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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法副本

2018-03-30/

青年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陈升

⊙ 文 / 吴 纯

火焰灼烧着大脑,我们仍希望进入深渊,无论是地狱或是天堂进入陌生,找寻新的。

——波德莱尔

她告诉他有个小玩意儿想跟他分享一下。

她让他打开语音工具,他听到一句“你好”。

“为什么要用声音软件跟我对话呢?”陈升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办法,把alter-voice里的“Juno”的声源弄出来,他猜测只是用某种语音助手做的高仿。Juno是他不愿提起的过去,起初是当作试验品设计的,无论如何调整性别度,声音永远带有中性的色彩,她在外型还没来得及定稿前就不被看好。Juno在陈升的印象里是混沌的,甚至没记得她最终的样子,虽然测试版在一年后就匆匆下架了,现在重新听到她说话,陈升的心脏休止了一拍,又一颤。

他们是在一个交友联盟小组里面认识的,最初是他在寻求一个植物养护方法,小苍兰以狂人植物爱好者的身份过来搭讪。她的个人简介是一个邮箱地址,她说暂且叫她小苍兰,在一家残疾人机构上班,在闹市里的写字楼里办公。最喜欢的午饭是用微波炉做的西红柿鸡蛋汤,有时候她会用斟酌食量的方法来对待聊天话题。他觉得她是个混沌的、对趣味很敏感的聊天对象,失聪者小苍兰。

她没打算一开始就讲出实情,他见证过她对语句的拆解能力,但实际上她对Juno一无所知,她说自己使用的是一个小学同学开发的变声软件,只要输入文字,软件就会帮助念出来传给对方。她说同学靠到处贴小广告,兜售给那些做电话诈骗和网络色情的人,她也是在购买后才后知后觉到的。

“如果你是原作者,那你是什么样子的?”

他不知道怎么介绍自己的职业。声效工程师、音乐人,抑或只是声音的编辑者,设计一些流行的人声产品,也就是大众所说的虚拟歌手。“Juno只是其中一个被否决的产品。”虽然此刻职业性耳鸣发作,陈升也不愿多说,怕她伤心,虽然她会追问伤心是什么声音。

她的知识面非常有限,却能时不时展露出吸收和讲故事的热情,小苍兰说她今天放弃聊都市传说,她迫不及待想知道Juno的一切。

第二天来到工作室,小朱已经把数据都做出来了,桌子旁边的小册子印满五彩的字。

“完全不懂人类语言,但能够读懂人类的声音,有为了别人而流泪的温柔。”

“喜欢佩戴蝴蝶结,轻微洁癖,因爱上杀人犯而被开除。”

“最不擅长运动,但一旦拿起麦克风就是充满朝气的女孩!”

“双子座,出生地不明,家里堆满猫罐头,邻居是一群德国猎犬。”

诸如这类简介印在产品的电子说明书上,在荧幕上闪动的还有他们的形象,像一只只颤动的浮标。有的歌手站在隐形的旋转台三百六十度展示自己,如同八十年代初带有崭新的质感的预售商品,完美的鹅黄、荧绿和粉蓝,进一步避免了磨损和皱褶;观众们相信每一根柔顺的发丝都是真的,是否会想到背后有着严肃的技术支撑。除此之外还要开发出各种适配语言,根据不同地区的特点进行销售,比如女声产品永远比男声多一点,更新换代也更快。做这份工作,不可扮演一个躲在背后的造物主,要戴上假发,穿蓬蓬裙加入他们,适当地手舞足蹈。

从刚刚建立的游行队伍离开一下,小朱就凑了过来。

“那个地方好像不对。”陈升问他。

“你是说原声处理吗?”

“第十三小节,好像听起来跟之前不一样。”小朱挑了一下眉毛,以为陈升也能心领神会,毕竟要分辨出其中的不同,一般需要好事者拆数据包去进行对比。小朱像带新人一样向他介绍:“比如在不同的语言中,‘a’这个音,开口度、发音位置习惯造成的振动频率,肯定是不一样的吧?”

小朱指着屏幕上的峰值对比说:“我的意思是,外语版与原版对比出来的差异和空隙,做手脚的地方。”

在语言差异的间隙中加入暗示性的信息:未公开的检测到的地震波长、“二战”后废弃的电台频道、明星道歉片段等很多人不再记起的事件,陈升一向不相信文化阴谋论,这种行为当然也是经过上级的默许。小朱再度演示了一次:比人类更完善的滑音,愉悦感带动高涨的气息,凹折埋伏的峰值让陈升暗自捏一把汗。在他看来形似幽谷、布满磁石的闯关游戏,小朱加入了更多的版本,直至屏幕像密密的蛛网一样让人眼疼。“那不如买几只小白鼠,播放完检测血液浓度和精神状况。”小朱觉得他这个建议棒极了。

“都是孤儿啊。”小朱看着屏幕上跳着舞的模型突然来了一句。虽然他时不时冒出一些看似天才的金句,陈升假装躲避一个裸体似的望着窗外;结霜的柿子开始长出黄色,麻雀跳来跳去,天气开始变冷了,他想。早上走出地铁时起了很大的风,晨跑的人穿着紧身衣和黑色跑鞋。跨过天桥,还要经过一个居民区,老房子在树丛后面隐现。有的窗帘在抖动,阳台上摆满了花盆,吞噬着微凉的阴暗,直至四周漏水的墙壁全被占领了;这些建筑的外形,简陋程度不亚于小时候住的老房子。老房子门上的玻璃窗可以上下转动,他坐在房间的地板上翻一本童话书,若有所思地盯着高高的窗户,太高了,即使得到大人的允许也不敢妄自行动。他一直相信公主要从那里翻过去,把臃肿的裙褶收拢起来,梳好发辫,才能顺利落入那边的世界。去年公司组织了国外旅行,他吃了感冒药在旅馆里睡觉,梦见一片淡蓝色的空地,长着仙人掌和孤耸的灌木,楼下有人断续地弹着钢琴。预感着全世界的老房子都会交叠到一块儿去,在一个斜坡上往他的方向滚落,倾倒过来,让他从床上重重地摔下。反正也经常忘记在哪里睡着,一切都是从琐碎的情节开始的,要把一个个凌乱的线头整理,收纳。小朱还没来得及把数据归类好,值班室的人敲门说大厦要停电,催促他们提前下班,报警器无端响了起来,把三个人都吓了一跳。

沿着产品线对比下来,第一代的声音还没那么低幼化,也没有形象设计,陈升喜欢他们接近人声的朴素风格,一男一女;唱功一流,录过一些民谣风歌曲,后面几代的推出和流行已经看不到这种痕迹。也许小朱说得对,如何区别“他们”,在于“她”只能是“她”自己,而非另外一个。他收集过前女友掉落在浴室里的发丝,跟皮屑、洗发液残余搅在一起,发梢因为多次烫染,显出损伤了的浅色。是不是街上的女生也有这种颜色的头发?一个女孩刚从他身边走去,从房子的阴影中转身,模特的身材,姿态迷人,太阳镜夹住几缕刘海;他发现她的脖子有颗痣,跟随她的高跟鞋咯噔噔地向前,往前走。快递员说,马路给人一种修得越来越宽的错觉,“在自己的世界里前进吧!”但大家都看到只是一只苍蝇贴在屏幕上。

陈升跟小苍兰说,他找到一种让方便面变得很好吃的办法。先放胡萝卜和芹菜煮十五分钟,放酱料、盐巴调试着蔬菜们的Whisper(低语)、Solid(坚实)、Growl(咆哮)。他的描述逗得她发笑,节奏听起来像用力地敲打键盘发出来的,疑似通过气息摩擦着两颗巨大的兔牙;他想象她是一只兔子,垂涎着锅里的往外冒的食物。他打开电脑里的演唱会记录,Pola在舞台中心唱唱跳跳,扭胯和展现锁骨的数据都准确无误,她完全懂得如何用纯真隐藏欲望,如何让裙角摆出完美的角度,再把一个个激动的碎片抛给他们。她双手合十感谢他们,他看着Pola哭了,欢呼声涌向她,分贝溢出的热浪又把她拱向高处。他打算建议小朱不把眼泪设计成棱角分明的水银,虽然可以渲染出闪闪发亮的垂坠效果,他倾向于做成实体喷泉,在她结束消失之前留下赠予的痕迹。在安全阀闭合之前,她大可以更华丽地冒险下去,只要制造一个印象,他们就会在脑里自动生成和诱发出极限,他们追求她的完美流畅,假设她借着某个瞬间松懈下来,露出虚拟的钢筋和聚酯胸廓,做出与悲伤不符的表情。他能想象恐慌和不安如何蔓延出屏幕,但现场依然狂热,这个只停留了半秒的恶作剧稍纵即逝,用的类似《搏击俱乐部》里面的错觉剪辑法。是的,他曾让Pola暴露于众人眼前,这个一直被认为是线路故障的误会,甚至在小朱对那些手脚秘而不宣之前,他早就这么做了。

