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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逃离北京,重返故乡

2018-05-19翟锦

记者观察 2017年12期
关键词:汾阳樟柯故乡

翟锦

贾樟柯决心离开北京。

来北京20年后,他才有了这个打算,要搬回到故乡汾阳,理由是雾霾。

“可汾阳的空气也不好。”有人对这个理由不以为然。“不,比这边好太多了,一定要消除对汾阳的误解,”贾樟柯语气带笑,“而且我住村里。”

住在村里的贾樟柯开了家饭馆,叫山河故人。进门一落座就能捕捉到玻璃罩里一字排开的9座奖杯,这是影片《山河故人》的成绩单。贾樟柯当然没时间经营饭馆,但这里处处有他的痕迹,菜单里每道菜都是他挑的,比如“贾科长推荐:清水桃仁”,青灰色墙上挂着海报剧照和他的照片,二楼的书架上有他挑的书。

饭馆开在贾家庄,贾樟柯也住在贾家庄,这两年里,他保持着固定的写作节奏,从每天下午两三点开始,那是他思维最活跃的时刻,偶尔也会待在山河故人的二楼,一直写到天黑。

比起灰扑扑的汾阳县城,贾家庄道路宽阔,安静闲适,天空也更蓝。贾樟柯喜欢在一条路上散步,路边是两排挺拔的白杨树,走路的时候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民歌,他觉得享受。

从年少时拼命逃离故乡,到成年后拍摄所有电影的语境都选择故乡,再到45岁时重返故乡,这些年,贾樟柯始终以不同方式和故乡汾阳保持着一种连结,他出走,再回来,半生过去,最后真正接纳了这个地方。

01疲倦

为了新片《时间去哪儿了》的上映,贾樟柯再次长时间离开汾阳。连续的采访结束后,他已经有些疲倦,不自觉陷入思索。

贾樟柯的疲倦或许由来已久,从1995年拍第一个短片开始,他的生活保持着同一种节奏:写剧本、看景、找演员、建组、拍摄、宣传。这一切结束后再开始下一轮,循环往复。

与此同时,他还需要和一些力量进行博弈。《时间去哪儿了》是他第四支在国内上映的片子,第一支是2004年的《世界》,很多人记得那次发布会上他哭了,因为“8年拍了4部电影,这是第一次在国内公开上映……”

2013年,为了宣传《天注定》,他曾经一个月飞7个国家,接连不断地接受采访,甚至颇有信心地宣称,电影一定会在国内上映。但后来《天注定》的公映被取消,贾樟柯去了一趟广电总局,回来再面对媒体时,上映的问题被回避了。

那时,在沃尔特·塞勒斯拍的纪录片《汾阳小子贾樟柯》里,《天注定》禁映后,贾樟柯疲惫不堪,他坐在沙发上叹着气,抽烟,迟缓地吐着烟圈,“我可能需要大的调整……彻底离开一段时间。”这20年的生活一直都是电影,他感觉疲倦了,想慢下来。

回到故乡也许是一个慢下来的方法。去年春节,贾樟柯就是在汾阳度过的,每天奔走在亲朋好友的聚会里,这几年,他越来越喜欢这样的聚会,在酒桌上划拳,高声嚷嚷,充满了烟火气。

也是在拍摄《天注定》前后,贾樟柯意识到,他需要回到过去熟悉的生活里。“所以,我在山西开了一家面馆,把它作为一个跟朋友交流和见面的地方。我在北京的时间越来越少,留给家乡的时间越来越多,在外漂泊后你才会获得所谓的乡愁,因为离故乡太远了。”

02逃离

贾樟柯仔细比较过汾阳和北京的不同:“汾阳下午的阳光非常厚重,那种光感在北京没有。倒不是说北京的太阳比较单薄,而是从出生、懂事到成长,我都习惯了那种浓厚的光线。到了北京,下午没有那样的光线,我都会怅然若失。”

他怀念故乡的光线、味道和人。今年春节拜访住在汾阳的大伯,老人年纪大了,有些糊涂,不断地叫着他的小名“赖赖”,这个名字将他从一个蜚声国际的导演拉回到汾阳贾家小子的身份。

上世纪80年代,在汾阳中学读书时,贾家小子是校园的风云人物,留长发,跳霹雳舞,组诗社,印诗集。诗社就叫“沙派”,贾樟柯和诗社的小伙伴天天腻在一块,不听课时,会想个什么命题,各自写出来,相互传阅评点,比较着谁写得好。

第一次油印诗集,他们花了一星期,到处借办公室,晚上不睡觉,硬是把诗集弄出来了,最后印了七、八十本,各自拿去给非常要好的朋友。

故乡留给贾樟柯很多温情时刻,但也曾给年少的他造成某种封闭感,他常常想象着远方,觉得汾阳就是个围城:到处都是认识的人,舒服自在,但他迫切地想要去看看远方。

上初一那会儿,贾樟柯刚学会骑自行车,头一件事就是约了同学,去30里外的孝义看火车。他们一路找,终于看到一条铁路,几个人坐在地上,屏着气息听远处的声音越拉越近,像一场仪式。

