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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弥陀佛

2018-05-26红雪

岁月 2018年5期
关键词:小子梅花

红雪

刘梅花一直想找到丈夫高小子。

从春天找到冬天,又从冬天找到春天,头发白了、眼睛花了,耳朵老是嗡嗡地响……像是高小子在喊她的名字:梅花——梅花——

可不见高小子的影儿。

一晃三十年了。

三十年前的刘梅花,含苞待放,像一株高粱穗,火辣辣的,走在街头,就有点一枝独秀了。

刘梅花和高小子打工的是深圳一家纱厂,难得有休息时间,好不容易有半天假期,她就挽着高小子的胳膊,到街头去逛。都是从农村出来的,在一个车间时间长了,就有了那个意思。当爱情在嘁嘁咔咔的机器敲击声中有了进一步的眉目传情,冰冷的钢铁发出的超分贝,就成了一曲委婉温润的小夜曲。

刘梅花:等挣了钱,咱就回农村,盖个大房子,也像城里人一样在屋里蹲厕所,省得冻屁股。

高小子:那算啥呀,我们东北那疙瘩尿尿时,得拿着棍子敲,不然尿就冻成冰棍了。

两人嘻嘻笑。

刘梅花娇嗔地:别瞎白话了……到时你得对我好。

高小子:好、好、好,可我不想回村,好不容易出来,咋还老想回去呢。

刘梅花:这块花花绿绿的,我怕你学坏了。

高小子:有你在,我坏不了多少!

说着,吧嗒,在刘梅花的脸上亲了一口。

你坏、你坏、你坏!刘梅花虚张声势地追打着高小子,本来就高粱红的脸,一下子溢到了脖子根。

二人打情骂俏,你情我愿,半上午的时间倏然而过,路过一个小吃摊时已是中午,一人买了一份肉夹馍,匆忙填饱了肚子。

时光像一条大河,哗哗地往前流,刘梅花和高小子被裹挟着,顺流而下,不知跑了多远。也好,省略了很多一地鸡毛,就删繁就简地过起了打工夫妻的小日子。扛不住都市时光的磨砺,刘梅花这株高粱穗,就有了些妩媚,穿衣、走路、说话,仿若杂交的芍药花,有了绰约和风情。高小子就隐隐地有些担心。

高小子的担心不久就成了现实。

刘梅花的老板是个南蛮子,小个、大板牙,老是对刘梅花嬉皮笑脸,还老是单独约她去办公室,那眼神不对劲。高小子没看见,是工友和他说的。工友是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就你来我往,常聚在一起喝两杯,发发感慨,抹抹眼泪。

工友甲:兄弟,你的一枝花,我嫂子,浪不丢地,招风。

工友乙:大哥,用咱们屯子的话说,你猴头八相,弟妹貌若天仙,也不是一个笼子的虫瘿呀,你咋能管住梅花?啧啧。

啥意思?

高小子眨巴眨巴小眼睛,端起的酒杯就停在了半空,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啪”,高小子使出全身的劲,让酒杯与水泥地面激烈接触,干脆,破碎声没有一点尾音。甲乙工友一吐舌头,摇摇晃晃地踱出门,溜了,留下高小子一个人生闷气。

这时筒子楼头传来“咔——咔——咔”,越来越近,好像砸在他心上的小铁锤,疼!他听出是刘梅花高跟鞋的声音。

刘梅花:咋又喝多了?

高小子:你又干啥去了?

刘梅花:加班。

高小子:咋老加班?是不是和那个南蛮子约会去了?

刘梅花:你别胡咧咧,喝了猫尿嘴就把不住门,一个男人,扯老婆舌,还算男人嘛?

高小子:你看不起我?看不起你赶紧滚!你今天要说清楚,到底和那个南蛮子,有没有一腿?

刘梅花:呜呜呜……有咋的?没有咋的?

高小子:沒有,咱们继续过日子。如果有,看我高小子是不是血性爷们!