他多次翻阅过这个“杰作”,激动地复述一个秘密的过程,尽管结果已经为人所知。就像当年迷恋混音工程的那段时间,令他着迷的一首试验曲子,曲子采样的原演唱者是非洲一个原始部落的族人。十九世纪一位出访亚马孙流域的人类学家,将几箱录音带素材带回国,后来这些录音带流落到了二手市场,这段长达七个小时的哼唱乐章被一位地下歌手挑拣出来,改装成了极具夏威夷风格的歌曲。因为迎合了当时的流行口味,在他们的小圈子之外风靡一时。业界认为它挑战了听觉习惯的同时,“没有因为怪异,充满未来感而让人不安,看似无心追求一击即中的效果,最直接的意义,都藏在呼叫、吟唱和波浪似的节奏里”。歌手沿袭着这首创作渐渐成名,并且终身都浸淫在这种风格之中,半个多世纪过后,当这首歌在各大最佳冷门评选的曲库平台出现时,乐迷们才发现他从不在唱片设计中印上自己的照片。

陈升搜索过这位歌手的简介,除了生卒年,几首脍炙人口的乐曲,再也没有多余的空白来解释名声,然而也并非对后世全无贡献,一个柏林的电子乐队在组建之初,也留意到了可以借鉴的歌曲,这首歌第二次被采样时,已经进入了电子浪潮鼎盛的世界。于是人们又迷上当红的乐队,歌曲内容换成了政治、大桥和自由。据说那位音乐家晚年突然听觉退化,听不到这首传播更广的改编,巧合的是,这首歌再度把一个新人乐队推向成功,并且,这个成功不再像是当年绊倒他的基石,几个年轻人无视这块石头,将西西弗斯的教训抛之脑后。活到他这个年龄了还能重组,褪去青春躁动,在台上散发优雅的气息;他们歌唱的是年轻时就需慎记,把负担沉到海底去。

人类学家写了一本著作,关于当地人的法术、风俗作物,目的是引起外面世界对其饮水健康和医疗的重视。这本书最后没有写完,《开放的圆环》最完整的部分是序言,人类学家谈到,在特斯拉村的生态链里,原住民不懂“友善”“敌人”“合作”等等的清晰界限是什么,他们对生活随心所欲的意思是,你不知道会因何事遭到驱逐,什么时候同意让你对族长模拟的鸟叫产生共鸣,虽然他们提出的蠢问题总能带来意外的启发,这才是许多学者来了不久之后都纷纷离开的原因。陈升在念大学的时候读过这本书,他觉得学者是故意不写完的,这个悬念得以继续售卖下去。

离开一个不能回去的地方,小苍兰也有感同身受的经验,她说的记忆大多关于暑假,目标模糊的时间,比如别人叫她小聋子,以为她不知道,她就故意对他们傻笑,再伺机报复。还有小时候住在最顶层的狭小房子里,屋里经常是阴天,壁橱上摆着泛青的杧果,地砖永远有股不干净的味道,夏天的酷热会让天台长出仙人掌和灯笼花,在这种天气里顶着刚剪的头发午睡,闷热刺进脖颈、胸口,蔓延至全身,她有点喜欢这种能告知她身体是真实存在着的不适感。这也是唯一不用去聋哑学校住宿的日子,可以在阳台上看很久的蓝天和云。她还喜欢楼下一只海豚摇摆游乐车,虽然多年以后会被扔到草堆里,换上一副让人无动于衷的表情。她还想染一头深紫发色,去更多的地方玩,曾经偷偷报了一个旅行团,又胆怯地临场逃脱。

这个城市里有很多这样的住宅,磨损变旧的第一代商品房,崭新体面的楼梯间在十几年后被小广告完全覆盖。但海豚摇摆游乐车让他想起了什么,他看过长臂车把它吊在半空,孤零零地旋转了几圈最后一动不动,陈升第一次知道,死了的东西是雕塑灰的颜色。那个似曾相识的房子,就在一个大草坪的上方,楼顶有一个类似违建的小白房,阳台上有一架铁梯子,很多蟹爪莲像铁丝一样伸了出来。那个地方发生过一次火灾,还上了电视新闻。那天陈升踢完球后,翻过北面的小土坡,远远地看到淡橘色的火苗从六楼那个房间蹿出来,不知情的以为是飘窗上的窗帘;铁栏杆被烧得通红,断裂的碎片不断往下掉,消防车和救护车都来了,人群充满默片感地围观着,救火队往上喷了一点水,黑烟像问号一样冒出来。

他就随口编了一个地方,加上几句大概的描述,“对!那时候我们已经搬走了,房子转给了一个收废品的老头,据说光是报纸就堆了满满一走廊,居委会还为了这件事去跟他交涉……”小苍兰有点愤愤不平,无法指责那个破坏者,仿佛才得知对记忆的审判权,也会连同财产一起转手给别人。事故发生不久之后,她偷偷回去看那个小小的家,让她惊异的是那个家居然维持着原貌,蟹爪莲依然像铁丝,窗户那边永远有人在活动,她被它强大的自愈能力感染了,那种不断上升却屹立的能力,给了她一种莫名的鼓舞,“如果我有钱的话就重新买下来,给花浇适当分量的水,重新夯好折断的椅子把手。”

他猜想小苍兰的瞳孔是褐色的,潜入事发地点,沾了火光落下的灰烬,睫毛的颜色相对淡一点,牙齿很白,喜欢拨弄大衣前端的双排扣子。记得那个姿态窈窕、踩着高跟鞋噔噔噔走路的女人走在前面的时候,当她现出侧脸,把毛线围巾拿下去,他震惊于她左耳的形状。原以为是某个女孩的独属形态,轻而易举地出现在别人的脸上,逼迫他有了眼前的两种选择,要么立刻去追求她,要么她再也不要出现了。陈升看着她在眼前消失,她的左耳和他的右耳幻象般交叠在一起,他长了两个相似的耳朵,挂着秘密的重量,听喃喃自语。

“应该有不少男生喜欢你吧?”

“对对,但他们只是想在我身上看到什么,我想是收集另类恋爱经验之类的,然后投向其他健康女孩子的怀抱。”小苍兰抱怨着,像只快活又不满的麻雀。

“你听说过镜面人吗?”

“知道啊,就是内脏位置长反的人。”

“嗯。”

“听说他们很容易得心脏病。”

“我的意思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你是想说如果大家都是镜面人,就没人会去指责我的动作了是吗?”

小苍兰说起那个男同学,他约她吃饭,穿了一件不知道什么颜色的衣服赴约,小苍兰说早已忘记了眼前那个胖胖的人叫什么名字,他点了很多烤鸡肉,每说一句话都在她面前比画,仿佛要把她其他健康的器官全都调动起来。她恍惚许久,看着满桌吃得那么干净的鸡骨头想起来了,他曾经是个盲人。

陈升预感她就要揭开那个秘密了,只是没想到她如此坦率:失聪是从七岁那年开始的,一年之后,她渐渐明白自己再也听不到除夕最响的那声爆竹,开始顺从大人懵懂地学起了手语,在此之前,她做过最复杂的动作是给自己扎辫子。当学的手语越来越多,要表达超出口语范围的想法时,小苍兰会自创一些动作,“如果我将这些动作组合起来表演一番,会被人送去精神病院吧。”

不能被父母发现,害怕再被痛打一顿,他们担忧有一天会彻底失去和她的联系,那些只能独自揣度的心思,自言自语的创意,会将小女儿从他们的身边带走。小苍兰说,她偷偷地把手势画在小卡片的背面,表面上假装跟着老师教的来学,私底下加入一些小猫小狗的动作。她发现一个可以更简易地玩的办法,就是反着方向来,比如用手拍着心脏,表示“我”,把它向外推,像推开一道空气那么神奇;她一直这么做,相信这些凭空生出来的词、性质不明的短语,能正确地落在空旷的着地点。她好像明白了昆虫们为何要挥舞它们的肢节,在开发手的潜能的过程中,寻找真正同类的决心才刚刚被激发出来。

“老师跟我妈妈说我很聪明,但她不是想听这些,她牵着我,所有对我未来的许诺都是一片渺茫,可能她唯一的盼头,就是我没有得那个奇怪的病。吃晚饭时我想引起她的注意,于是在一旁表演手语,她始终没有看我一眼,盯着哪里出神,然后问我明天想吃什么。是的,至今我还对此耿耿于怀。”

