018年5期
关键词:斗室小兰厂长

王保银

那一年是哪一年,我记得很清楚,是1983年。

这一年,我高考无门,心灰意冷返乡务农。生产队还没解散,而我糟糕的身体注定在广阔天地里难以大有作为,就想脱离生产第一线,去找一份轻巧又体面的活路,既满足我的虚荣,又免除劳顿之苦。这样思来想去,仗着我学习成绩不差能打会算,尤其是在理科上的优势,一心想到公社纸箱厂当一名会计保管员什么的。

当我把这个想法说给当生产队长的四叔时,四叔挖苦我不知天高地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是你没门路没背景没势力的人能去的?四叔奚落归奚落,看我主意已定,也并不拦我,这才使我得以往下走。

我通过关系找到公社纸箱厂的李厂长,“大言不惭”地向他申述了我的理想和追求。李厂长看我气盛轻狂的样子,只是淡淡扫了我一眼,對我说:“眼下不缺财务人员,倒是修配门市部差人手,你要不嫌,先干着,回头有机会再说。”

说实在的,那一刻我感觉李厂长人挺好的,这和我先前听到人们关于他的闲言碎语简直判若两人。我也当即答应了。他就让我去找修配部一个叫老慢的人。

就在那一天,准确地说,是一个春日的午后,我结识了老慢。老慢不老,三十多岁,方头长脸,眼睛很大,梳着背头。只看上身,老慢人长得没褒贬,特别胸肌、二头肌超常的发达,但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左下肢出了问题,只能借助单拐行走。但这一切似乎影响不到老慢,他没有自卑自怜的样子,看上去乐呵呵的。

他一见我很热情,听我说明来意,他说:“您先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我想他一定是去找李厂长落实去了。果不其然,一会儿回来,他兴冲冲地告诉我:“厂长说过了,就在修配部给你腾出一片地方,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咱本就是一路货,谁也别嫌谁。”

老慢的话初听温暖动情,可后面的话我就不舒服了。也许老慢是说顺了嘴,自个不当一回事。而我就不行,我明知自身有腿疾,却死烦别人说道,这也许是植入基因里的。小时候谁揭我短,我就会哇哇大哭,稍大些再遇上这情况,我就挺身上前与人厮打,拼死护短。而今老慢一句话,我老毛病又犯了,可毕竟是初次见面,以后又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共事,不便发作。唉,谁叫你自讨苦吃,去当那一文不值的维修员呢?

老慢一开始对我的到来显示出极大的热情,他拄着单拐,一趟趟为我跑前跑后,尽心张罗,找泥工匠,下砖窑拉砖,赶小驴车下河拉沙,很是没明没夜地忙了一阵,在有三间房大的修配部里给我辟出一小间。曾经有一段,我们好得没法说。

一转眼就到了夏天。

是个晚上,我在那新落成的斗室里正埋头读书,初中同学小兰就像是从地下冒出来一样找上门来,我为她的到来感到莫名的兴奋和激动。我开门让座的动作很夸张,这一刹那间,小兰在我眼前倏然再现。小兰脸庞变得清秀多了,腰身还是细瘦的样子,两年未见,二十岁的大姑娘了,好像没有发育啥,胸脯荒凉的依旧像冬天的草地,眼睛还是细长,闪着清亮的微光,让我想起月光映照下流动的潺潺小溪。

我说:“快坐。”

小兰笑笑:“老同学客气啥哩。”

“还看书么?”

“看你说的,不看书就不能来了?”

我笑笑说:“那是那是。”

我说:“真服劲你的脑子,读外国文学那么快。”

小兰说:“就是读书吧。外国书就不是书?”

我说:“外国文学人物名字太长,还绕口,不好记。这是我阅读外国文学的最大障碍。”

小兰说:“不是你脑子不好,是你不细心,没耐心,其实一样的,我开始阅读也困难。但你不知道,我先要用一个本子把出现的人物名字一个个记下来,等人物出现的差不多了,我先熟悉我记在本上的人物,这样一来就好记多了,你这样做了吗?”

