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陌堞

再吃一碗清补凉，告别了W市。

MOMO在老板娘的辅助下，独立走完了清补凉的整套制作流程。然而离开海岛，再无刚刚采摘自树巅的新鲜椰果，她辛苦所学的神技，或成屠龙之技。

翻山越岭，路过一个黎寨。一位黎族大姐在卖野鸡。她用一块布包着一个娃娃，背在身后，工作养娃岁月安好。MOMO说动物里女孩子都长相普通，而男孩子都花枝招展，这样才能吸引女生的注意。她指着笼子里锦衣华服的野鸡，说这是公鸡，指着笼子里土头土脑的野鸡说这是母鸡。MOMO的判断让黎族大姐大吃一惊，赶紧从笼子里捡出两支漂亮的公鸡羽毛，赠送给小主。千里收鸡毛，礼轻情谊重，MOMO拿着礼物无比开心。

继续前行，看到路边满山遍野的番木瓜，赶紧停下小走狗号，前去观察。番木瓜在成熟之前是青色，也称为青木瓜，完全成熟之后是黄色，也有黄皮木瓜的叫法。番木瓜是种水果，原产美洲。

《诗经》有《卫风·木瓜》：“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卫地在今河南淇县附近。《诗经》里的木瓜在植物学上属蔷薇科，果实成熟后有拳头大小，光溜溜的椭圆状，不适合生吃，可入药。木瓜与番木瓜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植物。

翻过五指山直奔琼中什阶，MOMO问来这里看什么，我说是看摩崖。MOMO大惊，“磨牙，疼吗？”拾级在深山老林中，走了一路，只有小走狗号孤寂地走在总也到不了头的路上。在转过999道湾，MOMO问了999个到了吗以后，小走狗号终于无路可走。

让MOMO呆在车中，我下车继续步行，沿途遇见不知名的植物甚多，五指山展开她生物多样性的怀抱。遇见一条蚯蚓，竟有指头肚那么粗大！顿感古书上的瘴气、蛊毒、卑湿、毒虫、溽热迎面而来。此地热带雨林植被丰茂，在几乎没头高的荒草丛里穿行，只听见自己砰砰心跳。据说这里有本土的黑熊、银环蛇，还有叫做一剑封喉的植物。

终于在一条山涧中找到了摩崖。我跳下河道，沿着河中裸露的石头靠近摩崖，一不小心一脚踏上一块千年青苔，脚下一滑，身体失衡，顿时一只脚跌入河中。待爬上河心一块巨石，还没来得及检查是否磕破了膝盖，抬眼望见了摩崖上的四个字“一手撑天”。

据冯云鹏《金石索》曰：“就其山而凿之，曰摩崖。”马衡说：“刻石之特立者谓之碣，天然者谓之摩崖。”古人有摩崖刻石纪事的传统。此处摩崖，是琼州少有的人文遗迹。去岁在嵩山古涧，带着小弟子们探访武则天石淙摩崖，我即立下遍访金石史上出现过的摩崖的宏愿。

我忘记了疼痛，涉石走近摩崖，抄录题记：“大清光绪十三年春，石城江国荣奉宫保冯札，委督开十字路通衢，招抚生熟黎岐，今道路如砥如矢，黎岐亦欣然归化，泐上四字，以志成功”。同一块巨石侧面刻有另外四个大字“百越锁蝓”，“鑰”是“钥”的繁体字。喻要地。古称南为越北为胡，“百越”泛指南方诸族。左落款：“钦差督办全琼军务派兼大营发审委员总办全琼营务处提调信宜林德均”。石城在江西，信宜在广东。奉宫保冯札，是说遵从冯子材的命令。清光绪十一年（公元1885年）冬，海南客黎起义，震动清王朝。两广总督张之洞命冯子材督办全琼军务。次年，冯子材率兵渡琼镇压，平息后据《会奏黎匪剿抚事宜疏》首要一条，即善后在黎地凿山开道。以水满崛为中心，开通十字道衢告成。冯子材及其部将，在琼中山区勒石纪功。

我眼前这两方摩崖碑刻题记的发起人，是两位军爷，都是冯子材的部将。本想再去访冯子材的“手辟南荒”刻石，天色已晚，心理作用下感到瘴气弥漫，想到MOMO还在翘首盼归，只有叹息放弃。

