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田氏望族之乡

2018-04-19陆令寿

芳草·文学杂志 2018年2期
关键词:云山梯田

陆令寿

三年前的金秋时节,我与好友同月驱车去看位于蕲春县檀林镇的雾云山梯田稻菽千重浪。这次说走就走的旅行,是被一位好友在微信中发的图片“忽悠”而去的。因为这种忽悠,没有太多的夸张,那层层叠叠的梯田金黄一片,诱得你心里直发痒。身临其境之后,你会感到为这种“忽悠”而来是值得的,哪怕为它累得贼死也心甘情愿。

天下着雨。雨很稠密,稠密得如雾似水,在车窗上形成了一块朦胧的帘子,挡住了我们对山野和天空的眺望。

我们入住一个叫“俊旺农庄”的农家乐。村主任老田甩着大步进了屋。老田身着深蓝的中山装,长着像板刷一样的头发,身板硬实得像一座铁塔。他操着浓重的当地口音介绍说,俊旺农家乐是村里头一块牌子,服务周到,又讲卫生,价格公道。田主任说话时喜欢用手搔自己的头。他家也有农家乐,但条件不如俊旺家的,{门省城来的客人受怠慢,主动把我们介绍给俊旺。

俊旺姓李,是农庄的户主。小伙子三十出头,生得高挑精干,前些年在深圳打工。今年忽闻家乡的梯田成了众多摄友喜爱之地,通过他们的镜头一宣传,一时间来的游客把一个沉寂的小山村闹得风生水起。俊旺与爱人小胡一商量,辞掉了鞋厂的工作,回家门口创业。“虽说在外也能赚钱,甚至比现在赚得还多一些,但不踏实。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早早晚晚得有个照应。再说呢,咱村这旅游才刚刚开了个头,以后还会发展呢,是不?”我点头称是,告诉他:“回乡创业没有错,旅游是朝阳产业,与你的名字一样,兴旺着呢,干好了就像捧了个金钵钵,到时你会为今天的选择而高兴。”一番话,说得小伙脸笑得很灿烂。

正说着话,俊旺的爱人小胡给客人沏茶。小胡是一个落落大方的女子,长得俊俏玲珑,眉清目朗,手脚麻利,说话得体。小胡不是本地人,老家在四川成都郊区,在深圳打工时与俊旺相识,两人一见钟情。如果不是打工,两地相距这么远,恐怕他们一辈子也无缘相见呢。在我接触过的许多山村家庭中,像俊旺这样以打工為媒,娶外地媳妇的真还不少哩。就雾云山两百六十多户村民中,就有二十多个在外打工的小伙子,把外地的姑娘带回家做了媳妇。如果不是改革开放,在封闭落后的山村,多少人一辈子都走不出大山,做梦也不会到外地去娶一个俊俏的媳妇。如此想来,这何尝不是时代的进步呢?我们完全有理由有为俊旺他们这些八〇、九〇后赶上好时代而欣慰。

我们喝的是当地产的大麦茶,倒入碗中,一股浓浓的麦香味扑鼻而来。“这茶可好呢,不但味香,还平胃健脾,去腻解腥,尤其是能降血脂、胆固醇,防‘三高。来我们家吃的都是放心的食物,家里人吃什么,客人也吃什么,一视同仁。”我们听了,从心里赞赏这个四川女子的诚实和干练,说的做的都在点子上,让人踏实放心。时下,有些人为了赚取昧心钱,家里吃的与客人吃的完全两样,自己吃的菜蔬和粮食,都不打农药不施化肥,而给客人吃的却是化肥和生长素催生出来的。

俊旺家的灶是那种烟囱冒烟的土灶,烧的是山里的柴火。晚上的八个菜全是由俊旺上厨掌勺,有野菜焙干椒、土锅焖鸡蛋、干笋炒腊肉、木耳煨土鸡、芝麻丸子等,其味入口入胃,那真叫一个绝。我们几人一不小心真把肚子撑胀了,饭后都有些后悔。