我说:“没有。”

小兰说:“这不就找到问题的根源了么。”

我若有所悟的点点头。

我说:“好,以后就按你的法子走。”

那晚我们聊得很兴奋。走时她带走了那本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

自此,小兰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找我。小兰来有时是一人,有时也带兰香,兰香就不如小兰爱读书,她来纯是和小兰做伴,凑热闹。这样过了一些时日,兰香不来了,只剩下小兰一人来。因是同学,又熟了,小兰不拘谨,我也坦荡荡。

每一次来她总是把上一次借阅的书还给我,再借走一本新的。有一天夜里,我来的稍晚,经过老慢门前时,老慢说:“小兰又来找你了,你不在。我让稍等等,她停也不停就走了。”

我说:“也没啥,书看完了,还书哩。”

“小兰老找你,你们有啥话,那么能说?”

“没什么,同学情谊,都爱看书,谈谈文学。再说了一墙之隔,说啥没说啥还能瞒得了你。”

老慢不吱声了,我瞄他一眼,期盼着再说下去,他却轻叹一口气,不再接话。我看他脸上不自在的表情,我感觉到那瞬间静下来的尴尬。

小兰时不时还来找我,一般是在晚上。

我们的话题仍然聚集文学,总有说不完的话,我们在一起谈雨果、罗曼·罗兰、肖洛霍夫、小仲马、司汤达、塞万提斯、夏洛蒂·勃朗特。议论正在上映的电影《小花》《今夜星光灿烂》……

我们遨游在文学的王国里,沉浸在文学为我们营造的氛围中。谈到兴奋处,我狂放大笑,小兰也受气氛感染,朗朗地笑。

小兰的笑声很好听,清丽悦耳,有一种磁性,她笑的时候总是头猛地向后一仰,尖尖的下巴翘得高高的,笑得浑身颤抖。

她笑时的小嘴也动人,细细的牙齿像浸在溪水里的晶莹的石子,感觉好凉快好清爽。

不觉夜深,小兰要走,我去送她。她家在小南街住,向西要走到一条街中间,再向北折进一条幽静小巷。那巷窄且深,两边是错落有致的房舍,我和小兰时不时地相互跟着走过那条小巷,不觉走过了春夏又来到了秋冬。

时间长了,我惊异地发现老慢的神色不大对劲,见我时紧绷着一张脸,他嘴上不说,但他的表情清楚得很。我就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努力讨好他,可我这样做,老慢不领情,对我更冷漠,我很无趣。可不知怎的,我很有耐心,对他表现出更大的热情,试图恢复旧有的友好,可老慢没给我面子。

小兰又来了,又如往常一样走进我的斗室,面带嬉笑,细长的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刚要开口,我急忙给她打手势,她半张的嘴合上了。像受惊吓一般,眯着的眼睛也惊愕地睁大。

我下巴微扬,又挤了两下眼,示意她出去,我也赶忙站起身,尽力放轻脚步,即使这般神神秘秘又小心翼翼,也不过是徒劳之举,无异于掩耳盗铃。半墙之隔的对面,老慢正在那里。

我拉熄了灯,轻带上门,一下子扑入黑暗中,小兰显然还处在惶惑中:“怎么,发生了啥事?”

“没有。”

“你得罪他了?”

“没有。”

“那是为啥?”

“吃醋呗。”我突兀的撂出这三个字,自己都感觉吃惊。

小兰更显惊讶,她不自在地抖动了一下肩膀,像呆了一样看了我好一会,“吃醋,吃什么醋,真是酱油拌炒米,他吃的是哪门子醋呀?真是的。”小兰显然也被我这句话弄得羞恼。

小兰的话真切自然,我听了反倒不悦,凭女人的直觉,她敏感地捕捉到了什么,又淡然一笑说:“真是,老慢要是这样,我看是有病,别人不管怎么说,你可不能胡思乱想。”

我对小兰的话很失望,还有几分懊恼,更委屈地是我还得顺着她的话去说:“是啊,我也没感觉有啥不正常的,我们毕竟是同学嘛。可老慢并不这么想嘛!”

