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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刘咸炘的八股文研究

2018-04-03

关键词:八股文四书文论

(四川师范大学 文学院, 成都 610066)

长期以来,八股文饱受恶评,直到近三十年以来,在启功、张中行、金克木等先生的倡导下,才逐渐受到人们的重视。其实,在民国时期,也有少数学者能客观地对其进行研究,刘咸炘就是较早的研究者之一,且其观点对当时的学人颇有影响。

刘咸炘长期关注八股文,从1923年汇编《理文百一录》起,直到1931年编成《理文别录》止,其间在《制艺选目》、《四书文论》、《制艺法论抄》、《文变论》、《工具粗举》、《塾课详说》、《初学法》等文中均曾论及这一文体,其中以《四书文论》最为重要。

刘咸炘的学术成就长期以来被学界所忽视,八股文研究也不例外。因此,本文以《四书文论》为重点,结合其它文章中的论述,分析作者八股文论的观点、特点及学术史意义等。

一 八股文价值论

《四书文论》一开始,作者为八股文鸣不平。卢前《八股文小史》完整移录了这一千多字,认为其“可作八股文之价值论观”[1]191。笔者所称之“价值论”,系借用其语。

八股文被轻视的原因不外乎以下三条:文体卑下、用于科举、内容空洞。前两条相对简单,所以刘咸炘简单地予以反驳,认为文体没有高下之分,而用于科举也并不意味着就一定鄙陋。而第三条最为关键,所以刘咸炘将此作为重点,从两个方面进行了详细地反驳。

(一)八股文可以写出充实的内容来,表达个人思想,或反映现实政治、社会生活等

八股文给人的印象,是作者没有独立思想,完全敷衍传注。实则不然。刘咸炘继承焦循、梁章钜等人的观点,认为八股文之佳者,足以上拟诸子,表达个人思想。同时,有些八股文反映当时的政治、社会生活等各方面的情况。“即以论世资史而言,四书文亦为明一代之重材。唐诗可以观唐史,明文可以观明史。”[2]戊辑一,《四书文论》,66故其价值不可小觑。

1.八股文可以表达作者个人思想

这一观点来自焦循,刘咸炘对此进行阐述,并作了进一步的引申。

八股文可以反映作者个人思想。刘咸炘举例说:顾宪成指出不同作家的八股文或“中行”,或“狂”,或“狷”,如果不反映个人思想,则顾宪成何以知之?梁赞图指出,徐文长《今之矜也忿戾》正似徐自作之小传,酷肖其人;俞桐川以为忠臣之文多发越,孝子之文多深沉,这均与八股文的内容有关[2]戊辑一,《四书文论》,62。

不仅如此,由八股文还可以看出为学之风。刘咸炘指出俞桐川的疏忽:“桐川又谓:‘陈白沙为一世儒宗,吾疑其文必方整严肃,凛不可犯。及诵其集,乃潇洒有度,顾盼生姿。’此自桐川之疏耳。白沙学风之异于朱派,正以潇洒耳。”[2]戊辑一,《四书文论》,62陈白沙八股文之“潇洒”,正是其作品内容简洁的反映。

事实的确如此。白沙学风与朱学有异。朱学支离,白沙之学则不同。《明史》陈献章本传中说:“献章之学,以静为主。其教学者,但令端坐澄心,于静中养出端倪。”[3]7262即白沙自己所概括的“舍繁就约”[3]7262。这种追求简洁的学风,也反映在其八股文中,四库馆臣就说:“其见于文章者,亦仍如其学问而已。”[4]1487可见,八股文的内容甚至可以反映为学之风。

2.八股文可以反映现实政治、社会生活

梁章钜以为八股文可以观史,但所论非常简单,刘咸炘则进一步从各个方面予以阐述。如黄淳耀阅读邸报,目睹朝政得失、时事废兴,于是以八股文抒愤,这是以八股文反映政治。章学诚《与阮学使论求遗书书》一文中曾说会稽进士徐庭槐编选《文航》一书,选明末清初八股文,“文后评跋,多记明末遗文逸典,东南文献、师友渊源、棘闱故事,多可考见”,其“意在于史法论文”[5]810。可见,不少八股文反映了明末社会生活的许多方面。俞桐川编选八股文《可仪堂一百廿名家制艺》四十八卷,在各家小序中,突出作者的生平节行,即张希良序言所说的“五百年之文即可以当五百年之史”[6]。可见,从八股文的编选、评论中,可以反映出作者个人的生平气节、政治立场等。