山村的夜,轻盈来临,悄然而降,宁谧而空灵。嗑了一会瓜子,我们出去看天。雨住了,山风呼呼地刮起来,天上的云在疾速地奔跑。一轮镰刀似的弯月挂在俊旺家的屋顶上,在云中若隐若现,一如传说中的仙女,羞赧而矜持地张望人间万象。“这是好兆头啊,明天可能是好天呢。”俊旺一说,我们的心都宽了不少。

俊旺家一共有三间客房、八个床位,洁白的枕头、盖被、床单,看了让人舒服,连卫生间也没有一星点异味。在这偏远的山村,把卫生做成这样,已经相当不易了。我们不能不佩服主人的勤快和真诚的待客之道。

怕睡过头错过最美的晨景,下半夜我和同月爬起来好几次。山里的天真是没个准头,一会儿月明星稀,一会儿又乌云密布,快天亮了,天上的云像听到了集结号,呼啦呼啦地从四面八方奔到雾云山,把山村的天空遮得严严实实。此时此地,我们才能懂得老祖宗发明“云集”这个词的高明。看着有些灰暗的天空,我和同月不免有些扫兴,提着照相机绕了一圈又回来了。

俊旺的老父亲起得很早,端着茶缸蹲在门外漱口刷牙。我们向他讨教今天的天气,他瞄了我们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雨不会下,但出不出太阳难说喽。”

我们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挎着相机走进雾云梯田。沿着北山小道向西山走,经过一片竹林,青翠的竹竿上爬满了紫色的牵牛花,花骨朵上落满晶莹的露水,一粒一粒,像珍珠一样闪着迷人的光泽。

来到西山向下瞭望,整个梯田尽收眼底。这是一个大半圆的山坳,梯田顺着山的南、西、北三面有序排开,东面是个大豁口,一条山路向山的深处逶迤伸展。层层梯田,长着成熟的稻子,一片一片,金黄金黄。远远看去,真像用金砖堆砌而成。从山的东南至北到西,形成了一道又一道孤线,深浅不一,如同一股奔腾的山洪,进入山坳找不到出口,在里边打着旋,左冲右突之后,突然凝固起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天然彩色漩涡,让人惊叹不已。

恍惚间,天色大亮。流云奔涌的天空变得澄澈清明,一抹朝霞在云层中透露出钢水出炉的火红,绚丽无比。厚棉絮一样的云层慢慢地淡开,天空像一块湿漉漉的杂色幕布,笼罩四野。梯田的色彩越来越浓了,早稻黄得跟金子似的,晚稻还在抽穗,像琉璃般碧绿,黄绿相间,疑是玉皇大帝昨夜一不小心打碎了杂色瓶,把浓墨重彩泼向人间。

我和同月忙不迭地打开相机,摄下被天空照亮的彩色梯田。正在我们专心致志地拍摄美景时,脚下蹿出一只芦花母鸡,咯咯咯地叫着,身后跟着一群小鸡,四下惊慌地散开。同月说:“我们侵犯了他们的领地,提抗议啦。”无独有偶,在西山我们与一头牯牛狭路相逢。这头牛生得健壮,瞪着一双铜铃似的眼睛,我们刚一靠近,它毫不客气地用两只犀利的角顶了过来,我和同月连连后退。千百年来,这里的一切,人畜、村落、庄稼、泉林和鸟儿,无人打扰,沉睡于山野之中。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悠闲地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如今,随着旅游脚步的迈入,山门大开,古老的雾云山将接受一次从未有过的洗礼。眼前这新美如画的梯田,不再是山民仅仅用来生产充饥口粮的刨食之地,而是游客四季观赏、摄客拍摄的绝美风景。我说它绝美一点也不过誉,在来雾云山之前,黄冈的摄协主席方华国就给我传来他在雾云山拍的一组四季风景照。春上插秧前,梯田灌满了水,薄明的曙色映在梯田里,整个雾云山如同一个多棱镜,美到让人心灵悸动。夏天,万物争荣,芳菲正浓,层层叠叠的绿在镜头里缓缓流淌。秋天就更不用说了,也就是现在这个季节,雾云山是丰收的原野,充斥镜头的是金子般的黄。冬天也不寂寞,寒凝大地,雪盖畈上,梯田里堆银砌玉,也是美不胜收。在城里呆得发腻的都市人,看了这些图片,怎么能不动心呢?