“这个老慢真是稀奇古怪!”小兰嗔怨地嘟哝一声,尔后又较真地探问我,“我们说他什么了?”

“没有呀!”

“你说他什么了?”

“没有呀!”

“那是为啥?”

“这不稀罕,世上男女事,都爱这么想,连鲁迅先生都说中国人想象力很丰富,一见短袖很快想到白胳膊,想到全裸体……你不要在意。”我回答得很夸张造作。

“也难怪,老慢老大不小了,一直单身,看到男女接触难免这么想。”小兰很随便地说。

“管他,愿咋想咋想,我们处我们的。”我的内心深处有一种莫名的焦盼和期待,一直想引领她的话。

“不对,不能随便,人总得顾及自己的形象和声誉!”她纠正说。

我又不情愿地吐出两个字:“也是。”

那一晚我们徜徉在厂外不远的一片空地上。时令已至深秋,秋夜明显寒冷,冷飕飕的,她抖了两下瘦削的肩,我也打了一个寒颤。

我们找不到往昔的氛围,都试图想把话说到点子上,可驴头不对马嘴,总是出错。

看出来小兰也不悦,她埋怨我:“你今天怎么了,说话吞吞吐吐,前言不搭后语。”

她的话又一次击中了我的要害,我羞涩地低了头,我怕她窥透我的内心,又强抬起头,欲盖弥彰地否认:“没事,没事。”

“没事,我们就不怕别人说长道短。”小兰的话很淡然,我却不能释然,直觉心头堵,奢望她向我流露出哪怕一丝半缕的爱意,我都会激动得脸热心跳,幸福骄傲。可她就像一截干枯的木头,一点感觉也没有,真让人苦恼。想到此,我的心情由悲凉转为自怨自艾:唉,我真是自作多情,自寻烦恼呀!

我不得不暂时关闭心扉,迎合说:“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这老慢纯是‘胡扯淡。”

小兰说:“你也别说老慢。你一惊一乍的,又是打手势,又是发信号,像地下工作者一样。我跟你说啊,不要故弄玄虚犯糊涂啊。”

“你说的是哪里话,不会,不会。”我头点得像鸡叨菜,极力搪塞着,试图维护我可怜的自尊。

小兰就扑哧笑了:“你这人真有趣。”说着,话锋又一转,探询地问:“嗯,老慢的腿是咋回事?”

“这你没听说?”

“没有。”小兰摇摇头,细小的眼睛扑闪着。

“火车轧的。那年队里搞副业,老慢赶着小驴车过铁道,小驴惊了,连人带车撞了,还好,车毁驴亡,老慢性命保住了,毁了一条腿,大队照顾他,让来厂修配室。”

“他就没寻媳妇?”

“听说寻了,没结婚,他出事了,人家不愿意了。”

小兰不问了,细长的小眼睛盯着我发愣老半天,吁一口气。

不知谁说过,女人天性敏感。小兰也不例外,我想她一定从我半藏半掩的话里揣度出了我的心思,天性本分的她出于避嫌,突然不来找我了,我一时陷入茫然和痛苦之中。我恨老慢,我也恨我自己,我不该把老慢的表现告诉她,可话又说回来,我告诉她说明我真诚呀!怕她一时误解而受到伤害呀!想到这儿,我又谁也不怨,只怨小兰太敏感,怨我太多情,怨老慢太多事。小兰敏感,是出于一个女人的矜持防范,而我的多情,自然是认为我和小兰志同道合的情趣能碰撞出爱的火花。而老慢的多事只能是他的心理阴暗忌妒所致。

