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祖成

一

钱小豪要回来的消息是吴大嘴传出来的。

吴大嘴口无遮拦，平时传谁谁都不信。可这次说钱小豪要回来，大家都信。钱小豪离开村子多年，杳无音信，期间关于他的传言倒是不少，但都与“死”有关，并没有多少关联他还活着的消息。吴大嘴说他不仅活着，还活得有滋有味，說得有鼻子有眼的。

起先听到这个讯息的是肖金柱。肖金柱正悠闲地坐在自家小洋楼晾台上看雪景，看到吴大嘴迎着雪花屁颠屁颠地朝村东头跑，立马朝他喝了一声。吴大嘴停下脚步，咧嘴朝肖金柱讨好地笑着。

你这是要去哪啊？肖金柱伸了个懒腰，目不斜视地问道。

我去趟钱老三家。钱小豪要回来了，给他捎个信儿。

听到“钱小豪”三个字，肖金柱一骨碌弹起身子，快步跑下楼，悄声问吴大嘴：你说啥？钱小豪要回来了？他不是死了吗？

人家好得不得了，咋可能死了？吴大嘴故意把声调放得高高的。

肖金柱做了个“嘘”的动作，示意他声音小点。别乱嚼舌根子，你从哪得到的消息？可靠吗？我咋听说他早死了？

吴大嘴故作神秘地摆摆手，天机不可泄露。说罢，迈着八字步，神叨叨地朝村东头走去。

肖金柱一把拽住他。不急着去，不急着去，咱哥俩好好整两杯。吴大嘴巴不得有酒喝，见肖金柱如此盛情，心里美滋滋的。心想：一年四季不知从肖金柱门前路过多少趟，从来没喝过他家一口水，肖金柱眼里向来目中无人，为啥今儿对自己这般热情？这一点，吴大嘴自然心知肚明。果然，碰杯的时候，肖金柱不停地套他话。

钱小豪没死？肖金柱端起酒杯，和吴大嘴碰了一下。

你可不要咒人家小豪子。他活得滋润着呢！吴大嘴主动端起酒杯，和肖金柱走了一个。

钱小豪到底在外面做啥？在哪发展？肖金柱显然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个嘛……他回来你就知道了……吴大嘴像是卖关子，又像是故意刁难肖金柱。他不停地举着杯，生怕自己没喝好，倒是把肖金柱给喝高了。醉态十足的肖金柱气势咄人：咱家肖小毛才是村里的人物。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晃动着大拇指。吴大嘴哈哈地点头。

你给老子听着，我家小毛是村里的大王。

吴大嘴凑到肖金柱耳边，轻声说：钱小豪给首长当警卫，威风着哩！

听到这句话，肖金柱仿佛一下子清醒了不少。什么？给首长当警卫？哪个首长？

不晓得哪个首长，反正是首长。大首长。

首长个卵，你给我收住嘴，莫乱嚼。钱老三都说钱小豪可能是死了，成天哭丧着脸，你瞎掺和啥？肖金柱打了个酒嗝：你得守口如瓶，不能让村里人知道这个事。

二

腊月天，尽管下着雪，村头还是聚集了不少人，三三两两地寒暄着。在农村，小年一过，家家户户都得忙年，扫烟尘的，劈柴的，磨豆腐的，杀年猪的，好不热闹。当然更多的是置办年货的。钱老三和老伴付二娘也去办了年货，其实，他们也没买什么，鸡鸭鱼肉家里都有，用不着买。付二娘买了一袋淀粉，钱小豪爱吃蒸肉，将淀粉调成糊，拌在肉里排骨里酢出来，装上盘，上蒸笼，蒸熟后就成了地道的蒸菜。这种肉，细腻爽口，香喷喷的。钱小豪喜欢吃，这道菜当然不能少。

走到肖金柱家门前，钱老三和付二娘故意放慢了脚步。肖金柱、肖银柱弟兄俩住在一个院子里，屋连着屋。院子用院墙围着，里面是一幢小洋楼，很气派，在村子里显得格外耀眼。每次走到肖家门前，钱老三和付二娘都要停一停，看一看，欣赏一番，沉思一番;羡慕一番，惆怅一番。

