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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放逐的孤独者

2018-05-14陈元信

中国民族博览 2018年12期
关键词:过客鲁迅

陈元信

【摘要】《过客》里那个黑衣人倔强、黑须、乱发的样子,令人无法不注意到其与鲁迅外形的高度相似。这个疲惫干涸的过客,需要经由老者和女孩的转译才能呈现出自己的思维特征和情绪状态,从他对于老者劝告的拒绝和对于女孩好意的诅咒中,一个去意已决、完全放逐自我的孤独者形象逐渐清晰起来。与此同时,鲁迅思想里的“过客”意识也浮现了出来。作为曾奋发于“五四”的知识者,鲁迅在20世纪20年代中期前后所写的大部分文字,泛着跌落和受伤的隐约淤色,并常伴有困惑和彷徨。在疑忌的顶点,他选择的“我只得走”,但这不是一往无前的冲锋姿态,而是“還是走好罢”的“过客”意识。本文通过挖掘“过客”意识,来完成其与同时期困顿的鲁迅之精神同构。

【关键词】鲁迅;过客;孤独者

【中图分类号】J210.9 【文献标识码】A

《过客》是鲁迅散文诗集《野草》里有着特殊文体的一篇,它是一场简洁的话剧,场景、人物、对话都非常精练。其中集中体现了面对着未知的甚至可能是“坟”的前路,过客也不在踟蹰中放弃行动的自主力,这大概是对于鲁迅自身的“立人”主张最深刻的表达。在黄昏下的荒野,过客的出场以踽踽独行为始,再以另一个方向的远去为终。一路都在流失体内鲜血的过客,经历了背叛的诱惑和爱与感激的牵绊。前方的道路迷茫而不可寻,但他仍然只是在竭力做着绝望的抗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过客的形象就是鲁迅本身的精神写照。

一、献身与背叛

在涣漫而无穷的道路上,《过客》中老人,是过客必然会遇到的一类人,老人们所驻扎下来的据点,提供了过客行走的另一种选择——放弃。他们皆以一种“过来者”的姿态先对前方未知的道路进行拒绝,再对执着于道路的人们加以劝慰。曾经,“前面的声音”也叫过他,他也拥有过反抗乃至献身的热血,但是在目睹了“太阳下去时候出现的东西”之后,他们这些曾经的献身者,将现实与希望意化为“坟”。老人的提醒是善意的,那个在天黑之前躲进去就能安宁的土屋的确能护他一时,但过客以本能呼应了那个在前面呼唤的声音。

在完成《过客》的一年前,鲁迅刊出了小说《在酒楼上》。绕道访乡的“我”在酒楼偶遇老同窗吕纬甫。曾经拔城隍庙神像胡子的吕纬甫,如今早已洗去了当初的敏捷精悍,成为了行动迂缓的教“子曰诗云”的先生。他沉痛自嘲,像蜂子或者蝇子似的,兜了一圈竟又回到原点,好像是在说老者过往的人生选择。老者几乎永远地停驻在了那个给予他恐怖和失望的瓦砾、丛葬与枯树根的所在了。

老者似乎也来自于过客来的东边,他也许是一个旧时代的叛徒,同时也是新时代的“零余者”,他被夹在了理想和行动的缝隙中。可见对于过客,鲁迅仍旧投射了“立人”的愿望。尽管他还是一个不成熟的战士,但那样一种“我只得走”的坚持,就已经做出了不同于老者的选择,也诠释了其不愿避害求安的勇者姿态。

二、爱与负累的纠缠

过客孤独地行走,被划伤的肌肤和不断失血的病体,需要善意的关怀,但是他警惕的是温暖只会阻碍他的前行,关爱甚至也会成为负担。他拒绝了小女孩给予他的布施,甚至祝愿她的灭亡,就像兀鹰愿意看见死尸一般。与老者的经验主义不同,女孩象征着一种美好纯善的自然正义,但它可能造成勇气的丧失和耽溺。“你这布片太好,可是太小了一点”,爱虽然宝贵,常常鼓舞着人,在黑暗的路上一鼓作气走一段,却也让人再而衰、三而竭,而且偷偷地储存着未来反戈一击将带来的巨大伤害。微妙的不满和意外的伤害,反而会使人心有所托,重拾决绝和勇气。“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对于此刻的过客而言,昂扬的复仇火焰才能点燃他战斗的意志。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工人绥惠略夫,也曾相信光明和爱,却在梦醒了之后无路可走。他质疑黄金世界,最终将枪口对准人群,实行了对社会彻底的报复。“孤独者”魏连殳用最冷的恶意来摆布所有人,甚至那些他曾经认为肩负着人性和社会希望的孩子们,在他眼中也成为了丑陋的庸众灵魂的缩小版。对于爱的失望最终凝聚成了过客对爱的警惕眼光,接受了关爱,就等于负重前行,而他要在爱之外,贯彻全面的自由意志。他还手帕给施与他爱的女孩。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他不忍心将这一小片爱抛弃在坟地里,而要挂在野花上。这表示,爱的负累仍旧紧紧缠绕着他的心灵,他无法真正掩盖住自己的阿克琉斯之踵,成为一个刀枪不入的钢铁之躯。