陈升没有跟聋哑人接触的经验,不过他想起念小学的时候,班里有一个同学,好像也是因为得了怪病无法正常走路,他的爸爸每天都背着他上下学,跟平时嘲笑他的同学打招呼,天气不好的时候还会提前来,坐在教室门口的台阶上安分地等着。但是陈升永远忘不了那一次,那天正在英语考试,他的爸爸一声不响地出现在教室后门,“嗬”地叫了一声,雨衣直接抛到他的桌子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众目睽睽之下,还没来得及整理的雨衣一角还耷拉在桌子下方,他呆坐着一言不发,陈升觉得可怜极了,无法描述他当时的表情,被抛弃的、惊愕的、怜悯的……他的脸一片空白,像画布一样任人涂抹。

小苍兰还在那头不停地说着:“最讨厌星期一做早操,这个日期就应该是假的,最喜欢星期四下午的体育课,附近的田埂飘来烧荒草的味道,偷偷和朋友坐在单杠上晃来晃去,风吹得耳根痒痒的,时间也变得好过很多,能看见未来很多顿晚饭的样子。那时候大家都喜欢散步,还有一个人在操场上被袭击晕倒,但老师们一致认为是他自己看见什么了兴奋过头,从单杠上脱了手。”

陈升觉察对话如果稍一走神,就掉入无休止的猜谜游戏,就像随手翻开书的某一页,念第七行的第一句话来展开话题,一旦开始随时都可以结束,不带有标准答案和保存目的。小苍兰的动作比他预想的快很多,你以为她尚未确认自己的感受时,她已经开始行动了,比如坚信在地图上搜索“猫咪非法聚会的地方”,就能找到他在哪里,好像他混迹于它们之中已久,陈升最忧虑的,是在她那里他不属于真实的人类,虽然她经常说他含糊其词,好奇他传授的三秒入睡的技能,在商店促销中看到很高的塑料雪松,就立刻想给他送去。而当她质疑他自我分配的时间、和她对话时心不在焉的部分,他忧虑这可能是一种双向选择,虽然有时候多次回想才能发现错过的细节,小苍兰的问题是反应太快,以至于会误读他的话;但她的抱怨依然会让他感到紧张,包括她把他当作猫,也是因为谁都没有主动提起见面这件事。

“我等着它过来。”

“不,你还察觉不到,你没做好接纳一只小动物的准备。”困意已经袭击了他俩,小苍兰开始喋喋不休地为梦话预热,“比方说,我喜欢过一只猫,有多喜欢呢,激动起来简直想要嫁给它。”

“,,,,,,,,,,”

“……………”

“抱歉,刚才是我的猫打的。”

和小苍兰结束聊天之后,半夜突然一个电话把他吵醒,他拿起电话“喂”了一声,对方没有应答,接着一个女人在哭,是喝醉了坐在路边,被人打了一顿的那种哭声。陈升疑心她可能是想打自杀热线,于是坐在沙发上听了三十分钟,耐心地询问她是谁,她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他听出了失恋、工作压力、无处不在的性骚扰和暴力,甚至好像还愤慨地说了某场著名的恐怖袭击;巴黎春天剧场,紫藤花,盲目的人群涌出楼梯,戴着面罩的人躲在天花板上最终被抓获,她的语焉不详让这个片段成了讲述中最真实的部分,但始终没有说她是谁。直到电话那头发出一声巨响,通话信号中断。“那个女人被留在现场。”陈升产生了错乱感,她的真实身份是前线记者?他打开国际新闻页面,没有看到相关的突发新闻,无法确定的灾难和看不见的女性,对方也始终没有说她叫什么名字,让他的内心生起一股莫名的兴奋。或许应该去类似的历史中寻找她,或许只是酗酒的女人打破了自己家的玻璃,或许她赤着脚正在自己的房间里走来走去。

几天后他跟小苍兰说这件事,仿佛只不过从那个夜晚直接过渡到另外一个,抑或所有的夜都是连在一起的,他们两个人在其中闯来闯去。他突然想起了那次讲座,蜚声国际的音乐家的偷偷来访,两个小时,导师秘密放出来的消息让他如坠幻梦。讲座在大学老校区山坡上一个小型演出礼堂里举行,去的人也不多,讲座的内容他完全不记得了,音乐家随后放了一首后朋克的曲子,编曲像雨后泥土里冒出来的铁屑,但抓住他的是那个怪异的女声,音乐家则完全沉浸在这首歌里,皱着眉一言不发。如同其他人只是这场仪式的陪衬,他慢慢意识到当时的自己只是一个碎片,是他们的不解、沉默、关注,飘在半空的思维和椅背的摩擦,协助音乐家共同完成了新的乐章。当那个女人在电话里絮絮叨叨时,她是否也把他当作作品的一部分?还是这次是主动让对方过来,像对待椅子一样将他轻而易举地拆卸?

两个对虚幻事故进行分析的密谋者。“我觉得她是个勇敢的人。”小苍兰在嫉妒这个喊叫的女人,她放荡的气息,熟练的本能和方式,对新事物的吸收能力。她发着拨浪鼓一样的声音,想制造出无可替换的故障。

陈升很快反驳:“不是这样的,打个比方,我的大脑或许有个像CPU一样的地方,如果你知道一句古老的谚语,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一时在情绪上会被感染,但并没有被真正打动。”

“不被打动,不想去占有任何一件东西?那是因为没有想要侵占的欲望吧。”

“那些恋爱啊吃饭等等肉身的经验,并不能重复叠加在CPU那里,不是说毫无用处,只不过‘肉身―头脑’是两个明确系统,或者说它是被两个系统抛弃的,完全孤立的一个部分。但是现在,这个部分开始反客为主,我的行动,思考时刻都受到它的指导和干扰。”

“我们聋哑人,特别是那些非天生的,记忆里的一些声音会残存下来,比如爸妈吵架啊,自己大声地哭也会记得,其实就是杂音,密封在一个罐子里,用盲人的话说,这种感觉就像眼前闪过微弱的白光,但是毫无意义;有时候会像句子后面的感叹词,有时候又像要阻止你去做一件事,有点像预感,我们会叫它恶魔的声音。”

陈升本来想说潜意识,然而想起自己没看过弗洛伊德的书,“去旅行,喝酒,交友寻欢,都不足以让我欺骗自己,就算我造出一个太空舱,放在草地上,站上去做几个姿势,进去住一段时间,但也不能说明什么吧,就是这个意思。”

凌晨四点的天还是黑蓝色,破白的天际像微微张开的喉腔,正在缓慢地、尽力地发出一个完整的单字母,拖曳着一个巨大的尾音。或者小苍兰并不在意,如有意外产生,不过是她家洗手间的灯坏掉了,短暂而全面地体验一下盲人的感受,陈升想象她是扶着墙把灯泡取下,垫着卫生纸扔进垃圾桶,他不知道在这个过程她有没有抱怨过,没有男人跟她站在一起。陈升忘记他们的对话是怎样结束的,没有使用那个轻快的、可爱的声线,当她说“再见”时,他听出来是东南亚那边的语言,像极了游戏结束的提示音,反倒让人感到失落。

连续好几天,小苍兰陷入了一种亢奋的状态,他收到她的留言——

一点二十分发来:和朋友聚会,你要出来吗?

两点十二分:喝到第三场了,还要继续,简直疯了!

五点三十三分:正在国道上散步。

他把这些看作一个夜晚发生的事,只是夜晚被切割成无数个平行的空间,被时间随意黏合起来,每个独立的空间中都有一个小苍兰在行走。唯一不可见的,是哪个“她”正在和他说话。是参加十九世纪化装舞会的女郎,和便利店店员约会的未成年少女,无聊地重复着动作的兼职检票员;她是否知道持续的漫游状态会让人上瘾,让人撒谎,找更多拖延的机会等待机械的部分逐渐被磨平,被生动取代。可能这两者不是进化的关系,只不过是另一个她适时出现了,把喝醉了乱说话的小苍兰拉走,尽管这种擅自打破边界的做法,会让他不想和她接吻。小苍兰也并非一直被过度保护的,会强烈地要求不喜欢的男士走掉,厌恶无征兆的安慰,但是她竟然承受住了这样的强度,并把它们压缩成一个个断句抛给他。