现在因为一个可恨的老慢,这美妙的一切戛然而止。

自此,我的那間斗室复归了死寂,而我并未死心。久等不到小兰的到来,我焦躁难耐。我盼着夜晚的到来,又害怕夜晚的到来。我常常是不等夜幕降临,就匆匆拨拉完饭,急迫地穿过那条东西长街,像离弦之箭奔向那间曾充盈我和小兰体温气味的小屋。我怕由于我的疏忽错失小兰来找我的机会,结果我的一次次巴望全是失望,每一次翘首企盼都是悲叹。我甚至在秋凉的夜晚,一个人孤坐斗室,不开电灯,静坐在黑暗中,只为等来那幸福的敲门声。有时门外的铁门搭子被风弄出了声响,我都心头为之一跃,屁股底下像装了弹簧,一下子弹将起来,起身开门。结果弄清门的响动是来自于风和铁门搭子的戏弄,我又禁不住又气又笑。有时风吹动着树叶发出哗啦啦声响,我也以为是小兰的脚步声。平静过后,又一阵懊伤。

这样过了一段时日,我以为终究再也见不到她了。但我还是不死心,尝试着在暮色笼罩的大街踯蹰徘徊,甚至身不由己地沿着那条通往小兰家的街巷,来到她的房前屋后。我盼望着在她的院门口和她不期而遇,哪怕是一闪而过的影子、一片银铃般的笑声、一瞥眉目含情的眼神、一个富有深情的暗示,我都会心旌摇荡,惊喜异常。然而小兰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再也见不到她的影子,甚至音信皆无。

我悲哀难抑,无名的烦恼陡然包围了我,这一切全是因为小兰,可又未必真切,也许这一切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们之间没有承诺什么,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我们之间已经产生了恋情,如果真是那样倒也能为我的痛苦和烦恼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然而期待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如果说眼下这种单相思的情形也算作情爱的话,那我实在有些自作多情,让人嗤之以鼻,连自己也会嘲笑自己。但我天性执拗的性情却宁愿相信这是爱情的前奏,随着时间的推移就会上升到爱情阶段,而这一切都让老慢一下子搅黄了,我讨厌他不该在这圣洁庄重的时刻闯进我的生活,亵渎这份神圣,搅乱这份弥足珍贵的情感。我一直认为老慢居心叵测,有心理疾病,我的心里种下了对老慢深深的恨。

我对老慢积蓄的仇恨与日俱增,不可逆转,老慢的脸上却阴转晴,态度大转弯,突然对我又亲近起来。

冬初晴好的午后,太阳照着我的斗室之门,老慢没打招呼推开门,阳光泼洒进来,把老慢的身影拉得老长,映在地上显出扭七歪八的样子。

“你听说没有,厂里要招收一批技术人员。”

“我不知道。”我硬邦邦地回答。

“我是刚听到的,还不快去看看?”老慢对我的冷漠视而不见,继续对我讨好。

“哦,我知道了。”我又冷冰冰地回答他。此时我的心理很复杂古怪,对老慢的示好有一种酸楚的感觉。

我烦老慢,但内心讲,他这个讯息很重要。自我高考无门返乡务农,我都巴不得有朝一日到工厂当一名正式工人。细细算来,自我开春走进厂门,快满一年。一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盼着这一天。我恨不得一步跨出这个如监狱般的令我窒息的斗室。现在这一天终于来了,不知怎的,这个消息出自老慢之口,我却高兴不起来。要说没有丝毫的触动也未必真实,但触动的同时也触动了对老慢的怨气。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慵倦地抬了一下眼皮,语气里含着不屑。

我潜意识里一直以为老慢现在的出现是来展示他的胜利和成功,有幸灾乐祸的嫌疑,而相形之下,我只能是一个落魄者,一只被打败的鹌鹑斗败的鸡。这一点老慢是怎么想的我猜不透,而我自惭形秽,却是真切感受。

“怎么你不信?”老慢以为我听了肯定会感动进而讨好他感激他。而现在却不是,这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就见他双眼满含怨艾,以抱怨的口气回击我。

