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钢

夏天蚊子叮我，我打它，由此开战。冷战加鏖战，地对空，战术复杂，尔虞我诈，并热衷于夜战。这是我与自然界生物唯一能够进行的肉搏。

晚间我通常要先陪电视无聊一小会儿，然后独处，读读书，写写作，搞搞文学。我不喜欢在书案旁危坐，那样子太滑稽；也不愿呆在空调房间，我认为享受空调是一种世纪病，它使人与季节隔绝，且让氟里昂跑去南极上空破坏臭氧。我习惯了比较发贱地趴在厨房一圆形餐桌上，穿着大裤衩子，赤膊袒腹搭条湿毛巾，大汗淋漓地读些没头没尾的东西，并喝热茶。茶却是上好的。

零点过后，我的灵感发作，开始朝稿纸上涂墨水点子，纸上谈兵，指点指点江山。孤灯之下，状若聊斋里一书生，亦很有些苦行僧的味道。蚊子此时出动，吃唐僧肉。它们很狡猾，先派个探子摸底，碰一下就跑。我便假装写作，一只眼盯着稿纸，另一只眼扫视四周（这是一种专业性很强的功夫），同时准备好巴掌。第二个来的必是刺客，超低空无声飞行至腿上，行刺。我瞅准了，待针尖触及的瞬间，一掌击下，扁了，我的皮肤遂感到蚊子死时的疼痛。如此一一来犯，均被击毙。唐僧肉也不那么容易吃。

有一种蚊子是高手，有毒，周身纹了花绣，似独行侠，疾来疾去，速度像歼7。它落时轻盈，进针快如熟练的护士，一针见血；而且吸两口就撤，决不恋战。尔后神经才作出反应，奇痒难耐。有段时间我加强锻炼练出了一些肌肉，忽然这种蚊子来吃我，被我发现。那次没打它，让它把嘴插进去，再猛一绷肌肉，竟把它夹住了。只见它使劲往外扯，过了一阵不再动弹，死了。我拿放大镜研究，它好像扯断了自己的头。

常是几只蚊子被打死，又有两只飞来哼哼，像小寡妇哭丧。物伤其类，小至蚊虫亦不例外。正在暗自叹息，不留神却被一只不吭声的蚊子咬了。迷惑对手，声东击西，蚊子用计竟与人同。哀兵必胜。

也试过用别的方法灭蚊。但蚊香是不能点的，我自己就怕这个。盖因早年用过一种廉价货，是把锯末跟农药“666”混合，灌进纸肠里点燃。那时晚上都烧这东西，浓烟滚滚，蚊子即死，人也被熏昏过去，还以为自己睡着了。所以至今若见太太夜间为我红袖添香，我必定爆发后遗症，昏昏欲睡。我曾很仁慈地买回一个电子驱蚊器，企图把蚊子赶跑，其结果等于高价买了一只大蚊子彻夜在耳边叫唤，极上当。我又公然将化学武器投入战场，喷洒各类杀虫剂。这些玩艺儿有的灵有的不灵，有的灵了一阵又不灵了。城里的蚊子是防化兵。弄到最后仍是巴掌经久耐用，既醒瞌睡又杀敌，一举两得。另外蚊子的尖嘴也使我体会到古人锥刺股的感觉，虽说这锥子小了点儿。

其实我早发现，只要我跟别人呆在一起，蚊子决不叮我。别人就是我的蚊香。城里的蚊子娇气，挑食，在它们眼里我大概是最不好吃的食品，轮到吃我已是无奈，就像饥民吃观音土一样。原因不明，科学还未发展到这一步。外出开会与人同住一室，多是人家彻夜折腾，唯我无恙。当然也有个别老实的，搞义务献血，只顾自己打呼噜磨牙说梦话，反把我搅得不安生；到后半夜忽然没声了，又让人担心他是否失血过多，探身去摸他的鼻息。第二天见他满身红点子爬起来骂骂咧咧，那时蚊子已腆着大肚子凌空翱翔，像会飞行的孕妇。气死他！

城里的蚊子像城里的人，爱打冷战。野地的蚊子就不同了，来时成群，编队飞行，搞地毯式轰炸，声音闹如足球流氓起哄；且都是近亲结婚，形象又蠢又怪，逮谁吃谁，不分精糙，我那一招也不灵。一次我上山開笔会，连夜赶稿，只得将床单蚊帐扯来从头缠到脚，唯露一双眼睛在外，像一个三K党。同室那位睡得迷迷糊糊从帐内伸头，魂不附体，他看见了白无常。

过去我在队伍上，和班长去一个村落搞军民联防。班长介绍说那里的蚊子特有名，三个蚊子一两五，十个蚊子炒盘莱。我们说那是马蜂。班长说：比马蜂好吃（仿佛他吃过）。我们去后领教了。那种蚊子会俯冲，扎人似纳鞋底，隔着几层衣服扎透。几个人整日鼻青脸肿，始终不见班长炒那盘莱。班长被扎坏了，住院了。

从前有个人工作踏实，要被提拔。领导找他谈话。他见领导脸上趴着个蚊子，一掌扇过去，领导半天找不着北，蚊子也没打着，这事就说不清了。他又是劳动人民出身，力气大些，领导脸上好几天留着五个指印，刻骨铭心。他到现在也是个科员，另外提拔的一个，官当大了。他的本意是要拍拍马屁，但那地方离屁股远了点儿。这人我认识，不说他的姓名，他一生都在为那一巴掌后悔。

我最恨蚊子的道貌岸然，扰我咬我，始终是君子动口。我则是小人动手。它的尖嘴和我的巴掌皆是上帝赐与，没办法。

连晴大热时，蚊子全都不见，休闲纳凉去了。我一时竟很不习惯，手足无措，仿佛下棋失去了对手，论战找不着论敌，极为无趣。将军和士兵原是为自己的敌人而存在的，鸟尽弓藏，马放南山。我的斗志消退，文章也做得蹩脚。我感到深深的寂寞。

选自《杂文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