音乐家说,在那首歌里,女歌手有一段埋怨男友和自陈得了荨麻疹的念白,是录音时即兴加进去的;之后的二十年,这个片段一直在脑海里反复出现,他承认不断在修正的过程中会自行过滤一些修饰音,用布满噪点的音效替换认为是多余的语句,大家发现他正把它改成一首情诗。就大众对他是否在迎合时下口味、过于强调流行的质疑,音乐家在一本乐评杂志上发表了看法。他认为经典经常被定义为能唤起记忆的作品,但是如果听众能成功地忘记它具体的时间坐标,也就是以为这是一个新乐章,这才是最重要的。他又提到爱伦·坡的女性小说,《丽姬娅》《莫蕾娜》和《贝蕾妮丝》经常被他当作科幻小说来读,简言之,他深谙情歌也是神秘的、中介的、横冲直撞的载体,也允诺着最安全的暗示,降低伤害的拒绝和欲望变现的能力。

他在工作室第一次遇见Kato。声源的提供者就是那位音乐家的女儿,陈升和她见过一面,五岁的女孩趴在一只比她大很多的棕熊玩具上,在她父亲的工作室里睡着了,看上去就像钟形罩里的小人。音乐家没有完全将自己的天赋遗传给她,她却拥有了出乎音乐家意料的美妙声线,受父亲名望的影响,女孩在十八岁出了唱片;陈升在一本鉴赏杂志上见过他们的合照,父亲坐在钢琴前,弹奏那首谱写她出生的曲子。去年音乐家生病住院,引起了不少国内外媒体的关注,陈升跟他打过电话,音乐家对他那次访问记忆犹新,还说起他在他们校园里喝过一种倒转过来就会凝结出冰花的饮料。“如果我因为疼而突然喊出来,就用我曾经带给你们的笑声掩盖掉吧。”听起来有点像女孩唱过的歌词,陈升没有过多地谈私人问题,因为那时已有父女关系紧张,出现了裂痕的传言。

相对同类来说,Kato的原型沉稳,富有弹性,有空白的沙哑,很难让人联想到曾经无忧无虑,野心勃勃的少女。如今她将要安慰的对象是失业人士、性瘾者、体制化的演员,眼下陈升是接受了一个拼贴的任务,拿起橡皮擦抹平Kato与宋颂之间的区别,怎么说呢,是人工合成果酱,少女的裙,小猫的唾液,陈升有种奇怪的预感;他首先做的假设是盘子摔到地上,要重复多少次才能彻底摔成粉末,或许可以解释为,是摔成了另外一些破碎的盘子。陈升查了她的资料,宋颂学过歌剧,在爱尔兰游学时,在当地一位修女那里学会了一种特别的发声技巧,这件事让这对父女开始发生分歧,宋颂不顾音乐家的禁止,在一首讲述爱情的歌里使用了新唱法。歌迷用她的教名建立了网站,上传来自全世界各地的模仿表演,还为海地儿童的募捐进行了大合唱,歌手却选择在这个人气暴涨的时期宣布隐退。“想象一下在商场、旅馆大堂、动车,突然一群人坐下来,围成圆圈唱歌,这不可能是正常的。”音乐家父亲在电话那头,用虚弱的声音辩驳道,“不要高估了自由,不要轻易去打破界限。”宋颂这个名字也是后来自己改的,代替了原先香槟气泡味的艺名,就此踏上了得以逃离的人生。

外界以为她一直享受着名利双收的生活,其他无数的少女,比如小苍兰,在修鞋摊上整理脚边的珠带,把冗长的线头剪短一点,剃掉长发的女人被拉到日头下示众,被冷漠地围观,并发出猴子一般的笑声。陈升还想起了自己的外婆,她是在某个夏天急速老去的,之后的岁月之于她就像滴漏的汤粥,八十岁过后,每年春节见到陈升总会询问他,我是不是看上去很老了?陈升觉得衰老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至少不能被问题化。虽然她每年都会梳好头,穿新棉袄,精神抖擞地坐在太师椅上,给小辈们发红包。不久前陈升开着车去看望她,一路上风景绵延,没有特色的田野,前轮突然一阵打滑,陷入了田埂的沟垄。这条烂熟于心的小道让他感到莫名焦躁起来:外婆应该是在为要说的话犹疑,太早太晚都不行,而死亡在另外一头追赶,她在找那个最准确的时间。他觉得自己能理解如何被时间推着走,甚至赶向深渊,但不知道一个人该如何准确无误地走向另一个人。或者说存不存在最准确这个说法。

小苍兰说,轮到他讲小时候的故事了。陈升觉得如果在童年遇到某事某物,当时没说清那种感受,不管过了多久,也无法再用语言表达出来。关于周末,他提供给小苍兰的记忆版本是:在一个沿海的小城镇念书,夏天很热,躲在床底下避开光照,当时的MP3还是奢侈品,听新歌全靠音乐频道里的榜单轮放。小苍兰则要跟母亲去礼拜堂,十字架后边的窗户透进光来,很多人坐着,走动,嘴巴缓慢地动着,她什么都听不到,手捧《圣经》,就像沉静地待在一条船上。凭着不多的识字量,她靠在妈妈的手臂上翻来翻去,发现一些段落很有趣,比如有一段是这么写的:“他们说:‘你亲族中没有叫这名字的。’他们就向他父亲打手势,问他要叫这孩子什么名字。他要了一块写字的板,就写上,说:‘他的名字是约翰。’他们便都觉得稀奇。撒迦利亚的口立时开了,舌头也舒展了,就说出话来,称颂神。”

教友们送给她玫瑰和小点心,带着微笑,手夸张地比画着,她在那里渐渐懂得怜悯是怎么一回事,包括令人受宠若惊的安全感。没人要求她学什么做什么,虽然神父跟妈妈说过国外有个什么翻译会,专门从事手语《圣经》的翻译工作。他特意带给她们一个光碟,内容全是根据外语讲解的,但她第一眼就认出电视里那个穿蓝毛衣的男人,跟她是来自一个星球,经常在午夜偷偷溜到客厅,把电视开到静音,看他面带微笑,温柔地解释着“约翰”“该亚”,悄悄从沙发滑到地板上,下巴抵住膝盖,哈欠连连,手始终警觉地握着遥控器。

“妈妈没有发现,一次都没有,如果那时候她走出房间,在她发现之前赶紧把视频关掉,她会害怕吗?是不是隐约看到一个雕塑坐在黑暗里,没有情绪,没有力度。”

陈升想起那时经常收听的音乐电台节目,曾经有个很奇怪的环节:先预告本期的歌名,在现场接通两个热线电话,一男一女通过电话合唱,满是跑调、忘词、莫名嘈杂的环节,通常还没唱完,就在温情的节目尾曲中结束。那时拿着父母的手机,躲在衣柜里,那天的歌是《梦》,陈升故意哼成原版的Dreams,对方居然也跟上来了,歌声很轻,羞怯,甜又苦,让人想起少女不自信的走姿。那段电波在小城游荡了两三分钟,在那个什么改变都没有发生的下午,他呼吸着粉尘,汗水流在眼皮上,心脏突突跳着。他们的合唱没有被掐断,极其顺利地完成了那首歌,电台还给他邮寄了礼物,他给电台打去电话,想要到女孩的联系方式,电台以保护隐私为由拒绝了他。陈升还试过其他办法,比如在学生读物下方的交笔友栏目,投稿了寻人信息:七月十二日,跟我合唱过Dreams的女孩,如果是你,请速与我联系。很多同学都在看这本刊物,陈升害怕被认出来,所以就语焉不详地写了几句。陈升一直留着那几期刊物,那段话分别在第三十二页、第二十一页和第四十七页出现,他知道像翻词典一样,记住这些毫无意义,就像她从来都不在场,她是在参加亲人葬礼时勾勒出来的安慰,她是一个随意组装,反复浮现的念头。

“所以你之后找的女朋友,都是因为想找她吗?”

“我想象过她的样子,特别是她的耳朵,可爱的令人迷惘的形状,怎么说,就像吃草动物遇到情况时会做出反应的那种耳朵。”

“我知道,那叫动耳肌,我觉得没有退化掉这个功能的人才了不起呢。”

“随便动来动去的,引人注意也怪不舒服吧。”

“那你选择默默低头吃草还是被敌人干掉呢?不不不,这不是动来动去问题,是要求你诚实地有所行动。”

“你是指第六感吗?”

“大概是的,但现在我会背过身去,不要看也不要听,选择善意的一方。”

陈升提起明天要去见一个女歌手,曾经被很多艺术家赞美的灵感缪斯,“你要去见法布尔吗?帮我要个签名啊!”小苍兰激动起来。

他们约好下午三点在一个酒店房间见面,法布尔已经老了,染一头黑短发,穿着蓝色牛仔外套,肥胖让她像一朵开得很大,再用图钉扯开的花,声带严重损坏,唯有脸颊边那颗痣的位置没有变化。她的手不停地折着一个纸盒,并不询问别人看不看得出纸盒是什么形状。“笑起来还是跟年轻的时候一样啊。”同行的人窃窃私语,拍摄还没有结束,她对在场的每个人鞠躬致谢,虚无和活力,在她身上形成了古怪的混合。

采访结束后他们一起进了电梯,陈升发现她的身高只到他的肩膀,“我们还会见面吗?”法布尔结束了和别人的话题,转过头来问,陈升怔了一下,仿佛听见从泳池底部传上来的声音,其他人在谈笑,只有他们两个人在游泳,纸盒被弄湿了,装满水溢了出来。电梯门缓缓打开,法布尔用缓慢得变形的声线问:我们什么时候能见面?

