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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如果没有花边小报

2018-05-03恺蒂

书摘 2018年1期
关键词:小报默多克报纸

☉恺蒂

1946年2月15日,英国《论坛报》上登了乔治·奥威尔的一篇文章,题目是《英国式谋杀的衰落》,文章开篇写道:

时间是星期天下午,最好是在战前,妻子在扶手椅上睡着了,孩子们都被打发出门遛弯去了。你把双脚搁到了长沙发上,鼻梁上戴好了眼镜,打开《世界新闻报》。烤牛肉和约克郡布丁,或是烤猪肉和苹果调味汁,加上羊油布丁和一杯结束美餐的深褐色浓茶,让你心满意足,趣味正浓。你美滋滋地抽着烟斗,身下是沙发软软的靠垫,炉火正旺,空气暖和温馨。在这幸福的氛围中,你想要读到什么,当然,是关于一起谋杀案的新闻。

奥威尔所描述的这幅周日英国家居生活的温馨画面,将《世界新闻》纳入英国的传统与经典,让它成为不朽。最近,澳大利亚人默多克宣布关闭《世界新闻报》,许多英国人觉得不爽,就像要将传统的英国美食烤牛肉与约克郡布丁从他们的生活里消除那样。电话窃听,贿赂警察,高价买断新闻,每年大笔资金出账摆平当事人并阻止官司被打上法庭,这些确实都是事实。老默说他不知此事倒也罢了,毕竟是八十高龄的老者,毕竟《世界新闻报》只占新闻集团全部业务的百分之一,但是掌管日常事务的小默詹姆士,窃听案发时的主编、后为新闻集团英国主管的红发女郎吕贝卡·布鲁克斯都宣称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就无法让人相信。老默可以让几位高管出来承担责任以此保住报纸,但他的选择正相反,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记者头上,丢车保帅,一百六十八岁的老报纸和它的几百名雇员就成了牺牲品。还有更为愤世嫉俗的看法,就是默多克关闭《世界新闻报》不仅是为了要应对公众的愤怒,更是出于经济的考虑:广告商们纷纷解约,读者们宣布抵制,这棵摇钱树马上就要变成赔钱的深坑,还不如快手出快刀,让这几百名雇员现在全去领救济吧。等到事态平息,建立一份《星期日太阳报》,就能把原有的读者群全部抓回来。虽然《世界新闻报》是默多克收购的第一份英国报纸,是他进入英国媒体的垫脚石,但是,澳大利亚人是没有烤牛肉和约克郡布丁的情怀的。

奥威尔的这段话被登在《世界新闻报》最后一期的最后一页上,伤感的只有英国人。7月9日,报纸进行最后一印,如出席葬礼,工作人员们身穿黑色西装,报社外的台阶上有人留下一束束鲜花,有人流下眼泪。晚上十点钟,主编梅勒在一个简短的记者招待会后,举起最后一期样报,说:“能说的,我已经都说了,按照老习惯,咱们现在去酒吧。”

如果在全世界评选最为“名不副实”的报纸,《世界新闻报》可以夺冠。从1843年创立之始到现在,这份报纸可以说与“世界”与“新闻”都关系甚少,它的绰号《世界性闻报》,似乎更符合它的身份。维多利亚时代的伦敦雾气茫茫,潮湿的小巷中发生着凶杀案,色迷迷的牧师窥视着街头的妓女,行为不检点的政客出入青楼,牵扯到偷情的知名人士的妓院中的谋杀案是它最吃香的故事,趣味低级,效果煽情,它常常会全文刊登淫秽的口供,猥亵的法院报告,粗俗的警察记录。《世界新闻报》的读者是那些刚刚脱盲的工人阶级,谋杀,奸情,暴力,典型的草根普罗大众的定位,三便士一份,也是当时最便宜的报纸。英国社会中充满了源源不断的迷恋情色的教士,淫荡腐败的政治家,吃里扒外的名人,是他们让《世界新闻报》鼎盛不衰。1880年,它的发行量为三万份,1939年,达到三百万份,以后,它持续是英国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它的商业上的成功让许多报纸步其后尘,《每日邮报》《每日快报》《每日镜报》等都是后起之秀。