凡此种种,皆足以说明八股文之佳者可以突破四书义理的限制,表达作者个人思想,反映现实,不能一概贬斥为内容空洞。

之所以如此,刘咸炘分析说:“盖时文虽代言,而四子书语简意广,推假无所不可。”[2]戊辑一,《四书文论》,66“况四书文题狭而词长,引申推扩,何非己意耶!”[2]戊辑一,《四书文论》,62也就是说,四书语言过于简洁,加之八股文题目简短而篇幅较长,因而给作者留下了自由发挥的余地,使其可以论义理,可以写时事。

(二)八股文逻辑严密,条理清晰

逻辑,旧称“名学”“理则”等,刘咸炘使用得最多的是“论理”和“名辩”。刘咸炘非常重视八股文逻辑严密、条理清晰的特点,前后多次在不同的论文中予以强调。他曾抄录古人关于八股文的论述,汇成《制艺法论钞》。其序谓:

二十年来,学人言及制艺,辄望望然若将掩鼻。然自变策论以来,不及一纪,而学者文心日粗,徒为大言,实多谬误……忆《池北偶谈》有一条云:“予尝见一布衣,盛有诗名,而诗实多格格不达处。以问汪钝翁,汪云:‘此君坐未解时文故耳。’时文虽无与于诗古文,然不解八股,则理路终不分明。”此论甚佳。非八股之贵也,理路之贵也。文儒雅士谓之思理,西人新学谓之论理,实即八股家所谓理路耳……今取昔人论制艺法之要语,抄为一篇,未始非析理之助。盖文法有大有细,有活有死,领上、落下、出题及起承转合之法,皆细法、死法,非制艺则无用,即制艺亦自删去大结以后乃有之。若夫相题析理,则固凡理文之所通。[2]己辑一,144

这段话谈自己抄录此篇的原因。其一,在废除八股后,学者的思维训练被削弱,导致文章缺少逻辑;其二,作者引用王士祯之言,说明作文应重视逻辑的严密。因此,在八股文消亡之后,作者仍汇抄相关论述,以供治学、作文。值得注意的是,此后,王士祯之言被学者广泛引用①,成为论述八股文逻辑特点的最典型的材料,而较早注意到这条材料的价值者,当属刘咸炘。

1923年,作者选录逻辑严密之作,编成《理文百一录》,其中包括四篇八股文。其序谓:

理者,条理也……凡文之成,不外骨气、肌理、血肉,而肌理尤重,吾于《学文浅导》已言之。肌理者,始终条理,文理密察也。曩世以经义取士,不自言而效他人之言,盖使之虚而委蛇,入而后出。晚近鄙之,易以策论,而文多浮嚣无理,反不如八比之密察……今世之文,时艺既已猥弊,策论无实不详,叫嚣武断。其为古文者,宗八代则徒有丽藻,主八家则徒有虚神,而蹠实成理之文愈少。循是不反,文将为无用之物。[2]壬癸合辑三,1136

序言谈编选此书的意图:其一,解释了书名中“理”字的意思,即条理;其二,认为八股文是逻辑严密、条理清晰的典范;其三,当代作家常常不重逻辑,以致表意不清。因此,作者编成此书,选录逻辑严密之作,以救文弊。

1927年,在《四书文论》中,他再一次说:“自汉以来,文家骛于派别、格律,而忽于本质,词华盛而论理衰,使文不达意,而远于实用,乃为西洋逻辑所乘。其能存论理者,独制艺家耳。”[2]戊辑一,《四书文论》,62这与《理文百一录》中的意思相同。古文的这一弊端,在西方逻辑输入以后,其弊益显,而八股文偏能重视逻辑。因此,在刘咸炘看来,这是其重要价值之一。

