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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 姐

2018-05-07马玉珍

雪莲 2018年3期

马玉珍

我们青海这边回族人家新媳妇娶进门,丈夫的弟妹就称呼她为新姐。新姐这个词,听上去是一个多么水灵可人的词啊,透着水果挂在枝头的鲜润,花儿别在發间的曼妙,是十七八岁小媳妇才可以担当的。

可是这个称谓从一个回家少女做了新嫁娘的那天起,一直会被丈夫的弟妹们喊叫着送进坟墓里。我七十岁的奶奶临去世时,她的小姑子我的小姑奶奶就在奶奶身边一迭声地哭喊,新姐,新姐……过了多年,这个场景我不曾遗忘,或是给了我关于生命的命运的某种启迪。

多年后在我哥家,我和新姐对坐在沙发上喧慌。开春了,下午的天气变长,今天又是星期天,坐会儿不耽误事。我俩就这样啜着茶水,不紧不慢地扯前扯后。

这样的日子也不是常有的,新姐在学校当炊事员,上两星期班休息三天半,我正常班休息,碰巧都休息的日子彼此还有许多事有处理,这样的清闲时刻并不多。比如现在,这样的悠闲时光,就显出它的珍贵来。

太阳倾斜了去,绺绺光线斜溜进窗子里,窗前一片明媚。窗台沿上几盆花被新姐换土重新栽过了,剪了老枝,都是嫩绿的枝芽,盆里的土黑黝黝的,湿润蓬松,透出一股子蓬勃再生的欲望。

我哥是公路段司机,今年运气好,分在了自己地方上,往年大多在别的县儿,很长时间回不了家。看他不在屋里,问新姐。新姐说一早路段班长打电话,路上有塌方,叫去了。

他们有两个女儿,正在上大学,前一月学校开学俩人一前一后走了,家里就安静了下来。

哥嫂去年搬的新家,原先住着家属院的三间平瓦房,因为棚户区改造项目被拆迁,补偿款还可以,买下了这套两室两厅的楼房。本来家里是有些积蓄的,买房补贴了一部分,又因是二手房,又重新粉刷拾缀了一下,置办了一些必需的家什,家底一下子掏空了不说,还举了几万的债。日子一下子就拮据起来。

在沙发上的新姐耷拉着双肩,嘴角撇着,霜打了般蔫蔫的,一副力不从心的样子。我知道她一向气血不足,常年喝熬煮的红枣水。刚才一踏进屋,便闻到加了红糖的甜腥腥的红枣水味儿。

新姐这边也是开学一个月,基本寒假休息了两个月,这会一上班,就有点吃不消。她吐着苦水,说早上六点就得骑自行车出发,十几分钟才能赶到学校,都是上坡,蹬得双腿酸困酸困的。一直忙到下午两点,休息两小时,四点钟又得回学校,到下班就七点钟了,一天磨缠的真是累呀!

我心底里不由生出几分怜悯痛惜。停顿的片刻,借着窗外漫进来的光芒,细瞅新姐。新姐原本娇好的容颜在时日的消磨下,一张白皙紧致的脸松驰了不说,深深浅浅的绉子在额头在眉梢已具备了一定的规模。

什么时候新姐成了这幅模样?大概有很久没有这样仔细地审视过她了,真有点让人讶然。心里不由嗟哦,时间这个不哼不哈的隐士一点点把人的鲜活气磨损的,宛若花儿逢了寒秋一日日枯萎了去。

新姐今年五十岁,掐指算算她进我们家也有三十年了。当初几年没生养,后来有了两女儿。她诉着苦,坦言说实话老了,今年实在干不动了,在灶上我是岁数顶大的,她自嘲地嘿嘿笑了两声。我也跟着呵呵,实情就是这样,都很无奈。

半天,新姐叹一口气,又提起一句老话:如果苏儿今年毕业能考上工作,我就不去学校了,在家里好好缓缓。这个愿望是这样的迫切。我点着头,应和着她,安慰说苏儿有了工作,你就不用紧赶慢跑的。苏儿是新姐的大女儿,今年大四,六月份毕业。

新姐这话已在人前复述过多次,不光对我说过几遍,也对我妹讲过,当然应该对她娘家的姐妹也这样叙述过。这是多么殷切的希望啊!因为两个女儿要上学,两人的学费生活费加起来开支不菲,新姐不得不在学校食堂干,尽可能的替家里出一份力。像她这个岁数的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亦很少有人出去下苦做活了,生养早的大多当奶奶了,带带孙子,四处转转,不用起早贪黑的。