在暴露名人隐秘的同时,《世界新闻报》顺便也清理了英国政坛。它最有名的功劳,莫过于在20世纪60年代揭露了英国最大的丑闻普罗富莫事件。当时的保守党议员、国防大臣约翰·普罗富莫与歌舞厅演员克莉丝汀·基勒有染,关系虽然只维持了数星期,但其绯闻还是在坊间流传,《世界新闻报》刨根问底,披露出在基勒的情人当中,还有一位苏联驻伦敦大使馆的高级海军武官,此人后被证实为苏联间谍。冷战年代,英国国防大臣和苏联间谍同时分享一位应召女郎,有情有色有谍战。1963年3月,普罗富莫在下议院撒谎,声称自己与基勒没有任何不正当关系。但三个月后,他承认了自己误导下议院,辞去所有官职。几个月后,保守党的首相麦克米伦因为受到这一丑闻的打击而病倒,辞去首相职务。不久后的大选中工党胜出,可以说《世界新闻报》拉下了一届政府。

默多克沉没 [澳]彼得·里维斯 画

以后被《世界新闻报》的记者爆料的名人丑闻还有许多,例如1973年的议员兰伯顿爵士的嫖妓和吸毒。但《世界新闻报》的许多记者都认为自己的职责和能力远远超过暴露绯闻,他们更要伸张正义。例如,其中最出色的一位侦探记者是莫哈莫德,他的特长是假扮各种身份卧底得到信息,据称由他经手制服的罪犯就有250人。近期他的著名举措是扮成中东大富翁,得到安德鲁王子的前妻萨拉的信任,萨拉竟然要价50万英镑,保证让这位中东富翁接触到当时的英国经贸大使安德鲁王子。

难怪有人要说:无论在朝在野,针对《世界新闻报》,英国的三大政党第一次达成一致,要对小报的窃听以及警察的参与等进行严格的调查,如今贪官们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英国的报纸一直有“大张报”和“小张报”之分。现在从报纸的大小开本上来说,这种界限已经很模糊了。1969年,默多克收购《世界新闻报》时,它还是一张大报,1984年,默多克将它变成花边小报的小开张样式。2004年,同在默多克旗下的《泰晤士报》也从大报变成了小报,后来,《独立报》也步其后尘。《卫报》和属于同一集团的周日的《观察家报》于2005年放弃了大开张,但没有一路下行,而是停留在比小报稍大的版式上。所以,现在,如果从传统的版式上来分大张报和小张报,那大张报也只有《每日电讯报》《金融时报》和《星期日泰晤士报》了。

无论大报小报,英国媒体都充满了使命感,并且有着鲜明的政治立场。在这点上,英国小报和美国的小报可太有区别了,美国小报才是真正的花边报纸,炒作明星轶事。英国大报和小报的区别,主要是在其风格上。大报严肃,小报通俗,英国在全国发行的大小报纸就那么十来份,大家都要抢占地盘,吸引读者,竞争的手段非常激烈。在获取新闻的手段上,小报记者要略胜一筹,因为他们可以不择手段,可以带着支票本去采访,没有什么道德规范的约束。相比之下,大报记者因为有新闻公正的基本理念套在脖子上,行动反而非常受到约束。所以,小报总是能抢到独家新闻,及时暴露丑闻,这让大报只有羡慕的份。

2011年7月18日《时代》周刊

大报小报风格迥异,报道手法和技巧上各有千秋,但是同样都很出色。相比之下,小报的记者编辑可能更有创意。英国人类学家凯特·福克斯在《英国人的言行潜规则》一书中,这样对比大报和小报:“大开版报纸的专栏作家,他们的文字固然渊博诙谐,但仍比不上小报文章。随便挑几份英国小报快速翻阅一下,你就会很快注意到,几乎每个大标题都在玩弄某种文字游戏,从双关语,隐语,精心炮制的拼写错误笑话,暗含文学引用或历史引用到聪明的创新词汇,带讽刺意味的批评,巧妙的韵文以及令人会心一笑的押头韵,不一而足。”她虽然是大报的忠实读者,但对英国的小报传统仍然充满赞许:“是的,这些双关语许多都很低劣,幽默自居大多十分牵强,低俗而幼稚;对性的暗示太露骨;过分地玩弄文字游戏可能会让人腻味。时间长了,你可能会觉得特别渴望看到简洁明快抓住主题的标题,不需要乱七八糟的小聪明。但是,这种纯粹的文字创意以及对语言趣味的追求,不得不使我们肃然起敬,所有强大的双关语、韵文、笑话,都是独一无二的英国光荣传统。”