二 八股文发展史论

在论述八股文的发展变化时,刘咸炘不仅能从文学的角度予以分析,还从理学的角度进行审视,学术视野广阔。

(一)文学视野下的八股文发展史

刘咸炘在《文变论》一文中以“正变”概括古今文学思想及文体变迁,以为一种文体,初期必然有自己的特点,此为“正”;其后逐渐变化,此为“变”;变到一定程度,过分偏离正轨,于是又复古守正[2]戊辑一,17。这大致符合中国古代文学的变迁大势。

具体到八股文,刘咸炘以为,八股文形成于明代前期,风格清真雅正,代表了这种文体的正统;隆、万之后,作者自由挥洒,意味着八股文偏离了原有的轨道,他说:“论其源流,大抵化、治、正、嘉为正,而隆、万、启、祯为变。正者不过注疏讲义之支流,变者乃成知言论世之渊海。”[2]戊辑一,《四书文论》,63以文学价值而言,隆、万以后的八股文最堪珍视,作者突破传注限制,发挥个人思想,俨然子家,“金、陈、黄诸人之文,盖明之诸子也。明世子家不竞,晚乃在制艺,其可贵倍于诗赋”[2]戊辑一,《四书文论》,64。所以,中晚明堪称八股文的鼎盛期:“盖中晚为明文之极盛,知言论世之资,中晚为最富,而论者多轻忽之也。周书昌谓文必有法而后能,亦必有变而后大,制艺亦然。”[2]戊辑一,《四书文论》,62-63

清人有惩于此,而转向复古,回归明代前期的“正轨”,而批评后期的过于随性,“矫放纵而为窘狭”[2]戊辑一,《四书文论》,66。其八股文内容一以四书朱注为准,文风谨严而不再任意驰骋,多有拘束,文学价值因而降低,“时文亦自是衰退,一代四书文遂索然无大观”[2]戊辑一,《四书文论》,66。

在梳理了八股文发展史后,刘咸炘又以宏通的眼光,对各时期的八股文作了评价。

明代八股文分前后两期。前人之论,或重前而轻后,如艾南英、李光地;或重后而轻前,如彭绍升。两派各不相下。

刘咸炘指出,明代前后期的八股文各有特点,不应重此轻彼。他批评艾南英、李光地等人专宗前期而鄙视后期的看法:“当崇祯之末……艾千子南英与二人不同,固守旧法。易代以后,李厚庵光地等承之,标雅正为宗,义理限于程朱,体制尽于传注,史、子皆不得阑入。此犹言诗者之排宋而宗唐,排中、晚而宗开、宝,排少陵而宗六朝者也。顾论诗不及中晚,何足以穷诗之变?而专宗唐调,势必至于摹拟肤廓无生气。故论者每不肯如是逆趋极端,而矫弊者且倡宋诗焉。制艺亦然。”[2]戊辑一,《四书文论》,64以唐宋诗歌作类比,说明不应一味守正而排斥变化。

相反的,重后而轻前的看法同样不可取。如彭绍升在《论文五则》中称赞明代后期的八股文:“吾读有名中晚诸先辈文,而四者之心不觉其勃然兴也,天德、王道、物情因是益辨皙而察焉。”[7]398又反对以前期八股文为标准来衡量后期的作品,即所谓:“后之论者,欲执成化、宏治之一概以量列朝,亦通人之一弊也。”[7]398其言重后而轻前。刘咸炘提出批评意见。他仍以诗歌为比,指出诗有唐宋,唐诗有初盛中晚,风格各不相同,不能以此概彼,强分高低。因此,他批评彭绍升的偏颇:“尺木之言,则与主中唐、北宋诗者之论同矣。”[2]戊辑一,《四书文论》,64

这种看法与刘氏的文学思想有关。作者以为:“盖观文之道有二。”[2]戊辑一,《四书文论》,65一为“辨体式”,二为“观容质”,分别着眼于文体特点和作品内容。从前者的角度来看,明代前期之作为八股文体之源,确定了这种文体的特点;从后者的角度来看,则明代后期的八股文扩展内容,丰富表现手法,反映了这种文体的变化。一正一变,二者不可偏废。