钱老三、肖金柱，还有肖金柱的弟弟肖银柱，他们三人是从生产队一起光屁股滚大的，多年情同手足。钱老三的儿子钱小豪、肖金柱的儿子肖小毛和肖银柱的女儿肖青青又都是同一年出生，他们三家算得上亲上加亲。钱小豪、肖小毛和肖青青从小一起长大，钱小豪学习一直是班上最优秀的，每学期考试，钱小豪的成绩都在班上前几名，年年拿奖状。肖金柱和肖银柱看到钱小豪拿着奖状在他们眼前晃来晃去，心里很不是滋味，关起门来把肖小毛和肖青青狠狠地揍一顿。过年的时候，钱小豪玩鞭炮，肖小毛和肖青青只能在一边看。肖金柱揪着肖小毛的耳朵说：“要想玩鞭炮，就好好读书。明年要是能拿个奖状回来，老子给你买一万响的鞭炮玩。”肖银柱冲肖青青说：“再不好好学习，过年就别想穿新衣服。”可是，肖小毛的成绩还是上不去，到了初二，干脆不去学校了，任凭肖金柱毒打，肖小毛还是不去上学，就这样，肖小毛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

肖青青倒还算争气，跟着钱小豪一起勤奋学习，最终和钱小豪一同考取了县一中，分在一个班上。肖青青发育比较早，胸前的两个小肉蛋比其他女同学鼓得都要高，像两个不大不小的馍头。她打小就喜欢钱小豪，到了高中，这种喜欢便开始无限膨胀，愈发强烈。甚至有一次在课堂上，她头脑发热，悄悄地给钱小豪递纸条，被物理老师逮个正着。物理老师当场批评了她，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打击。钱小豪知道肖青青的心思后，曾找她谈过，说现在正是学习的年龄，必须好好读书，将来要考大学，千万不能把心思花在谈恋爱上。肖青青不仅不听劝告，反而指责钱小豪，说他虚伪，明明是不喜欢自己，却用这些话来搪塞她。后来，每周放学，肖青青不和钱小豪一起回家，甚至都不正面接触他。渐渐地，她和社会上几个小青年混在了一起，高三的时候，肖青青竟然被几个小青年把肚子弄大了。这件事发生之后，肖青青再没踏进过学校大门，钱小豪也悄悄地掉了好几次眼泪。这件事，对他的打击也挺大。高中还没毕业，钱小豪就响应参军入伍的号召，成了一名士兵。肖银柱看着女儿的样子，绝望地抽着闷烟，沉默不语。妻子吴秀芳本身就脾气暴躁，女儿的遭遇使她对钱老三一家恨之入骨，她自始至终认为是钱小豪毁了肖青青。假如钱小豪喜欢肖青青，假如钱小豪真正关心肖青青，肖青青至于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吗？肖青青至于发生这样的事情吗？

这种事情就像双面胶。在钱老三和付二娘看来，他们却认为是肖青青毁了钱小豪的命运。如果不是肖青青的牵连，钱小豪会放弃上大学去当兵？没准现在早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付二娘甚至当着吴秀芳的面骂她生了个婊子。

钱小豪退伍后，有关他的消息就忽然断了片。钱老三只能从乡邻那里得到关于钱小豪的零碎消息，有说他在矿里当安全队长，在一次矿难中死了，尸体都没找到;也有说在云南看到过钱小豪，他参与了打击贩毒行动。

钱小豪入伍后回来过一次，是自己开小轿车回来的。当时轿车里还坐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女孩子戴着墨镜，身材高挑，瘦瘦的，很苗条，白白净净，像刚从面粉里爬出来的。听说那是钱小豪处的女朋友，村里人都忍不住多看她几眼，都说这个女孩子养眼，经得起看。吴秀芳站在房屋窗前悄悄地看了几眼女孩子，她在心里说，除了白点，有什么好的，胸部平平的，比起发育成熟的肖青青差远了，还戴个色眯眯的眼镜，将来生了娃儿，也长那么一双色眯眯的眼睛，丢不丢人啊？心里这么说，却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钱小豪和这个女孩子。心想，要是肖青青哪天带回来这么个有本事、有志向的年轻男人该多好啊。这时候，她又想起了肖青青。她对自己骂了句：我咋就生出这么个不要脸的娃儿呢？