说着,又一个酒杯啪地成了殉葬品。

刘梅花心里委屈,大哭:有——

说着,捂脸跑出了家门,一头扎进了深不见底的夜色里。

第二天一早,纱厂的工人发现厂长血呼连拉地倒在办公室,已经死了,警戒线把看热闹的打工仔打工妹,挡在外面,大家指指点点,面露觑色。

警方随后发布悬赏缉拿杀人嫌犯公告,大致内容是:

1月3日零时,深圳某厂发生一起命案。犯罪嫌疑人高小子,北方口音,身高1.65米,30岁左右,逃跑时穿一件红色夹克衫,会开摩托。望广大群众发现线索积极举报。如果举报线索属实,抓获犯罪嫌疑人,将获得10万元奖励。

悬赏通告贴得居民小区到处都是。

再说高小子。刘梅花一摔门走了,他酒劲上来了,当晚就溜进厂长办公室。办公室没锁,室内黑黢黢的,南蛮子正和一个打工妹撩情,女的听声音像刘梅花。高小子的气往上涌,眼睛往起鼓,当南蛮子把手从打工妹雪白的大腿移向打工妹高耸的胸部时,高小子冲了上去,把一柄杀猪刀,迅速地送入了南蛮子的后心。血哗地喷涌出来,正闭着眼等待南蛮子得寸进尺的打工妹,忽然感觉不对劲,睁开眼睛正撞上高小子血红的眼睛,和小树一样倒下去的南蛮子,嘎地一声,抽了。高小子拔出刀,在南蛮子的身上擦了擦血,尚未看清打工妹模样,转身跑了。

厂里的人都作为嫌疑人,被警察过了一遍筛子,唯独少了高小子。嘎一声抽了的那个女的,在警察赶来前醒了,不是刘梅花。南蛮子被捅的那一时刻,刘梅花正和几个打工姐妹在一家电影院,看《打工妹》。看到伤心处,鼻涕一把泪一把,就联想到自己的经历,打工的艰辛,想到和高小子的爱情,想到爱情里的酸甜苦辣,也想到了南蛮子淫荡的眼神、高小子怀疑自己时的痛苦……电影散场后,刘梅花的双眼通红,姐妹们也默默无语两眼泪。由于有证人可以证明刘梅花案发时不在现场,刘梅花被警察问讯了几次,就没她啥事了。

可高小子失踪了。

高小子后悔没来得及给刘梅花一刀,让她和南蛮子一起到阴间淫乐。高小子不敢打出租,不敢往火车站走,也不敢回暂住地的家,这些地方是警察必严控的地方。他的眼前老是出现南蛮子摸刘梅花雪白的大腿的镜头……

街头警察明显多起来,在盘查出租车,高小子庆幸没坐出租车。他专找没有路灯的地方走,他想一定要走出这座城市。假日,他曾和工友来过城外一条护城河边玩,很宽的河,有船,可以坐船走呀。不知跑了多长时间,天渐渐亮了,他看到一队队警察正在集结,就扭头钻进了一片树林里。树木参天,像个细筛子,遮天蔽日,偶尔有几声虫鸣,更显静谧幽深。趴在地上,高小子不敢大声喘气,热,闷热,喘不过气,他总觉得警察的脚步声,就在耳边响,蚊子军团冲锋似的往身上扑,一会儿的工夫,脸上、手上,凡是暴露在外的地方,都被叮得鼓起大包,被汗水一浸,奇痒无比。这不由地让他想起,和刘梅花谈恋爱时钻树林那次,就是那次他们在树林里,完成了第一次的云水之欢。紧张,仓促,刺激。城里什么都好,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恋人们毫无顾忌地在大庭广众之下,挽手、嬉笑,甚至拥吻,可这些不属于他们这些外来人,尤其是这些打工妹打工仔。属于他们的是无休无止的流水线,是拥挤的宿舍,是迷茫的眼睛,是缺血的表情,是混杂的汗臭味,是城里人蔑视的高傲。那次树林里交欢,换来的还有身上几处蚊虫留下的印记。刘梅花哭了,说,要挣好多钱,拥有自己的房子,在自己的房子里,该怎么玩就怎么玩,不像现在,打野战,紧张不说,还要受蚊虫的欺负。他默默地听着,心里翻江倒海。可不是吗?打工四五年了,除了吃喝,加上每年春节风一程雨一程雪一程,乘大巴倒火车租三轮车,由深圳返回东北的家过年,一通折腾,每年剩下不了几个钱,就连廉租房也租不起,只好和刘梅花各自挤在男女宿舍里,过着牛郎织女一样的生活。那是一种近在咫尺,又不能同床共寝的残酷。后来好一点了,他和刘梅花花上一个人的工资,租了个筒子楼,就是一厅十三平方米,公共厕所、公共卫生间那种。可他们知足。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雨铺天盖地洒下来,衣服全湿了,冷,也饿。夜色是最好的幕布,可以遮挡住眼睛,遮住万物。高小子决定趁着夜色逃出树林。