(二)理学视野下的八股文发展史

理学有朱、王之分:“王派之风,尚质而多容,与朱派之密狭殊。”[2]戊辑一,《四书文论》,65刘咸炘以为,这影响到了八股文的发展变化。

明代八股文有前后期之分。刘咸炘指出,二者之所以不同,除了文学方面发生了正、变以外,还与理学思想的变化有关:“时文之初、盛、中、晚,盖与理学之晦庵、阳明有关。”[2]戊辑一,《四书文论》,65明前期宗朱,故八股文谨守经义,清真雅正。明代中后期,王学盛行,因此八股文突破经义局限,表现作者个人思想:“尺木于时文,最好邓定宇以赞、杨复所起元、郑谦止鄤,谓其体递变而不离其宗,一以自得为宗。邓、杨皆王派也。隆、万之时,王学甚盛,故文风如此。”[2]戊辑一,《四书文论》,66

从诸家的八股文论来看,也是如此:“千子、厚庵,宗朱者也,梨洲、尺木,宗王者也。”[2]戊辑一,《四书文论》,65艾、李、黄、彭诸人之言,见上文所引。艾千子、李光地宗朱,故提倡明代前期之作,二人皆以雅正为宗,固守旧法;黄宗羲、彭绍升宗王,故青睐明代后期之作,注重变化。从中可以看出,各家的八股文论与其理学思想高度吻合。

到了清代,情况又发生变化:

顾亭林《日知录》以复所与王龙溪同诋,谓其以禅乱儒。亭林固宗朱,开后来之汉学者也。汉学实由朱学脱变而成……有清代兴,始则朱学专行,继则汉学大盛,故隆、万之文风阒无肆响,矫放纵而为窘狭,时文亦自是衰退,一代四书文遂索然无大观。盖学者之精神又移于名物、训诂矣。[2]戊辑一,《四书文论》,66

刘咸炘以为,其一,顾炎武宗朱诋王,为后来汉学之先声。王学衰落,其后汉学大盛,考据风气大行,以致八股文呈现出谨守传注、重视考证的特点。因此,清代八股文是受朱学的影响。其二,对比顾炎武和彭绍升二人对晚明杨复所的态度,这一问题就更为明显。顾炎武宗朱,故贬斥杨复所与王阳明;彭绍升宗王(见上文所引),则对杨复所的八股文大加赞赏。二人的八股文论与其理学思想若合符契,说明八股文的发展确与理学领域的朱、王有关。

三 八股文论的学术史意义

刘咸炘以理性、认真的态度从事八股文研究,改变了之前感性的、鄙夷甚至谩骂的习气;而且在深厚国学修养的基础上,又吸收了西方科学思想,体现了当时中西交融的学术风气。

(一)学术研究的前沿性

在现代学者中,刘咸炘是较早进行八股文研究的人。

八股文在古代就常被人轻视,到了清末,更被全社会普遍憎恶、痛恨。戊戌变法,一度废除八股,“一时缙绅士庶,田夫市侩,以及识字妇女,学语小儿,莫不交口而訾之曰:八股无用。”[8]3451905年废除科举后,八股文就更加无人问津了。偶有学者提及此体,也基本上没有太大反响②。

民国初期的学者,普遍对八股文嗤之以鼻。新文化运动中,八股文成了过街老鼠。有学者以为,五四时期,以陈独秀、胡适、鲁迅、钱玄同等为代表的新文化运动干将对八股文大加挞伐,“鄙夷不屑之情溢于言表”[9]396。1927年,刘大白曾说:“八股文在文章里面,是最无聊最下流的东西。”[10]17530年代报刊上的一段话颇有代表性,也最可见时人避谈八股的心态:“八股文在现社会中,已成不值一顾之废物。靡论青年学子,未尝目睹斯物,即一般老先生,亦多讳莫如深,不道只字,防人讥其顽固,笑其迂腐也。”[11]1