那次回村后，钱小豪就再没回来过，连电话也没给家里打过。钱老三曾托远方的亲戚打听过儿子的下落，远方亲戚含含糊糊地说在城里做事，好着呢！好着呢！

每年过年的时候，钱老三和付二娘还是会耐心等待。在村头张望，直到天黑。等不到了，钱老三放一挂鞭炮，关上门，安安静静地吃团年饭。有村人串门，偶尔也问起钱小豪。钱老三赔着笑，附和著说：小豪工作特殊，有任务，吃罢团年饭就走了。走得急，走得急。时间久了，村人也不便多间，这让钱老三更加不安。那时候，肖金柱和钱老三两家还有些来往，虽然之前有些隔阂，但孩子大了，如今钱小豪没了音信，肖小毛四处奔波，各自飘零，同是天涯沦落人，一切又仿佛回到了原点。至少面子上，他们还算过得去。种地的时候，老钱和老肖一块儿上，播种，锄草，收割，互相照应，相互收获，日子倒也清静。

可是，肖小毛的突然发迹似乎一下子打破了往日的宁静。据说肖小毛在河北抢了个矿，肖小毛一夜之间成了身价千万的暴发户。肖金柱听到肖小毛发迹的消息后，血压冲上了脑门儿。这在村里成了爆炸新闻，人们开始重新端详肖家。认为肖家早该出肖小毛这样的人物，肖家连续三代都与矿结了缘，肖小毛的爷爷死于矿难，肖小毛的叔叔也是埋在了矿井里。事不过三，轮到肖小毛，该颠倒乾坤了。任何事情都是有因果关系的，肖家用两条人命换回了一个腰缠万贯的人物，这是因果相报。祸兮福兮，符合常理。一时间，关于肖家的话题多了起来。人们开始把肖家和钱家放在一起比较，一比较，议论就多了起来，大家认为：钱小豪虽是读书的料，却不是发财的种。看来，走邪路的肖小毛才有发财的命。比较来比较去，觉得肖小毛算得上村里的人物。一号人物。

肖小毛发迹后，肖金柱就再没种地了，地里长满了杂草。钱老三再下地，也不邀肖金柱了。每次经过肖金柱的地边，看到地里荒芜的杂草，钱老三心生惆怅。心里愤愤地说：X的，有钱好啊！可以不种地了，可以让地里的杂草自由自在地生长。

这以后。他们共同出席过村人的婚丧喜宴，以前他们总是坐在一个桌子上，坐在一条板凳上，相互碰杯。现在，肖金柱像是个公众人物，每次都被拉去坐上席。钱老三远远地躲着，尽量不和肖金柱坐同一桌。有时，吴大嘴叫他，他也连连摆手，不去，闷闷地喝几杯酒就匆匆离席。

三

雪花漫不经心地飘着。钱老三和付二娘的头上、身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站在肖金柱的院子外，钱老三抖了抖身上的雪花。肖金柱靠在二楼晾台上，探着头，向村口张望。钱老三“喂”了一声。这次是他主动搭讪肖金柱。

肖金柱回过神，看到他和付二娘迎着雪花立在门口。咋，去打年货了？肖金柱热情地打着招呼。自从肖小毛发迹后，他看到钱老三路过，很少主动打招呼。当然，村人路过时，他也很少主动打招呼，都是大家主动找他搭话。

办啥年货啊，买了两挂鞭炮。

咋，有喜事？

能有啥喜事，这不是小豪要回来吗？

肖金柱忽然想起吴大嘴的话，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好事，好事。早该回来了。突然话锋一转，今天镇上车多不？

多啊，多着呢！快过年了，哪能不多啊？

村口有车不？

没有。

一辆都没有吗？

这大雪天的，村里哪会有车来啊？钱老三并没觉察出肖金柱的惆怅，咋了？

没咋，没咋，随便问问。肖金柱极力掩藏着自己的表情，生怕钱老三看出端倪。瞬息，他走下楼，笔挺挺地站在他们面前。自从肖金柱不种地后，他的腰杆似乎突然直挺了，走起路来也炯炯有神，昂着头挺着胸，两手甩得很有秩序，很有力度。