有趣的是,这次《世界新闻报》的窃听事件,从2009年就是由大报《卫报》进行跟踪报道的,这张最左翼的报纸对默家王朝最流行的小报死咬着不放,《卫报》记者为的是证明,不用下三滥的贿赂窃听的手段,他们也同样能得到独家新闻,能暴露腐败的内幕,能伸张正义。这次硬生生把《世界新闻报》给整死,《卫报》功劳不小。大报和小报的竞争,这次是大报占了上风。

这次窃听风暴,英国全民集体倒默,朝野两党意见完全一致。关闭《世界新闻报》,放弃了对英国天空广播公司的竞购,前往受害者家里道歉,在英国各大报纸上刊登道歉信,出席下议院听证会,这场媒体大腕和政客们的较量中,默多克暂失一城,多年来一直被压在默氏大拇指下的政客们终于有了一次扬眉吐气的机会。有人庆祝:默多克出入唐宁街10号的通行证被收回了,英国议院的大门在他面前关上了,这简直如“阿拉伯之春”,古老的王朝在民愤之下如大厦倾倒。

一名英国抗议者戴着默多克的面具,抱着形似卡梅伦的提线木偶在英国议会前抗议窃听丑闻

默多克的新闻集团掌管着英国报业的半边天下(《泰晤士报》《星期日泰晤士报》《太阳报》和《世界新闻报》),在过去的四十年中,默多克对英国政坛一直有着铁腕的控制。这么多年来,英国一任任被民主选举出来的政治家们倒要拜倒在默多克大王的膝下,得到他手下媒体大军的支持,是每次大选胜利的保证。默多克又被人称为是“拥王者”,有人说,是因为他对撒切尔夫人的公开支持,使得工党十几年在野,后来,也是他成就了布莱尔。1995年,刚刚上任不久的工党领袖布莱尔特地飞到太平洋中的海曼岛上去拜望默多克和他的高管们,第二天,《太阳报》的社论中就宣布他们将支持这位工党新领袖。两年后英国大选工党的大满贯胜利,《太阳报》的支持功不可没。以后,默多克每次到英国,总是唐宁街的座上客,有人甚至将默多克称为工党内阁的第二十四位成员。

《太阳报》当年对工党的支持,保守党并不记仇,卡梅伦也不例外,他非常明白与默家子弟们搞好关系的重要性,特别是默家年轻的一代。被默多克称为家中第五个女儿的布鲁克斯曾经是新工党的支持者,是布莱尔的好朋友,后来,也与布朗夫人甚为亲密,现在当然是卡梅伦太太的闺中密友。布鲁克斯现任丈夫是卡梅伦哥哥在伊顿公学的同学,而且,他们两家还是牛津郡美丽的科茨沃尔德乡村中的邻居,在那里置业的除了卡梅伦和布鲁克斯,还有默多克的女儿伊丽莎白。远亲不如近邻,都住在方圆几公里之内,他们当然常常走动,互相为座上客,去年圣诞节他们也是一起过的,客人还有小默詹姆士。第二天,他们还一起去参加了邻家庄园中的派对。而且,虽然屡屡有人提出警告,但卡梅伦还是雇用了《世界新闻报》的前任主编库尔森负责新的联合政府媒体公关,直到库尔森涉嫌窃听丑闻而辞职。

即便是现在叫嚷得声音最响亮的工党新领袖米利班德,也不那么干净,他手下的公关负责人也是新闻集团的前任记者,而且,上个月还参加了新闻集团的夏日派对。直到7月初,他对电话窃听所采取的也是视而不见的政策,他曾经对一个同事说,因为他害怕默多克麾下的媒体在下面三年中会对他痛打不休。

在英国议会听证会上,默多克虽然承认这是他“最为谦卑”的一天,虽然看上去苍老疲劳,但是当被问到他与英国唐宁街一任任的主人的亲密关系,问起他与历任首相的一次次会面时,他回答道:“我还真希望他们不要来烦我呢。”那种对于政客的轻蔑态度跃然而出。

也正是这种轻蔑,让英国的媒体健康,而将这种对于政客的蔑视广泛传播,确实是默多克的功劳。上世纪90年代英国从欧洲汇率机制中退出时,当时的首相梅杰亲自打电话给《太阳报》的主编麦肯锡,询问他们将如何报道此事。主编这样回答首相:“约翰,我已经准备好了一桶大便,我要一下子全倒在你的头上。”

世界上还有哪个国家的小报主编,能这样对首相说话?

