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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牵星过海的猛士之乡

2018-04-03刘小方

百科知识 2018年6期
关键词:南海广州

刘小方

2016年春节,笔者自河北前往广州。彼时北国正雪飘万里,大河冰封,道路少行人,而广州却已春意浓浓,满眼浓绿,街肆上熙熙攘攘。珠江之畔的广东博物馆主厅里摩肩接踵、人头攒动,一场名为“牵星过海—万历时代的海贸传奇”大型展览正如火如荼地举行。这是以海上丝绸之路为背景的大型文物展,源自“南澳”I号及“万历”号沉船上的600多件出水文物正在华美的灯光下静默地讲述着属于自己的故事。它们或完整如初,或残缺不全,或落款清楚,或字迹模糊,或是浓郁波斯风格的黄金腰带,或是古埃及款式的鎏金手镯,或是兼具希腊罗马式与阿拉伯风味的金戒指,又或是大批来自景德镇的青花瓷器……经过400余年的海下沉寂,它们终于回到母港重见天日;15万个日日夜夜之后,它们依然光彩熠熠,还原出一幅中国先民于万里海域横跨拼搏的壮阔画卷。

让笔者最为痴迷的是几套复原的牵星板。12块由小到大的方形木板,最大的边长约24厘米,最小的约2厘米,它们或层层错落摆放尤如金字塔,或对角排列状若莲花,每块方板中心都有小孔,并由一根细绳相连。抵近细看,那由乌木所制的小板,于黝黑光滑的表面都有精细的刻度。我们知道,指南针在北宋时开始用于航海事业。但在此之前,中国先民已经在茫茫大海中远航了上千年,这一块块小木板可能就是指引他们的关键。通过那条细线的辅助,在牵星板与海平面保持垂直的前提下,人们通过眼睛观察和计算板的上沿与天空中目标恒星的高度,进而来实现定位和辨别方位。但对于航海者而言,大海永远难以驯服,即使今天装备先进精良的船只也有葬身鱼腹的可能,只靠肉眼观察和粗略计算,难免存在误差,这意味着古代航海是极其危险的事业,所以从古至今敢于扬帆远航的人都是猛士,都是英雄!扼守南海的广州,无疑是这牵星过海的猛士之乡。

广州:一尾大鱼跃入海

从谷歌卫星地图看广州,自西北而来水系向东南汇聚,形成了一尾漂亮的金鱼。这河海相会的福地生成了不少天然的良港,也诞生了不少投身海洋的弄潮儿。现今广州是全国最发达的区域之一,它引领珠江三角洲经济带,是改革开放的前沿。但上溯两千年,文献中的广州(彼时称为番禺)荒蛮落后,是远离文明的边鄙之地。唐代杜佑所著《通典》说“五岭之南,人杂夷獠,不知教义,以富为雄”,不仅教化未开,文明未至,而且当地人还“凭恃险远,隐伏岩障,恣行寇盗,略无编户”,难以管束。即使到了唐宋年间,广州还是显得遥远。唐代诗人韩愈说:“广州万里途,山重江逶迤。行行何时到,谁能定归期。”元代诗人韩奕说:“天际舟去水和烟,路遥遥知几千。广州又在海西边,堪怜!”甚至到了明末,顾炎武在他的军事地理著作《天下郡国利病书》中还不忘评价古代广州“历古交广之间,民獠多叛”。这些信息无论如何也难以与今天开放、自信、时尚的广州联系起来。

真正成全广州、繁荣广州的是海外贸易。成熟的海外贸易离不开三个条件—造船水平、天然的良港和航海技术。这一切,广州似乎都已具备,成书于战国中后期的《山海经》就有“番禺始为舟”的记载。随着早期广州先民牵星过海技术的成熟,广州注定要成为中国人昂首海洋的起点。而这时还需要一位英雄人物的推波助澜,他就是南越王赵陀。

南越王赵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赵陀是河北正定人,史载他19岁就追随秦始皇南征北战。河北属于古燕赵大地,这里是“慷慨悲歌之士”的故土。无论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刺客荆轲,还是七进七出长坂坡的常山赵子龙都从这里走出。公元前214年,赵陀迎来人生中一次重要的机会—征伐南越。当时,雄才大略的秦始皇组建了50万大军分五路征讨岭南开疆拓土。与攻打六国的虎狼之师不同,这次南征部队颇为杂散,士兵多由罪犯和社会地位较低的上门女婿、商人等构成。《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发诸尝逋亡人、赘婿、贾人略取陆梁地,为桂林、象郡、南海,以适遣戍。”