如此看来,刘咸炘的八股文研究算是比较早了。他于1924年编成《制艺法论抄》、《制艺选目》,1927年写成《四书文论》,刊行于1929年。此外,在其它一些文章中也经常顺带论及八股文,如1923年的《理文百一录》、1925年的《陆士衡文论》、1928年的《文变论》、1930年的《塾课详说》、1931年的《理文别录》及不详具体写作时间的《初学法》、《工具粗举》等。此后,八股文研究才慢慢被重视起来。

1934年,宋佩韦《明文学史》中为八股文专设一章,进行详细探讨。今人付祥喜对此予以高度评价:“八股文在晚清受到相当激烈的批判,直到清末民初仍被排除在文学之外……宋佩韦不但在《明文学史》中对八股文作出相对客观的评价,更为它设置专章,阐述起源及演变、作用及影响以及明代重要的八股文作家。毫无疑问,这在中国文学史写作史中是第一次,其开创之功不可没。当然,宋氏能做到这点,除了自身旨趣,也是20世纪30年代中国文学研究气氛使然。”[12]411宋书出版于1934年,而刘咸炘早在1923年的《理文百一录》中就已高度评价八股文,其《四书文论》分别于1927、1929年写成、出版,也在宋书之前。

上引付祥喜文还指出,宋书论述八股文,是“20世纪30年代中国文学研究气氛使然”。同时,与宋书同年出版的瞿兑之、钱基博等人的文学史著作中皆专设章节论述八股文,“可见八股文入文学史已俨然成为一时风气”[12]411。而能成为一时风气,刘咸炘导夫先路之功,不可湮没。

(二)理性研究,论点客观

刘咸炘对八股文的关注始于1923年的《理文百一录》,最后一次提到八股文的文章是成于1931年的《理文别录》,其时的学界对八股文充满了不屑、鄙夷。如上文所述,这种态度常出于感情用事而非理性的思考。刘咸炘在文中对此予以批评:

谓其体下邪?文各有体,本无高下。高下者,分别相对之权词耳。为古文者斥下时文,恐乱其体,可也,而时文不以是贱也。彼为古诗者固斥下律诗,为律诗者固斥下词,为词者固斥下曲,律诗、词、曲岂以是贱哉?谓其为干禄邪?彼唐之律诗、律赋、判词,宋之经义、论策、四六,孰非干禄之具?今论策盛传于异代,律诗、判词皆编在别集,律赋且有总集。韩退之之试论在《昌黎集》,张才叔之经义入《宋文鉴》,曲剧、平话,今皆有专家考论,列于文学之林,而独于制艺,则掩鼻过之,是得为平乎?[2]戊辑一,《四书文论》,61

类似的评价又见其《文变论》“文体固无所谓尊卑也”一节[2]戊辑一,20,可见是其一贯的主张。

文体本无高下,此理至为浅显,但多数人却有意无意地予以忽视,因而对八股文大加挞伐,感情用事,令人哑然失笑。刘咸炘指出这一观点的谬误,并举诗词曲各种文体为例予以说明,体现出学者应有的沉静、理性。下文对“干禄之具”的批评也是如此。

然而,如果仅仅批评,显然不够。刘咸炘接下来立论,正面分析八股文的价值,参见上文所论,同时还分析了八股文的发展史等。这更不是那些感性用事的人所能比拟的了。

由于以理性的态度进行研究,因此作者的观点也比较客观、公正。

如他能客观评价明代前后期的八股文而并不片面。如上文所言,后人论八股,或肯定明代前期而否定明代后期,或恰好相反。刘咸炘则认为,前后期各有特点:前期为八股文的内容、写法、风格等定下文体规范,后期则在内容、风格等方面创新开拓。一正一变,有正才有规范,有变才能发展,二者同等重要。