踩着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树叶,犹如踩在棉花上,有些晕。树林的尽头是个村子,不大,可以听到鸡鸭和鸣以及妇女叫孩子回家吃饭的喊声。声音绵绵的,悠悠的。高小子想到自己的妈妈,妈妈还不知道他闯下了大祸,也不知道他正在逃亡路上。妈妈还在日思夜盼,等他回家一起过年。妈妈眼睛不好,守寡多年,指望他这个在外面闯荡的儿子,挣钱、立事,养家,光宗耀祖,她不止一次当着村里人以及亲戚面炫耀她这个儿子有能耐、有出息……不想了,一摸脸,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反正他的心一阵阵地揪着。

他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跑到了哪里,衣衫被树枝撕成了布条,已经遮不住身体。白天躲在树林里或是庄稼地睡觉,以缓解疲劳和恐惧。饿,渴,他就捡拾野果,或是偷掰苞米棒子、土豆啥地,生啃,喝河沟里的水。有一次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差点送了命。他强挺着,伪装成邻村放羊人,趔趄着来到村头的小卖部,买了消炎药和止泻药,还有面包和火腿肠,走出小卖部,顺手牵羊偷走村民的一辆摩托车,他如获至宝,骑上摩托车,踩下油门猛跑,直到跑没了油,就顺势将摩托车扔在了道边沟里。

本来就引起了小卖部的人怀疑,加上摩托车被盗,村民报了警。警察顺线找来,包围了高小子潜伏的一片玉米地,并拉网式进行搜捕,吓得他屁滚尿流,钻进一个野狐洞,才躲过这一劫。

高小子觉得老是这么跑,早晚得被抓住,抬眼看天,忽然发现前面半山腰有袅袅炊烟升起。寺庙,高小子忽然茅塞顿开,迅速向半山腰爬去。

庙门之上三个行草“觉净寺”,清瘦,有着凌厉的风骨。觉净寺始建于宋朝,虽小,却独特。寺,背靠扎入云朵的大白山,面向碧波荡漾的双阳河。群山环绕,山朝水聚,清静森严,有着古刹的幽深,是很多僧人云游必来之所,香火绵延千年,香客一直络绎不绝。住持慧远,虽年岁已高,可治寺有方,深得同道仰慕。此刻,他正在禅房打坐,一小和尚脚下生风地跑来。

小和尚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接着说:师傅,不好了,有一香客晕倒在大殿,怕是不行了!

慧远眼睛未睁,双手合十:哦?莫要惊慌,前面引路,老衲去看看。

就这样,一老一小两个和尚,匆匆奔向大殿。只見一满脸尘垢、衣不蔽体的男子,紧闭双眼,躺在殿下,被一群双手合十的和尚围着,诵着阿弥陀佛。见住持慧远来了,众和尚闪到一边,让出一条路。慧远三步并作两步,俯下身摸了摸男子脉搏,口中念叨:善哉善哉,施主还有脉相。说着示意众和尚将男子抬到了禅房,嘱咐小和尚捣了几味中药,文火煮沸,又晾凉,撬开男子嘴巴,硬生生灌了下去。不到一刻钟时间,男子醒了。

男子四顾茫然:我这是在哪儿?

小和尚声音有些尖:觉净寺,我们师傅救了你。

男子:救了我?我怎么了?

小和尚:你迈进大殿就扑通一下倒了,迷糊了。我们以为你不行了。阿弥陀佛!

慧远看着男子醒来,笑了笑,对小和尚说,准备斋饭,施主可能饿了,吃完饭,打发施主快快下山,天不早了。

男子一听,扑通跪在了慧远脚下,说:“师傅,感谢救命之恩!我已经看破红尘,愿落发为僧。师傅你就再发发慈悲,收了我吧!”

慧远慈眉善目,见男子一双澄澈的眼睛,说话谦卑,态度诚恳,刚刚迈出的脚,就停下了,问了男子一些家长里短。男子说,他来自东北,由于父母去世早,家里没有亲人,很小就从深山中出来,到南方打工,但自感有佛缘,就一心向佛,从打工地出来,三步一叩首两步一合十,跋山涉水,慕名找到觉净寺,就是想皈依佛门。

男子又重重磕了三个头:师傅收了我吧,我会严守清规戒律,耐得住青灯黄卷,吃斋念佛,息心养性,永做善良之人!