在这整个窃听丑闻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元素,那就是英国的公众。

为什么英国的花边小报如此发达,是因为他们拥有巨大的读者群。据调查,80%的英国人都会阅读某一种全国性的报纸,而其中,阅读大报的只占16%。英国人保守,内向,在社会交际上总是比较拘泥尴尬,不自在,而且,又特别重视隐私。不善交往,隐私至上,这必然会导致一种窥秘欲,而窥视他人私密的最有效最合法的途径,就是通过花边小报。

英国文化中有着狭隘和残酷的一面,记得以前学习《新概念英语》时,其中一课讲到英国幽默,说英国人最喜欢的笑话是某人先摔断了一条腿,后来又摔断了一条腿。英国人虽然喜欢幸灾乐祸,但是他们从骨子里说又是善良温和的,他们的幸灾乐祸是有分寸的,不能太过头。所以,英国人不搞大革命,英国人不搞断头台。

这就像奥威尔在《英式谋杀的衰落》中所分析的那样:“对于《世界新闻报》的读者来说,完美无缺的谋杀案应该是这样的:凶手是一位矮小的专业人士——例如牙医或律师——住在郊区,过着极其体面的生活,最好是住在一栋连体别墅里,这样邻居能隔墙听到可疑的声音。他或是当地保守党的主席,或是新教派和禁酒派领袖。他因对女秘书或同行对手的妻子怀有非分的恋情而误入歧途,在同自己的良心进行了长期而可怕的斗争后,终于决定犯罪。决定谋杀之后,他进行了极其狡猾的计划,只是在某个细小的,没有预料到的细节上出了错。当然,他所选择的手段是毒药。归根结底,他之所以选择谋杀,是因为在他看来,被人觉察通奸比谋杀要更丢人,对他的事业更有害。在这样的背景下,这起谋杀案就充满了戏剧性和悲剧感,令人难忘,让人对被害者和凶手都感到同情。”

窃听那些富贵名人的电话,翻阅他们的垃圾,打探他们的私情,是一回事,那如同罗宾汉劫富济贫。足球明星、电影明星、政治明星、皇室成员,用他们的隐私博大众一乐,无伤大雅。但是,窃听被谋杀的少女米莉·杜勒的电话,删除语音留言中的信息,以至于造成她仍可能活着的假象,折磨她父母的身心,妨碍警方的调查,还有伦敦“7·7”恐怖事件中的受害者以及阿富汗战死士兵家人的手机。这确实是太过分了。

英国人集体倒默,也是小报读者们的内疚所致。这让人想到1997年戴安娜王妃去世那段时间,英国人那种歇斯底里的悼念之疯狂,真比失去亲爹亲娘还要伤心。当时我认识的几位排了一宿队抱着鲜花去肯辛顿宫为戴安娜的纪念册签名的人,全是花边小报的最忠实的读者。一方面因为他们通过花边小报,对戴安娜的一切了如指掌,可能比对自己的兄弟姐妹都要更了解,所以,戴安娜去世,就真像他们失去了一位挚友一样;第二,戴安娜的悲剧是直接由小报狗仔队的追踪而导致的,狗仔队是为了满足读者的需求,这些花边小报的读者们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他们知道,戴妃之死他们都有责任。所以,大家都争先恐后前去哭丧,更是为了要安抚一下自己的歉疚之心。

窃听丑闻到底应该由谁来负最大的责任,布鲁克斯是否有罪,科尔森是否有罪,所有这些,还要等到警方的调查和法庭的审判之后才能定论。然而,新闻自由,道德约束,政府监管,这三把宝剑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平衡,这种讨论早已开始,而且可能会持续很长的时间。

无论如何,英国是不可能没有小报的,一个《世界新闻报》倒下了,不久就会有一个《星期日太阳报》站起来,就像烤牛肉和约克郡布丁,它们是永远不会在英国消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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