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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座高楼,谁是主人谁是客?

2018-05-17方冠男

上海艺术评论 2018年1期
关键词:主人翁知识分子人生

《家客》最精彩深刻的地方,当属文本中就有的对知识分子主人翁精神的呼唤,以及对当代知识分子的反思;但是,“家客”之境,不仅仅只有知识分子,“好一座高楼,谁是主人谁是客”,在这个世界里,谁又不是客居他乡的人呢?谁又能够撇清自己不做主人翁的责任呢?可是,一旦这反思只指向知识分子,似乎又冲淡了《家客》本可牵动更深广的情怀、提出更深刻思索的意蕴了。

莫道桑榆晚,微霞尚满天。

《家客》的两位主人公的名字,就从这句诗里化出来了。只不过,到了剧中,面对时光不返的聊慰是没有了,留给观众的,是有克制的悲凉、有思索的叹息。

若论人物关系,《家客》并不出奇,正如夏衍先生1937年的《上海屋檐下》一般,因意外离家多年、音讯全无的男人回来了,回来之后,早已物是人非,人生悲凉,可见一斑。

但有意思的是,《家客》选择了三种人生的走向—1976年,马时途去唐山出公差,大地震后,他在一片地动山摇里受了伤,还弄丢了公款—假如他从唐山回到上海,就不得不接受审判,弄丢公款,给国家造成损失,于是坐牢、出狱、一生平庸,连带着自己的妻子莫桑晚,也活得平庸无聊了;假如他当年没有从唐山回来,而是隐姓埋名生活,莫桑晚接受事实后,趁着恢复高考的机会上了大学,于是改变人生,成了高校的教授,后一段婚姻,也很美满,嫁给了一个文化局副局长夏满天,夫唱妇随、琴瑟和鸣;假如他1976年回来了,然后又离开,给莫桑晚无尽感慨,却又使得她的人生劳劳碌碌,虽然依然是知识分子、依然嫁给了夏满天……

在剧场的呈现中,第二块拼图,铺陈得更为深入一些;马时途多年后回来了,面对已经物是人非的家园,“少年情事老来悲”,是一种人生况味;“笑问客从何处来”,又是一重况味。年迈苍苍、已经得了绝症的马时途,自然不会像《上海屋檐下》的匡复那样,在好友与妻子之间纠结权衡,夕阳西下的时节,莫桑晚与夏满天,也不会大悲大恸、大开大合,一切都是那么有味道,那么有节制—这一段的情节与《上海屋檐下》太过相近,却因为时代变化,以及主人公人到暮年,而显现出沧桑悲凉的意味了。

三种人生,是三块拼图,拼出了一种关系的三种走向,拼出了一种人群的多重面貌。三块拼图的意味是什么,三种人生的总和有多少,就是我接下来思考的内容。

谁是客?

《家客》之名,提到了“客”这个概念,谁是客?

从戏剧的主要情境来看,这个“客”,显然是马时途。马时途离家多年,最后回到当年家园,今是昨非,再也不能以主人的身份在这个地方居住,于是,第一天住在静安宾馆,第二天住在“前妻”家中,并且要交付房租,成为自家故园的“客人”,人生是悲凉的,情感是沧桑的。

第一块拼图中,马时途出狱后,依然和妻子莫桑晚生活在“家”里,他并不是“客人”;而到第三块拼图,马时途曾经回来过,又再度离家,此后也没有再回来,莫桑晚和夏满天平静而世俗地生活着—马时途也并不是“客人”。那么,如果三块拼图里,只有一块拼图里涉及到“家客”的具体形象,另外两块拼图怎么解释?如果另外两块拼图没有“家客”,那么,首尾的两种人生假设,又有什么意义呢?

因此,“家客”并不是马时途—或者说,绝不仅仅只是马时途。

在中国传统文人的身份认同里,客居者,是一个经典的形象。

要么是: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要么是: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要么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要么是: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做长安旅。

……

对于中国文人而言,他们常常一生漂泊,羁旅和客居,一直是中国古诗词里常见的人生状态。他们品咂着人生况味,感慨着羁旅情怀,漂泊者成了中国文士经典的形象定格;宋室南渡以后,北宋三千里地,家国一块磨灭,北国成为他乡,故园只能遥望,汉族文人客居他乡的自我形象,就更是永不能释怀了。

到了全球化时代的今天,交通异常便利,信息异常通畅,现代人客居他乡者,比起古代文人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读书、工作、生活,现代都市里,有多少人真的是本土故人—谁人又不是客居他乡者呢?

