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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谁

2018-05-07李华

雪莲 2018年3期
关键词:华三永胜瘸子

时间对我来说就像停止了。这一天,我又像两年前一样,坐在了四年级的教室里。老师是新来的,叫方圆。同学们醮着口水,把新书翻得哗哗作响,我对着那本边角翻卷发毛的旧书,看第一页上的人物画像,油然想起两年前的第一堂语文课,我在书上画夏雪的情景。

画像上的夏雪笑得阳光灿烂,出现在教室外的夏雪却一脸冰霜。她冷冷地说,华三你给我出来。正在黑板上抄生字的方圆转过身,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示意我出去。

夏老师要把我朝办公室拉。我拽着教室的窗棂不放,她捏着我的耳朵像拉据一样,一拉,再一送,疼得我嘶嘶直抽气。

方圆走出来,让我先回教室。他和夏雪在门外嘀咕了一阵,回来像变了个人,把书往讲桌上重重一拍,讲台上的粉尘冲天而起,方圆说:华三,把你爸给我叫来!教室里一阵哄笑,坐我前排的永胜脆声说:老师,他爸死了。我朝他屁股上蹬了一脚,你爸才死了。

稻谷已经收割完了,半尺高的稻桩上长出了一茬新的秧苗。路边的田梗上,叉着稻草把子,还没有干透。我走在小路上,不时飞起一脚,把草把踢进田里,那些正在田里觅食的鸭子吓得拍腾着翅膀向远处奔去。

我绕到村口的小山,坐在山顶一块光滑的石头上。通往村外的小路拐角处有一棵洋槐,弯曲的树干上长满碗大的树瘤。春天,树瘤上会出其不意地冒出些幼嫩的注定长不大的枝叶。树冠开始变绿,簇簇羽状肥叶给大树注入了蓬勃的青春,催开了一串串细碎的白花。

树下是一间茅草屋,屋檐下是特意摆放的一排石凳,铺着圆盘状的草垫子。这个地方成为村人赶集的歇脚点。一位大娘始终朝村外的方向坐着,一双空洞的眼睛盯着远处。

更远的地方,是一所初级中学。晴天可以看到学校里高高飘扬的红旗。远方除了远方什么也没有。风送来一阵隐隐约约的高音喇叭声:为国利,保护视力,眼保健操现在开始……

回家天已经黑了。老远,土狗大黄就迎上来蹭我的腿。家里没点灯,门敞开着,刚要进去,却发现母亲木雕一样坐在屋檐下。看到我,木雕突然活了,猛地站起来,麻利地从身边的柴捆里抽出一枝。我还没来得急转身逃跑,屁股上就噗地挨了一下。母亲说,我叫你耍流氓!

我没有!

还不承认!

我哭了,拼命去夺母亲手中的树枝。母亲一手拉着我,一手挥动树枝,我屁股上又挨了几下。你妈卖屄,你不是我妈!母亲一愣,我趁机在她手上狠狠咬了一口。母亲疼得扔下我,我赶紧跑开去。母亲气急败坏地追了一阵,到底没追上,骂骂咧咧地回去了,骂声里带着哭腔。

在农村,忙完一天的人们吃完饭就早早躺到床上去,灯一盏一盏地熄了,四周黑漆漆的,偶尔见几盏昏黄的灯光,却都在远处。秋虫叽叽叫着,让人心里烦乱,偶尔一两声尖利的狗叫,突然又把人的心提起来。

我沿着小路走了一两里,总觉得身后有人跟踪,又不敢回头看。风一吹,两旁的竹林都晃动起来,竹叶拂动的沙沙声在黑夜里听上去格外瘆人。

不知道怎么就走到瘸子的家了。瘸子本来不瘸,有一年去西北打工,回来就瘸了。瘸子回來后,承包了村里的鱼塘,在鱼塘边的山崖下搭了一个简易的竹棚。我喜欢到他的小棚里乘凉,听他讲故事。我去的时候他就从墙壁上取下网,站在池塘边奋力撒出去,拉上来时,就会有不少大大小小的鱼。他只取一条,把其它的放回去。瘸子在山崖下支了锅,把油煎得热辣辣的,然后把和了豆粉的鱼放进去炸,起锅时又撒些茴香在上面。看上去黄灿灿的,特别香,特别脆。瘸子不断地把鱼肉夹给我,自己却只就着几粒黄豆喝酒。我说,你怎么不吃?他笑着说,都吃腻了。我便不管他,狼吞虎咽,很快把一盘鱼吃得只剩一把骨架。吃完饭我不急着回家,一面看月光下泛着银光的池塘,一面听瘸子讲故事。其实,我喜欢玩他那把长长的大手电筒,能照出很远。我常常拿它朝远处乱晃,或者用它的光写字,问瘸子写的是什么。他说不知道。然后瘸子把手电筒拿过去,也朝对面山上晃,问我他写的什么字,我说,写的是华三。他问你怎么知道?我就笑。他也笑,很开心,又转着圈地晃手电筒,晃着晃着就啊的一声,倒在旁边的草丛里,我担心地去扶他,他却嘎嘎嘎地大笑起来。

瘸子已经睡了,草棚里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鼾声。我想拉动木门,手放在门扣上却停住了。我转过身,有些失落地往回走。身旁有鱼儿在轻轻跳跃,划拉出清脆的水声,淡淡的月光也在池塘上跟着跳跃起来,一漾一漾的。

