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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镯子

2018-05-14廖小琴

东方少年·阅读与作文 2018年1期
关键词:镯子外婆家外公

廖小琴

01

我和妈妈的话越来越少,和外婆的话却越来越多。

每个周末,我都会在电话里叽叽喳喳告诉外婆:班上转来了新同学;我学会了轮滑;我和同桌吵架了;邻家的猫下崽啦……外婆则会告诉我:淡香河的水位下降了;院里的梨花开了;镇上举行了歌舞比赛;她又做了绿豆酥……

“你怎么那么多话?”每次,我和外婆的电话一超过5 分钟,妈妈就会蹙紧眉头,在一旁不满地嘀咕。

“你和她怎么就那么多话呀?”而一旦超过10 分钟,她就会提高音量,表现出极度不耐烦。

妈妈和外婆几乎无话可说。有几次,外婆找妈妈问事,妈妈只是以“嗯”“啊”“是”作答,好像自己的回答一旦超过俩字就会要了她的命。外婆呢,也很绝,若是爸爸接的电话,她还会闲闲地和他聊上一会儿,如果是妈妈接的,直接就吼:“鱼果呢?我找她!”

尽管如此,外婆偶尔也会忍不住问:“你妈最近怎么样?胃病没犯吧?又熬夜了吗?她做的粥还是那么难吃吗?”“你妈呀,和你不一样,喜欢吃咸的。”“你妈呀,中午非要小睡会儿,否则一到下午准请周公。”

可是,妈妈却很少说:“你外婆呀……”

她极少提外婆,即使绕不过去了,也只是用“她”来代替。

我有时充当梁山好汉,责问她:“您就不能对外婆好点吗?”没想到,她马上来气了,还我一句:“你知道什么?!”

我当然不知道什么,可我一旦流露出想知道点“什么”时,她又不肯继续说下去。

她每次到奶奶家,都会忙不迭地帮忙洗碗、洗菜、拖地,甚至幫他们洗衣、擦鞋,和他们聊天、八卦,而且每次都兴致勃勃的;和朋友在一起,她则更疯,兴致更高,有时还会很孩子气地鼓掌、大笑。感觉她在别人面前就像暖人的手套,一遇见外婆就变成了冷冰冰的冰袋。

02

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我决定去外婆家。“不行!”妈妈一如既往地强烈反对。

外婆说,淡香镇的夏天就像熟透的甜杏,一掐就能渗出水,漫出甜滋滋的味儿;她还说,淡香河的夏天会走过摇橹的渔船,会游过悠闲自在的白鹅,而她院里的梨也会熟透,黄澄澄的,看一眼就能馋出口水……

总之,在外婆的描述中,我见到的淡香镇充其量只算一只冬眠的熊,我还没见识过这只熊如何在春天撒欢,在夏天闹腾呢;而我见着的她,也只是裹在厚厚棉袄里的老太婆,还没见过她穿着其他衣服时的好看呢。

“您怎么就不让我去外婆家呢?”我生气地质问妈妈。

“你知道什么?!”

瞧瞧,又来了!是的,我什么也不知道,可我知道自个儿就是想要在暑假去外婆家。我死缠硬磨加威胁,再怂恿老爸帮着助威加油,妈妈最后总算松了口。

夏日的淡香镇果然不似冬日的一派颓废,高大的香樟一棵接着一棵,华丽丽地擎着绿伞,青石板少了寒冬时的寂寥,铺陈着阳光裁剪的一枚枚细叶。距离外婆家不过10 米远的淡香河里果然有渔船、白鹅,空气里渗着树木和花草糅合的芬芳,而院里的梨果馋得我直吞口水。还有,外婆做的冰糖莲子羹和冰炖雪梨好美味。

“外婆真厉害!”每次,我喝着外婆的羹汤,都会欢喜地咂吧着嘴大呼小叫。

“你外公喜欢喝这些,别看你妈体寒,每年春秋却都肺燥,喝这些最管用了。”外婆和我唠叨。

外婆养着一只叫“皮蛋”的猫和一只叫“土豆”的狗。除了妈妈,她没有别的子女,一个人住着偌大的院,平时只靠外公留下的药铺租金过活。那药铺由外婆的一位侄儿经营着。

“本来呢,你外公想让你妈子承父业,谁知她想去省城上大学,想去外面干大事。幸好她没做医生,就她那张臭脸,还不把病人全赶跑啊?只可惜你外公一肚子医经,只好带进棺材啦。”

“她真不想学医?”我有些奇怪,要知道妈妈的书架上可放了不少药书,比如《中草药图鉴》《中草药1000 种》《中草药的妙用》之类的。

“买这么多药书干什么?”一次,爸爸问她。

“看着玩。”她轻描淡写地说。

“谁都不知她怎么想的,反正死活不肯学医,你外公气得半死,后来还是我说服他,让他顺了你妈妈的意。再说,你妈妈的确画得好,从小啊,就喜欢在纸上涂啊抹的,连她的美术老师也常在我面前夸她呢。”外婆坐在高大的梨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着。