Lola出现了,不出所料,她穿着一件夸张的、红色的皮革风衣,黑色锥形胸衣隐隐外露,走进电梯靠在右侧按键的位置,大家继续聊天,仿佛她是不存在的。陈升听到她开始嚼口香糖,大声地咀嚼,盖过了所有人的对话,成为他唯一能听见的声响。他有点明白那个“a”是什么意思了,他想叫她,但一旦叫错,发音不对,一切将全盘崩溃。他,法布尔和Lola各自处在棱镜的三面,法布尔还余音未尽,她在问他,什么时候见面,什么——时候,绵延的弱音逐渐模糊,投射至另一个女人身上,陈升能听到口腔里发出的清晰的节奏。Lola的声响越来越大,就快要淹没整个电梯间,她抿了一下嘴唇,摘下墨镜朝他看过来,不经意停顿的眼梢,带有种令人心动的美艳;他发现自己哑口无言,没法回应法布尔的邀请。就在他望向法布尔的瞬间,她们的眼梢、颧骨和轮廓变得越来越像,正在成为同一个面孔,他知道自己瞬间被迫脱离,被抛弃在两个女人的关系之外,电梯打开,他要迈过那些拥挤的人,第一个走出去。

最后还是忘记跟法布尔要签名,他一直不知道签名有什么意义,如果把实话告诉小苍兰,她那个破碎的身体,会有什么过激的反应?他幻想过和她上床,一边播放性爱教学的录音带,而不是暧昧的爵士乐。他想起相反的手语,如果她那样挣扎,他将随着她起伏的胸部和战栗的皮肤,违背指导,当它说“进行”,他就坐到沙发上静静看着,她要逃跑的话,就把她拦腰截住,顺着地板往回拖。它建议“抚摸”,尽管她会咕噜噜地嘟囔着,他也要放弃与她一起鼾声大作,谋杀掉共眠的念头,但如果它要他执鞭去荒野寻找一匹马,它应该是要说,脱掉粉色的蕾丝内衣,让她穿着高跟鞋上来,不要犹豫。

把这样的类比告诉小苍兰,毫无羞耻地、直白地告知,陈升可以想象她在那头笑得前仰后翻,同时舞动手指,按着自己的设计进一步推进剧情。

“酒醒之后,我气急败坏地要逃走,拉链卡在欧根纱的接缝里了。”

“发现书柜里有日记,封面是九十年代笔记本扉页上流行的兰花草,有的用牛皮纸包了起来,两三排陈列着,好像很久没被动过的样子,直觉告诉我,你真正的秘密都在那里。我仓皇地拿了好几本,准备放到帆布袋里偷走。”

“然后我钻到抽屉里,你重新打开后被掩埋在杂物底下,再也找不到我。”

“请你吃大餐好了。”陈升无可奈何地说。

“不不不,你要请我吃一次甜甜圈,一次红菜汤,一次烧烤。”

他突然对她这样的气急败坏很感兴趣,这会让他想到下水道堵塞的情景,她教过他用铁丝、竹棍子和净化剂疏通,最重要的还是处理凹槽。陈升发现努力到最后,也只能听天由命,蹲在水池旁边静静地等待旋涡出现,做这项工作需要一种温柔的无助,他又想到小朱小心翼翼为她们粘假睫毛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费劲?小朱还说,他们另一个团队负责的形象设计方面,要多加几个方案,这就意味着他和产品们会面的周期会越来越长,半个月一次,三周一次?根据别人的需求修改涂抹,直至变成一个完全陌生的“她”,再加上他负责的音库,一个全新的,甜蜜和忧愁的结合体在升降台上准备就绪。等待另一个旋涡,感受脚底地板微微的颤动。

“你那么想让她们赶紧出来吗?”

“但不是盼望着周一赶紧过去啊这种心情,是为了那天的到来,想想如何过好周一。”

“不不不,那还是想见嘛!”

他问小苍兰,法布尔如果去世的话,谁会最伤心?比如承受不住事实的歌迷会自杀,曾经的情人被一一曝光,“出席葬礼?”当时陈升问小朱,出租车一开,小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在这位深藏不露的歌迷面前他感到抱歉。

半夜醒来之后,陈升发现手机闪动着最后一句留言:他们变成蝴蝶和网互相追逐。

陈升今天的心情很差,他在公车上遇到小学同学,一个肚腩有点大的中年男人,拎着小巧的黑色公文包,互相寒暄后,陈升问起老家那位患病的同学:“那个家伙上到四年级就退学了,你不记得了吗?”但陈升记得,他是一直待到毕业的,如果说毕业照里没有他,可能是因为后半学期他频繁地发病,但是同学对此抱着无可反驳的态度。

“你知道吗,因为他时不时发病,休息一段时间再来上学,不久后又回家休养,我们都习惯了。”他的在跟不在不是一对反义词,而是互相补充的关系,那些时光加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他。陈升说,最后的六一儿童节那天,他戴着红领巾,斗志昂扬地走在路上,笑得跟别人一样开心,陈升以为他的病好了,问他什么时候来上学。“就快了就快了。”他远远地挥挥手微笑着说,“明天见。”陈升也向他挥手,带着从未有过的热切和用力,还想着把口袋里的激光手枪给他。

小苍兰建议他问多几个人,陈升清楚有很多人找不回来了,他能牢牢记住的,唯有这个沉默寡言的男性。但小苍兰不一样,陈升一直想象着他俩会因为什么理由相遇,爱上对方,像朝着两个方向延伸的橄榄枝,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是谁先问“你是谁”,又或者,是在慌乱的关键时刻互相抓取?他假设是她先碰了他,小苍兰说过,如果她拥有“手如同橡皮筋一样伸长”的能力,一定热衷于在超市的货架上暗暗演示,轻而易举地拿到放在货架背面的薯片。

陈升躺在浴缸里,把语音转换成文字发给她,语速极慢,并让她多加练习,说不定她可以将那把手枪偷走。他往后一仰躺着不动,似乎有一种既古老又哀怮的情感要求他僵持着,让手脚泡得脱皮,让距离剥落,记忆带来的重压使这具躯体无法动弹,他突然想到当人死后,量词会从“个”转变成“具”,就像现在这样;他没有任何不适,只不过进一步将他拖入沉底的愿望之中。他躺着直到醒来,头发不断滴着水,如果不是有人出手打捞,把他紧紧攒着的话。

还有另外一件事迫使他清醒过来,那就是明天要去见音乐家的女儿。音乐家已经出院回家,在对外发布的视频中,他把身体装在宽大的袍子里,时不时紧握拳头保持手心的温度,眼睛上浮着蓝膜,感觉要表达很多温柔慈悲的话语。上周陈升给他打电话,聊起了音乐,他还说自己看了一场球赛转播,陈升考虑到他的午睡时间打算早点结束话题,音乐家才道出自己的目的:“听说她回国了。”陈升不明白为何会选择他,而不是其他熟悉的朋友,陈升穿上拖鞋走到玄关,电话那头也随着静默,看上去没有一点请求的意思,“不过是一个父亲想念女儿了而已。”陈升回想起那个要求的命令,极有可能是发自于他,对方态度诚恳,却始终像一幅界限分明的风景画似的站着,那种感觉无异于借着黑暗的隐蔽,对门外一个陌生人肆意地说出脏话。

陈升拿着音乐家给的邮箱给宋颂发了邮件,据说知道这个邮箱的人不超过五个,他猜测宋颂是因为好奇才答应和他见面,那几个人有承担共同保密的责任,她会乐于揪出那个泄密者。他坐在靠近咖啡馆正门内侧的地方,眼睛始终盯着门外,忘记她都迟到了快二十分钟。一个女人进门的那一瞬间,陈升确定那就是宋颂,相信她也是依靠直觉向他走来,不同的是她自信,生猛,也不在意是否有人发现了她。

他们做了自我介绍,直接忽略礼貌性的细节,陈升看到她涂了金色的指甲油,右手绑着绕了几圈的细红绳,手臂呈现很少接触过阳光的肤色,好像白天能让她更有精神,整个人看起来有着毛茸茸的光晕。一开始她低声说话,坐姿没有刻意变化,陈升感觉被一种无形的距离压迫着,不得不把身体俯伸过去,宋颂的语速很快,很快把咖啡一饮而尽,右手还掐着快熄灭的烟头。