因此,“家客”,指向的并不是马时途,而是一种更大情怀的人生状态。

应有的主人翁精神

《家客》一开场,一首摇滚唱段之后,年轻歌手留下一句话:1976年唐山大地震,马时途回来了。于是,灯光变化,观众看到的是一栋老旧的上海旧洋房;洋房历经沧桑,就像现在上海到处可见的旧房子一样。有意味的是,莫桑晚正在打包家里的行李—这栋房子马上就要拆了。

《家客》的三块拼图,一以贯之的,正是这一条等待拆建的老洋房的线索,第二块拼图里,莫桑晚和夏满天并不激烈、却坚韧地反对着房地产开发商的“拆迁”,第三块拼图里,莫桑晚积极地与房地产开发商谈判、讨论拆迁的加码。三种人生,老洋房都在待拆—指向的正是更为深远的“客居者”形象。

快要卖给房地产公司的老房子里,两个面临要搬家的老人—他们将是这座在其中生活了几十年的房子的客人了—这也是社会转型时代,我们每一个人所面临的社会变化。从这个意义来看,你我皆是客。因而,我们需要正视、反思和讨论的问题就出现了。

《家客》一剧中,有这样一句频繁出现的台词:在这个国家,我是主人,不是客人。剧作家的意图浮出水面—三块拼图也好、三种人生也好、人生只有一种活法也好,都是障眼法,其核心指向是:知识分子,应有主人翁精神。

三种人生里,能够称得上有主人翁精神的知识分子形象,应在第二块拼图里。这块拼图里,展示的是一个正直而又气质优雅、同时又积极面对生活的莫桑晚,以及一个任性而不失可爱、坚决不放低要求、坚持高雅艺术追求的夏满天。

面对生活重压,莫桑晚可以坚韧地活下去,不惜“脱层皮”,面对高校教师群体、知识分子群体的堕落,莫桑晚敢于直言、敢于批判,接到骗子电话,莫桑晚也能嬉笑怒骂、指东打西,即便退休了,也要正道直行,直接跟学院打电话、提意见……这样的莫桑晚,是一个有骨气、有主人翁精神的知识分子的典型形象。

话剧《家客》

而夏满天,虽然退休,但依然坚持高雅艺术的追求,与世俗的娱乐精神格格不入,以至后来,即便是积极融入了,要教授公园里退休的老职工们唱歌,选择的也是《今夜无人入眠》的高雅歌剧选段,最终等待他的结局,就是“曲高和寡”,最终的排练,没有一个人来参加;此时,剧场里的房子被“肢解”,夏满天遭到重大打击,信念崩塌,他脑子里的高雅音乐与现实相比之下,是那么曲高和寡、无人问津。另一个有意味的细节是,夏满天身上常常放不下一串钥匙,据莫桑晚说,这一大串钥匙里,只有一把家里的钥匙管用,其他的那些钥匙,都是以前他工作过的单位的钥匙。这个形象展示,让人忍俊不禁,但更为重要的是,当一个人手握钥匙的时候,他其实是以“主人”的身份面对身边的环境,“客人”是不需要钥匙的,夏满天正是有着极为深重的“主人”情结,才对那串钥匙念念不忘、难以割舍。

而与此同时,《家客》展示的另外两块拼图,却显现另外的知识分子形象:

一则是,马时途被时代耽误了前程,于是牢骚满腹,但莫桑晚说出了极为重要的一句话:时代也是由人构成的。这句话,其实是深沉的反思。面对时代的风潮,人们心中充满愤懑,常常把一切都归咎于他人、归咎于时代,撇清自己的责任,但剧作家喻荣军却不止一次在其作品里显现这种反思,借作品批判与反思人生之态。