家里很静,灯孤独地亮着,从窗口看进去。母亲坐在饭桌前,桌子上是一碟咸菜,两碗稀饭。母亲的背影投在墙上,旁边是一根让我触目惊心的木棍。我轻轻地绕到屋后,爬上干草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母亲的鞭子不停地抽在我身上,啪,啪,啪……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马蹄声。一匹枣红马朝我飞奔而来,到了面前,一个人俯下身将我拉到怀里,拿胡子扎我的腮帮,轻轻叫我,华三,我的儿。我又委屈又兴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父亲用嘴唇把我的眼泪吻掉,轻轻地把我放在马上,带着我离开了……

天亮醒来,居然躺在床上。母亲穿了一身带着樟脑香味儿的衣服,坐在床上精心地梳头发,面前的木柜上,靠墙斜放着一块镜片,水银已经有些斑驳了。

我爬起来想溜。母亲说,华三,你要好好读书,给妈争一口气。我说,又不是只有读书才能有出息。母亲说,不读书,不读书长大了只有挖烂泥巴。你知道这学费来得多么不容易吗?你一点都不珍惜。

我知道。

为了给我挣学费,大热的天,你给村里修新房的人家挑砖。三里路,一分钱一匹,别的女人一担挑20匹,你一担挑24匹。为了能多挑一些,刚运来的砖,你不等它冷就借着一把湿稻草往担子里拣,在路上,后面的人说你屁股后面怎么在冒烟,原来是担子燃起来了。一天下来,你的肩磨破了,脚上全是血泡。我拿盐水给你洗,你疼得虚汗直滚,却一声不吭。

母亲一把搂过我,拿梳子在我头上轻轻地刮着。我说,妈,就算挖烂泥巴,我也不会让你受苦。母亲没说什么,两行眼泪却滴在我的脸上。妈,你怎么了。母亲放开我,说,屁股还疼吗?我摇头。

星期三下午学校放半天假。永胜坐在滚珠车上,从村口拐角处顺坡冲下来,自豪而兴奋地一路尖叫着,车尾腾起一股尘土,活像汽车的尾气。路上的孩子赶紧让到路边的土地里,一个让慢了一步,险些被撞倒,永胜在车上哈哈大笑,直冲到那棵大槐树下才停住。接着,他向旁边一招手,让两个孩子把他推上了坡道。我渴望拥有一辆滚珠车,但搞不到滚珠。我曾经也像那两个孩子一样,一次又一次卖力地把永胜推上坡道,就希望自己也可以亲自体验一下坐车的感觉,但永胜从没有兑现他的承诺。

这时,路的拐角处现出一个人形。我经常在山顶遥望远方,村里进进出出的人,我都认识。但这个却从未见过,我不由得有些兴奋起来。

这是我见过的第二个陌生人。第一个是走乡串户的照相师,大胡子,人很高,每年春天会来村里,边走边大声喊:照相哦。不少小孩子就兴奋地跑出来,在油菜花丛中,或者在桃花树下,又或者是麦地里,摆好姿势。照相师调好焦,提醒一声,不要眨眼睛哈。镜框里的人就挺直了腰,绷出满脸的笑。紧接着,清脆地啪了一声。照相师说,好了。后来,照相师不再步行了,而是骑着一匹枣红马下乡来。有人拍照的时候他就下马来,把它当作道具,没人拍照的时候,他就骑在马上,以马代步。我喜欢那匹马,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马。我曾经偷偷地拿手去摸马尾巴。照相师问:要照相吗?我忙摇头,手软下来,看着他骑马远去。有一次,我悄悄跟在他身后,走了很远很远。

那人背有点驼,驼背上吊着一个口袋。永胜和一群孩子放下滚珠车,兴奋地跑上去围住驼背,哄笑声不断传来。一会儿,孩子们四散而开,只剩驼背用力地挥动手里的口袋,孩子们都跑出老远了,他还站在原地挥着。永胜从路边拾土块扔他。他啊啊地怪叫着,双手护着头,像只猴子一样蹲在地上,口袋扔在一边。永胜飞快地冲过去,一脚踢向口袋上,口袋就像爆炸一样,塑料瓶,烂皮鞋,纷纷飞出来,远远近近地落在四周。驼背抢过口袋护在胸前,不停地移动着,把飞出口袋的东西又一件一件地装进去。

刚卖完鱼回家的瘸子出现在村口,他一声大吼。孩子们安静下来。永胜说,关你屁事。瘸子说,老子就是要管。永胜顺手把手里那块泥扔向了瘸子,瘸子腿脚不灵便,没躲过,大声叫骂起来,也拣了泥块扔永胜。永胜慌忙抱着滚珠车跑了,边跑边说,我要告给我爸爸听。孩子们这才散了。

驼背提了口袋,朝村子走来。他的头发纠结成一缕一缕的,辫子一样,卷曲着把脸遮了一小半。脸上脏兮兮的,像刚从烟囱里爬出来。他身上只套了一件灰黑色的抹了油样的西装,纽扣掉光了,从开口处可以看到他搓衣板一样的胸脯。一条裤筒由裤缝从上破到下,走路时扇一扇的,露出麻杆似的腿来,仿佛风一吹就要飘起来。脚底下的黄胶鞋成了黑胶鞋,鞋尖处,鞋底与鞋面已经分家,走路时,一开一合,里面的脚趾脏兮兮的,透出一股难闻的味道。

转过一个山坳就是我家。驼背居然把口袋往我家屋檐下一撂,躺在草堆上不走了。我厭恶地瞪着他,拍门大叫,妈,妈,门口有一个叫花子!没人应。

邻居说,先前看到你妈朝学校的方向去了。

学校的铁门半掩着,几个孩子在打乒乓球。球拍是自制的,一块方形的木板而已,还有一个用的是一块巴掌大的瓦片。使木板的孩子把球打到离拦网很近的地方。另外那个孩子左手撑在台上,整个身体差不多跃上乒乓台了,还是够不到,索性把球拍扔出去接乒乓球,球没接上,瓦片在台上碎成几块。我手扶铁门,气喘吁吁地问:“你们看到我妈了吗?”扔球拍的孩子跪在台上拣碎瓦片,抬头看着我,没好气地问:“谁是你妈?”