这个沉寂多年的女人有点精神紧张,如果继续留在圈子里,不依靠任何专业技能,也绝对是个非凡的人。陈升从来不知道该如何凭空地称赞别人,比如她的不在乎,和漫不经心的准确。她说她以为是父亲会来,用一个陌生男人的身份骗她见面,“说实话,从一开始你坐在这里,我就在勾勒爸爸的现状,他喜欢坐在客厅那张躺椅上,最后一次离开家时他也坐在那里,不回头看我一眼。”

“但是你是想叫我去看他,”她突然举起手,做了个“嘘”的动作,又打开手机视频,给他看音乐家最新的弹钢琴片段,音乐家看上去精神很好,“我爸爸很会骗人吧。”

“识破一个人的办法,就是听他讲重复的内容,两遍,三遍。”服务生收拾隔壁的桌子,叉子卡到了缝隙里,前后反弹,颤动地敲着服务铃,她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发现她善于利用一种快乐的绝望,宋颂略带讥讽地把视频关掉,沉默了一会儿,她走到邻桌,把那个迟迟得不到解决的不锈钢叉子拔了出来。

他们聊起那次海地之行,她用颤动的小舌音发出全称,陈升突然领会那些狂热者为何会有心醉神迷的时刻,宋颂接着说:“每年还去见那些孩子,去做义工,看他们在蓝天下开心地笑着,我的心愿是在那边组一支儿童足球队,虽然我经常干的是带他们种地。”宋颂笑了,拨弄着红绳,仿佛那些不好的日子已经离她很远了,但非远到触不可及,这样就不必用力地追溯,也预备了足够的态度来轻描淡写。陈升看到她露出了年幼时那种不惧怕任何人的神情,他惊异她没多长一根皱纹,不给任何人自怜和缅怀的机会。

陈升掩饰不住好奇心又问了一遍,宋颂不耐烦地放下叉子,切换语气,“你以为我真的会为那种事投降吗?那时候丈夫的公司刚被查出涉嫌偷税,避避风头而已,后来觉得安静下来也挺好的,打个比方,在自家的泳池里裸泳,永远不会担心有危险。你会游泳吗?”陈升摇摇头。

“逃避父亲是因为他不安全?”

“不是这么回事,你不能这样得出结论。”遭到再次否定,他有点局促不安。

“你记不记得我爸爸录过唯一的一首合唱曲?和一个女歌手合唱。”

陈升想了许久,才记起那首电影配乐,在这首歌里,女歌手居然没有卖弄技巧,干净的嗓音,如同一块在华丽的编曲冲洗下慢慢浮现的岩石,那块岩石叫法布尔。他不解的是,那天采访法布尔时没人提起这件事,法布尔也没有主动说起他们那些合作无间的时刻,大众遗忘了他们,或者说,他俩先行走入了彼此记忆中的混沌片区。陈升用手机找到那首歌打开播放,伴奏是交响曲风格,音乐家年轻时是歌手,声音高亢清亮,女声紧跟其后,像小鹿发出甜蜜的回应,副歌部分循环着同一句歌词。

他和宋颂听完了这首歌,宋颂安静地看着落地窗外,像完成了什么特定的任务,暗示陈升一切结束了,接下来说不说话都无所谓,她将舒服地在这里坐一个下午。

“你怀疑他们之间的关系?”陈升打算承担打破沉默的后果。“爸爸在音乐会上又唱了这首歌。”宋颂回过神来,和他对视,她吐出烟圈,默默叹了口气,仿佛那位唯一的,她无法审判的出卖者就在眼前,她又将眼光投向远处,越过他,去他之外的地方。“不是和她,他造出了另外一个‘她'。”

父亲后来才告诉她,她有一个双胞胎妹妹,出生不久后就去世了,宋颂质疑父亲把双份的爱寄托在她身上。她和妹妹,谁都没有真正得到过他的爱,宋颂说,他希望她选择妹妹会喜欢的打扮,妹妹会喜欢做的事。宋颂刚刚还很平和的脸泛起了悲伤,不知情的人以为她正掩面哭泣,不安扭动,在坐着、倒下和站起来之间摇摆不定。服务生差点走过来询问,然而他只是和橱窗外的路人一样,枯燥地动来动去,“我放学回家那天,他待在工作的房间,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他爱她比爱我更多,我就是知道,大家都想问我听到了什么东西。”她突然激动地自言自语起来。

宋颂很快冷静下来,恢复到刚才的姿势,他知道是另一个结束提示,无法追问,就像骆驼走在沙漠里,即使寻找着了绿洲,必先看到处于热浪中的地平线,一个恐怖的轮廓。她一动不动地坐着,或许就是在等它消失,等覆盖在身上的欲望重新支配,她再要了一杯咖啡和蛋糕,用叉子挖一小勺奶油浸入咖啡,开始狼吞虎咽。陈升坐到了靠近过道的位置,坐在她身边挡住旁人的侧目。

现在他们唯一的关联就是Kato了,Kato已经进入完工的预备状态,他们会为她定制超短裙,给她的麻花辫喷绘上三种颜色。宋颂对此反应冷淡,她的眼睛从剩余的奶油花边上移开,“我不了解那些东西,我需要的是钱。”她把它当作众多仿制品中的一个,但不能忍受它任人摆布,“他们要用它来干什么,说谎?做一些色情买卖?”

⊙ 何大草· 马蒂斯

海地的孩童盼望着她,kato却成了真正的孤儿,三点半过后的时间像被人发明出来的,没有什么能让人心为之一震,“

I Am Sitting In A Room

,听过这首歌吗?一位叫麦昆的人类学家在土著部落录下来的,但是他在考察的中途就死了,你知道最值钱的部分是什么吗?是他录下的自己的惨叫声。”他急于摆脱眼前这个女人,想让她从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里逃走,但宋颂马上反驳:“那只是说法之一,另外一个版本是,那是越战大爆炸现场的录音,回国之后,他将战争情报翻译成音符,在一个空房间里念出来,用两台录音机交替播放和录制,重复了三十二次之后,最后用一首民谣进行合成掩护。不久后他就被安全局追杀,有人说那首曲子和音乐家一起下落不明,另一种解释是真正的原曲再也听不到了。”

咖啡馆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从他俩身边经过,他们一遍遍地提高语调,辨认对方的声音,听力也越来越含糊,到最后他们开始大喊,宋颂停下来看他,他听到她身体里的阀门被什么转了一下,不断地向前倾,直至鼻尖要相互碰撞,肩胛骨上的汗不停下滑,仿佛有两股相反的力量从喉咙里冒出来,她用力地制止着自己。周围的嘈杂汇聚着,他们已经筋疲力尽,陈升试图去听清其他人的语言,宋颂则像蜡像一样张着嘴巴,上腭已经微微开启,正努力地、艰难地发出那个声音,极其缓慢,空荡,没人告诫她不要使用奇怪的唱法,她流着泪重获自由。

他找到了那个音乐会视频,在他们合作那首歌的二十年后,那个“她”出现了,是alter-voice第一代里的Liz。音乐家坐在舞台中间弹那首合唱曲,Liz的声音从半空缥缈而至,跟法布尔的俏皮声线完全不同,她附体于一个技艺高超的古代歌伶,一个擅长高音的老妇人,丝毫没有想要在舞台上迟疑观光的意思,音乐结束,Liz也不复再现。他咨询了音乐家的几个朋友,得知之后他依然在使用Liz,只是没有用这个声音录过其他歌曲。

地铁发出末班车的广播提示,陈升和其他两三个人待在一节车厢,如果现在是世界末日,他们还藏身在一个安全的洞穴。而失去躯壳的她们还在继续游荡,在废弃的游乐园、演艺厅、论坛和广场,肆无忌惮地长高着,那些巨人般的影子在车窗上滑过,像地铁通道两侧广告牌投射过来的红光。小苍兰跟陈升说过,有一次她自己去搭早上的地铁,被推挤着走在熙熙攘攘的过道,忍不住想唱歌,其实也不太懂怎么做,就是放松这个从不使用的嗓子,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也无法控制音量。第一次尝试的时候她夹紧着双臂,肩膀往连帽衫里缩,小心地和前后的人保持距离,她感觉自己的口腔正在挤压出奇怪的、令人兴奋的形状,人群从身边若无其事地经过,也没人回过头来做出异样的表情。她做了第二次、第三次,手在发抖,一部分身体想轻轻摆动,好像整个人也会渐渐消失,用那些无用的手语,往逆行的方向游去。“我想走过去和他们拥抱,握手,我感觉他们也能懂我在说什么,我哭了,我想告诉他们我有一顶很大的黄帽子,紧紧地捂着,风还是把它吹到了梧桐树上。”