如果外婆有别的子女就好了。有时,望着寂寞的外婆,我总会情不自禁地这样想。

“其实,也怀过两胎,结果在肚里就夭折了。”外婆说。

03

我到外婆家的第五天,妈妈的电话追了过来,先是说准备给我报一个夏令营,后来又说要送我去学古筝,最后干脆借口说要到邻县采风,来了淡香镇。

“啧啧,怕我将你带坏呢。”外婆撇着嘴,却又给汗涔涔赶来的妈妈蒸了贝母雪梨。妈妈喝了汤,没吃梨。我怕外婆伤心,偷偷将梨消灭得一干二净。

“她一回来,这院里的温度都直线下降了。”我对外婆说。

妈妈待了两天,扛不住了,郑重其事地将我叫了过去。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她问我。

“我就奇怪了,您怎么就不喜欢我和外婆在一起?”

“她不是你外婆。”

“我知道,她不是您亲妈,也不是我亲外婆,可我就喜欢和她在一起!”

“你知道什么?!”她又生气了。

“我不知道什么,所以您告诉我呀。”

我也生气了。

她咬了咬嘴唇,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亲外婆还没去世前,她就和你外公好上了。”

我蒙了。

外婆大概也知道了妈妈的来意。这天晚上,她让我喝了一碗清新可口的绿豆汤后,去了卧室,出来时手上捧着一个精致的小黑匣。

“这老物件啊,本来是为你妈留着,想给她当陪奁的。”外婆说着,从匣里拿出一个木镯子。

木镯子粗朴厚重,光泽介于紫色和深红之间,黑筋细而可见,木纹缥缈虚幻,仿若陶瓷釉色下的散彩,而镶着的镂空银饰处则有一凤一凰相对而翔。

“这是什么镯?”我好奇地問。

“你猜猜。”外婆笑着,将手镯轻轻套在我腕上。

“猜不出。”我见过樟木镯、黄梨镯、红木镯,可这个镯子摸上去手感细腻,贴近皮肤处温润如玉,更特别的是有一股浅浅淡淡的暗香,不仅弥散在鼻息发间,甚至还渗入心里,清凉又安静。

“别说是你,很多人都猜不出!你亲外婆第一次拿给我瞧时,我也没猜出呢。”

“这是亲外婆的?”

“当然是她的啦,这木镯子还是当年你曾外公为了向你曾外婆求婚,重金托人寻来檀香中的极品老山香,又用了大半年时间亲手慢慢做成的。后来,你曾外婆就拿给了你外公,你外公又将它作为定情物,送给了你亲外婆。你亲外婆呢,啧啧,那是个人精呀,又用它骗了我。”

“骗了您?”

“对啊,我和她从小就玩在一块儿,好得比亲姐妹还亲。后来,她嫁了人,生了你妈,好事没想着我,一生病才惦记起我这个人……也许是知道自己不行了吧,她死活要将这镯子送我,还说你外公人好,她摆明是给我下套啊……”

“下什么套?”我没听明白。

“她呀,有一天把我叫去后,就死乞白赖地把这个镯子往我手上套,一开始我还以为她感谢我照料她那么久,没想到她居然让我试着和你外公交往,还说你外公人不错,夸他细心、体贴。你外公那人呀,医术的确不错,却少言少语,人也方正得紧,和他在一起很乏味的呢。可是,你亲外婆再三恳求,还说她不放心将他们父女托给别人。啧啧,她分明是坑我呀……唉,不过,你外公没什么花花肠子,和他在一起很踏实。你妈妈呢,从小体弱,你亲外婆一死,她整日整夜哭个不停……后来,我心一软,就嫁了你外公。如果不是怕你妈被别的后娘不待见,如果你亲外婆不生拉活拽地将这镯子给我套上,啧啧,我肯定会嫁给一个比你外公更帅、更好看的男人呢!”

“那个镯子不是妈妈刚一离开,爸爸就送您的吗?”妈妈端着精致细白的茶杯,站在门口轻轻问道。

外婆没听见,仍轻轻摩挲着我手上的木镯子。

妈妈走到暖水壶旁,想要倒水。可是,她弯下腰,好一会儿都没有将水壶拎起。“大晚上的还喝什么茶?这么大的人了,还不懂得照顾自个儿!我去给你端一碗绿豆汤吧。”外婆看见了,撇撇嘴,不满地说道。

然后,起身去了厨房。

妈妈抬起头,久久地望着外婆佝偻的身影和满头的白发……第二天,她什么也没说,一个人默默地回了城。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对我说过那句“你知道什么”。

(摘自《少年文艺(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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