我没有及时反应,或是说我内心已有了反应而有意冷落他。我不说话,对他翻了两下眼皮,我翻动的眼皮里有一种轻蔑不屑甚至深深的厌恶。

我没让座,屋内的地方太过窄狭,一桌、一床、一小柜台,靠墙摆放着成堆的机器废零件。除此以外,屋内只剩一片立足之地。往常他来了,总是不请自便地找一小凳或是在我的床上或坐或靠,从容自在得很。但这次来很明显,他显得拘谨,目光有些躲闪,话语里面有虚空的东西填充着。我想老慢虚伪的外表之下,内心一定还有几丝得意,又掺杂着不安,或许还有一点内疚。

老慢不憨,他一定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他撑着的一根木拐在他的腋下不自然地前后移动着,摇摆着,努力保持着平衡,好像一不留神就会摔倒一样,直晃得我眼疼。

我脑门里突然像有一团火灼烈地猛窜着,那一刻,我真想一拳把他击倒在地,打他个嘴啃泥,再踏上一只脚,但我还是把火强压下了。

老慢从灰色中山装的右下口袋里摸索出一支劣质舒口牌香烟,自个儿点上,抽了一口说:“你瞒不住我,我知道你恨我。”这个老慢真是无聊,竟然没事找事。

“你怎么知道我恨你?”我没好气地回答他。

“还用问,还不是小兰的事。”这个老慢一点也不害臊。

“你怎么知道是小兰的事?”我的口气咄咄逼人。

“这个,都是明白人,不用细讲。其实你想透了,不该恨我,还得感激我才是。”这个老慢真是无耻,这话听得我直恶心。

“我凭啥感激你,既然这么说,我要问你,你在我和小兰间究竟做了什么?”我内心憎恶极了,我再也控制不了感情,有些气急败坏地质问他。

“你既然问,我就打开窗户说亮话,其实我对你们俩的做法压根看不惯。”老慢的双眼微闭起来,头歪向我肆无忌惮地说。

“我们做啥了?我们是同学,就是在一起谈论文学,抒发一下心中的感慨,我们的心里充满阳光。我们有思想,有理想追求,有美丽的梦,有共同的情趣,怎么了?”我试图想纠正他的看法,努力做着解释,把我们的内心描绘的五彩缤纷,阳光灿烂。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整天大半夜嘀嘀咕咕,嘻嘻哈哈的,你说能怎样?”看来老慢一点面子也不留,是把我往死里逼,这家伙的内心深处原是多么幽暗卑琐。现在我才逐步看清老慢是个什么人了。

是啊!生活并不都是阳光明媚,花团锦簇。很大程度上说,人生就是一个严峻的課题,它让我们的心灵遭受创伤,情感受到伤害,人生蒙受污垢,道路布满荆棘,你不能不感叹、不折服,这就是真实残酷的生活。

“噢,就是这样你看不惯,才说坏话破坏我们的情感。”我再也不想给他留面子,一下子把闷在心底的话直捅出去。

“我破坏?亏你说出口,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像我们这样的人还敢去谈情说爱。”老慢一脸鄙夷,一下子点燃了我蓄积良久的气火。

“老慢,别说我们不是恋爱,就是谈情说爱也是我的权力和自由,犯得着你瞎搅和吗?”我终于迸射出一句义正词严的话。

“我不搅和,那小兰咋不来了?”老慢的表情竟有几分得意,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老慢也能说出这般恶毒的话来。

我被老慢这句粗暴的话深深刺伤了,我“呼”的一声站起来,左手掌“啪”的一下击打着面前的桌子,桌上的玻璃杯跳起老高,食指直直的刺向他的鼻尖:“老慢我一直敬重你,想不到你心眼这么坏,净把事儿往歪里想。你这货纯是不安好心,自己得不到的,别人也不能要,你纯粹一个自私偏狭的家伙,你有病,你心里的残疾远大于你身体的残疾。”

“哈哈,承认了吧,不打自招了吧,还以为我屈说了你,不说你的同学、文学了吧。”老慢很自满地弄出一声坏笑,一下子转攻为守了,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我越发不能自制,热血喷涌,烈火中烧,怒不可遏,冲他吼道:“我就是爱小兰,小兰也爱我,两情相爱的事你能管得了吗?”