岭南平定后,50万士卒就地解甲归田,成为驻守南越大地的第一批中原汉人。赵陀也被任命为南海郡龙川县县令。正当赵陀横下一条心为大秦戍守边疆之时,秦始皇在巡游封禅中途死亡,中原战火再起。南海郡守任嚣病重,他将地方大权拱手让与赵陀,还对他说:“番禺负山险,阻南海,东西数千里。颇有中国人向辅,此亦一州之主也,可以立国。”于是赵陀审时度势,“绝道聚兵自守”,割据为王,成为第一代南越王。

那时的赵陀,对北“绝道封关”,建立独立王国。在政治上,他沿袭秦朝的郡县制,强化了对地方的有效管理,实施“和集百越”的民族平等政策;在文化上,他开办学校,将中原先进的文化和风气引入南越大地;在農业发展上,他凿井挖渠兴修水利,力保粮食产量。《全唐文·越井记》中记载赵陀任龙川县县令时的灌溉功绩卓著,曾亲自凿井,其“井围周二丈,深五尺,虽与亢旱,万人汲之不竭”;到广州后亦有凿井,且“井水味甘美而流量甚大”。

对南,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大力发展对外贸易,使得国富民强。东汉班固评价那时的广州:“粤地处近海,多犀、象、毒冒、珠璣、银、铜、果布之湊,中国往商贾者多取富焉。番禺,其一都会也。”要知道,发展海外贸易,南越国有着骨子里的优势,当年病榻上的任嚣告诉赵陀,秦朝内乱,天赐良机;岭南靠山面海,地利占尽;50万中原人辅佐,人和也有,且其中相当一部分是精明逐利的商人。所以,当燕赵悲歌与番禺渔调合拍,当商人唯利的本质与越人彪悍的习性碰撞,迈向大海就成为南越国挡也挡不住的风潮。于是我们看到了南越文王墓中的大象牙、象牙器、银器、玻璃器以及玛瑙、水晶、玻璃等诸多来自域外文明的物品与文物。

赵陀虽生于北国,但长期的南越治理让他习染了海洋之风。海洋民族的生存经验就是:不懂风情,只能望洋兴叹;只有见风使舵,方能逢凶化吉;顺风即可一日千里,逆风则寸步难行。这些实实在在的道理培养了南越王长袖善舞的本领,使他能在秦末汉初的诡谲风云中巧妙地规避险恶,且长寿百岁,笑看山海。在自己“东西万余里”的领土上推行汉字,广建城池,大力发展海外贸易,使南越地区由原始分散的部落状态一跃进入与中原同等的社会形态。

扶胥港:汉唐广州放洋万里的起点

一江春水向东流,在广州市区,数条大大小小的河流蜿蜒纵横之后向东南汇聚,并在黄埔岛附近形成宽阔的水面,这水面继续向南,在愈加平阔中过虎门流向南海。从总的地势上看,广州北高南低,丘陵台地自东而西舒缓绵延,仿佛一个大大的臂弯。而黄埔连接着东南深水湾与西北丘陵台地,从这里向东可漂洋入海万里扬帆,向西则能回到温暖富庶的广州城。《明一统志》说:“自此出海,浩淼无际,东连闽浙,南通岛夷。”清初至鸦片战争前,黄埔港是朝廷钦定的全国唯一合法的对外贸易港口。作为一个庞大帝国唯一的对外窗口,今天的我们已经难以想象它曾经的繁忙与繁华。近代随着河沙淤积的严重和广州城市的扩大,广州国际港早已搬离黄埔,但今天,这片珠江水面仍有大型货轮的身影。

今天我们要去探访的是比黄埔港更早的扶胥港。扶胥港是隋唐及以前的广州的门户和港口,位置较黄埔港略东,在今天黄埔区庙头村附近,与著名的黄埔军校隔珠江东西相望。史料显示,东晋元兴三年(404)、义熙六年(410),大将卢循和孙处都是率大批海船远道而来,出其不意地经扶胥港攻陷了广州城。随着日益频繁的海外贸易,居留广州的番商随之增多,唐光宅元年(684)还出现了南亚番客刺杀广州都督的案件,“有昆仑袖剑直登听事,杀元叡及左右十余人”。随后,唐乾元元年(758),因不满朝廷官员的严苛剥削,一批大食、波斯商人竟偷袭扶胥港围攻广州城,当年广州国际客商的规模可见一斑。斗转星移,现今这里的大部分属于粤华发电公司的厂地,临珠江的健翔码头虽依然忙碌,但与唐宋时扶胥港相比已清冷许多。