慧远见男子说话有些文采,动了心。

男子再叩首。

就这样,慧远为男子举行了剃度仪式,并赐法名“春吉”。

春吉就是高小子。

高小子一路狂奔,成了和尚春吉。春吉就安下心当和尚,安心敲木鱼,安心扫庭院,安心吃斋,安心念经,颇得慧远的青睐,就派他下山化缘,意为交流和锻炼。春吉正直青春勃发的年龄,古铜色的脸膛,周正,眼睛虽小,可有神,加上一身绛紫色的僧袍,一串念珠垂于脖颈,念珠不离手,走起路来,就有了飘逸,也有了口吞莲花的俊朗。春吉先是来到距离觉净寺二百里外的普光寺,不到三个月,即被普光寺住持看好,派往南方佛学院深造。春吉先是一惊,只因那佛学院与深圳只是一城之隔,旧案未了,如露了马脚,他躲避法律惩处的一片苦心,就付了流水。他稳了稳情绪,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和尚,剃了头、穿上了袈裟,也剃掉了嘴唇上的小胡子,与以前判若两人,不会引起外人注意,也很难认出他,便答道,不辜负师傅栽培,到了佛学院一定取到真经、学到真本领,以此弘扬佛法,塑造佛心,普度天下苦命人。

普光寺住持虽然看好春吉,可几次瞥见他从容应对的背后,有着愣怔而迷茫的眼神,似乎隐藏着什么。但僧人以慈悲为怀,也没再往下想。

春吉心里清楚,他有时暴露出的飘忽眼神,完全因为距离普光寺一箭之遥的果成庵,果成庵里一貌美如花的女尼。

女尼法号叫静修,二十岁左右的年龄,常到寺院不远处的双阳河去洗衣。有一日天太热,静修偷偷下到河里沐浴,雪白的大腿和胸前的巍峨,一下子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正被来提水的春吉撞见。和尚的眼睛就没处躲,尼姑就羞红了脸,惊慌失措,衣衫不整,逃之夭夭。春吉一边双手合十念叨“罪过、罪过”,一边贪婪地放眼望去,一阵窃笑。

有了这一次意外邂逅,春吉似乎贪吃了春光,就想起了刘梅花。

刘梅花因高小子杀了南蛮子,上网缉拿,就在纱厂以及深圳难落脚了,人们指责她是个贱货,工友骂她骚娘们。一夜间,她就憔悴了,高粱红似的脸,又恢复了底色。她进城这几年,挣了点钱,可以用钱来把千层底,换成高跟鞋,把黑黑的头发,染成黄色,能在屋里蹲厕所,也睡上了席梦思。可她刘梅花还是刘梅花,满嘴的大葱大碴子味,咋也改不了,一到年节,还是想村里的爹妈。而高小子还是高小子,喝大酒,爱抠脚丫子,挖鼻屎,呼噜打得山响。不过高小子心变小了,对她和哪个男的说话,和谁吃饭,下班早晚,非常在意,总弥漫着一股酸酸的醋味。

再说刘梅花,确实在心灵深处有点活泛,看着那些有钱大老板出手阔绰,一顿饭就吃掉自己一个多月工资,有一次加班,那个南蛮子请她吃饭,就四个菜,花了五六千块钱。那次她破例喝了酒,是红酒,一杯酒二三百元,相当于高小子喝一个月的酒钱。她喝了三杯,晕了,南蛮子就有些放肆,摸了她,还把一张臭嘴,堵在了她的嘴上,他说要给她一笔钱,买个房子包了她……关键时刻,她酒醒了,推开了得寸进尺的南蛮子,跑出酒店……可她觉得对不起高小子,几天不敢和他的眼睛对视。

现在,高小子把南蛮子杀了,一切都结束了。

高小子人间蒸发,是死是活不得而知。而她,只好返回老家,用她和高小子挣的钱,开了一家超市,等着高小子的消息,好告诉他一句话,她是清白的,如果被抓,挨枪子时,最后送他一程。可现在一点消息也没有。

刘梅花就等着。

春吉与静修那晚跟约好了似的,各自悄悄溜出庙门和庵门。月光如水,铺展在双阳河上,暮鼓敲过,普光寺和果成庵就睡着了,静得没有一点声响,只偶有椿树上掉下几声蝉鸣,似是为春吉和静修的碰面插进来的楔子。

你?

你?

二人似有惊骇,又自然而然。静修改变方向,随春吉一前一后顺着岸边走。

春吉自言自语:我俩萌发春心,恐是对佛祖不敬——可,这也恐怕就是天意。

静修不语,一忽看双阳河水,一忽抬头望月。

春吉淡淡地说,明天我就要去佛学院了,不知还能不能见到你?