老慢闻听也不示弱:“怕是你爱人家,人家看不上你吧!”

老慢又一次刺中了我,平心而论,他说的也不错,我确实爱小兰,但我并不知道小兰爱不爱我。

我被老慢轻蔑的话激得说不出话,菱形眼冒出怕人的凶光。

老慢并不怕我,挑衅地说:“咋的?你还敢打我?我还戳这不走了,看你能怎样?”

我一下子真的被激怒了,一侧身顺手抓了一把座椅,向老慢砸去,老慢猝不及防,抬起单拐去挡,用力过猛,差一点弄他个人仰马翻。身后的屋门帮了他,门板砰啪撞了墙壁,老慢摇晃着靠在门板上。

老慢这样儿,人们躲他还犹恐不及,哪招来过如此攻击。老慢大恼,挥动着肌肉发达的上臂,把一根单拐舞得虎虎生风。但我能看出来,老慢怯胆,拐只是舞,并不攻击。我知他是自卫,胆又壮了。我准备再发起一轮攻击,顺手抓起身边一件铁件,正欲出手,老慢趁机逃出斗室,一边挪动木拐,身体幅度很大的摇晃着,一边惊恐万状地狂呼:“打人了!打人了!”

这一喊一下子围拢了很多人,有工人、有过路的。只听门外一声粗喝:“住手!”不待我把工具放下,车间主任姬跃进急步跨进我的屋内,挡在老慢的身前,又喝令我后退。

姬跃进个大、腰宽、背厚,黑虎着脸,一脸威猛,气势很压人,这一声断喝,我就缩回身去。

老慢成功脱逃,姬跃进没有走,我赶快绕过桌子,把躺翻在地的椅子扶起来,恢复了神态,用手拨拉着凌乱的头发,挤出一丝不自然的笑,示意姬跃进坐下。

姬跃进屁股落座的一刹那,破旧木床发出受重不堪的声响,姬跃进欠一下肥硕的屁股,往前伸一下粗壮的大腿,破床也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一两声响动。姬跃进习惯性的吭吭两声,清理了一下嗓子,那是他要说话的前兆。果然,姬跃进就开口说话了,但他尖细的声调和雄壮的外表不成正比,没有声如洪钟、气势不凡的样子,话说得很温和,很轻柔,还有点凄切的味道。

“都不容易,好来好去的,说干上就干上了,也不怕外人笑话。”姬跃进的话有批评人的味道,但没有训斥挖苦的成分,听起来中肯入耳。

我再也控制不住感情的闸门,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溢出眼眶,滑落过滚烫的脸颊,流进嘴里,淌向下巴,又扑落在地。

我情不自禁喊了一声跃进叔,淤积在心头的话像开闸的洪水一泄而出:“跃进叔呀,你不知道,我对老慢好啊,他叫我干啥我干啥,有病我大半夜给他喊医生,我就像他身上的一个部件一样随便用。就是小兰来找我后,不知怎的,就惹下他了。我不知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偏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心里难受痛苦,有话说不出,可他却乐得很,我就是受不了这个气呀。”

我越说越多,极力想把我的内心表达清楚,偏偏言不及意,说不清楚。姬跃进听得不耐烦,就打断我的话:“你和小兰啥关系咱不论,你要听我说一句话,我也劝你放弃。别说还没啥关系,就是有啥也要放弃,要一门心思放在你的小说上。改变不了现在的境况,一切到头都是空。”

“跃进叔,你也这么说我,难道这世上爱情和事业是对立的吗?你不知道我内心多喜欢小兰,我不管小兰喜不喜欢我,但我是真心喜欢她。我真的不明白,老慢看不惯,您怎么也这样说?”我眼里淌着泪,向姬廖进打开了感情的闸门。