我无所事事地绕着学校围墙转。学校在一座山下,是由以前的祠堂改建的,其主体建筑作为办公室继续使用着。办公室两侧有几间立料房,是老师的寝室,体育老师马猴住着最边上的一间。

马猴五十岁,戴一幅老花镜。冬天有阳光的中午,他总是把藤椅搬到操场边上的一棵小树下读报纸。别人看报都不出声,他喜欢念出来,但声音很小。不少学生就把他围起来,倒不是关心他读的内容,而是对他读报本身感兴趣。

课间十分钟,马猴喜欢头靠墙仰面打盹。背后那面墙上,贴有一幅中国地图,一幅世界地图,上面积了一层厚厚的细小灰尘。墙上还挂着一只圆规和一付三角板,三角板上有白色的指纹印。马猴的头就枕在三角板下面,由于长期靠在同一个地方瞌睡,粉白的墙上拓出一个椭圆形的黄斑。我常常幻想某一天那颗生锈的铁钉突然断掉,让三角板最尖那个角掉到马猴的头上。

我是从夏天开始讨厌马猴的。夏天,母亲在学校门口摆了一个凉水摊。体育课上,做完体操,把体育器材分发给孩子们之后,马猴便摇着一把黑色折扇到校门口买凉水喝去了。有时候到下课铃声响起时,他才猛然想起还没有集合整队,但其它班级的学生已经像开闸的潮水涌出来了,他只好挥挥手,孩子们便雀跃着各自玩去了。有一次,无意中撞见马猴一手握着玻璃杯,一手攥着母亲的手,我浑身热血翻滚。

对马猴,我实施过一次不成功的报复。那天中午,办公室只有马猴一个人,他仰靠在墙上瞌睡。我偷偷走过去,嘴里衔了一颗干透的豌豆,把事先准备好的一段竹筒放在唇边,使劲儿用甜尖把豌豆从竹筒弹出去。豌豆带着风声直直地飞出去,却打在离马猴脑袋半尺远的地方,那里有一张课程表。课程表被击,上面的胶脱了,向下翻卷过来,只剩一角粘在墙上,抹胶水的地方还残留着几处不规则的涂料。马猴惊醒过来,伸手去抓桌上的老花眼镜。我赶紧跑开,想象着一颗湿漉漉的豌豆顽皮地在马猴的办公桌上滚动。

走到马猴寝室背后,我停住了。真想现在就有一颗能够击穿墙壁的豌豆,可以打碎马猴的脑袋。我背靠墙坐在地上,拾起旁边一块碎瓦片,在地上写下马猴的名字,重重地划了一个×。

屋子里居然有响动。我站起来,把耳朵贴到墙上,隐约听到里面一男一女在说话,女的声音很低,一句也听不清。马猴像喝了酒一样,兴奋地说个不停。我拣了一块土坷垃扔到学校的房顶上。土坷垃在屋顶欢快地跳动,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我又扔了一块。扔到第三块的时候,我听到马猴暴跳如雷的声音:我日你妈!

驼背在距大黄三米的屋檐下躺着,那只像墨染的口袋隔在他与大黄之间。大黄小心地盯着他,他却泰然地打起了呼噜。我气不打一处来,用力朝破口袋踢去。驼背醒过来,眼神很无辜的样子。自己爬起来,提着口袋走了。

母亲回来的时候,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听到开门声便闭上了眼睛。母亲叫了两声,瞥见我在睡觉,便自顾自地忙家务去了。晚饭做好了,母亲解下围裙抖身上的草屑和灰尘,边抖边叫我。我装作没听见。母亲便进屋来,弯下腰摸我的额头。我一扭头让开了她的手。母亲怔了一下,问,你怎么了。我不回答,背对着母亲。

过了一会儿,母亲端来一盆水,把我的脚轻轻放到盆里。我把腿猛一伸,将水盆踹翻在地。母亲大怒,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拾了盆子走了。我拉过被子盖住自己的头,压抑已久的哭声终于释放了出来。

第二天早上,母亲边给我整理书包边说,快起来,该上学了。我坐在床上,睡眼惺松地打了个哈欠。母亲说,我也不指望你光宗耀祖,你就给我多认几个字吧,别长大了怨我。我说,不去!母亲说,我都给马老师说好了,这件事情他来处理,方老师不会为难你。

我跳下床,一把抓过母亲手中的书包,扔出了门外。母亲说,你这是怎么了?我不理她,又爬上床拉被子盖住了头脸。母亲把被子掀开,说,你是不是又想挨打?我说,你打嘛,你打死我好了。

母亲气冲冲地出去了,少时,手里多了一根黄荆棍。母亲扬起手说,起不起来?我说,不起来。母亲一棍子抽在我腿上,说,起来!

我出了门就往村口跑。母亲把书包整理好出来时,我已经走了半根田梗了。母亲一手提书包,一手拿棍子追了上来。我一边跑,一边哭。路人都停下来看热闹,母亲恨铁不成钢地说,狗日的,打死不去读书,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有些人劝母亲,说孩子还小,不要打得太狠了。有些说,该打,黄荆棍下出好人!