蓦地,云霞当空散开,一缕金色的阳光从山顶上投射下来,照亮了梯田的核心区域,也就是我说那个漩涡,把稻菽千重浪的美景呈现无余。此时,我们谁也顾不上说话,只听到相机咔嚓咔嚓地响。用相机照了一帛之后,我连忙掏出华为手机,来了个全景式的拍摄。刚拍完,那束阳光就被老天收了回去,雾云山立马又晴转阴。

我们期待着阳光再次光顾,然而整整苦等了一天,太阳也没露脸。或许,也就是这束阳光,是对我们远道而来的客人的回报。

昨晚吃饭时跟当地友人闲聊,得知这雾云山还有些来头。雾云山地处蕲春北部,山高皇帝远,自古就是躲避战乱、躬耕归隐的好去处。早在唐代,就有田氏家族在此耕种。到宋时更有名士田梦罴隐居雾云山。田梦罴何许人也?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有人说他是宋代丞相,最有力的证据是离雾云山不远处的将军山有一座的古墓,墓碑上刻有“宋故丞相”字样,但在史书上却找不到田梦罴任丞相的记载。有人推断,田梦罴的真名叫陈宜中,史书上确有其人。此君在南宋末年任过宰相。一种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到现场去考察一下,看看这位赫赫有名的宰相墓地,以我浅陋的目光辨别一下真伪。只因接到单位要开会的通知,不得不带着遗憾离开了雾云山。

三年过去了,雾云山一直让我魂牵梦萦。这期间,不时有信息传来。雾云山梯田作为4A级旅游景区项目,正在开发。俊旺家的农家乐开得怎么样?那个沉睡在将军山上墓中之人是否真的是宋代宰相陈宜中?我还想看看那些看不够的稻菽千层浪的绝美风景。我决定再去雾云山走一遭。

天色晴朗,风和日丽。山野上虬虬曲曲的乌柏树红了的一片,像火焰在午后的阳光下熊熊燃烧。层层梯田留下了一片片裸露的稻茬。

接待我的是村委会的田保良。田保良是个憨厚的农村人,言语不多,说话有些木讷。当我说明此行的来意之后,他搓搓手不无可惜的说:“来迟了,来迟了啊!早来半个月就好了,稻子全收割上场了。”我们握着手,寒暄起来。

村口,竖起了一个巨大的牌坊,上面刻着草书的“雾云山”三个大字。道路两旁机器轰鸣,推土机、挖掘机正在紧张地施工。沿着路往村里走,看到山坡上建起了很多灰瓦白墙的徽派建筑,一排排鳞次栉比。田保良告诉我,这都是新建的农家乐,还没有开张。

我点名要去俊旺家看看。俊旺家门前场地全部水泥硬化,用作游客停车。“他家门前用来养牛的牛塘呢?”我问。田保良答:“已经填喽”。他家西边有一片小竹林也被填平了,据说这里将要建游客中心的停车场。停车场下面依旧是那一片古老的梯田,但是啁啾的鸟儿似乎飞走了,缠绕在竹竿上的喇叭花不见了,那五颜六色的低空飞行的蜻蜓也不知道哪去了,我不免有些怅然若失。

俊旺的媳妇还是那么俊俏伶俐,见我们到来,笑盈盈的递上茶水。堂屋的墙上挂了农家乐的牌子,上面镶着一颗五星。

“俊旺呢?”我问。小胡朝东厢房努了努嘴:“为客人炒菜呢。武汉刚刚来了一批客人,都是以前来过的回头客。”

俊旺见我到来,双手在围裙上搓了搓,说:“贵客远到,失礼了!”他一边干活,一边与我们唠起丫家常。今年接待游客的人数说不上来,但已经赚了有十来万吧。旅游越来越火,赚的钱会越来越多。俊旺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见他忙得不亦乐乎,我们匆匆告辞。