当然，现在在钱老三看来，他并没有觉得肖金柱有多高贵。因为吴大嘴传来的消息，说小豪在城里工作，带个警卫团，给首长服务。这让他有了与肖金柱抗衡的资本，他不再甘拜下风。

村里有人把肖家和钱家放在一起掂量，比对，甚至讨论，钱小豪和肖小毛，哪个是大王，哪个是小王。有人说，当官的是大王，有钱的是小王;也有人不认同，说有钱才是王道，这个时代，缺什么都行就是不能缺钱。扯来扯去，也没扯出个名堂。吴大嘴说，钱小豪走的是正道，肖小毛走的是邪道。就凭这一点，钱小豪就该是大王。

肖金柱缓了缓神，拍了拍钱老三的肩，听说小豪现在有出息了！

混饭吃呗！钱老三随口答道。

有个事还想请小豪帮个忙。

啥事？

肖金柱忽然欲言又止。摆了摆手，没事没事。

钱老三不知道肖金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悻悻地走了。

事实上，肖金柱心里是真有事。肖小毛自上次回来盖起小洋楼后，就再没回来过。过年的时候，也不露面，平时就是通过别人捎些钱回来。肖小毛为什么不回来呢？村子里就待不住他吗？肖金柱也不清楚。有一次，快过年的时候，有几个人开着轿车到村里来过，当时找到肖金柱，问肖小毛在哪？肖金柱说不知道，肖小毛没回家。那几个人看起来凶巴巴的，叽叽歪歪地骂了几句，就走了。钱老三曾问过肖金柱，那几个凶巴巴的人找肖小毛干啥？肖金柱说那是肖小毛的几个哥们儿。钱老三没再多问。这个年，肖金柱过得不踏实。事实上，这几年，他都没踏实过。他一想到那几个凶巴巴的人，就为肖小毛捏着一把汗。他曾给肖小毛打过电话，让肖小毛注意安全。钱多钱少都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保护好自己。实在不行就回来，在家种地也能过日子。肖小毛说：我不会有事的。我好着哩！

那你咋不回来？过年都不回来？

我在外创业，又不是玩。你们在家安安心心过日子，我很好，不要为我担心，我会给你们捎钱回来的。

早点娶个媳妇回来，我们还等着抱孙子呢！

肖小毛扑哧一笑。

肖金柱也觉得这问题有点好笑，儿子有钱了。还怕没媳妇吗？听村里人说，小毛的女人多的是，想要啥样的都有，大学生，模特，空姐，都不是问题。尽管这听起来有伤大雅，但肖金柱并不觉得脸红，他觉得有钱就是好，电视剧里那些有钱的后生，不都包养好几个嫩乎乎的女人吗？

自从那几个凶巴巴的年轻人到家里找过肖小毛之后，肖金柱的心里就变得不踏实。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肖小毛似乎出了岔子，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呢？他也不知道。快要过年了，肖小毛一点消息都没有，他如坐针毡。刚刚想把这个事告诉钱老三，想请钱小豪侧面打探一下，但后来想想又觉得不妥。

四

钱老三还是一如既往地忙着种地。每每路过肖金柱长满荒草的地头，他总是忍不住笑笑。有钱就不种地了？装蒜。

这天，钱老三在地里锄草，肖金柱在地头来回踱着步子。钱老三看了肖金柱一眼，挖苦着说：哟，过来视察啊！是不是担心地里的草长高了？

肖金柱并不生气，乐呵呵地笑著。忙过去给他打来一棵烟，一棵好烟，是他刚刚从商店里买来的，好几块钱一支。钱老三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接过了烟，故意惊讶了一声，妈呀，有钱就是好，抽这贵的烟。