静修“啊”了一声,停下脚步,眼泪扑簌而落,说,如果有缘,我们会相见的,春吉哥,不如我们——

静修的“春吉哥”,像针一样,扎得他一哆嗦。他还等着静修往下说,却没等来,静修的后半截话,像吊在半空的苹果。

静修在哭,春吉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两双手像烧红铁棍,搅在一起,战栗着。

我命苦!静修冒出这句话,就嘤嘤地哭了。

时光倒流回到22年前的傍晚,在果成庵当尼姑的静婵,去关庵门,忽听有婴儿气若游丝的啼哭声,立即探头寻找,发现左侧门柱下有一包裹,声音是从包里发出的。静婵蹙了一下眉,心想又是谁扔下孩子?这个月,庵里已经捡了三个婴儿了,庵里几乎成了残疾婴儿收容院。静婵四处撒摸一下,落日正卡在山間,欲落未落,而庵前空荡,只有草木,微微战栗,感受些微秋凉。静婵慢慢打开包裹,是个女婴,左看右看,全身完好,不缺胳膊少腿,眉眼还灵秀,看大小,不是新生儿。

静婵就嘟囔一句,谁这么狠心,连自己的孩子也丢!她知道当地重男轻女非常严重,这一定是为免交计划生育罚款而被父母遗弃的,而那些身有残疾的婴儿,多为家里治不起病,又不忍放弃治疗,干脆把责任丢给寺院或是尼姑庵,让和尚和尼姑发慈悲。包裹里的女婴似乎懂了静婵的指责,哭声提高了八度,好像是在控诉,又像在倒出心中委屈。静婵就啊啊啊几声,抚摸婴儿的脸,示意她别哭了。女婴好似懂了静婵的示好,立即不哭了,瞪着大眼睛看静婵。静婵心就软了,眼角酸了,说,好可怜的孩子,可怜呀!

静婵收留了女婴,靠着耕种庵前五亩薄田和四处化缘,服侍着女婴慢慢成长。女婴和其他被收留的弃婴一样,上幼儿园,读小学、中学,随着学业的升高,竟出落成了漂亮的大姑娘。尼姑庵长大的女婴,自然落发为尼,并赐法号静修。

静修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常怀感恩之心,对静婵早请示晚跪拜,母女情深似海。

青灯黄卷,高香萦绕。

静修自打河边洗澡被春吉撞见,就心里长草了,常有激流在心底暗涌,她知道,这可能就是钟情和怀春。她这个年龄,怎能抵挡住这股暗火的呼燎呢。

河边幽会春吉,二人就有了地下传情的底火,隔三差五,卿卿我我,约定今生自首不分离。月下柳梢,二人分手,一个奔普光寺,一个挪回果成庵。

晨曦初露,清脆的打板声,节奏单一地响起,似乎提醒:置心一处,无事不办;生死事大,当勤精进。这打板之声,每每在斋食、开浴、普请、上堂等集会时,都会响起。

一日敲过晨钟,天尚朦胧,春吉就在普光寺住持率领的众弟子护送下,一路下山,远赴佛学院。果成庵门口,也有一双忧郁的眼睛看着,直到春吉消失在山梁尽头。

无巧不成书。

春吉去佛学院深造的第二年,22岁的静修也考取了春吉就学的佛学院的本科生。

静婵一边帮助静修收拾行装,一边落泪,她这泪水有喜极而泣的成分,也有一种隐隐的担心。由于静修常年在外读书,仅在假期时返回尼姑庵,可以说在静修最重要的成长阶段,她与静修相处的时间少很多,加之文化相差较大,对于静修的生活及其思想变化,她了解的少。

开学的日子到了,静修要离开果成庵。一早,静婵送静修到庵门外,执意还要往前送,静修握着静婵干枯的手,劝养母回吧,转过身的刹那,情感的闸门再也关不上了,她嘤嘤地哭了……扑通跪下来,连磕三个响头。她舍不得离开静婵,她知道,她能健康地活着,并受到很好的教育,静婵尽心了,是个好母亲。

静婵整天忙于佛事,还要种地养活不断收养的弃婴,就不怎么想静修了。她没有时间想。好在静修每年放假都能回庵里看她,母女二人常叙旧到深夜,还谈论外面的世界如何精彩,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假期满时,静修又要下山返校,静婵还是送到庵门外,看着静修走过山梁拐角,一忽没了踪影。静婵抬手抹了一下眼角的泪,蹒跚着返回庵里。

忙了一天的静婵,很早就进入了梦乡,忽然看见一黑衣人拽走了静修,吓得她忽地一下坐了起来……是梦?梦醒之后,静婵就睡不着觉了,她总是隐隐有种不祥之感,总觉得静修有些野,要离开她。果然,在静修毕业返回庵里看她的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没和她打招呼,就带着自己的衣物、洗漱用品没了踪影。

到哪去了呢?