母亲提着棍子赶到我前面去,要把我往学校的方向赶。我腿疼得不行,跑不过母亲,几次试图逃出母亲的掌心,都失败了。只好被她追着一路去学校。身后跟了不少上学的孩子,一路吆喝着。在我前面的,见了这阵势,远远就自觉地让出宽敞的路来。

我就这样被簇拥着来到学校。母亲一直严阵以待地守在教室门外。不少孩子围着母亲,抬起幼稚的脑袋,互相打听怎么回事。母亲悄悄朝教室里看了看,见我趴在桌子上不动,情绪好像已经稳定了,便扔了棍子回家去了。

母亲才出校门,就有孩子在门外小声喊:华三,华三,快出来看,你妈走了。我把书翻开盖在头上,没理他们。等这些孩子无趣地散开,我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溜出了校门。

母亲最终没有勉强我。次日一大早我便跟着她去了乡上的造纸厂。纸厂建在一条小河边的半山腰上,黄褐色的废水顺着一条小沟流进小河,河里没有鱼,偶尔在河边的草丛里能找到一些蚌壳。

造纸厂有些年月了,从厂房前面那越堆越远的炭渣就知道这一点。炭渣从厂房门口一直往外铺,生生在原本是洼地的山脚填起一个上小下大的平台来,平台的下缘已经快挨着河了。纸厂的工人每天都会不断地将新产生的炭渣倾倒在平台的边缘。如果不将这些炭渣运走,用不了几年,河将被拦腰截断。

在那些炭渣中,总是一些不曾完全燃烧的,我们把它称为炭花。炭花灰黑色,很蓬松,就像被水泡涨的馒头。母亲拾炭花有几个年头了,拾了卖给村里家境殷实的人家。1分钱一斤,满满一背筐大概三四十斤。有一段时间,我家屋檐下全是装满炭花儿的破背筐,重重迭迭的,极为壮观。

农闲时没事的人太多,拾炭花的自然不少,而每次挑炭渣的不过两个人,一次挑两三担出来,很多人根本占不了位置。为了能抢一个有利地形,纸厂大门一打开,那些刚才还坐在地上聊天的人立即站起来,一些人估摸着会倒在哪里,便先在那里候着,一些人则提着箢篼迎向工人,紧随其侧,并眼疾手快地把担子面上的炭花拾到箢篼里。工人好不容易才从人们中间拨开一条道,把炭渣倒在平台边上。一股黑色烟尘冲天而起,但没有人退让,大家紧紧地围成一个圈,根本插不进足。每个人都训练有素,手飞快地做两点间的来去运动,不看也能准确地将炭花扔进箢篼里。

有些时候,炭渣刚出炉,还红得跟烙铁一样。一些人就戴上手套,没有手套的,看准了就用铁钩把炭花钩进箢篼里。有一个老太婆比较霸道,人多,她抢不过,就把炭渣刨到自己胯下,双腿叉开护着,不准别人从她势力范围内拾炭花。我见老太婆一人占两人的位置,胯下露出空档,便悄悄站在她身后拾。老太婆很快就发现了身后的“黄雀”,头也不回,反手一抡,我脸上立刻一片火辣,真是又狠又准。又不是你家的,凭什么我不能拾。老太婆一边继续把炭渣往自己面前刨,一边理直气壮地说,怎么不是我的?是我刨过来的就是我的,你这叫偷,叫抢!我把她拾的小半筐炭花掀翻在地。

老太婆怒不可遏,站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拿铁钩指着我,你要干什么?真是有人养没人教的,一点家规都没有。母亲脸上挂不住,却辟头盖脸给我一阵臭骂。母亲过来把炭花给老太婆拾起来,又把自己拾的一箢篼炭花也倒进老太婆的背筐。

第二次倒炭渣的时候,我不再往人堆里挤,反正也挤不进去。我滑到斜坡上,拾從上面滚下来的漏网之鱼。站在上方的老太婆见了,故意不停地移动身子,将旁边的老炭渣踩下来,弄得我一身灰,刚想发作见母亲朝我使眼色。母亲说,你去玩吧,别拾了。

我怏怏地下到河边,往河水里看自己的倒影。头发很乱,用手一梳,炭灰纷纷往下掉。我把头发、衣服拍遍了,又掬起水洗脸,面部、耳后、鼻孔、颈上,仔仔细细地洗了一遍,一条条污垢掉进河里,迅速融掉了,但痰却老是黑色的。我闲得无聊,不时往河里扔一块小石子,看石子一跳一跳地贴着河面滑行,特别有成就感。

等我们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一点钟了,方圆站在我家坝子里,让我措手不及。方圆问,你怎么不来上学?我一愣,说,你不是不让我来吗?方圆说,我是让你回家请家长。方圆继续说,我前天下午让永胜来找你,他说你家里没人。昨天我回县城办事,没时间过来。今天学校组织大家运沙,便过来看看。

去年学校也组织过一次运沙行动,三年级以上的学生全体到距学校四公里外的河边运河沙。一路上有老师监督,防止个别学生偷懒,中途把沙倒掉,更主要的则是出于安全考虑。沙是用来填沙坑的,那个用于冬季运动会训练的大沙坑。

方圆问,你是想拾炭花还是想读书。我想起那个双腿叉开的老太婆,没回答。方圆指了指坝子边一担沙说,吃了饭把这沙挑到学校来,把书包也带上。

那一年,电影《屠城血证》发行到我们乡。学校组织了一次全校性的看电影活动。这一项活动可谓空前绝后,全校一百多学生,一大早分班集合,马猴忙前忙后,一会儿吹口哨,一会儿喊口令,如临大敌般。整队完毕,马猴命令全体队员向后转。