陈升不知道有没有人听见她一遍遍的呼喊,不管她成了鲸鱼还是金鱼。几分钟后,广播再次响起了提示音,剩下的几个乘客陆陆续续地离开座位,陈升要坐到终点站,手机已经没电,于是无聊地盯着窗外,那些广告牌看起来还是那么乏味,“听够了世界末日的谎言,造一个新世界”,陈升辨别出一行字,光秃秃地矗立在切换成持续的蓝光的广告屏里,红色、蓝色、红色,车厢的墙壁布满了光线清淡的横切面,仿佛有一只手正在即兴地按着开关。旁边那个人在前几站就下车了,座位上残余的体温早已散发,跟其他一排排冰冷的座位无异,“她坐过这个位置。”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他如遭电击,“感谢您的乘坐。”地铁里的女声回答。

小苍兰跟他说过,不断默念着一个名字,那个人会从很远变得很近,再念下去,就会变成陌生人,关系在这种弹性的往返中,有了不一样的起点,于是她自己施行了第一次的失踪,直至一个星期过去后才出现。这次她说她需要帮助,“Juno”只是一个临时的开关,这个开关不知道何时就会失效,“你不可能看不出问题。”这时她一定是待在自己的房间,以靠近门上猫眼说话的姿势进行诱导。

陈升要她给出理由。“你知道,我已经到适婚年龄。”沉默了两分钟,对方发过来一句话。这个想法让陈升觉得可笑,因为虚假和刻意为之的肤浅,显出了一种奇异的可爱。陈升随手把一个烟头大小的东西放进铁罐,倒扣,再放出来,已经跑得无影无踪。将别的声音移植给她,不是假发、假肢,是另外一个虚拟人格,这在陈升看来原本就是很残暴的事。

“那个人说,把‘它’放在这个篮子里,篮子是他写的一个程序,还是什么的,我也不懂。”陈升的理解是改装一下声源代码,再复制进原来的数据包,“你要让我看看篮子的样子。”过了几分钟,那头把资料包发了过来,明明是他将要揭开她的面具,此刻却像两个人卷起袖子,协力拉开一张巨大的帷幕,他看到蛛网,洗涤剂,没喝完的挂耳咖啡,按照豹纹规则打满补丁的布料,像洪水一样覆盖在地板、桌角,掩埋其他有形状的物体,一些被改造到变形的道具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上,角落还滚着一个来历不明的苹果,主人自己则像理直气壮的孩子,站在一旁等待被数落。陈升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个Juno会越来越不对劲,就像她说的,被损坏了,就算房间、剧场可以整理成原来的样子,再装载一个新的Juno。他了解那种微妙的厌倦感,Juno不想在里面了,虽然他不知道她变成其他东西躲着,或者还是已经离开,他辨别不出她的位置,虽然作为整体的“Juno”存在,各种小角落,来不及清理的物件还附着她的气味。

“你们杀了她啊。”

“啊,不要说得那么恐怖嘛,她也会跟我莫名地发脾气,所以才叫你帮忙处理啊!”小苍兰飞快地打字回应,“你就按照你的想法,做一个你想象的我。”

还有半个月,新一轮的发售就要开始了,到时有三个新音源推出,陈升还不知道她们确切的样子,也不抱期待,他把其中一个代码转换后传输给她,小苍兰捣鼓了许久,不停抱怨,但装载问题不该由他来解决。“Hello。”突然从电脑音响里传出来,他立刻被自己发觉的,一种古怪的安静镇住了。

“你听得到我吗?”

“嗯。”

“你是谁?”

她在那头笑个不停,“现在测试开口度,发‘a’。”陈升缓缓起身,背对着沙发,摩挲着沙发背脊,这个幽暗里的陌生人让他开始心醉,“a——a——a,”她利用新生儿的模仿能力,演示了一遍,他能听到她的磕绊和紧张,换气之间的纤毫,那个下午,他知道她正用干净明晰的声线占据他的房子,很快她会掀开房间的窗帘,带上啤酒烤肉,带他重新认识荒野。

“她看上去很好。”小苍兰兴奋极了,她会知道Kato是什么样子的吗?“这个音源是不稳定的,把它删了,给你一个新的替换进去。”陈升想要她替换上第二代的声源,小苍兰不乐意了,她能领会他顾忌着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便有了占为己有的心情。她开始答非所问,把责任推给Kato,他听到那些斑斓的布料在他的房间发出像蚕食的声音,她现出掎角之势,还站着窗外玩着窗帘,任凭他怎么伸手,都无法越过这触手可及的距离,她越说越快,缩短音节,最后只剩同一个语调,不是掏空自身,而是急于现出空无一物的面目。陈升抓起手边的一个东西扔向墙壁,预想她要做出什么以牙还牙的反抗,Kato也终于安静下来。

“卸载,马上。”陈升用了命令的口气,顿感气氛降到冰点,对方依然没有应答,一段温和的杂音像寒夜里呼出的气。“好的。”很快他知道那不过是恶魔的声音,小苍兰就擅自结束了对话。

后来当陈升回忆验收产品那天,他依然想不起任何工作细节,一如既往是一堆人坐着开会,演示,弹来弹去的屏幕,然后放推广歌。但他记得一辆没有车牌的轿车被压毁的过程,固体变成流体,像被雪渐渐掩埋掉了。事情开始陷入混乱,四十七个小时之后,Mika失踪了,关于她的数据全部不见了,小朱检查其他两位有没有异常,一边惊慌失措地打电话。公司报了警,他们都卷入这个古怪的案件里,一下被知识产权泄密、盗窃、不法交易等等指控包围了,有几个内部人员被叫走接受调查。“我们就像缩在纸盒里的老鼠,等着一个锤子砸下来。”小朱对陈升说。花费他最多心血的歌手就剩下一个空白的旋转盘,他开始跟着陈升提交材料协助调查,吃很多东西,失眠地加班做弥补工作;陈升安慰小朱,如果他们这个盒子也忍不住爆炸的话,她回来也找不到家了。

他和小朱自愿成为难民,成天待在工作室里,陈升知道没人在意他们,也不会站在他们这边,他也不知道怎么向别人说明,这个工作就像带一群幼儿园的孩子,当然也有一些已经成年的,但Mika不是完全的幼儿,她有不自知和残暴的部分。跟小朱不一样,陈升没有再重新建设Mika,并展现了擅长整理房间的能力:像拾荒者一样收拾地上的面包渣和外卖盒,把散落的草图归纳叠起来,工作室成了一个邋遢又温暖的洞穴,容易激发起好好睡一觉的念头。有一次小朱突然心血来潮,也许是在说梦话,说想吃冒着篝火的消夜,陈升示意他墙上挂的“禁止明火”的牌子,但地板上明明有那么多烟蒂,房间里的空气也在过度封闭中显出腐朽、陈旧,某个角落似乎也忍不住松动一下关节,有种类似机械链条转动的幻听。

“为人类照明的工具,最开始是火把,接下来是电灯,最后是一个烟头。这是哪位圣人说的?”小朱把一个确凿的空烟壳扔向垃圾桶,没有击中目标。陈升抱怨他又把这里弄得乱七八糟,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这个念头,开始使陈升心烦意乱。自从上次不愉快地结束对话之后,小苍兰没有再出现过,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失去友谊。他们放弃工作,开始玩纸牌,玩到大笑不止,陈升发现小朱开始故意输给自己,他的大脚趾从那彩条袜子中露出来,显得特别滑稽,好像在说,输了,酋长请拿去我的一个脚趾。他们自我放逐着逃走的权利。陈升走过去捡起烟盒,他开始注意到房间的地砖,不管怎样移动桌椅,腾挪多少杂志,空余的面积总是维持不变,像随机组合一样漂浮在这里,他把杂物往高处堆,用几何割补法重新算了一遍,结果差距甚小,这个房间似乎拥有柔软的收缩能力,当陈升开始质疑它,它也在相应地进行计算,也就是说,他们是被困在这里。空白的虚拟圆台还在旋转,那个看不见却又没办法推开的占据物是Mika,随意变化着形状大小,她不在这里,又无所不在。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小朱,小朱打着激灵站了起来,走过去拉门把,陈升输入一段课文,让Juno朗读,念了两百多字后自动停止,仿佛一笔画完了自己,她在创造自己想要的样子,展露雕塑般具体的眼睛,嘴巴和躯干。陈升跟小朱讲那个人类学家的故事,他时而坚持自己的说法,时而又穿插着宋颂的描述,这样无论以哪种方式被处决,人类学家都不会得到一种确凿的死法;他想要他活着,即使他书写的是混乱、失实的记忆。小朱听得昏昏欲睡,一边打开