又如在肯定的同时又有否定。刘咸炘肯定了八股文的价值,但并没有嗜痂成癖,相反的,他对八股文的否定甚至大于肯定。在《明文派概说》中,他曾指出:“盖自唐世始有时文,与古文相对,而时文之最弊,则莫如明……骈文之弊为八行,散文之弊为八股,至近时而诗亦弊为八韵。至此‘三八’,而文之弊极矣。”[2]戊辑一,47言“最”、言“极”,这样的评价是很低的。所以,在《制艺法论钞》中,他提醒自己与八股文保持一定距离:“吾论文极戒时文气,虽桐城大家,吾总嫌其不免,然所嫌者,其声势之咿嚘耳。”[2]己辑一,144肯定其价值,否定其弊端,褒贬各得其所,全面、客观、公正而不片面、感性、偏激,这才是学术研究应有的态度,刘咸炘做到了这一点。

(三)学术视野广阔

这主要体现在对西方学术思想的接受方面。

刘咸炘的八股文研究根植于自己深厚的国学基础,其文大量征引前人相关论述,并且将八股文置于整个中国文学史的背景下进行审视,由此可见其对中国传统学术的熟稔,这自不待言。值得注意的是,刘咸炘在研究中还吸收了西方的逻辑学思想。

刘咸炘八股文论撰成于上世纪20年代。当此之时,西方学术思想已在中国广为传播,逻辑学即为其中之一。如严复译《穆勒名学》、《名学浅说》;梁启超、章太炎、胡适等人结合先秦名辩、印度因明与西方逻辑进行比较;章士钊于1907年赴苏格兰大学学习逻辑,归国后,在高校里主讲这门课程:“民国七年(1918),余以此科都讲北京大学。”[13]15“共和二十年(1931),余复至沈阳东北大学讲授名理,以墨辩与逻辑杂为之。”[13]15可见,此时的逻辑学已经得到了广泛传播。

相应的,文坛上也出现了所谓的“逻辑文”。卢前《近代中国文学讲话》第二讲有“章士钊之逻辑文”一节,钱基博也将严复、章士钊之文称为“逻辑文”,其特点是“文理密察,而衷以逻辑”[14]351。

在此大背景下,刘咸炘对逻辑学的内容也予以密切关注并合理吸收。在教学时,他反复强调逻辑的重要性。如在《学文浅导》中,他这样指导学生写作:“吾前好词格,近乃重论理,以文须先求通、后求工,先立干、后垂条也。词格随天才而异趣,文理则成学之通途。”又提出作文要注意三个方面,其中之一是“肌理”,即条理:“条理者,所以成文。但知纵笔使气,每易无条理。记事有先后,述情有浅深,说理有次第。古人名作虽变化无方,无不合论理者。此名学所以特为一学,记事、说理尤以此为要。”[2]己辑一,142《工具粗举》中,他告诫学生应掌握“名学”这一治学工具:“名学者辩论之术,专论判断语之合,因及语词用字之确不确也。”这与西方的逻辑学密切相关:“西洋之逻辑则兼此二者,而仍重断语,故日本人译名为‘论理学’。此学分演绎、归纳两种,指用三段论法……”[2]己辑一,158《塾课详说》中,他指导学生“当读近译枯雷顿《逻辑概论》、法人《史学原论》”[2]己辑一,122。

同时,从《初学法》一文来看,他还曾欲“辑论理、文法、修辞诸门浅显之书为一书”,分为思辨、作文、篇章结构三个条目。其所列举的参考书,有刘伯明译杜威《思维术》、严复译耶方斯《名学浅说》、费培杰译《辩论术之实习与原理》、王星拱《科学方法论》等有关逻辑学者,涉及“逻辑的意义”、“演绎的运动之指导”、“判决之三要素”及“演绎论证”、“归纳论证”、“由因推果”、“由果推因”、“类比诸论证及其谬误”等[2]己辑一,161。以上皆可见他对逻辑学的重视。

因此,在相关文章中,作者反复多次将八股文置于西方逻辑学的学术背景中予以审视,如其《四书文论》中称赞八股文逻辑严密,其《制艺法论钞》、《理文百一录》之抄录、编选也是着眼于这一方面。