静婵急得满嘴起了大泡,找了几个地方,也没有找到,就一下子憔悴了,愣怔了。附近村庄一个香客可怜静婵,偷偷告诉眼睛发直的静婵说,静修走的那天晚上,在山梁拐角处,有一个和尚在那徘徊,身形和面相,像是在哪见过,应该是接应静修的。

静婵心里一颤,和尚?莫非是春吉?

由于想静修,怕她在外面吃苦,被欺負,学坏,辱没佛门,静婵干脆准备了盘缠,手捧一只钵,踏上了寻找静修之路。

静婵想,咋也不能让静修干出有违佛门的事。

静婵找到佛学院,人家说,半年前静修就毕业了。春吉呢?不知是不是随春吉一起走的。不过,二人在校时关系好,常有亲昵动作,偶有夜不归宿,被学校抓了现行,要开除,二人哭哭啼啼,磕破了头,央求学院下不为例,不再触犯清规戒律。学院考虑二人学习成绩一直优良,又是初犯,就原谅了。可二人收敛了几天,就又缠绵起来……静婵又找到方圆千里的几个寺院,都说没有春吉这个人。

一晃,时间的漏斗,就漏没了一大堆尘世的光阴。静婵已是满头白发,披散着,如破败的旗,她口中唠叨不断:静修,回庵吃饭了……静修,回庵吃饭了……

刘梅花还在继续寻找高小子。她常生愧意,觉得如果自己把持住,不和南蛮子走得近,高小子就不会杀南蛮子,不杀南蛮子,她和高小子还会过小日子,还会奔忙在大都市里,让村里人羡慕。可现在,她不仅失去了高小子,还遭到村里人唾骂,冲她吐吐沫,撇嘴,说她是个狐狸精,不正经的女人,她的小超市也开不下去了,就开始找高小子,她要当他面说:那个南蛮子只是亲了她的嘴,没干别的事,她是清白的……

刘梅花自问自答:他会相信吗?他会信的。他不信,我还咋回村?还咋活?

入了佛学院的春吉,在第二年就迎来了静修,这让他大喜过望。一个钟情,一个怀春,二人宛若饮食男女,打发着校园春梦。先期毕业的春吉,先是来到距离觉净寺200公里外的一家小寺院,从扫地僧干起,一步一步到了中层。老住持百岁那天圆寂,他顺理成章晋升补位。期间,春吉接到静修的电话,说她受不了独自在佛学院的凄清,忘不了二人在一起的幸福时光,她真想还俗过正常人日子。春吉说,他也无时无刻不想她,现在当上了住持,好日子还在后头。告诉静修,等等,低调,熬到毕业,别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总算熬到了毕业,二十二岁的静修脱掉尼姑服,穿上春吉给买的花格裙和高跟鞋,就飘逸起来,像一朵风中的打碗碗花。

春吉也换上了便装,戴一顶翘檐礼帽,一副墨镜,俨然美国西部牛仔。他拉着静修白净、柔软的小手,沉浸在自由的时空里。

静修:春吉,你以后不叫春吉了,叫、叫——对了,叫石头。我也不叫静修了,叫玲花……咯咯咯……

春吉:听宝贝的,叫石头、叫玲——花,以后呀,我们就可以正大光明在一起了。

春吉把“正大光明”说得很重,是要加引号的。

可到哪里安家呢?二人最后商定,把家安在青岛。有年暑假,二人去过青岛,沐浴过温润的海风。尤其是那里冬暖夏凉,气候宜人,也远离了觉净寺和果成庵……只是、只是,很想静婵,她好人、恩人,如果回去,她一定很高兴,可我就离不开了,一生都得在庵里吃斋念佛,一生都要戒男女之事,我就不会和你在一起了。静修说着说着嘤嘤哭起来。

静修的哭声,灌进春吉的耳朵里,似刺耳的刹车声,又似琴弦撩拨,搅得春吉的思绪像一锅烧沸的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无法遏制的男女之事,推着春吉和静修往前走,只不过,他们的心事一样,又不一样。一样的是,都背叛了佛门,都是逃离,是要背负骂名的;不一样的是,逃离的内涵有着巨大偏差。