对那时的贾樟柯来说,那辆朝他驶来又远去的火车就是《黄土地》,“那么熟悉的腰鼓,原来也可以这么打,可以在野地里打,可以产生那么多的尘土,尘土在阳光底下变成了像诗一样的东西”。他为此立志要走出故乡,考入电影学院,做一名導演。

之所以会被一部电影改变一生,贾樟柯觉得,这和故乡的闭塞有关。“因为生活里有许多我们不能想象的事情,这也是电影要拍的事。90年代,我相信和我生活在同样环境下的孩子里,99.9%都不会想从事电影工作,太遥远了,所以就容易被一部电影彻底打动之后才开始敢想。但一个大城市的孩子可能不用想,这就是他的选择之一。”

考了3次后,他才进入北京电影学院,也离开了故乡汾阳。这似乎同时满足了他的两个心愿,离导演更近,离围城更远。

03滋养

少年贾樟柯曾经无比渴望离开汾阳,后来他远去,但他的电影镜头却又对准这里的人和街道。27岁,他在汾阳拍摄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片《小武》,并接连完成故乡三部曲的后两部:《站台》和《任逍遥》。

汾阳是贾樟柯电影旅程的起点,从山西的自传式体验到观察、虚构中国当下社会经验,兜兜转转,贾樟柯的电影里一直有汾阳的影子。

尽管一度厌烦汾阳人际关系的负累,但贾樟柯又受益于这种人情热烈的滋养。拍《小武》时,他还没什么钱,胶片都差点买不起,多亏在电视台工作的父亲和他的朋友们帮忙。他姐夫也资助了不少,很多道具都是从姐夫施工的工地上直接拿的。

故乡成为贾樟柯片子的一种固定语境,他观察到中国城市之间的同质化,县城和县城之间如此相似,“那不如在老家拍”,而片中每一座新的城市,都是此前汾阳的不断叠加。从1995年拍第一个短片开始,他在创作中无限接近故乡,受益于故乡,但实际生活中,又离这座城市和朋友们越来越远。

但家乡朋友对自己的关注和意见,贾樟柯大抵是知道的。他在自己的婚礼上向朋友致歉,去不了同学父亲的寿宴,会托朋友带礼,有时候能顺着朋友的意,他会高兴。

贾樟柯正在重新认识故乡的人际关系,曾经有一年,他没拍电影,停止了工作,“生活变得茫然,电影变得无力,少年时有过的颓废感又袭上心头”。他回了汾阳,拨通以前朋友的电话,久违了好几年的声音传出话筒。

三五杯酒后,他们唤他的小名,告诉他应该要个孩子,他们为他的老年担忧。贾樟柯有些想哭,“只有在老友面前,我才可以也是一个弱者,他们不关心电影,电影跟他们没有关系,他们担心我的生活,我与他们有关。”贾樟柯又开始眷恋这种温暖。

04重返

现在,贾樟柯越来越乐意在汾阳做些跟电影有关的事。他发起创立平遥国际电影节,他还办艺术中心,以及每周日都会在山河故人的二楼放映电影,几乎从未中断。看电影的年轻人从汾阳、太原各地赶来,多的时候五六十号人,能将二楼挤满。贾家庄的年轻人少,而他们,正是贾樟柯最想吸引的一群人。

他们的姿态总让他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样子,骑着自行车,在太原跑了一天,想为考电影学院买本参考书。最后,大汗淋漓的他只买到一本《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剧本选》,还是上下册中的一册,另一册不知去了哪里,“小地方的文化资源太匮乏了”。

不愿意隔断自己跟故乡联系的贾樟柯,在电影里始终记录着变革中的小县城里的小人物,这些小人物是《小武》里的县城小偷,也是《世界》里世界公园民俗村的舞蹈演员和保安,还是《天注定》里陷入暴力事件的大海、三儿、小玉和小辉。

贾樟柯注视这些小人物,这些小人物有他25岁之前在汾阳朝夕相处的人的影子。就像他还在北京读书时,看到睡在三环工地的农民工,他觉得他们像他的高中同学,像他的表兄弟,“我完全理解他们从哪儿来,为什么要来到这个城市。”

《山河故人》的故事也再次发生在汾阳,与此同时,贾樟柯也真正回到了汾阳。“我不愿意神化、美化故乡。故乡也包括很多过去想逃离的、不能容忍的東西,它们仍然存在,只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能够包容它们。因为我们有能力出走,也有能力回来,所以这些东西都不重要了。”

十多年前,还在电影学院上学的时候,贾樟柯总爱待在自习室,拎一卷绿格稿纸,拿着钢笔划拉,开始写自己的剧本,每次拿着笔面对白纸,他的思绪都不由地回到汾阳。

后来春节归乡,14个小时的火车,他辗转回到汾阳,街道上几百年年龄的老房子,两边的店铺写了大大的“拆”字,那些店贾樟柯从小进进出出,他在乎,这拆除的县城,他想用镜头记录,“或许是我的天命”。

摘自《每日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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