姬跃进很识趣,话到为止,大概他是怕又伤了我,看我极力申辩,他扭身就走。

小屋又复归寂静,又一波痛苦袭上心头。这间斗室,这个充满温馨的斗室,曾回荡过小兰爽朗纯美的笑声,曾承载着我们的欢乐和激情。我们在这里谈人生话理想,邀游在文学的王国里,曾给我留下多少美好的回忆呀,而现在却是一番完全不同的心境。

小兰不来了,刚和老慢干了一仗,心情糟糕透顶,斗室在我的眼前一下子变得面目可憎,冷清得可怕。在这样的心境之下,我不仅恨老慢,也恨小兰,恨她的懦弱,恨她的世俗庸常。不管老慢怎么歪想胡说,我们之间怎样,你还不清楚?你这一逃避退缩,倒像我们真干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岂不是授人以柄,等于告诉人们,我们的关系真有问题吗?哎,这个小兰。

想到这里我又不恨小兰了,也不恨老慢了。对,我就是要把事情嚷嚷出去,扩大舆论,我就是要让人们说我和小兰好上了。想到这儿,我的心里居然有点小得意。

斗室那面又传来咚咚木拐捣地的声音,听上去,声音轻缓无力,能觉出老慢的心情也不好,很懊伤的样子。我的心头又有一些小得意,好像说:不亏你,自找的。

斗室门外又有脚步声,沉重有力,由遠渐近。门被推开了一条缝,只探进一颗头,是姬跃进,丢下一句话:“李厂长找你,好事。”就带门而去。

我自知没有啥好果子吃,一定是有人把我和老慢的事告发了,但怕也不行,我立即起身,锁了门,向东拐了一个小弯,步人一条长廊上的厂办公室找他。

不等我站稳,李厂长就先数落我,说我不注意影响,影响了厂里形象,但随后又给我说起厂里招聘人的事,是正式工,让我抓住机会赶快准备。这才知道前面的数落并不是叫我的主题,而后面的话题才是让我来的目的。我心头暗喜:一定是我的关系人又来帮我了。

我未加停留,讨好地笑笑,既有歉疚又有感激。从李厂长那里出来,我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机会终于来了,现在的中心任务就是抓住机会努力实现梦想,相比之下和老慢的不愉快还有小兰的关系又都不算什么了。

别了,我的温情的小屋;别了,我那散发着小兰气息的斗室。

知道小兰的最新消息,是在我告别那个温情的小屋,又回到家里那座青堂瓦舍时。我是下了决心要把自己关起来,温习一段功课,为年末的那场招聘去搏一搏的。

在我被扑倒在地的一刹那,只听一声断喝:“周青,你想干啥?”一股酒气扑鼻,原来是当晚在厂值班的姬跃进。

我手里的镰刀被姬跃进看见了,他显然一下子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一切。我明显感觉他的身体在我的上面颤栗了一下,又把我按死了。他转了一下头,喊老慢:“快去叫人,还愣什么?”

姬跃进一声喊,我就听见老慢的木拐慌乱的离我而去,我才悲哀地发现,我砍老慢的镰刀并未触及他的痛处。

我以为老慢这时会停下来,或是用木拐敲我一下,或是狠骂一句,但什么也没有,他只顾跑,这让我很看不起老慢。

我被姬跃进制服在地,动弹不得,我求他:“跃进叔你起来,和你没怨仇,我非杀了老慢不可!”

姬跃进脸色凝重,由于用力,他的气色在昏黄的光里呈现出很重的猪肝色,嘴上义正辞严:“杀人偿命你不懂?”