在青岛租下一处二百平米的楼房,春吉和静修过起了隐秘的二人世界。可随着兜里的钱越来越少,二人觉得坐吃山空的日子维持不下去了。干点啥来钱?静修虽然一心想逃出佛门,可一旦逃出来了,又觉得无所事事,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除了以往动动嘴,念念经,她才觉得自己其实什么也干不了。而春吉是什么苦都能吃的,可他不敢出门,尽管买通一个户籍警,拿到了“石头”的身份证,算是洗白了自己,可他还是轻易不敢出示。而随着静修怀孕,出出进进小区,总是感觉有异样的目光,在他们身上逡巡。春吉更如热锅上的蚂蚁。

回寺院!回寺院!春吉声音不大,但很是坚定。

我们都逃出来了,咋还回去?黑暗中,静修说。

那里是我们高质量生活的源泉,只要在寺里,我们就不愁吃喝,不愁养孩子……春吉说。

自称四海云游的春吉,返回觉净寺后不久,住持慧远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圆寂了。春吉哭得很伤心,说这几年上佛学院,拿到大本学历,又遍访全国名寺,苦心向佛,修为德行,只是冷落了师傅,弟子不孝呀。

听着春吉如泣如诉的念叨,师兄师弟哗啦跪倒一大片——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

超度完慧远的肉身,春吉披上了觉净寺住持的袈裟,他常常感觉是在做梦。早课时间到了,全寺僧众一个不落聚到大殿,春吉站在殿门左边,僧值站在殿门右边。有敲大磬领颂的、有手持木鱼、钟鼓、铛子的,宛若大型乐队。大殿中央,分成两排,按照职务高低站着百十觉净寺僧人,最后一排近门处,站着的是临时在寺院挂单的云水僧人们。僧人们先念诵《楞严咒》,念这道咒意为保护自己不受性欲的诱惑。春吉就蹙了一下眉。接着念诵《大悲咒》《小几咒》《心经》,春吉更似囫囵吞枣。不过,春吉的数年庙里生活,还是学会了一些本领。

梵音缭绕,香火飘忽,香客们络绎不绝。看外貌,春吉就能断定他们的身份,大款和老板,都一身名牌,手上戴着三五个金戒指,脖子上套着小手指肚粗的项链,小平头,大呼小叫,请几炷炉筒子粗的高香烧,咋咋呼呼往功德箱中投成捆的钞票;普通百姓都低眉顺眼,一身劣质的衣帽,往功德箱中投小额零钞;而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是戴着大墨镜,不动声色,都要找住持单独问前程,指点迷津,而且出手不亚于大款和老板。看到这些人摩肩接踵而来,住持春吉似乎看到了大把大把的钞票,正源源不断地涌进庙门,进了他的兜里,又流进了静修的银行卡里。

春吉忙了。

他在寺里按部就班地与僧众早课、过堂、弘法布教……晚课,暮鼓晨钟,鼓声清澈,钟声沉郁,日复一日,那钟声越过觉净寺丈二有余的围墙,向山野、田问、村庄以及城市漫溢,试图敲醒尘世的迷离,唤醒沉迷的众生。这暮鼓晨钟,让你不由静下心来,感悟真实的生活,体悟真实的人生,尋回真实的自我。而春吉却有身在此山中,不知云去处的迷离。他每个月几乎二分之一的时间,被觉净寺周边有头有脸的人派来的高档轿车接走,用他自称的法力和武功,以及超人的堪舆本领,布道,作法,指路。用春吉的话说是弘扬佛法,普度众生。

觉净寺由于出了个春吉大师,被传得神乎其神,香火更旺了,和尚们更忙了。春吉有了钱,也不吃独食,拿出零头,论功行赏,给一些和尚买了高档手机,配了豪华轿车,有的还特批设专职女秘书。可春吉很是俭朴,用的手机,是市面最便宜的,壳子早就碎了,用透明胶粘着,办公室才十二平方米,就连自己的车,也不过是一辆接近报废的夏利小轿车,吃斋饭、睡禅房,一点也不搞特权,俨然一个清廉的高层形象。再加上他出口必是“阿弥陀佛”、闭口必说“善哉”,还常说,出家的人,都是舍弃了世间小爱的人,最后要成就世间大爱。