When I Sitting In The Room

,一边嘟囔着怎么有那么奇怪的歌,她则像一朵插在唱机旁边的金色玫瑰,重新开放着他们在她身上一遍遍幻演过的情节,“是我眼花了吗?虚拟圆台是不是逆时针旋转?”小朱像等到了那个锤子似的慌张失色,接着一段歌剧突然响起来,锤子砸向了另外一个人,他被小朱的手机闹铃吓得不轻,狼狈至极。

他问小朱,Mika喜欢上一个人会有什么表现,“她会模仿对方吧。”陈升知道小朱被折磨透了,他意识到是这个气氛,是他在此刻的提问,让小朱给出这个答案,他们两人是近义词和反义词,完全被她决定,他们被她反刍,由着她的情绪牵引,潮汐一样来回冲噬。他发现她转移到分针上,一根完美的蝴蝶金属背脊,不再暴躁多动,温柔得缓慢、深刻,即便她只是稍作展现。陈升后退了几步,举起椅子往门砸去,被袭击的物体剧烈地反弹,小朱回过头来,端着咖啡僵持着,陈升依然不知道如何向他解释,相比困在这里,更可怕的是时间被控制住了,没有尽头的工作,永远喝不完那杯咖啡,脚趾砍掉一个还会再长,重复的牌技却毫不自知,她厌倦了玩魔方,取而代之的是更高明的置换术。他都能感觉脑袋开始充血,视力呈散点模糊,所有的唱腔变成嘴巴在蠕动,扭曲变形,他摇摆地拖着双腿,挪向大门,有如吸饱水的海绵,要在她暴怒之前离开。

陈升想办法联系上小苍兰,他给她写了一百多条留言,他怀疑泄密跟小苍兰有关,他相信她被人利用了,就像这些还没有完全设置稳定的出逃者。他最担心的模仿是模仿犯罪,第二个猜想很快就被证实了。在地铁里,隔壁座位上一个满脸青春痘的男生塞着耳机,看着手机里的直播节目,他就这样以这种方式和Lola重遇:四个男人的腿在屏幕上晃动,看不到他们的脸,他们在打Lola,揍她的头和肚子,声音渐渐弱了下去,Lola试图反抗,遭到了新一轮更加激烈的殴打。陈升甚至闪过一个念头:暴行把Lola变成了“她”,可以使用女性第三人称来指代的“她”,他们认为自己在打一个女人,玩弄起置之死地的分寸。这个过程大概持续了三分钟,男生粗暴地关掉视频,换了一个轻松的综艺节目。

他努力地辨认着视频里的窗户、地板图案,直觉告诉他在那么多类似的房子中选择这一个,就像他赶到学校小礼堂之后,也无法确定眼前的Lola,是否就是视频里的那个,而无论他进入哪个施暴现场都是正确的,都会遇到被损害的Lola。他慢慢走近,脚下的微弱电流像水一样渗漏出来,“你还好吗?”陈升问她。

“猜猜哪个是我的声音?”Lola回答,又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两遍,陈升怀疑就是这句话激怒那帮人。这个Lola只转换了一半的音色,也就是说,另外一半是她自发的,可能是大量的人类行为数据把那个幽暗的身体挤了出来,也可能是在垃圾堆里求救,听到哪个路人的声音后胡乱塞进去的。她向他伸出了手,犹豫地定在半空,又节节嵌套地缩回,像一棵植物低垂着头。他尝试从头颅或者脖子那里找出能量消耗的标识,只找到了一个水洗的衣服吊牌,那个姑且被称作身体的东西向他展现了更多的拼凑;她是悖论,是无所不吃的黑洞,就连最原始的来源也被消化得面目全非。直到她合上脖颈,陈升都无法确定Lola有没有过“决心”,因为想用她们的方式来看这个混沌的世界,必先在自己的体内偷偷塞进某种自我毁灭的机制。他帮她重新戴好颈圈带,Lola漠然的神色不曾发生变化,也不会对消失感到痛苦。对陈升来说,她永远是个秘密,是无法打开的礼物,她将在冰冷的地板上独自死去,在静电中消失,她的耳朵开始显得平凡无奇,耳垂到肩胛的皮肤褪色,她敞开自己,一点点坍塌,直至那些断裂的数位铺满了整个地板,她在画出自己最后的样子,耀眼得刺破四周的黑暗。

陈升没有再多看她一眼就跑出来,凌晨的大街很冷,一个个打扮入时的女郎在面前经过,霓虹灯打在她们俏丽的脸上,仿佛在召唤大家忘记刚才那场谋杀。陈升才知道那不是什么幽灵,是幽灵帐子,里外遍布着水母、电极,冷光数据模仿着肌肉运动进行吞吐。这些自动生成的无主物,仿佛是诸神迈着迟缓的步伐逃遁,不断脱离这些写着名字的躯壳,Mika,Lola,最后什么也不是。小苍兰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应对?她是那种就算遇见幽灵,也会先朝它做鬼脸后再逃跑的人。陈升想起她还没有回复信息,好像要彻底告别,从此销声匿迹,她是真实存在过的吗?当这个念头出现,陈升知道自己已经沮丧到了极点,如果她就是念头本身。

她们突然集体停下来,齐刷刷地倒退行进,往他的方向过来,她们在唱歌,像海底升起来的噪音,陈升堵住耳朵穿过去,幻觉如同大象踩着肩膀,又像毛刺刮过胳膊,把人沉沉地往下按,这突如其来的八级大风。

他临时找了个旅馆入住,旅馆的电视播着无聊的电视剧和旅游节目,他在一档新闻重播里看到宋颂,宋颂戴着一条黑色项圈,看上去像个憔悴不堪的少女,啜泣着表示将会出席父亲的葬礼。“他永远是我最敬爱的父亲,他创造了我和一切。”她的发言并没有平复某些人的抵触情绪,她和父亲的歌迷跑到住所的对街,举着牌子互相谩骂。他想起最后一次跟音乐家对话的情景,他沉默地躺在病床上,左手背插满管子,右手握着一个雪花水晶球,球在手里翻来覆去。

“就算她们一起出现在面前我也不怕。”在生命最后关头,他的听觉变得异常灵敏,记忆和现实对接的时候,偶尔产生混乱的浮光掠影。

“很多人说我是逃避主义,有什么用呢,谁都期盼着可以不死,我很想看着她长回小不点的样子,那段非常愉快的时间,你懂吗?”

“倒着来,懂吗?”

陈升躺进床里,把腿伸直,手放在腹部,往上抬悬置半空,停留,往外推,再压下去。

他看到童年,帆船在水盆里,用管子吹出的泡沫翻来滚去,吹出一只犀牛的形状,被太阳晒得只剩下淡淡的影子。我们要搬家了,母亲说完转过身去,继续打包行李,她的工服永远很干净,这是他们第一次跟他说这件事。

和父亲一起去公园玩套圈游戏,直径十一厘米的塑料圈稳稳地套住了小汽车,不想要,换成了蝴蝶标本,镶在玻璃框里,有奇异的光。“要有所区分。”父亲的声音朴素又严谨,他把头埋在胸口一言不发。

“我们很想你。”以前的玩伴找到他的新家,把纸条塞在门缝里。看完了,没有回信。

“你是个女孩子吗?”翻不过围墙,被男同学嘲笑,但是难过的是衣服上划破的口子,想着回家怎么交代。唯一一次打架是为一个女生打抱不平,他们大声起哄,宣布他喜欢她。

看到鬼魂了,不敢跟别人说,把它画在衣柜里。录音机里的卡带还在转。

作文得满分的表扬一点诱惑力都没有,最开心的是觉得自己可能会写情书。

他比他自己想象的要老,三十七岁,还是五十三岁?他记得自己是慢慢醒过来的,脚趾开始有知觉,左肩胛骨酸涨,努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他清楚自己必须走出房间。

早上九点多走在外面,阳光非常刺眼。“你好啊守夜人。”小苍兰发来信息。

陈升跟她说了昨晚的经历,“在你奔波的一夜,我把那个玩意儿给拆掉了,你刚刚说你去哪儿了呢?”

“我在这里。”他从口袋里拿出芯片,那是在Lola身上取下来的,陈升知道只要摁断中间那个线。一个普通人的声音,不知其主,像粉末一样撒向人群,一开始像波纹一样扩大,飘浮,最后跟所有的噪音无异。

“我也想看看你的帽子。”陈升说,他站在无数的擦肩而过中等待回复。和一只手偶然触碰的瞬间,他知道世上就此多了两个跌跌撞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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