话说回来在前几年,她还没叫过累,看着挺能对付的样子。可是学校为了省事便于管理,一年前把食堂承包给了个体老板。私人老板一到位实行一个萝卜一个坑,工作得要带着风干,不然,就得落在别人的身后,显出你来。

那多难为情!新姐摇摇头说。新姐的性子又是一个不甘落后于别人的人,所以每晚上回家来,瘫在沙发上久久地起不了身。腰酸背痛的,要歇缓好一会儿,才能缓过劲来。好在我哥哥自己能弄饭,不等新姐下班回家,简单地下碗面把晚饭解决了。

如果心情好,看新姐一脸疲劳地进门,我哥会殷勤地沏杯水递到新姐手上,说句甜话,老阿奶辛苦了。心头还热一下,这是新姐的原话。当然,我知道哥哥的为人,他是个喜欢喝二两的人,有时候不到半夜,是看不到他人影的。次数多了,隔三差五的,拌嘴是常有的。新姐对此很是抵触,作为穆斯林,新姐又是个教门人,但遇上哥哥这样一个丈夫,实在拿他没辙。只能用一个女人的包容打发着时间,等待丈夫醒悟的一天。我有时好心规劝哥两句,他也不分辨,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当回事。

我哥是个养路工,没人请没人求的,都是几个要好哥们轮着掏钱喝,这喝酒次数一上去,开支就大了。像他们这个家庭,尤其每月要给两个孩子打生活费,这断断是要供济上的,不敢耽误,新姐就不得不捏紧钱。为此,我哥要是不能按时回家,她的心就是悬着的,如果恰好我哥揣走了他的工资卡,那新姐更是夜不能寐了。这种心情我是很理解的。钱去得容易来得难,这谁也清楚,毕竟是工薪家庭,每月是有数的。

哎,生活总是有这般那般的难,如意的有几人啊!思谋一下日子就是这样一路磕磕绊绊过来的。忖度一下自己生活中的艰涩,虽然生活上我比新姐优渥,但不得济的苦衷也是有的,大概这就是一家有一家的难吧。

我姑嫂俩憧憬着苏儿考上工作的那一天,家里所面临的窘迫促狭就会得以缓解,到那时候新姐该长长地舒口气了。我一再添着好言,讲苏儿在大学这四年一直担任班长,并争取到了好几次奖学金,多优秀的一个孩子,毕业考工作应该没啥问题。

新姐一直苦苦在等这一天的到来,我相信离这一天不远了。

看得出来这新学期开学的一个月,新姐可是没少下苦。今年开学我是第一次登她家门,我敲门,新姐开的门。猛一见吓我一跳,人单单瘦了一圈,眼窝也陷了下去,下巴尖尖的,脸也白苍苍的。我问病了?没有呗,新姐笑着回话。

那咋瘦成这个样子了?我质疑。新姐解释,吃着好着呢,和大伙并着吃,可能吃了,就是不长肉。末了补一句,也许今年活太重了。我早听闻她们食堂有几位炊事员受不了苦差打了退堂鼓,新姐却从没讲过不干的话。也许家里的情景,她不得不坚持着。

新姐下苦干活也有十多年了,在很早以前,自从两女儿上小学后,新姐就没闲过,总是找零活干。

在学校还没成立食堂的时候,她在街上做清洁工,那也是早出晚归,辛苦的很。那时候我哥远在别的县上班,一切家务活都是新姐的。清洁工好的一点是中午晚上按时下班,能准时给孩子们开饭。如今两个孩子考走了,她总算一头清闲了,不用赶着给孩子们弄饭了。

清洁工的工作新姐干了七八年,从那时候起她就没有胖过,她个子高,一直瘦长瘦长的。而且一到斋月,不管是炎炎夏日还是隆冬时节,她都会一天不落的封斋,这点我自叹不如,为此而敬佩她。后来两个孩子升入高中,因亲戚的帮忙有机会去学校食堂,她就去了,中午饭娘仨个在食堂吃,省了事。再说在房子里总归是好一点,单是身上干净了不说,且不再受那风吹日晒。兴许当初学校管理不像现在这样丝丝入扣,她身上还长了点肉,皮肤也缓了过来,增了些中年女人的风韵。

可是最近一年来,她不光是瘦,还老相了许多,腰身也伛了,不像初嫁过来那几年般挺拔了。抬头间额头上皱纹细密密的,一头黑发不但没了光泽,几根白发明晃晃掺杂在其间。说到头发,我说我给拔了吧,太显气了。新姐连说拔不及,拔了过两天又长上来了,越拔越长,算了,拔啥俩。