“我带你去看看陈宰相的墓吧!”田保良看了看偏西的太阳。

从雾云山到将军山的路很不好走,坡陡弯多,行车要半个多小时。将军山下有一个村落叫青草坪,村委会主任也姓田,叫田祥同。听说我要来村里,提前在路口等候。田祥国个儿不高,戴厂一副黑框眼镜,说起话来斯斯文文。他先把我们带到田家宗祠。宗祠是二〇一三年建的,飞檐翘角,古朴端庄,门楼上刻着“久长山田氏宗祠”几个烫金的大字。门楼里边有一对中华石狮子,上得台阶,门楣上悬挂一匾,上书“丞相祠”。将军山为何又叫久长山呢?我有些纳闷。田相国说,久长山是这里大山脉,将军山只是它的一个分支。山脉的走势很像一个“久”字,故而得名。丞相当年归隐此地是很有讲究的。久长山山势险峻,地形复杂,自古易守难攻,兵乱不至。当年日本人打到了英山,与久长山只隔着几十公里,就再也进打不来。久长,长久也!

宗祠大堂开阔,前后进深有三十多米。大堂中央有一尊汉白玉人物雕塑,正襟危坐,头戴长翅的宋代官帽,五官端庄,天庭饱满,目光炯炯有神,蓄着三寸美髯,用现在的话来说,是一枚标准的帅哥。石雕两旁的红柱上,刻着一副楹联:地缘钟毓久久长长,天赋端庄方方正正。这是田氏的后代们对引以为自豪的祖宗画像。

阳光热烈地照耀在花岗岩铺就的石阶上,我们在田祥国的引领下拾阶而上。丞相的墓位于田氏宗祠的后山坡上。墓地分两层,低层为一个可以容纳两千人左右的广场,供祭祀时田氏后代肃立瞻仰。田祥国说,前年举办田氏宗祠祭祀,全国各地来了几千田氏后代,广场上站都站不下,盛况空前,可以想象。高出广场十多米有一个半弧形墓庭,汉白玉栏杆围成。墓庭临北靠山便是宋丞相之墓。乍看,此墓与当地百姓的墓并无太多的区别,不像传说中的显赫,墓碑用的是当地褐色的花岗岩石材,上边雕的花纹依稀可见,如果去掉现人为其拓展的广场和墓庭,原来的墓朴实无华,低调而内敛。墓亭有三块碑拼接,中间的稍大些,上刻:宋故丞相田公讳梦罴大人妣王黄梅夫人墓。右碑是“罴祖墓詰”,用百来字记录了墓主人的生平,左碑为“祖妣”王氏、黄氏、梅氏的记载。由于年代已久,字迹斑驳,好多字要细细辨认。落款是“皇清同治十三年仲春月糓旦支下远孙仝立”。在此之前,白宋、元、明以来,田氏后人已有人为丞相建墓立碑,此墓只是后人重修。依稀可见田氏香火相传,中间没有断代。

躺在墓中的田梦罴是不是叫陈宜中的宋丞相?“千真万确,是他,是宋丞相!”田祥国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黑框眼镜,不容置疑地说。

在第二次来雾云山之前,我翻过范文瀾著的《中国通史》第五册“宋代历史发展过程的简述”和有关史记。陈宜中,浙江永嘉人。出生贫寒,是当地穷得响叮当的人家。但他天资聪颖,自幼好学,为人“性特俊拔”,能写出一手优美的文章,曾经是活跃在宋朝政坛上著名的学生运动领袖。陈等六人联名上书举报丁殿中保御史丁大全,丁联络一帮人弹劾陈宜中。陈等六人被誉之为“六君子”。陈的一生几起几落,都是在权力尔虞我诈的斗争中度过的。

命运多舛的他,在官场上遭遇别人的排贬,但一旦拥有权力以后,也极力地排贬他人。为了建立自己的政绩,让众人折服,他主动要求离开朝廷,下到基层去锻炼,任职期间,他“尤达时务”,主张抗战,整顿生产,新修水利,取得了明显的政绩,官得民心,受到了百姓的拥戴和朝廷重用,四十二岁的他被拜为右丞相,掌握了朝廷的政治、军事大权,到达了人生的顶峰。