五年级的学生被允许走在队伍最前列。接下来出发的是我们班。我排在第一个,不等方圆发话便抢在女生前面跨出了第一步。女生队便发出喧哗,排在后面的直催前面的女生快走。我身后那个男生本想跟上我,便有些犹豫,后面的男生已经在推他了,他见方圆没说什么,便兴奋地三两步跟上来。

然后是三年级。然后是二年级和一年级。六年级殿后。操场上那个庞大的方队,一会儿功夫便像一捆绳子慢慢理出长长的一条,一路蜿蜒着向前移动。那天早上,淡淡的雾气让宁静的乡村有一种蒙胧的美丽,孩子们一路叽叽喳喳,兴奋地走在乡间小路上。惹得路边的村人都抱着小孩出来围观,一些挑粪桶的农人也叼着烟停下来,让孩子们先通过。在队伍中发现了某个邻居的孩子,便亲切地打声招呼。

不知道哪个班开始提议唱起了校歌,接着大家比赛一样,都跟着唱起来,并且互相较着劲。歌是方圆作词作曲的,他还油印了两百多份,全校师生人手一份。

我们一路歌声地出了村子,又走两三里小路,下一个缓坡是一条柏油马路,马路上不时有大货车呼啸而过,也有头顶罩一巨大皮囊的公共汽车,腾云驾雾般从远处飘过来,远远看去,就像一只黑蚂蚁。前面的学生停下来了,班主任在交待注意事项,再一次强调安全。一年级二年级的班主任,更是让孩子们一个牵一个的衣服,像火车一样有序地前进。

那天,瘸子去乡场上卖鱼,看到如此壮观的队伍,便和我们一道走。瘸子走到方圆面前,从上衣口袋摸出一包未开封的“春耕”烟,撕开递了一支给他。方圆看了看一脸讨好的瘸子,接了过去。瘸子赶忙划燃火柴,把烟给方圆点上,把腰挺得更直了。方圆让瘸子帮他照看一下前面的队伍,自己退到后面去,后面几个互相推搡的孩子立即规矩了。

瘸子把水盆放低到我面前,说,瞧,这几条鱼安逸吧,一条起码有三斤重,要是炸了吃,再放点茴香,不知道有多鲜。我咽了一口唾液没理他。瘸子问,想不想吃鱼?晚上给你送两条过来。我说了句“没吃过”便不再理他。自从今年春天瘸子让我叫他爸爸的时候,我便开始讨厌他身上那股鱼腥味儿。

这时候,我看到了那张绿颜色的伍分纸币,背面是一艘轮船。我内心一阵大喜,赶紧蹿上去拣那张钱,生怕被其它人发现抢了先。我刚把手伸过去,风一吹,轮船便长了翅膀,在空中做高难度的穿行表演,片刻又跌回地上。我像一只捕食的青蛙一样追着跳了上去。那张钱像与我捉迷藏,又飘起来,飘到了公路中间。

瘸子见了,让我回到队伍中。我说,关你屁事,继续去追那张钱。一辆大货车就在这时转过山坳,朝我冲了过来。司机陡然见路中间有人,连忙把喇叭按得山响。我不知道那一刻怎么就傻了一样,双腿陷在那里动弹不了。瘸子第一个叫我,华三,快跑!我感觉那声音很遥远,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司机紧急刹车,但巨大的货车还是带着尖利的声音滑了过来,像撕一匹上好的棉布。瘸子扔了鱼担子跑过来,一把将我拉回去,车像一座山,擦着我的后脑勺滑了过去。

司机跳下车,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低着头看自己的手,手心全是汗,紧紧攥着那艘绿色的轮船,好大一艘轮船,沉甸甸的。瘸子抖擞着摸出烟递了一支给司机,却被司机抬手打落地上。方圆也连向司机道歉。司机见其它几位老师也都过来了,这才骂骂咧咧地上了车。

坐在电影院的椅子上,我感觉双腿的肌肉在抽搐。那天的电影,我基本没什么印象,只感觉银幕上一片鲜血晃动。还有就是那一双双被活埋后却露在外面的手,像一把把刀,插在腥红的土壤里。

国庆到了,学校组织了两项活动。第一是文艺表演,每个班选送一个节目。第二项是征文比赛,要求以爱国主义为主题,方圆要求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写。不少人写看《屠城血证》的观感,从南京大屠杀写到如何爱国。我觉得祖国太遥远也太空泛,不知道如何入手。我只想写写我的父亲。

爸爸。我知道你会回来。

所以,一有空的时候,我就坐在山顶那块光滑的石頭上,向着远方张望。爸爸,我看到村口有一个瞎眼的老婆婆,无论刮风下雨,她总是坐在门边。她告诉那些路过的人,她在等她儿子。有一天,我问瞎眼婆婆,你儿子回来了吗?她说,他会回来的。她告诉每一个人,她儿子会回来。

我也对我的伙伴们说,你会回来的。爸爸,你会回来的,对吗?你一定很想看到我,很想看到妈妈。妈妈很辛苦,要做农活,还要照顾我。可她从来不抱怨,虽然每次说起你的时候,她都骂你死了。但是,我相信她也是希望你回来的。

爸爸,我快12岁了,本来应该读六年级,可我现在坐在四年级的教室里,因为我常常在上课的时候想你,还常常逃课,没有人知道我逃学的原因。每次想你的时候,我都跑到村口那个山顶上去,每次遇到伤心事,我也跑到山顶上去,我想你会从那里回来。

爸爸,你回来的时候,我还能认出你吗?除了一张看不清你样子的照片,我真的对你没什么印象了。我照着那张照片一次次地画你,但每次都画不好,都觉得画的不是你。不知道你现在还穿中山装吗?是不是还喜欢戴帽子?其实,你戴帽子一点都不好看,真的。你要是也像我们的班主任方老师那样,梳一个分头就好了,我敢说,一定很帅。

爸爸,你长胡子没有?有一个大胡子照相师曾经来我们这儿。他第一次来村子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你回来了。那天,我远远看见他,不知道怎么就跑上去,问他认不认识华三。我很希望他说认识。但他说不认识。还反问我认识吗?呵呵,他问我认识华三吗?你说笑不笑人?