说话间,她伸手把几根露在白帽外黑白夹杂的头发捋成一绺,撮进帽子里,又把帽子往下拽了拽,不让它们出来显摆。看来新姐已坦然接受了走向衰老的这一过程。我低头啜茶的工夫心里不由哀叹一声,伤感似一缕轻风掠过心间。

新姐搁在膝盖上的一双手骨节粗大青筋浮现,左手中指指甲盖只有半拉,那是几月前灶上切菜时叫菜刀划拉掉的,指甲斜着长,有点不中看。回想一下新姐剛娶进门时,一双手可是白白嫩嫩很细腻的,手指细长圆润,指甲包了海纳。婚礼上给亲戚让包子时,一双纤纤玉手端着白瓷碟可是很出彩的。引得几个亲戚阿娘赞叹不已。回想起这些,捏摸着自己业已粗糙丑陋的一双手,不是为谁,而是为每个如花的女子终究有这一天,而隐隐的心痛。

新姐是八十年代的高中毕业生,高考三年,没能考上,后来在村子里做代课教师。一年后订亲过门,不得已放弃了那份工作。没过十年,有政策当年和她一同代课的教师转了正,她听闻一度很是黯然,心情郁悒了好多天。

记得那时我还没出阁,新姐让我在她陪嫁的皮箱里找一样东西。皮箱搁在大衣柜顶上,她那时怀孕挺着大肚子不方便,就使唤我。我踩着椅子上去,递给她东西后,睃到皮箱底层有几张红边黄瓤的奖状。我好奇地翻了一下,上面赫然写着新姐的名字,三好生优秀生等,加起来好多张呢。

我溜了一眼,手快速地翻了翻,合上皮箱旋即跳下椅子。当年,我家说亲时,就听媒人提起,说这丫头学习很好,考了三年,没考上的话。话语里很替她惋惜。

有一次我俩闲聊,她提起当初是如何希望考上大学而坚持复读了两年的,结果还是没有如愿,讲到动情处,手帕捏着眼窝,叹息声悠悠。并讲最初几年一做梦就爱梦到考学的事,多回从梦中抽噎醒来。我心里明白,过了这么多年这个心愿还在她的心上,成了夙愿一桩。她不能释怀的是当年她学习可是很刻苦的,成绩也是很好,老师同学都看好她,然而结局是,每次就差那么几分。

每个人总是有梦想的,有的人实现了,有的人却永远在追寻的路上。在时间的更迭中,新姐将这个梦延续在了她两个女儿身上。

有了两个女儿后,她总是强调一点,今后不管多难多累,不能让两个孩子走她的路,一定要让她们考上大学。后来苏儿考取了一本,从没见新姐那么开心过,脚步轻逸,透着说不尽的喜悦。过了两年,小女儿考取了师范学校,新姐很是欣慰,她的心愿了了,我知道,她的心落下了,她做了很长很久的梦圆了。在庆贺的日子,她的双眸很明亮,灿灿的像大晚上的星星;嘴角向上弯起,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多年来,新姐精心照顾着两个女儿,包揽了全部的家务活,让俩孩子一门心思的学习。只要学习好,就是对她付出最好的回报。十多年天气总算捱了出来,攀台阶般一阶阶爬上去了,两个孩子终于走进了高等学府的门槛。心愿总算是实现了。不过不像她那会,毕业就能分工作,如今毕业后面临的事还多,新姐的心还是没有放下,还是悬着的。但我了解两位侄女,是懂事的,不会让她们含辛茹苦的母亲失望的。

新姐是个好母亲,对我俩姐妹来说,也是个称职的好新姐。她性子好,心底善良,自从母亲走了后,她就义不容辞成了我姐妹俩的娘家人。多年来,有什么委屈有多少难过,都爱跟她说一说倒一倒;遇上难肠了,在她的庇护下住几天娘家,在她的劝抚下,过日子的兴头火苗般又重新燃起。

想想,自从新姐嫁进我们这个家近三十年,中间多少事啊!我们兄妹四人,哥是长子,新姐进门六七年里相继打发了我和妹妹两个小姑,又迎娶了我弟媳,来年让他们小俩口搬出去另过。虽然有公婆主着事,但她作为一个长媳总是默默地操心着一切,打点着一切,没有怨言地一直和我父母亲住着。