就在陈宜中官运亨通、青云直上时,南宋局势每况愈下,半壁河山岌岌可危。宋度宗赵谌荒淫无度,不理朝政,无心抗战,百官们只顾享乐,蓄娼纳妾,在声色犬马中一掷千金。大敌当前,“诸将心力不一”,岂有不败之理?出生卑微的陈宜中,也曾有过积极抗战、收复河山的雄心壮志,但经历了一系列失败之后,他又在抗战与投降之间摇摆不定,既无抗战的准备,也无议和的打算。记得有位学者说过,其实,历史是由一个个矛盾着的历史人物在演戏,他们有光明的一面,也有阴暗的一面,有慷慨的一面,也有猥琐的一面,有善在心中萌发的时候,也有恶占了上风的时候,他们之间有为敌的时候,也有为友的时候,有瞬间让政治考量、宗教迷狂占据一切的那一刻,也有回到人性、感悟神性的时光。

元军兵临城下,宰相当出督,“而畏缩犹豫,第令集议而不行。”他的命运注定与南宋的灭亡绑在一起。宋亡后,陈宜中败走至遥国暹罗(泰国),史书上说他于“当地终老”,成为温籍华侨先驱。让人疑惑的是,前几年有关报道称,在广东省阳江市海陵岛石井村,发现陈宜中陵墓。在湖北蕲春《田氏大成宗谱》中又有这样的记载:“田梦罴者,乃陈宜中也。南宋永嘉人(浙江),字与权,历仕理宗、度宗、恭宗、端宗、帝爵五主为相,因避元兵祸,由占城(越南)走暹(泰国),以于二道转徙江淮间,入湖广蕲州大同乡之久长山。仿陈公子完先例,改姓易名,僻处隐居,终老林泉矣。”

历史有时候是一座迷宫,一旦走进,就很难跳出来,散落在民间的传说可以判断,有的故事有它一定的真实性,并非是一个弄虚作假的骗局。

弯弯曲曲的久长山山脉,藏着神脉和龙种,首尾不能相见。我们没有必要把那些记载和传说一一理清。如果你弄清了就失去了它的厚度和广度,失去了历史的沉淀和时间的幽深,或许会让我们徒增许多遗憾。

文化是什么?余秋雨说,文化犹如元年的琥珀,既晶莹可鉴,又不能全然透明。看上去它是透明的,而又一定是浑浊的。彻底透明了,便没有文化的起点。很多人喜欢花大量的时间,去探测别人的事情,非要把什么事情,搞得非常透明、清澈,其实是很难做到的。历史传给我们的常常是一种原生态的状况,我们没有必要把这种原生态去彻底打破。同一个人、同一件事,会有几种不同的说法。我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喜欢哪一种说法就可以了。我们不可能站在山巅,“咔嗒”一声,就穿越历史。历史是厚重的,被重重迷雾裹狭,很难让我们轻易穿透。陈宜中究竟终老在哪里?我不是历史学家,不需要弄得一清二楚。就像雾云山的云雾,半明半暗,雾里看花,勾画出一种很美的意境。面对各种各样的传说,我们可以相信它的存在,也可以怀疑。发展旅游需要故事,需要文化。民间的传说,不需要严格的逻辑,越是天真烂漫,越有味道。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山民们,每个人都在发挥自己的想象,把故事编的天衣无缝,一遍又一遍的说给那些前来观光的人。他们总希望自己的祖先是那位叱咤风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撑起世人仰望的高贵,带着家族的荣光一代一代传下去。

重游雾云山,原先的那种敬畏,又增加了几分。七百多年过去了,我们可以站在历史之巅来审视历史人物。但是我们切不可用狭隘的、进化了的现代标准去衡量他们。

面对一个颓败的王朝,凭陈宜中怎么努力和奋争,也不可能挽救颓势,恢复曾经的荣耀和光辉。或许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个经营了一百五十三年多灾多难的王朝,到他这里怆惶地画了个句号。在岌岌可危中,他与南宋三杰陆秀夫、文天祥和张世杰等人,连续拥立两个幼小的皇帝怆惶乘船南逃。一二七九年三月十九日,压山海战失败,文天祥被俘。陆秀夫负刚满八岁的小皇帝赵呙跳海而亡,此后便有一说,“压山之后无中华”。追随赵宗皇族八百余人集体跳海自尽,许多忠臣追随其后,十万军民跳海殉国。此战极为惨烈,被俘的文天祥作诗云:羯来南海上,人死如乱麻。腥浪拍心碎,飙风吹鬓华。在这样一场大劫难中,作为丞相的陈宜中为什么没有跳海?很多人认为他有贪生怕死之嫌。“这是天大的误解。”村主任田祥国愤愤不平地说。“‘厓海之战时,丞相负命去占城(越南)借兵啊,不是逃跑!”