原本静谧的厂园,已经骚乱起来,有呼啦啦的开门声,有或尖或闷的惊呼声,有杂乱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会便把我围个严严实实。

李厂长也被惊动,衣衫不整,头发散乱,目光严厉,猛喝一声:“姬跃进控制好他,郭厂长快给公社武装部打电话。”我知道他喊的郭厂长是厂里的副厂长,叫郭庆良,郭庆良走之前撂下一句话:“真想不到这孩儿能干出这事。”

我被姬跃进压个严严实实,动弹不得,透不过气来,只觉难受。想翻下身,显然姬跃进误以为我又要反扑,更死死地压住我不动。

大队治保主任明振礼带来了四个巡逻民兵,他又一次熟练地施展了他的捆绑绝技,只三两下把我捆得结结实实。又一次老生常谈地喊出一句口头禅:“看你厉害,还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厉害,不老实就让你永世不得翻身,带走!”

我连夜被带到了武装部,酒劲过了大半,恢复了常态。明振礼手下的民兵留锁问要不要打电话叫县里来人,明振礼很老到,他说:“别慌,咱先问问啥情况。”

我就说了情况。

明振礼不等我说完,就粗野的打断了我,骂咧咧地:“小鸡巴孩儿看不咋样,胆还不小哩,看你把老慢砍的,有你受的。”

听着明振礼的话,我疑惑加重,老慢被砍后,能跑能跳能叫的,又能怎样?但我不敢问,只能任凭明振礼骂。

明振礼骂过,可能感觉到什么,像是自问,又像是发问:“怎么?你不信,你以为我又蒙骗吓唬你?”他停顿了下来,扬了扬下巴,像是在周围搜寻什么,突然喊:“李厂长,你把老慢的伤情告诉他。”

李厂长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招呼了姬跃进一声。

姬跃进的声音还是又细又尖,痛心疾首:“为个八字没一撇的男女情,结那么大的仇,值不值?差一毫米,就砍断肠了,屁股上中了两镰,已送往公社医院了。”

姬跃进说完,明振礼又接过话:“小屁孩儿你自个捅的窟窿自个补,该坐牢你坐,谁也替不了你。今天,咱不说你和老慢的事,你就给我说说你和牛家四姑娘的事,到底因为啥,你把事闹这么大。”

我又如实说了我和小兰的事。

明振礼说:“光你说不行,那要找人对证。这样,我把人喊来,如果你说的话真,真是牛家四姑娘对你有意,我立即放人,成全你,喝你的喜酒,要是有诈……”说到这儿,明振礼稍停了一下,一下子变得面目狰狞,在我面前劈出一个有力的手势,指着我,狠狠的从牙缝问挤出一句阴冷的话:“小鳖孩,我可饶不了你,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话毕,就见门口两个端枪的民兵留锁、栓套身影一闪,拔腿而去。只片刻工夫,小兰爹小兰娘都来了,还有我好久不见的可爱的小兰,被他的父母挟持在中间。

明振礼问:“小妞,别怕,大伯就问你,这个人你认不认识?”

小兰两眼微睁,嗫嚅道:“认识。”

明振礼又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小兰左右微摆了一下头,低声说:“同学关系。”

明振礼紧接着问:“你和他是相好关系吗?”

小兰害羞地低头不语。

小兰爹呵斥道:“明主任问你呢,死妮子!”

小兰不抬头,仍不说话。

小兰娘发狠地说:“不是问你哩,哑巴了?聋了?”

小兰抬起了头,她的头微微摆着,双眼在人群中搜索着什么。

眼神和明振礼的目光相撞。

和她爹娘的目光相撞。

和在场的民兵目光相撞。

和李厂长、姬跃进的目光一一相撞。

和我的亲叔、四叔目光相撞。

和围观的人群目光相撞。

这一切我看得真真切切,小兰的眼神流露的都是惊恐畏惧,忧伤痛苦。

最终和我目光相撞的一刹那,我看到了一丝温热,一缕暖意,一层哀怨,一团热望,一种期盼,而随即又被更深的绝望和苦愁淹没了。

之后一声尖利的哭叫声震屋瓦,凄厉可怖:“我的天呀,你们都逼我、都逼我……”

我看见小兰猛地挣开她爹娘,直冲门外,向门口一侧一棵老槐樹撞去。

我悲愤欲绝地发出一声呐喊:“小兰啊——”

不大的武装部小院内顿时乱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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