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天依

金席玉宴，比不上那一碗粗淡

随着年岁渐长，与故人重逢，总免不了要感慨一番。这日路过杭州，邀当初的同窗子宁西子湖畔一聚，席间不免多次慨叹恰同学少年，一晃物是人非。

他笑笑，夹了一块西湖醉鱼放入口中，眯着眼，陷入回忆。我问他在想什么，他不好意思地摆摆手，道了句不说也罢。在我的几番逼迫下，他终于道出，这些年各地奔波，吃过各式或昂贵或精致的菜肴，然这一切，竟不及儿时的一碗家乡凉皮。

我愣了一下，忽地记起，子宁是陕西汉中人。

这话匣子一旦打开了，便是谁也再拦不住了。他几杯啤酒下肚，侃侃而谈。

子宁的家乡在汉中，提起这个城市或许不少人都会有几分陌生。可是说起小吃陕西凉皮，相信大家一定都尝过，街头巷尾的小吃车，总有吆喝叫卖声，直至深夜灯火将息时。

而凉皮，根据原料选用的不同，叫法也不同，用大米制作的叫清水面皮，用面粉制作的叫面筋面皮；按口味分为汉中面皮和秦镇面皮，由于汉中面皮比秦镇面皮鲜嫩、滑爽、口感好，所以各地的小吃店里供应的多是汉中凉皮。

子宁一边介绍，一边咂了咂嘴，眼角的光辉仿佛随着他的记忆一起飘向了遥远的过往。

02比记忆更顽固的是味觉

子宁脑海里汉中的样貌早已模糊不堪，与其说那是一段记忆，倒不如说是一个符号。子宁是个有着强烈生活仪式感的人，汉中对他而言，是一切的开始。虽然6岁离开那里后再也没有机会回去，但心中对那个地方的执念从来没有褪色过。

身处异地的街头，他无数次和卖凉皮的手推车擦肩而过，走出十几米又忍不住折回来掏钱买上一份。然而他却说，长到这么大，吃凉皮的次数没有1000次也有500次，可只有那么屈指可数的一两次，味道和记忆重叠，擦碰出久远的火花，让他一个大男人对着一次性简易餐具和一碗凉皮突然就红了眼眶。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讲起儿时的故事。

子宁出生在汉中一个小镇，小时候就在爷爷开的小吃店里长大，奶奶在店里帮忙，父母推着小吃车去车站附近的地方叫卖，入夜方归。他从很小开始就在厨房里帮忙了，那时候小小的他踩着小板凳，站在一个和他自己身高差不多的大桶面前，用长木棒揽米糊。

“那时候总想着自己多做一些就会被爷爷奶奶夸奖，爸妈收摊回家也能少些工作，早点歇息，多陪我玩一会儿。”子宁侧过头，遥望窗外西湖无波的水面，目光悠长，充满怀念。

子宁不是个吃货，却对口味有近乎偏执的追求，能对每一种食物给出明确的评价，喜欢或不喜欢，正宗或不正宗，这一点与我是极为不同的。我连自己喜不喜欢一道菜都说不清。

对于子宁这样的人，大概味觉远比记忆的保质期要久上很多吧。

03美食出自平凡，平凡却不简单

平时我也常买凉皮当午餐，喜欢它的酸辣爽口且鲜香不腻。《本草纲目》上写道，米能养脾，麦能补心，而采用米面为原料的凉皮则夏食消暑，春食解乏，秋食去湿，冬食保暖，真可谓是四季皆宜。何况涼皮的热量值在一众小吃中也不算局，即使是需要控制飲食保证身材的女性也可放心食用，能有吃得饱饱的满足感又无需对于身材有负罪感。可吃是吃过不少次，真正追究起来，我却并不清楚凉皮是怎样制成的。子宁听了微笑，给我讲解起来，说凉皮看着简单，制作起来还真是费时费力，很考验耐心和经验。

传统汉中凉皮的制作流程要经过揉面、洗面、发酵、糍面、擀面、蒸熟这6道工序。面皮被放在大锅的蒸笼上，急火蒸制7?9分钟，太久不劲，太短则生，出锅后要尽量平整地放在一个大瓷盘里，每放一层凉皮，便在上面刷一层薄薄的生油，以免凉皮粘到一起。

吃着简单，没想到做起来如此麻烦。本来还想自己在家亲手做着试试，听到此处已经打了退堂鼓。

子宁的笑容渐渐消去。他后来的人生经历我大抵是清楚的，—家人离开汉中奔往所谓的大城市，十几年里辗转了5个城市，终于才在杭州落定。从最初的小吃店，到现在的连锁餐饮品牌，一家人的付出和回报是看得见的。可是子宁却好像并不是那么开心。

04

他笑得这般明朗，如西子湖畔的好天气

在他的记忆里，生意越做越大，客人越来越多。家里从最初挤在一个廉租房的隔板间，一步步到现在宽敞的四室两厅，一切似乎都在变得越来越好，可他却越发怀念儿时镇上的生活。那时的简单纯朴，一碗凉皮就能让一个孩子高兴起来。凉皮切成细条，加上黄瓜丝，盐、醋、酱油、蒜水、芝麻酱、辣椒油等佐料，搅拌均匀，放入冰箱冷藏10分钟，简直不能再美味。如果父母能在身旁同他一起分吃，简直就是无上幸福。

只是如今，是再也回不去了。爷爷奶奶在几年前病逝，即便回去，也完全不一样了吧。

看他略微低落的神情，我亦不知该说些什么。生活就是这样吧，得失相倚，鱼和熊掌焉能兼得。

吃过饭，我们行走在苏堤之上。午后的阳光热辣炙烤，好在风抚杨柳自有一番醉意，柳垂头而风前后。一路子宁沉默不语。

走了许久，又是告别的时候了。他坚持要送我去火车站。作别之时，我建议他如果真的怀念过去，不妨亲手做一次凉皮，淋上用独门秘方制作的油泼辣子，等父母晚归，席坐一堂共忆当年。

他听了没说话。我上了车，目送杭州在铁轨尽头越来越远。

此事本已抛至脑后。没想半个月后，突然收到子宁微信上发来的短视频，视频结尾，他和父母坐在一起，共享一份凉皮。

第一次见他笑得这般明朗，如西子湖畔的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