二则是,在另一段人生里,夏满天不再是曲高和寡的知识分子,他退休之后,忘情而投入地唱起了《小苹果》,跳起了《爱情买卖》,在公园里成了红人,而莫桑晚,却精明厉害、不依不饶了起来—一对世俗性极强的退休老人形象、一种被有“主人翁精神”的莫桑晚批判的人物形象,则就出现了。因此,《家客》展示的正是当下知识分子的多重面貌,在这些面貌展示中,强调的是知识分子应有的理想形象:对世界、国家、社会、民族的主人翁精神。

另一重密码

《家客》探讨了当代知识分子的处境,这是我想表达的内容之一。我想表达的另一部分内容,在于三种拼图的起点:1976年。

1976年,是马时途、莫桑晚、夏满天命运交汇的起点。剧中,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这一年,周恩来去世,发生“天安门事件”,毛泽东去世,“文革”结束。这一年,整个中国地动山摇,也是一代人命运在地动山摇。

舞台上那古老破旧又颇有贵族气度的老洋房,是政府分配给马时途一家的;莫桑晚因为出身,被下放到安徽农村,差一点在那里埋没一辈子(剧中侧面谈到一位下乡期间被强奸的女知青,从此在农村度过一生),又因为马时途的追求和出身而回到城市;其后参加高考改变命运—社会的风潮动荡,带来了这一代人的命运翻覆,在颠来倒去的“地震”里,人们的命运不能全然由自己控制。

改变人们命运的,是历史上、人心里的大地震。这是1976年的另一重密码。

形象与喻意

《家客》的舞台主体形象,是一个花园洋房,花园洋房是老旧破败的,洋房的庭院有石桌石凳、日常用具,一切都以写实的场面为基础。连上舞台左右侧幕(乐队小哥的上下场),上下场门有五个。仅从舞台形象上判断,这像是一个写实主义的戏剧,而从主体的文本来看,也是写实为主。但是,另一方面,当剧场风格写实的时候,往往又会有非写实的元素进入,如摇滚小哥、乐队、解构的家园、拼图般的时空、真真假假“瞎想想”的错乱世界……这样一来,虚实就不清晰了。这个主体形象,是为不足。

《家客》的服装形象,让夏满天与马时途两人色彩混搭,他们的上衣和裤子,分别与对方的服装配套,似乎两人的身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能够相互转换;而他们俩服装上的条纹,在特殊处理之下,恰如“伤痕”,同时,莫桑晚的服装针脚,也自成体系,又与夏满天的羊毛衫针脚统—三个主演身上的服装,成为一套系统,相互暗示、相互转化、相互支撑。

乐队的三位演员,分别是大提琴、吉他、手风琴,奇怪的混搭感,如果不太和谐、有些奇怪的莫、夏、马三人,而两男一女的乐队配备,与剧中三人性别一致,是为三人关系的相互暗示。同样值得注意的是,剧中,马时途要求夏满天教他唱的那首《田纳西华尔兹》,其实暗藏着一个“三角恋”的故事,一个女孩爱上了另一个男孩,于是请闺蜜帮忙,结果自己深爱的男孩被闺蜜抢走,于是内心苦闷、惆怅痛苦。这样的“三角恋”以及对失去爱情的情绪的品咂,与莫、夏、马三人的苦涩情境,是完全一致的。

再有喻意,则就是三位主人公的名字,莫桑晚、夏满天,除了化用古诗之外,也埋藏着两人命运、性格的色彩。莫桑晚,是莫道桑榆晚—悲凉怅惋,变成了人物形象具备的诗意;夏满天,化用霞满天,一面是浪漫,另一面,似乎也注定了夏满天的结局;而马时途,则有老马识途、暮年回家的喻意。

可要说《家客》最精彩深刻的地方,当属文本中就有的对知识分子主人翁精神的呼唤,以及对当代知识分子的反思;但是,“家客”之境,不仅仅只有知识分子,“好一座高楼,谁是主人谁是客”,在这个世界里,谁又不是客居他乡的人呢?谁又能够撇清自己不做主人翁的责任呢?

可是,一旦这反思只指向知识分子,似乎又冲淡了《家客》本可牵动更深广的情怀、提出更深刻思索的意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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