在吴家诗编著的《黄埔港史》一书中,扶胥港曾是占尽天时地利的天然良港:“地形上,扶胥北依丘陵山地,将军山、大天山直临岸边,南迎薰风,北防寒流吹袭,而且二山可以作归航标志。由扶胥往北直至广州,河道狭窄,江内水急潮聚,礁石众多;由扶胥出虎门,则风帆南下,势无所阻。西边河南,市桥台地,可阻挡台风袭击。同时,扶胥正当凹岸,珠江到此转向南流,凹岸水流较急,不易淤塞。故黄木湾是个水深港宽,适宜建筑港口之处。” 汉至两晋时,地跨欧亚非的罗马帝国已经崛起,那时“数不清的罗马商船经埃及红海港口远航,穿越阿拉伯海,直驶印度东南部”。在东方,据《汉书·地理志》记载,从广州出发,沿中南半岛南行5个月可抵达今越南南部,再4个月可到今泰国佛统,转行陆路至缅甸后,于印度洋扬帆,两个月后就能抵达印度。东西方之间以广州为起点、终点的交流史自此拉开大幕。但两千多年来,自广州扶胥港出海的人究竟有多少,现在的我們已无从知晓。

南海神庙:迎来送往,海不扬波

714年,一支由大食三角帆船组成的商队远远出现在广州外海。两百多天以前,四艘装满大量香料、玻璃、珠宝、象牙等商品的双桅帆船自阿拉伯半岛出发,一路漂泊前往中国,这些由阿拉伯商人搜集的奇珍异宝将在广州港售卖,然后购置大量中国丝绸、茶叶和瓷器原路返回。这支商队一路颇为不顺,行至斯里兰卡海域时突遭狂风,一艘船沉入海底,幸存的三艘也不同程度的受损;至罗越国时,因补充淡水又与当地土人发生冲突,死伤15名船员。当商队由广州外海经虎门驶入狮子洋,船员水手们已疲惫不堪,当一座高大雄伟的建筑群落越来越清晰地展现在他们眼前时,一位高鼻大眼、留着络腮大胡子的老船员突然大叫道:“波罗密多!波罗密多!”随之,整船的人都欢呼雀跃一同高呼:“波罗密多!”“波罗密多”是梵语到达彼岸之意,这是番商们对矗立在扶胥港侧的南海神庙的亲切称谓。这些饱经风浪之苦的船员们知道,看到了南海神庙,就意味着他们艰辛的航程终于结束,跨越半个地球后,他们终于抵达“河清海晏,财务山积,不可胜数”的东方名都—广州。

古扶胥港虽退出历史舞台,但庙头村西侧的南海神庙却在千年风雨之后,依旧安然雄伟,于一大捧浓绿树影之下,将“海不扬波”的祝福传递给来往的船只和远航的人们。海神庙占地45亩,由南而北渐次分布着头门、议门、礼亭、大殿和昭灵宫。大殿位于海神庙建筑群的中后部分,现在建筑为明代风格,歇山顶木结构,屋顶覆绿色琉璃瓦,殿内供奉高近4米的南海神祝融。大殿后的昭灵宫为海神夫人的寝宫。整个神庙空间疏朗,绿树成荫,又有历代文人或帝王的题咏碑刻散落其中,让人目不暇接。

长期以来,中国人将自己认定为一个陆地国家,对大海总存有敬而远之的心态。冯友兰先生总结得好:“在古代中国人心目中,世界就是他们生活的这片土地,有两个词语常常被用来表达‘世界,一个是‘普天之下,一个是‘四海之内。”四海之外长期不为中国主流社会关注,也不是人们的兴趣。在古代话语中,“海”意味着国家的边界和疆域的终点,所谓“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上古先贤也较少谈论海,孔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孟子说“关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门者难为言”,换句话说,面对大海,孔子只想着浮舟于海,孟子只能望洋兴叹。

所以,尽管南海各地的人们早就漂泊大海、浪迹天涯,但对于海和海神的祭祀,却至隋朝开皇年间才正式确立。这一点从韩愈《南海神广利王庙碑》中说得很清楚:“海为天地间为物最钜。自三代圣王,莫不祀事。考于传记,而南海神次最贵,在北、东、西三神河伯之上,号为祝融。天宝中,天子以为古爵莫贵于公侯,于海岳之祀,牺币之数,放而依之,所以致崇极于大神。今王亦爵也,而礼海岳尚循公侯之事,虚王仪而不用,非致崇极之意也。由是册尊南海神为广利王,祝号祭式,与次俱升。因其故庙,易而新之。”

海神祭祀的推延,从侧面反映出古代中国对海外贸易者的轻视。翻开浩如烟海的文献史册,有名有姓的航海家或航海者简直凤毛麟角。明清之后,民间航海家甚至被贴上海盗的标签,永世不得翻身。广州这座开风气之先的南海之城,何时能为牵星过海的猛士们竖起一座如同海神庙一样的丰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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