岁月静好的日子过了十多年,我母亲殁了,次年我父亲续了弦,继母带过来一个十多岁的女儿,在一个庄廓院一个屋檐下一同住了五六年。

没多少瓜葛的人住在一起,这中间多少曲曲折折的窝心事啊,新姐总是顾全着面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让日子一如母亲在一般,平静安祥地过着。在外人眼前至少如此,没留下啥话柄,容忍着父亲自己发话回了老家。如今逢年过节一家人团聚,红红火火的,如果不是新姐的容忍大度,恐怕这份亲情早露水般散了,彼此心灵上的失落,都不会好过的。

是啊,每天的日子是实打实的,多少事成了往事,不由让人唏嘘。提起往事来,那真是给个三天三晚都讲不完,宛若一根线连着一个线团,越扯越能带出许多琐碎来。

闲谈中,不由钻进了已往的日子里。

茶淡了,姑嫂俩的话渐渐稀了。窗外的阳光弱了,几缕光芒洒在花丛间,光点跳跃着,一点点跳没了,花们便没了那份妖娆,暗淡了许多,没了那份勃勃的春色。

我在顾盼间忖度,这就是光阴,好似女人的年华精力,在如水的岁月里,一点点被家庭、孩子,工作湮没了,曾鲜亮无比的青春韶华被岁月的河涤淘而暗淡而失去光亮。

手机在叫,是性格开朗的苏儿要和我们视频聊天,我们一家人建了一个群,这时腼腆的小侄女也上线了。新姐一直用的是一部旧手机,没换智能手机,因为家里的实情,总是将就着。好在今天我在她们家,有我的OPPO手机,娘仨个可好好视频下,解一下思念之情。清晰的屏面上新姐两个新荷般的女儿朝气蓬勃,脸上头上戴了许多饰物出来,奇形怪状着,不知下载的嘛新玩意儿,招我们姑嫂一通亲昵的数落。

新姐将手机举到眼前仔细端详着,眼里是满满的关切。娘几个你一句我一句拉扯着家长里短。说笑间,俩女儿对新姐撒娇,新姐就呵呵地笑骂,这俩个瓜丫头。这时的她坐起了身,脸舒展开了,来了精气神。两个丫头也兴奋,毕竟母亲姑姑在一起,几个女子唠起来带劲。

拉呱了会,苏儿兴冲冲地报喜,说她这学期又获得了学校的奖学金,她郑重宣布要用这笔钱给阿妈买部手机。稍稍地喜悦过后新姐连忙劝阻,一个劲劝阻苏儿不要买了,买啥的手机,顶一个月的生活费哩,家里钱这么紧张!

苏儿大概知道会受到阻拦,早来了个先斩后奏,告之她母亲已经从网上订了,叫等着收货,差不多这两天到。

新姐悻悻地有点不甘心,摆弄着旧手机,说我这手机还能用,能接能打的,好着呢。远在湖南上学的苏儿有些激动,说你那手机都快成老古董了,不能视频,我就想时间长了看看你……末一句,一丝哽噎浸在语调里。新姐眨巴下眼,抽了下鼻子,妥协了,说好吧。

我被她娘俩的情绪所感染,因小小的感动而沉默良久。

对苏儿的决定,新姐一直在嘟哝,说这丫头也不商量下,就擅自拿主意,你说家里这情况,她又不是不知道。

我安慰道,丫头有心,要是悄悄地不声张,自个花了你也就不知道了!嗯嗯,也是,新姐附和着。这道理她当然也懂。

踱到窗邊,天际边的云锦正在消散,太阳将落末落。我扯心着小儿子,我出来时他在院子里跟几个小伙伴玩。我嘱咐他要是晚了,就来舅妈家,可能他玩疯了,忘了这茬。

我和哥嫂住得不远,在一条街上两个小区左右相邻。我意欲回去,新姐挽留我,把孩子找回来,这边吃,我醒了面,揪面片。我执意回去,说有中午的剩菜呢,能凑和,你等哥吧。

我下了楼,出了单元门,外面风瑟瑟的,四月的天在我们西北还是很冷的,尤其太阳落了的时候。我在一楼道里找到了小儿子,握着他的小手,冰凉冰凉的。儿子仰脸张望着我发问,妈妈你怎么了?看来我还没从刚才的情绪中走出来。

我一听乐了,一把抱起他,心里一股说不上是酸还是甜的滋味在左冲右突,腔子里满满的。儿子顺势搂紧了我的脖子,七岁的他死沉死沉的。我坚持着挺着腰身,向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