肖金柱得意地笑着，忙给钱老三把烟点上，自己也点了一棵，吐出一口烟雾，试探着问：小豪在城里做大事，你还种啥地？种地能有多大出息？

咱是农民，不种地吃啥？

有钱还怕饿肚子？

哎哟，不能跟你们比，你家小毛那才叫有钱人。有钱也不能忘本啊！说到这，钱老三想起了一件事，是老爹去世时候的事，礼单上有一笔两百块钱，不知道是谁送的，当时记账的人也忘记是谁，好像这个礼是别人带去的，只让送，没让记账，但管账先生还是记上了。后来，吴大嘴说，那天晚上好像看到肖金柱来过，不会是他送的吧？钱老三后来也确认是肖金柱送的。当时，肖小毛才走狗屎运，村人羡慕得不行，钱老三正有意躲避着他，没和他来往。肖金柱知道钱老三的心思，就悄悄地捎了个礼。哪知，钱老三并不买他的账，事后，专门把这钱退给了肖金柱。为这，两家大闹了一场，幸亏吴大嘴从中调和，算是避免了一场打斗。

肖金柱听钱老三说着酸不溜叽的话，不知是有意恭维还是挖苦。哪能跟你比呢！你家小豪那才是干大事的人，前途无量啊！

钱老三虽然听出这话假惺惺的，但还是十分满足。好，好，他们都是好样的，都为村人争了光。

对，都为村人争了光。肖金柱附和道。

都是人物。都是人物。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坐在地边抽了好几棵烟。从地里回来，肖金柱把钱老三拉到了自己屋里，让媳妇做了几个好菜，两个人整了一瓶白酒，喝得很尽兴。两个人都有点喝高了。肖金柱攀着钱老三的肩，小豪和小毛一起长大，都说小毛成绩差，将来肯定没啥出息，现在咱小毛长脸了。小豪那小子，从小就是干大事的料，果然，果然啊！肖金柱有点激动，眼里竟噙出了泪花。

他们现在都有出息了。两个人咯咯地笑着。

钱老三打了个踉跄，差点把肖金柱绊倒了。以后你肖家有啥事，包在我身上，我儿子——钱小豪没有摆不平的事。

一阵醉言醉语，肖家和钱家的恩恩怨怨似乎随之烟消云散了。后来的事情也印证了这一点：村里有酒席，他们一起出席，并排坐上席，还相互推让座次，弄得村人十分羡慕。就连随礼，他们也一个标准。

五

过年了。腊月三十。除夕。天还没亮，村头就有鞭炮声。哪家的团年饭真早啊！钱老三自言自语地说着，心头不由惦记起小豪来。说好的过年回来，咋还不见人影呢？

团年饭每年都得做，菜准备了不少，和往年一样，鸡鸭鱼肉都有。小豪最爱吃的蒸肉也备好了，只等上蒸笼。听到村头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钱老三有点坐卧不安。他来到村子里转悠，走到肖家门前，他突然加快了脚步，但还是被肖金柱看到了。肖金柱依然站在二楼晾台上，双眼盯着村口，钱老三就在他眼皮底下，当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团年饭吃没？

钱老三摇了摇头。

咋了，小豪还没回？

钱老三又摇了摇头，没吱声。

你这是去哪？去接小豪吗？

钱老三有些落寞，随便转转。

人家都在忙着做团年饭，有啥好转的？

闲着没事，在家也坐不住。

听到这里，肖金柱感受到了钱老三心里的那丝悲凉，自己也不由生出一丝酸酸的伤愁。你等等我。肖金柱快步下楼。

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天的雪，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积雪。钱老三和肖金柱走在雪地里，身子蹒跚着，像走失在漫无边际的沙漠里，显得有些精神不振，甚至有几丝绝望。

他们没有目标，却很一致地朝村口走去，像在沙漠中寻找绿洲一样充满坚毅。他们立在村口，如同两只迷途的羔羊，茫然无措。村口时而有归途的青年，扛着行李，满脸笑意地从他们身边走过。有认识的，打个招呼，“回来啦！”“嗯，回来了。”不认识的，点头笑笑，也算是打了招呼。出门挣钱，身不由己，村里好多打工的，除夕这天才赶回家也是常有的事。