从军事斗争上肴,南宋造就了许多爱国志士、民族英雄,如宗泽、韩世忠、岳飞、文天祥、陆秀夫等,仅《宋史·忠义列传》就收了爱国之士两百七十七人,其中大部分是南宋人,陈宜中不在此列。他更没有像江淮招讨使汪立信,鲁港兵败,自杀殉国。陈宜中虽然没有像“读圣贤书”的士大夫们,只求降元做官,并不顾什么面日,但也没有“生为宋民、死为宋鬼”以身殉国的勇气。在元兵兵临城下、宋朝将亡的紧要关头,作为右相的陈宜中,得到谢后的允准,向元求降,元伯颜不准。在拥帝呙南逃中,陈见大宋恢复无望,乘机溜走,逃亡占城。与他一起共事的文天祥,被俘后写下了气贯长虹的“人生自占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不朽诗句,而陈宜中却以另一种方式苟且偷生,这说得过去吗?即便在南宋灭亡,大局已定之时,他仍然希望有一天东山再起。有诗为证:

颠风吹雨过吴川,极浦亭前望远天。

有路可通外屿外,无山堪并首阳巅。

淡去起处潮细长,夜月高时人入眠。

异人北归须记取,平芜尽处一峰园。

但从另一个层面来思考,陈宜中自然有自己的想法。他曾经为这个摇摇欲坠的朝廷卖过命,也曾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挽回朝廷的颓势,看到最后的灭亡幡然醒悟,为这样腐朽的朝廷殉命,实在不值。国已亡,家还在。既然报国无门,不如归隐山林,与一丘一壑为伴,带领子孙开启一种与世无争的田园生活。唯有归隐田园,永不为官,像小草、泥鳅和蚂蚁那样,安于自己的土地和低处的生活,才能确保子孙万代安然无恙,福祉永恒。我相信这位亡国之臣,在作出抉择之前,一定杜撰出很多自己的理由。这种无法言说的伤痛,只有陈宜中自己知道。他不再虚幻期待,不再做复宋的美梦,也不再像其他投降派那样低三下四地乞求新贵,历经沧桑的他知道那些风流飞扬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来到这偏远的山区,他放下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贵身段,放下心中的羁绊,改姓埋名,戴上斗笠,肩披蓑衣,扛起锄头,挽起裤腿,开垦梯田,用辛勤的劳作去打发自己的旦暮晨昏,过上了自食其力、自得其乐的生活。他在竹林里歌咏:采菊东篱卜,悠然见南山……有了他的归隐和耕读,才有了田姓的望族,才有了叠叠层层的古梯田,才有了雾云山旅游的今天。千古事悠悠,都在笑谈间。我们可以把古人的事说得云淡风轻,但真实的历史却充满了血雨腥风,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大山的气质是深沉、内敛、稳重和静穆。月亮从山坳里落了又升起。山里人在这里扼守了多少个秋天?祖祖辈辈吞那种下去的稻谷绿了又青,青了又黄,黄了又绿,循环往复。大山也好,大山里的人也好,你所有的一切,都在追求一种生命的形态美。那些祖祖辈辈裤脚上沾着泥巴叼着烟卷生活在大山里的人,都在用自己的劳动,演绎着一出又一出人间悲喜剧。