(四)刘咸炘八股文研究的影响

这可以卢前《八股文小史》为例加以说明。此书撰成于1933年、出版于1937年,是第一部、也是民国时期唯一一部全面研究八股文的专著,代表了民国时期八股文研究的最高水平。此书的观点、材料以至语言表述等,受刘咸炘的影响颇多。以下略举几例。

在呼吁给予八股文应有的地位时,卢前征引了大段刘咸炘的相关论述以作说明:

顾八股文为学所贱已久,科举废后以至于今,垂四十年,此体弃置,已无人道。惟自通识观之,盖不平之甚者也。造文学史者,故应还其应得之地位。往在成都,亡友双流刘鉴泉咸炘示所作《四书文论》,最为知言。其通论部分至精核,可作八股文之价值论观。其言曰:“制艺者,诸文之一也……文且可以见学风如此。”[1]191-193

从中可以看出以下几点:

其一,此书的写作动机之一,正源于刘咸炘。卢前在成都时,曾看过刘咸炘的《四书文论》,并对其评价甚高。卢前曾任教四川大学,与刘咸炘过从甚密,学术交流频繁[15],还曾读过后者的《推十书》。结合《八股文小史》中大量借鉴刘咸炘之言的事实,可以相信,此书深受刘咸炘学术影响。当然,其学术成就在刘氏的基础上有了大幅提高。

其二,语言表述方面的借鉴。卢前在行文中,有时承袭刘咸炘的表述,只是稍加变通而已。上文中,卢前说:“顾八股文为学所贱已久,科举废后以至于今,垂四十年,此体弃置,已无人道。惟自通识观之,盖不平之甚者也。”刘咸炘说:“制艺之为学者所贱久矣……科举既废,更弃置无人道……以通识观之,盖不平之甚者也。”[2]戊辑一,《四书文论》,61两相对比,其语言借鉴至为明显。

其三,观点方面的借鉴。卢前大段征引刘咸炘《四书文论》中的论述,以证明八股文的价值。自“制艺者”至“文且可见学风如此”多达一千余字,篇幅甚长。其所受到的影响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又如,在谈八股文发展史时,卢前说:

顾论明之八股,厥有二宗。其标清真雅正为宗,而排隆、万,为复古守正之说者,所谓主正嘉以前之八股也。彭尺木谓:“论者执成化、弘治之一概以量列朝,亦通人之蔽。”此盖通变之说,主隆、万以后之八股文也。[1]202

而刘咸炘《文变论》中论及八股文时说:

明人论时文者,标清真雅正为宗,而排隆、万。凡若此类,皆复古守正之说也……彭尺木绍升谓“论者执成化、宏治之一概以量列朝,亦通人之弊。”凡若此类,皆通变之说也。[2]戊辑一,17

两相比较,材料、语言等方面的借鉴也非常明显。

四 余论

综上所述,在八股文受到不公正对待的情况下,刘咸炘并没有人云亦云,而是以认真、客观的态度予以审视,其八股文研究特点鲜明,具有重要的学术史意义,而其求真求实的学术精神、独立不群的学术勇气值得后人学习。

任何时代,都有处于学术思潮中心的学者,更有大量的地方学者。后者远离学术中心区域如北京、上海等,因此往往被人忽视。但只有将二者综合起来,我们才能取得对整个学术界的完整认识;忽视其中任何一个方面,学术史都是不完整的[16]6-7。近年来,人们已经逐渐认识到后者的重要性,包括刘咸炘在内的许多地方学者、地方学术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关注,相信这样的研究对学术史的建构将具有超乎想象之外的价值。

注释:

①见:李长之《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污点——八股文——的分析》,《清华周刊》1933年第40卷第1期,第167页;钱钟书《谈艺录》,《民国丛书》第四编第58册,据开明书店1948年版影印,上海书店1992年版,第291页。

②如1907年吴梅的《中国文学史》、1911年黄人的《中国文学史》等虽提及此体,但论述简单,前者仅为油印本,不曾公开发行,长期湮没,连作者本人及其学生都不提及;后者仅提及八股文的起源,并举数人之作而已,所以基本上都没有太大的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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