春吉的低调还表现在从不与普通香客过多接触,做善事也不让他人拍照,更是拒绝上报纸和电视,说出家人,不宜抛头露面。见有警察在,能不接触便不接触,他的解释是,警察身上有杀生之物,不吉利,还是少接触好。

可不知什么原因,围绕春吉的负面新闻,还是偶有出现,个别和尚私下谈到,他曾勾引果成庵的尼姑私奔,并与之结婚生子。只因几年前静婵找来,当众指责他勾引走了静修。但春吉面对静婵的怒骂,不动声色,依然念他的佛经,最后,轻声慢语地说静婵老眼昏花,精神出了问题,侮辱佛门弟子,实在可恶,向外一挥手,众僧一拥而上,将静婵逐出了庙门。

春吉和静修的事,就像纸里包着的火。春吉急,他怕火把纸烧透。

收回眼角的一丝得意,春吉稳了稳情绪,他又想出一个计谋——广做善事,以正视听,便主动找到当地几家学校,承诺为所有贫困学生交纳学杂费;找到村委会,给每位孤寡老人和八十岁以上老人,每年发五百元慰问金;还出资五百万元,修建了一条村子通往山外的白色路面,结束了土路的历史。这可不得了,春吉在不长的时间内,就成了一个大善人、活菩萨。

刘梅花是在报纸上看到高小子被抓的消息的。

报纸上说,高小子三十年前杀了南蛮子,便踏上了亡命天涯之路,几次逃过警方围捕,后化名石头,与一个叫玲花的姑娘结婚,并生有三个孩子。高小子是个和尚,而且当过两座寺院的住持,而玲花是尼姑。是石头带着警察去青岛抓的玲花。报纸上有张照片,光头是石头,也就是高小子,刘梅花一眼就认出了他。女的虽徐娘半老,可颇有风韵,是原来的尼姑静修,现在的玲花。抓玲花时,还扣押了玲花价值三百多万的豪华轿车两辆,存有两千多万元的银行卡一张……还有分别在海南、广州、上海、青岛的价值近亿元的房产五套,封存了玲花名下的静修石雕商行和放生园。

刘梅花看完,就我的娘呀一声长叹,晕了过去。

静婵也是从报纸上看到静修被抓的消息的。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曾经养女、尼姑静修,是那么有钱,也想象不出来她和春吉怎么弄了这么多钱。

自作孽、不可活,自作孽、不可活……静婵念叨着,知道了静修的下落,似乎心里平静了一些。她连念了三天“阿弥陀佛”,便返回了果成庵,继续修炼。

由于住持春吉涉嫌三十年前的一桩命案被捕,丑闻一经传出,一条臭鱼腥了一锅汤,觉净寺的香客猛然少了不少,众僧侣也都偷偷下山,去投奔其他寺庙。千年名寺,再也没有了打板、木鱼以及暮鼓晨钟,像个弃儿一样,悬在半山腰。当地民族宗教局派员,收回了宗教活动场所登记证。

警察在高小子的住处,搜出一本厚厚的日记,字迹秀气,工工整整。上面记载的一些内容,引起警察的注意。

某年某月某日,为秀水镇房地产商李有才看风水,意图房产卖个好价钱。我给予指点,并作法三天,获得礼金10万元。

某年某月某日,为太平村党支部书记王福看前程。他怕不能连任,我为他出招如何摆平乡党委书记老孟。获得赏金5万元。

某年某月某日,为秀水镇房地产商李有才指点迷津,意图怎么打通与管批地块的王县长的关系,获得礼金20万元。

某年某月某日,为幸福县的黄才书记看前程。他想当吉祥市副市长,竞争挺激烈,怕争不过其他竞争者,我出招如何能胜出,获赏金10万元。

某年某月某日,某省副省长高大宝,请我作法如何摆脱巡视组巡查,不至于暴露他与房地产商、煤老板的不正常关系。我指点他购买静修卖的乌龟200只、泥鳅1000公斤放生,20万元。获奖赏50万。

某年某月某日,为吉祥市高才市长看风水。他老疑神疑鬼,怕当不上书记,觉得办公场所别扭,问我办公桌咋摆?办公楼前要建个啥?指点到静修石雕商行购买石狮子两个,200万元,麒麟两个,100万元。我还为其牵线认识副省长高大宝,还获赏金10万。

某年某月某日,为吉祥市公安局长看风水。指点到静修石雕商行购买石狮子两个,200万元,并现场指导摆放,获赏金10万元。

……

这本日记被纪委的人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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