爸爸,他们都不和我玩儿,他们说我没有爸爸。我只和瘸子叔叔玩儿。瘸子叔叔对我很好,他从不欺负我,只有他一个人相信你会回来的。他经常做鱼给我吃,吃完还让我带些回去给妈妈吃。但是,他有一次太过分了。他居然让我叫他爸爸,他想用一条鱼就把我收买了,真是做梦。

说到做梦,前一段时间我梦到你回来了,骑了一匹枣红马。我梦到你把我抱上马背朝村外跑去。爸爸,答应我,如果你真要带我走,就把妈妈也带上吧。我不想离开妈妈。妈妈对我很好,别人送她一颗糖,她也会给我带回来。吃稀粥时,她总是把稠的舀给我。收玉米时,她总是给我砍好多很甜的玉米秸回来,自己却一根也舍不得吃。我很少吃甘蔗,但有玉米秸吃我很满足。不过,我又宁愿不吃,因为只有不结籽的玉米秸才会甜,我希望我们家的玉米棒子长得都比筷子长。

最近我很烦。这件事情很复杂,你回来我慢慢告诉你好吗?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再过几个月就过年了,我希望你在过年前回来。那时候我会到村口来接你的。你回来的时候记得带几张红纸。我想自己写一幅对联,贴到我们家的大门上。别人家过年都贴对联,还放鞭炮,就我们家从来不贴,妈妈也不买鞭炮。今年我一定要耍到很晚才睡觉,我要等夜里十二点的时候放鞭炮。咱们也放一挂两百响的鞭炮,电光炮,很响那种,很远都能听到。还有,我们也要包饺子吃。永胜说他们家每年初一天早上都吃饺子,他说他一顿要吃三十个。我也要吃三十个,不,我要吃四十个。对了,爸爸,你能告诉我什么是饺子吗?

爸爸,我等你回来。

方圆看了被我的泪水浸得字迹模糊的稿子很激动,说是全班写得最好的,还给我几页蓝颜色格子的稿纸,让我工工整整地誊抄一遍,说要寄给报社的朋友。

驼背在我家坝子边驻扎下来,并在那里制造了一座垃圾山。他经常在村里房前屋后转悠,把破鞋根、牙膏皮、旧塑料、废铁丝等物品收纳在那个黑色的口袋里,然后堆到坝子边,并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有几次,我偷偷地把整理好的废品又搅和到一起,甚至到处扔。驼背回来又默默地清理好。

到一定的时候,驼背就把废品背到乡上的废品收购站去卖。那是他最开心的日子,他会打二两白酒,依在一块石头边晒太阳,不时美滋滋地喝一口。更多的时候,他从那件油光可鉴的衣服里摸出一把硬币出来,有五分的,有两分的,有一分的。他把硬币一枚一枚地摆在面前,五分的放一堆,两分的放一堆,一分的再放一堆。放完后,凝视一阵,很认真地清理。接着又把它们混合在一起,全抓在左手,摊开手掌,再一枚一枚地安放到地上,并且都是有字的一面朝上。他就这样反复地倒腾那一把硬币,直到太阳落山。

驼背是一个不错的猎手,老鼠是他最大的猎物。也不知道他用什么办法,捉到那么多老鼠。捉到老鼠后,他便将其剐皮,放在火上烤了吃。一时没吃完的,便摆在太阳下晒干。有时候没等晒干就臭了,惹来无数苍蝇,最后便有一只只豆芽白的小虫在老鼠体内蠕动,一只肥硕的老鼠一两天便只剩下一张破布般的皮。

没有老鼠的日子,驼背常常在吃饭的时候在我家门前晃。一天,他怯怯地走进门来。那时我和母亲正在吃晚饭,母亲见他一幅饥饿而贪婪的样子,便让我去舀碗饭给他。我说,凭什么要给他吃。母亲说,谁都有背运的时候。我说,不,就不!母亲瞪我一眼,自己去舀了一碗饭。驼背连忙接过碗,把稀饭喝得山响,完了把碗转了一个圈,头藏在碗里把米汤都舔食得干干净净。我一直愤愤地看着他,一点食欲都没有。他吃完,试探着走過来,想把碗放在桌子上。我喝住了他。他一哆嗦,站着不动。母亲上去,把碗接过来,轻轻放在桌上。我把驼背用过的筷子扔出门,刚抓起碗要扔掉,母亲捏住我的手。母亲说,你怎么这样呢?是你老师教你这样的吗?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翻江倒海。

我和永胜打架也是因为驼背。那天刚出校门,永胜就在我背后指指点点,问身边的人:华三有没有爸爸?几个孩子有些疑惑,都摇头。从来没听说他有爸爸。永胜说,错了,他有爸,如果没有爸爸他是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吗?我把拳头握紧了,听到孩子们的笑声针一样刺破空气。有人好奇地问,他爸是谁呢?永胜就让大家猜。是瘸子?瘸子经常给他家干农活,还做鱼给他吃。永胜说不是。一个个抓耳挠腮猜不出,都催永胜快说答案。永胜慢条斯理地说,拣垃圾的驼背,华三的父亲是那个拣垃圾的驼背。所有的人都意外地啊了一声。我勃然大怒,拣起路边一块石头急步走回来。永胜不躲,挑衅地看着我,怎么?你敢打人啊?我把石头重重地敲在永胜的头上,血从他额角流下来,鲜红鲜红的,像快落山的太阳。

我扔了石头往家跑,永胜很快被他母亲牵着到了我家。母亲问怎么回事。永胜的母亲说,你问你的好儿子华三!母亲便转过脸来看着我。我不言语。母亲猜了个大概,便说,永胜流了这么多血,先去看看吧。永胜的母亲不同意,她说不能这么便宜了我。母亲说,那你要怎样?永胜的母亲说,他华三是怎么打永胜的,我们永胜就要怎么还回来。母亲说,华三有什么不对我给你道歉。永胜母亲说,那我们永胜的血不是白流了,他不是白痛了?