三、盗火者的血迹

过客的黑衣、黑须、黑发的形象,其实在整部阴暗蒙灰气氛的《野草》里反复出现,这一直被认为高度契合鲁迅自己的精神形象。因此,在鲁迅的文学虚构之外,大量的有针对性地刻画自己心绪的杂文应该被纳入进来,当做对于过客的认识材料。

在行走反抗的道路上,过客大量失血,正如口袋花掉了钱就要往里再挣,奴隶工厂死了奴隶就要补充奴隶人口,要在社会里生存,过客也需要喝些血来补充体力。但是现代个人平等自由的生命观,不允许他去喝血“吃人”,因此他不断以水来稀释血管的需要,这是变相的自我牺牲。李欧梵在《铁屋中的呐喊》里说:“普罗米修斯式是鲁迅最喜爱的牺牲者形象。”因而他战斗的一生更可以看作是普罗米修斯式的悲剧。盗火的普罗米修斯冒诸神之大不韪为人类带去福祉,却在高加索的山崖上被人们逐渐遗忘。正如鲁迅在1926年底所诉说的困境,“连饮过我的血的人,也来嘲笑我的瘦弱了。”这愤怒正是1925年的这位黄昏中过客的痛苦的延续和发展。

这个过客在奔劳中受伤,血不断被稀释,这里不再体现盗火者的悲壮,而是极为痛苦的、以消耗自己为代价的坚守。道路求索中的艰巨考验,促使着他在行走中同时咀嚼着怀疑的苦涩。作为一个进化过程中的“历史的中间物”,他的前方似乎是“坟”——牺牲,这种牺牲的价值在于兑换未来的“进化”希望吗?

四、希望的路和绝望的反抗

在文章的末尾处,过客与孩翁作别罢,便又踏上那条无尽的路。过客的坚守是极其犹疑和挣扎的,因为他永远无法预知路的尽头究竟是什么。过客是鲁迅心中的孤独者,作为探索者,他早已回首无路,只得不断往前,他已顾及不得身后是否有紧跟而来的“嗜血者”。但是孤单决绝之外,过客肯定不止这一种情绪,他承载着更为沉重的历史意识。

在鲁迅的许多小说中,都有一个知识者“我”,而最后“我”的归宿是“行走”。在旧日同窗吕纬甫陷落、魏连殳抗战而死、闰土变得麻木卑微、祥林嫂发出关于地狱和灵魂的诘问后,“我”总是要离开,走在风里雨里和无人相随的道路上。这些路,有的充满希望;另一些则是被痛苦包裹的绝望之路;而更有些可有可无、似路非路的路,才是最漫长且永无止境的。他将在怀疑与被怀疑的煎熬中或是前行,或是踱步。“即使前面是深渊,荆棘,狭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负责。”在鲁迅的心里,“路”意味着希望的“有”和“无”,而这种“有”和“无”之间的关系十分奇特:追根究底,“无”才是实有的,而“有”反倒是虚幻的。也就是说,对绝望的反抗才有可能会带来希望。鲁迅永远不寄望于某个凝定的答案,他总走在无休止质疑的道路上观察变化着的现实,搜集变动着的答案。所以那旷野里的“过客”,为“永远探索”的声音所召唤,永远“走”在“路”上。

五、结语

鲁迅写作的情感视角是很值得注意的。在他大部分的文本中,这双鲁迅的眼睛具有深刻的洞察力量,他自己高于文本中的一切人和事物。可是《过客》里,鲁迅和三个人物(过客、老者、女孩)是平行的。从时空的意义上衡量,鲁迅就是他们的三位一体。过客不知其所来、不知其所终,他疲惫、受伤、希望得到爱的馈赠与血的滋补。却又在《娜拉走后怎样》中不断警醒自己:“为了这希望,要使人练敏了感觉来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苦痛,叫起灵魂来目睹自己的腐烂的尸骸。”

在进化的逻辑上,适者生存的是强人意志,但无论如何,一切存在都是天地间暂时的过客。鲁迅通过“过客”的选择为我们昭示了这样的一种精神的坚守, “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无论多么孤独无助,他从始至终都以笔为器,挣扎着去创造生命的意义。过客这个“我只得走”的坚定而悲凉的无意识,在精神内涵上成全了鲁迅对这个角色的创造。过客在困顿中的行走由被咒诅的宿命、盲目的自舐,转变为自觉的精神召唤,并被赋予“中间物”的历史价值,最终具有了探路者的意义。

参考文献:

[1]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3]张闳.黑暗中的声音——鲁迅《野草》的诗学与精神密码[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7.

[4]朱崇科.执著与暧昧:《过客》重读[J].鲁迅研究月刊,2012(7):3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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