山中已无手机信号，无法记录经纬度和海拔。给落水处那个长满青苔的石头拍张照片，在心里勒石纪事：勒石为铭：“我落水处，丁酉年壬子月戊寅日”。

翻墙

早晨我拉着MOMO的手，满街跑着找卖裙子的地方。海滨小城民风淳朴，经过路人接力帮忙指点，一个半小时后MOMO穿着心仪的裙子，切换到了夏日海滩。此刻家乡正在下雪。

据说这里沙滩的沙子是全国最干净的。MOMO光着脚，在沙滩上横冲直撞。一个浪头打来，海水瞬间淹住了小美的脚脖子，把她吓得赶紧往岸上跑。我脱了鞋子，任由沧浪之水濯足。康德说有三样东西有助于缓解生命的辛劳：希望，睡眠和微笑。MOMO和小美是此刻海边的希望和微笑女神。要是有个沙滩椅让我躺着，醒了看书，看累了再睡睡。嗯，MOMO一定会说：想得美。

临近中午来到渔港，这里停满了渔船。和一个渔民大哥打了个招呼，对方很热情地邀请小走狗号的行者登船做客。这是一艘长约二十米的木船，女主人正在做饭，他们的女眷们正在织渔网，渔网堆得高高地像一堆白雪。我在船舱上下钻来钻去，大开眼界。

顷刻之间，女主人手脚麻利地将盆盆罐罐堆满在船板上，整个家庭成员席地而坐，他们开饭了。大哥边吃边聊，他说做渔民很辛苦，一年三分之一在海上漂泊，一出去至少十天。渔民大哥在岸上渔村里有旧房，他说起某大地产商在海边的高楼，充满了艳羡。

MOMO觉得渔船上的饭一定如《舌尖上的中国》那样美味，然而无功不受禄，实在不好意思蹭渔民大哥的饭，谎称吃过了告别而去。

辞别渔家，下得船来，回看木船，挂满了经历风浪的衣服，像海带一样晾晒在船头。他们的生活如范仲淹的《江上渔者》、梅尧臣的《陶者》，他们如范梅二人诗一般栖居在木船上，可叹范梅难再得。

中午在一个海边苍蝇小馆打尖，老板家有个小姐姐。MOMO和小美迅速与她建立了难舍难分的友谊。小姐姐叹息没见过雪，MOMO给她讲堆雪人，声情并茂、口吐莲花。小姐姐没离开过海岛，对大陆充满了向往，MOMO给她又讲了一路上的山川形胜。小姐姐则给MOMO讲吃过的小鲨鱼和见过的鲸鱼宝宝。快乐总是那么快，小姐姐下午要上学。

吃完饭，MOMO问下一站去哪里，我说去看灯塔。动画片《song of the sea》的歌曲MOMO小時候经常会哼哼，一听说看灯塔，她立刻兴奋起来。小走狗号来到海边，这里有一个高高的小洲遗世而独立，一座灯塔立于其上。见到真的灯塔的快乐必须在看过电影之后才能体会到，“所以，会看书，才能体会到去看一口古井的快乐，”我对MO-MO说。我总是在不经意间，想对MOMO寓教于乐。

来到汉伏波井所在的村子时，关着井的院子被铁将军把着门。这时有一老者飘然而至，说且随我来，老者鹤发童颜，我不敢吭声，毕恭毕敬尾随其后。大爷指着一个鸡舍的砖墙说，爬过去。我惊若木鸡，老者说但做无妨。看到老人家一把年纪，我咬咬牙只能遵命。老者搬来一把木梯，我顺着梯子爬到鸡舍的矮墙上，老者将梯子隔着墙放到另一边。我提心吊胆，也不知院中是否有恶犬。下到院子里，井就在中间。走到井边，两千年的古井水依然清澈见底。院中无它，唯有一二母鸡悠然踱步。

匆匆读完汉伏波井旁的古碑，赶紧爬梯而上。当我重新站到院墙外的大地上时，老者早已翩然而去。

海岛有伏波崇拜文化的传统，东坡先生由海岛东返时，曾写下《伏波将军庙碑记》，说他拜伏波神所赐，“往返皆顺风，念无以答神贶者，乃碑而铭之。”

东坡先生东返，写过《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一诗，说自己“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我今日在舟中所见、院中所遇，也算奇绝冠平生了。想起在院中时曾担心老者将梯子抽走，我就要和MOMO隔墙相看泪眼，真真是镜头感极强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