我看了永胜的母亲一眼,顺手抄起屋檐下一片断砖。永胜吓得直往母亲后面躲。永胜母亲惊慌起来,怎么,你还要行凶?你敢,你敢!我面无表情,狠狠把砖头拍在自己头上,热乎乎的血冒了出来,带着一股咸咸的腥味流到了嘴巴里。母亲一声尖叫,跑过来捂住我的伤口,骂,你作死啊你。

我和永胜去了村里的医疗店,永胜由他母亲背着,我由我母亲背着。我在母亲背上,仿佛有一个世纪没有感受过母亲的体温了,它让我如此踏实。我伏在母亲的肩上,突然咬了她一口,眼泪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十一

我在和永胜打架的第二天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水果叫菠萝,是甜的。那天放学回家,门虚掩着。桌上放了一瓶罐头,红苕块一样的菠萝在汁液里泡着,金黄金黄的。我不由得悄悄把罐头盖旋开,先是拿筷子醮了一点汁液尝了一下,怪甜的,忍不住又尝了一下,后来索性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最后,我往罐头瓶里兑了一些开水,再把瓶盖旋紧。

罐头只剩下大半瓶了,虽然注了不少开水,但菠萝是水不能代替的。母亲回来的时候,我紧张地看着她。母亲一眼看到桌上的菠萝,严肃地问:哪里来的?我一愣,不是你买的吗?窗外,一个人影闪了一下,我跑出去却什么也没见到,只见坝子边的垃圾山消失了,一箭金黄的美人蕉欲开未开。

晚上,我问母亲,父亲长什么样。母亲看着黑沉沉的窗外,眼里隐隐有泪花,过了好久,她见我仍盯着她,才说,那个没良心的,早死了。我问:他是我父亲吗?母亲问:谁?我说,那个送菠萝的。母亲笑了,说,菠萝罐头不会是你偷来的吧?

别人说驼背是我父亲。他为什么不去别人家?为什么赖在我们家坝子边不走,为什么连我们自己都吃不饱,你还要让家里多添一张嘴?半晌,母亲说:你不觉得他很可怜吗?

驼背其实是一个疯子。他发疯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把整理好的垃圾全部掀乱,在村子里跑动,边跑边撕扯自己的头发。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人不咸不淡地问一句:驼背,你干什么。久了,便不再有人关心。

看见驼背是在瘸子的鱼塘边,那个干冷的深秋的下午,母亲在挖田,我难得有这样自由。我们的老祖宗发明了锄头,直到今天,我们依然用它来锄地,耕田。村里大多数人家都离不开这一古老的农具,只有少数人请人用牛犁地。后来我知道,早在秦朝时,人们就发明了两人犁和三人犁。两千多年后,人们还站在原地。在这一点上,时间仿佛凝固了。

那天,我并没有想到这些。我一心想弄清楚前一天我家的饭桌上为什么会冒出一瓶菠萝罐头。我宁愿相信它是瘸子买给我的。我在瘸子的小棚里没有找到他,却意外遇见驼背。

驼背站在鱼塘边,对着小棚的方向不停地出拳,一会儿挥左拳,一会儿挥右拳,一会儿张开手指在空气中抓来抓去,每一次都用尽了全力,仿佛正与一个看不见的魔鬼搏斗,要把满腔的仇恨通过一双拳头发泄出来。

当我转身准备离去时,驼背脚下被石块一绊,一个踉跄栽倒在地。我突然想起了永胜。拣垃圾的驼背,华三的父亲是那个拣垃圾的驼背。永胜的话在耳边响起,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像雷声一样,滚来滚去,后来,这声音又仿佛是从大脑里面长出来的,潮水一样不断地向外扩张。

驼背已经爬起来,又在与想象中的敌人对阵。他的动作越来越快,快得像电视里的武侠人物。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我进入了一个武侠的空间里,这里只剩下天、地,只剩下驼背和我。

驼背在我眼前风一样舞动,我不知道他的拳头是不是落在我的身上了,只感到一股越来越强的杀气罩住了我,我快要窒息了。我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推着,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头撞向了驼背。驼背像一个纸人倒退着飞进了鱼塘。鱼塘上溅起一圈白浪,周围世界一片宁静,除了我的心跳声。

驼背的头顶像一把木瓢,在水面上一沉一浮。最终沉了下去,几个水泡冒了上来,他的头被水泡吞没了,只剩一双干柴般的手还在水面上无力地晃动。夕阳染红了鱼塘,我想起了《屠城血证》,想起了那些被活埋后还露在外面的手。

十二

瘸子回去的时候,看见了鱼塘里的驼背,驼背仰面躺在水面上,一动不动。瘸子想把他拉起来,但他发现驼背特别重,与想象的相去甚远。一个路人发现了瘸子,接着又发现了鱼塘里的驼背。他大叫:死人了,死人了。边叫边跑。村人涌向瘸子的鱼塘,尽管驼背生前并没有人关心他的死活。人们奇怪地发现,驼背一下子胖了好多,他的尸體倒像一个人,而他的人却像一具干尸。