阵宜中为什么要改名叫田梦罴呢?田氏家谱说他是“仿陈公子完之先例”。子完何许人也?春秋战国陈国公族,陈厉公妫跃之子,是战国时期田氏齐国的始祖。因受太子御寇牵连,携家带眷投奔齐国避祸。古代“田”与“陈”音义略同,公子完死后谥号为敬仲,他的后代改姓田。田梦罴这个名字怪怪的,据说也是有来历的。村主任田相国说得活灵活现。归隐后的陈宜中,有一天劳作之后在将军山上睡着了。他梦见了土地爷。土地爷捋了捋长长的胡须,叫道:“陈宜中,陈宜中,田梦罴,田梦罴!”陈宜忠连忙叩谢。醒来却是南柯一梦。

田梦罴的晚年一定是平实的、充盈的、怡心的。他一生经历了数不尽的苦难,也享受过荣华富贵,在权力的刀刃上行走。改朝换代的起伏跌宕和宫廷的阴谋诡计,一切都被埋入了尘埃,然后就烟消云散。归隐之处,把生命释放于大地长天,荒山野岭之间,这是何等惬意的晚年人生?选择归隐,这是天意操纵的灵感。把一切的一切想开了,找到安放自己灵魂的地方,让世人忘却自己,再也不被人觊觎,不被人暗算,不被人追杀,酣梦醒来,悠然自得地编织陶潜的田园牧歌。即便追杀他的官兵,到这儿也会迷路的。智者最后的归宿,正是耕读的好地方。用一个放弃的选择换来了千秋万代的尊严。

山上的云,突然散开,瞬间洞开,惊鸿一瞥,祥云盘旋,撑起了满天的晚霞。

游人到这里踩踏的,不仅是田埂和田埂上的小草和蛰伏在田埂里的蚯蚓。当旅游潮在中国大地上越来越猛烈的时候,沉睡的山村觉醒了,一夜之间造出了许多山寨版的木屋和茅寮,任性的结果是扼杀了最完美的自然和人类最初的模样。好在,再怎么拓展扩建,那上千年的梯田依然保持着古老的风韵。走进梯田,也就走进厂历史。历史是坎坷和幽暗的隧道,密室是恐怖和辉煌的浓缩。这里隐藏著太多的玄机。旅游不仅是财富金钱的聚合,更是人性的聚合,文化的聚合,审美气氛的聚合。

大山让我们回归祖先居所的悠悠厚味,获得几分浑朴野趣,天真稚拙。

有位文学大师说,田园不是世外桃源,不是远离生活的仙境,它是让我们能够感到温暖的归宿。田园不是一个地方,他只属于一种状态、一段心情。它不独属于陶渊明,而属于许多的有情怀的中国人。“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当下,都市的喧嚣、浮躁、紧张,让许多人寻找田园的宁静,放松不安的心情。于是,昔日荒僻无人问津的雾云山便成了城里人追逐的目的地。世外桃源不再是世外之物,旅游的脚步早已踏碎了这儿的宁静。陈宜中的子孙们早已忘记了老祖宗归隐的初衷,他们朝思暮想把旅游搞得火起来,让更多的人来观光、摄影、休闲、度假旅游。他们再也不需要像先人那样守拙,他们盼望的是人气,只有人气才会带来财气。

秋风乍起,沙沙地卷起满地的落叶在空中飞旋。“几百年丞相的墓都安然无恙,搞旅游名声大了,先人在地下也不得安宁。”田祥国脸上有些对不住先人的愧疚。在我的追问下,田祥国说出了他心中的隐忧。前年以来,田丞相的墓先后三次遭到盗挖。第一次的盗贼顺着墓碑切入,那口子很窄,直接打开了用很长的条石砌成的墓门,一看就是很专业的盗墓老手。此后又被盗了两次。最近的一次盗贼出门被汽车撞死了。“报应啊,报应!”田祥国脸上稍稍地平静下来。

满眼望去,是秋天最丰满的色彩。秋天过去了,这里将变得清冷起来。但是,来年的春天将又是一个欣欣向荣的旅游旺季。

(责任编辑:龙娜娜)

猜你喜欢

云山梯田
甘肃梯田
水天一色梯田美
云山梅咏
云南梯田
Yunshan Mountain
《晨云soho》《初晨soho》《漫漫云峰》《日出梯田》
龙脊梯田
雨后梯田如仙境
爱别离
爱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