又是一阵鞭炮声。此起彼伏。

钱老三和肖金柱坐在村口，他们已忘记坐了多久。村口冷冷清清，没有他们心中的绿洲。他们有些失望。

我们走吧！钱老三拍了拍肖金柱的肩头。

往哪走？肖金柱显得有些疲惫，也有些迷茫。

是啊，往哪走？钱老三也有些迷茫。

回家啊！钱老三攀着肖金柱的肩，一起往回走。他们走在雪地里，像两只无依无靠的小鸡，无精打采。

回家做什么呢？肖金柱似乎突然对生活失去了信心。

是啊，回家做什么呢？钱老三也有些迷茫了。

我们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牵挂呢？肖金柱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说这话时，他双眼有些模糊，有一滴泪好像就要流出来。

是啊，我们为什么牵挂呢？钱老三说着肖金柱同样的话。

问你个问题。他们停下来，站在雪地里，身子歪歪斜斜地，极不规则。肖金柱往常的雄赳赳气昂昂也消失了。

什么问题？钱老三很好奇。

那次如果我请你帮忙，你会答应吗？肖金柱一脸真诚地看着钱老三。

可以说说是什么事吗？

肖金柱没有说。钱老三也没有回答。两个人相视一笑。

咯咯！

咯咯！

我也问你一个问题。钱老三认真地说。

什么问题？

如果我儿子并不是警卫团的人，或者如果他混得不怎么好，你还会和现在一样看待我们吗？

肖金柱很诧异地看着钱老三，并没有回答他。

两个人都沉默了。

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这话不知道是谁说的，好像是两个人一起说出来的。

一起种地，一起干活，一起播种，一起收割。还能吗？

他们都愣在那里，似乎都在思考着这个问题。如果一直贫穷着，会是什么样子？如果相互安好，又会是什么样子？现在，他们怎会生出如此多的感慨呢？

生活还能回到从前吗？他们又重复着这样一句话。

“金钱重要吗？”

“名分重要吗？”

“好像都不重要。”

“平平实实的生活才最重要。”

“我们到底该为谁活着？”

“为子女活着。”

“为名分活着。”

“为金钱活着。”

瞎扯，为自己活。突然冒出的一句话，把他们俩吓了一大跳。原来，吴大嘴朝村口这边走来。他要去买酒，他说一个人在家也得好好整两杯。

钱老三和肖金柱突然为吴大嘴这句话生出了几分感动。

是啊！我们就是为自己活。子女在外，为家业为生活而奔波，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我们有我们的生活。我们该为自己而活，好好地活。

他们心头涌出一股暖流。

是啊！管他们是啥人物。寻常生活才是咱老百姓的。

两个人紧紧地攀着对方的肩，很亲密。他们说到了过去，也说到了现在。肖金柱说有一件事最对不起钱老三，就是那次做客的时候，主人本来安排钱老三坐上席，一是考虑到他比肖金柱大几个月，另一个考虑是听说钱小豪在警卫团做事，为领导服务，多么风光多么体面啊，这样的父亲当然得坐上席。但席间，肖金柱把钱老三拉开了，自己坐在上席的位置上。还冷嘲热讽地说：“这个时代，谁有钱，谁才有脸面！”

当时，我很没给你面子啊！肖金柱一脸真诚地说。

你坐上席也是名正言顺的。

他们心间突然敞开了。心间堵塞已久的那块坚冰慢慢地慢慢地融化了，化成了一块玉，一块透明的玉，一块能够照亮人心的玉。洁白无瑕，纯粹透亮。

走，吃团年饭去。钱老三抖擞着身子，紧搂着肖金柱的肩头。吴大嘴在后面跟着，一路哼着小调。

好，吃團年饭去。三个人踏着雪，一路前行。

好好整几杯。

好好整几杯。

好好整几杯。

团年饭吃得很热闹。肖金柱的媳妇，肖银柱一家，一大桌子人，一大桌子菜。热热闹闹，其乐融融。钱老三把几封一万响的大鞭炮都放了，肖金柱买了几个大烟花，噼噼啪啪响了好大一阵子。

过年了。天晴了。太阳出来了。冰雪一点点地融化，春天好像就要来了。

（责任编辑：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