瘸子说,他刚回来,就看见驼背仰面浮在鱼塘里。一个疯子,死了就死了。有人说。就是,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瘸子,你做点好事,把他埋了算了。瘸子就用一根竹竿把驼背的尸体划到岸边,叫两个人帮助把尸体拉上来,抬到对门山坡上,简单地埋葬了驼背。

驼背的死,就像死了一只狗或者一只鸡一样,并不影响这个村庄什么。人们说起他来,总是很平淡,那个拣垃圾的驼背死了。这件极平淡的事,方圆却认为是一件大事。他说,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哪怕他只是一个乞丐。

几天后,有记者到村里来采访。随行的还有乡派出所的人。他们先找村长谈话,又找了几个人去问话,还把驼背的尸体也挖了出来。

所有这一切,我都是听母亲讲的。那几天我头疼,整天躺在床上,学校也不去。后来,我第一次走出门就看见了瘸子。那会儿太阳快要落山了,他双手并在一起,手腕上有亮晶晶的光圈反射着血红的夕阳。两个穿制服的人带着他朝村外走去。瘸子走在前面,警察走在后面,他们在那条乡村小路上鱼贯而行。村民们或站在坝子边,或聚于道路旁,三三两两地还在议论著。我突然觉得一阵晕眩,忙扶住了门框。接着,我朝着村口那座山跑了过去。

我站在山顶,冲远方大声喊了一声:瘸子叔。瘸子停下来,刚要回头,警察推了他一下,他便抬步一瘸一拐地往村外走去。我又叫了一声,瘸子放慢了脚步。我唱起了《早知道》,这是以前瘸子教我的,西北民歌,很好听。瘸子也唱了起来,歌声无所顾及地搅乱了田野里的宁静:

早知道黄河的水呀干了,还修他妈的那个铁桥又是做啥呀呢?

早知道尕妹妹你的心要变哟,还谈他妈的那个恋爱都是做啥呀呢?

十三

早知道黃河的水呀干了……熟悉的歌声。时间仿佛停滞了,停滞于19年前,停滞于瘸子走向村外那个血色黄昏。时间又分明按自己的节奏前行着。歌声已经苍老,不再是当年的歌声。

转过一座山坳,对门山脚现出一座低矮的土屋来,歌声是从那里飘出来的。3米宽的水泥马路刚好在土屋前中断了,转了一个弯再往前走就是泥巴小路,水泥马路是今年才修好的,而小路则和我19年前离开时一样。

我加快了步子,仍然感觉慢。我一直盯着那座与周围新冒出来的楼房极不协调的土屋,心跳出了胸膛。门口的屋檐下,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在剥嫩胡豆。她无意中抬起头,看到我,手便不动了,直直地盯着我。半晌,见我也盯着她,激动地将膝上放着的烧箕放在旁边的豆杆上站了起来。她向我蹒跚跑来,两个人在田角的路上相遇。互相对望两秒,突然扑上去抱到一处。

妈。

华三。

母亲不停地在我脸上和手上摩挲。她的手很粗糙,但我不觉得痛。眼泪滚了出来。母亲说,不要哭。自己的嘴却一瘪一瘪的,终是没有忍住,硕大的眼泪从干枯的眼眶里跳出来,在她千沟万壑的脸上流淌。

华三,你长得比妈都高了,妈差一点就认不出你了。说着挤出一丝笑。我说,妈,你的头发……再说不下去。母亲说,早就白了,你离开的时候就白了。你走了这么多年,一点消息都没有,我以为你,我以为你……母亲又哽咽了。

屋子里一瘸一拐地走出一个人,头发蓬乱着,扶着门框尽量把腿往前一伸,将啄胡豆的鸡踢飞。而鸡扇动的翅膀却把烧箕碰翻了。他蹲下身把散落一地的胡豆拣进烧箕里。母亲说,你看谁回来了?他抬起头来,脸上立刻露出惊喜,是华三……

瘸子有点语无伦次地说,好,回来就好,你妈天天念叨你,你总算回来了。胡豆不用剥了,今天中午吃小煎鸡,我的拿手好菜,说完起身去追刚才那只鸡去了。

母亲忙着生火做饭,我站在厨房门口同她说话。

母亲问我,结婚了吧。我说,孩子都两岁了。母亲笑了,你离开时不到12岁,还是一个拿尿去淋女老师屁股的调皮鬼,现在都当爸了。时间过得真快啊。我说,你真相信那个孩子是我?母亲笑着说,这方圆几里,除了永胜还就只有你才干得出这种荒唐的事情。

我呵呵两声,提议下午去父亲的坟前看看。19年了,心里那块石头也该放下来了,年少无知所酿的错,不应该背负一生。柴火映红了母亲的脸,她侧过脸疑惑地盯着我。你瘸子叔才是你父亲。

屋外阳光很明亮,一道光柱从房顶的瓦缝间投射下来,在地上烙下一个白亮亮的椭圆。无数的尘埃在光柱里扑腾,光以尘埃的形态舞动。那一刻,我眼前白亮亮一片,一切都虚幻起来。我仿佛站在某个遥远的午后与母亲谈话。而母亲,则坐在更遥远的时空里向我微笑。

【作者简介】李华,1979年生,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自贡市作协理事。广播剧《吴玉章在1911》(编剧)曾获四川省“五个一工程奖”。在《四川文学》《湖南文学》《佛山文艺》《青年作家》等五十余家报刊发表作品数十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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