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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林桥

2018-03-27常聪慧

伊犁河 2018年5期
关键词:柳林大嫂陌生人

常聪慧

陌生人第一次找上他时,他刚刚从滏阳河边二层小楼里出来,为房产权诸多事宜签下最后一次字。陌生人是他在桥头遇上的。天还在下雨,淌下来的雨柱打在拆迁组搭建的临时工房上,打进滏阳河,打上河岸长得风起云涌的杂草。陌生人站在桥头,目光落在他身上,眼睛里流露出的神情出奇的清淡,像是他们早就有约在先,故而在此等候。他误以为是某个认识的人,立刻习惯性地点头致意,露出殷勤又不失礼节的微笑。他没有料到,自此后陌生人会鬼魅般跟他如影随形。

第二次见到陌生人,是搬走后第二天。他一大早赶去再看最后一眼老宅,眼前所见让他大吃一惊。说好九点动工,七点四十分赶到仍是晚了。老宅已在昨夜被拆,楼上楼下铝合金窗户和防盗窗全部消失,外包墙原来的窗台底下,锈迹斑驳的水印像刷上去的黄漆,干巴巴糊在墙体上。曾经挂空调的两根支架还在,一块破烂的绿色雨棚挂在上面,那东西很不靠谱地在摇晃,说不准下一秒会突然掉落。三个大门也不见了,水泥门口被撬得稀烂。四处碎砖、水泥块,新鲜的断口提醒这里刚刚接待过一批急躁的拆迁者。上楼是不可能了,北半墙被石锤砸烂,屋顶上一个巨大的洞,无数的钢筋头露在外面。昨天这还是他的家,傍晚时分他在各个房间徘徊,被一种叫“忧伤”的东西紧紧抓在手里不肯放过,此时失去了窗户和门的老宅显出被逼进死路的狰狞,列祖列宗擠在黑洞洞的阴暗里,透过窗子恶狠狠望向外面,只待忍耐不住时一起扑将出来。他打了一个寒噤。

他怏怏地从老宅旁离开,在胡同拐弯处一脚踩上搬家时碰断的半截绿萝,捡起,一夜风露侵袭,秆茎蔫叽叽像老太太多褶的嘴,不过关节处尚有几粒突起的暴芽,应该还能活。搬家公司来的是五个小伙子,长得很相似,是堂兄弟,个个壮硕力大,领头的应该是大哥,人也算憨厚实在,对他没有在搬家费上多费口舌甚是感激,心甘情愿被海青指使得团团转,一口一个“嫂子”叫着,可上手就发现不是专业搬家公司,是没多少经验的草台班子,搬起东西来毛手毛脚,被碰坏的不止绿萝,还有几件瓷器在箱子里磕得粉碎,家具上也多出几道不浅的划痕。好歹终于折腾清,这些不足就留给海青和老娘以后解闷时慢慢去抱怨吧。他将绿萝拿回办公室,找出一个饮料瓶,剪去收口,灌上清水将它插在里面。如今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晚了。他重重瘫进座椅。

陌生人不期而至,坐进他对面的沙发。他瞪视着他,目光阴郁,浑身使不出力气,舌头上像挂了把大锁,沉甸甸的,想不出用什么语言来打招呼。陌生人笑而不语,低下头,拇指、中指和食指的指尖捏住眼前烟灰缸边缘,将四个角中的其中一个在茶几上立稳,向右猛然用力,水晶玻璃立刻转动起来。像一枚陀螺。棱形角摩擦着木头桌面,发出尖硬单调的“喀拉,喀拉”声,仿佛布袋里骨头与骨头的撞击。陌生人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全部精神沉迷在上面,仿佛他来就是为了制造这种让人心烦的声音。

他困惑又有些气恼地盯着陌生人。他克制自己,不想失礼,费力地在脑海里搜寻,想要找出眼前这个人究竟是谁?他欠过他钱吗?

或者,以前欠过这个人的人情,但事过境迁他忘记了,所以对方才会如此傲慢,有恃无恐地出现在他面前。

再或者,有什么把柄落在对方手里?他突然紧张起来,收敛起点火就会爆发的不耐,开始小心翼翼回忆梳理经手过的大小事务。良久,他确信应该不会,即便偶尔保不齐哪里没有做到滴水不漏,但也绝不留下贻人口实的漏洞。这年月,公务员可是高危行业。被人牛皮糖一样地盯住,捅到网上,断章取义,对也会变成错,说都说不清楚。大家似乎对素不相识的人更感兴趣,人人都是热血义士,深信自己出于善良的本意,但又毫无怜悯之心,对社会败类深恶痛绝,不仅要口诛笔伐,还要狂追猛打深挖,问候他的妈妈,人肉他全家。前几天,在县里工作的警察朋友说,她在停车时技术不高,一个轮胎压在实线上,就被路人当场拍照,说警察也违章,要发到网上,她不断地哀求,对方才同意删掉照片。只要走出家门,就是公共场合,不分是否办公时间,他一向谨慎。思前想后,除了正在经手的关于下属破产企业的那个工作会有可能带来麻烦。为了那事,之前已经有一人调离,两人受到处分,转交到他手上时,满眼“永红”“文革”“跃进”“跃武”“红兵”,纷乱而单调,仿佛上辈人的整个时代瞬息挪移到眼前。他抽丝剥茧痛苦地挣扎在混乱无序的迷团里,整整两周,还没有完全理出头绪,要干净利落地办清事涉多方历史遗留问题的工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已经尽力了,这么快就有人得知消息,找到他这里了吗?他心虚地扫了一眼陌生人。

陌生人突兀地抬头,冲他一笑。

“你是谁?你有什么事?”陌生人嘿嘿笑笑,继续低头把玩手中玩物。

来人到底是谁?

他双臂抱怀倒向座椅深处。正午的阳光扑进办公室,占据了大半块地面,窗台上盛开的紫色杜鹃投下暗影,打在陌生人脸部侧面,他无法透过细碎飞扬的尘埃看清陌生人的脸。看得久了,隐约间,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又似乎从未谋面。记忆是个怪东西。他怔怔地望着陌生人,初时的警惕与敌意渐渐隐退,在他与他之间默默升起一股喑哑的寂静。依照多年接访经验,不管对方什么来历,若无原因不会平白出现在这里,即便是他,此时不也心怀无法言明的怨愤和委屈吗?他把视线从陌生人身上转开,落在办公柜顶作为装饰的牌匾和奖杯上,心里涌动出一阵心烦,那些曾经作为功绩的非个人物品在锃亮的地板反光下,明瓦瓦,冲他不怀好意地眨眼。他眼前又呈现出老宅颓败模样。

“唉——”

“唉——”陌生人同时叹了一口气。

陌生人说,你终于想到重点。他说,他被“困住了”。所以他就见到了他,他可以不见到他时,自然可以不再见到他。这有点儿绕。第一个“他”,是他,王祥,最后一个“他”是陌生人。“我从那里来。”陌生人停止转动烟灰缸,拖走他面前的水杯,毫不客气地将食指插进去,蘸着茶水,在桌面写下湿淋淋的三个字:柳 林 桥。

直至此刻他才恍然大悟,陌生人的出现是因为他是出卖了祖产的麦克白,是摧毁世代宗族栖息地的罪犯,老祖宗们终于派出一个魂灵找上了他。

他始终觉得自己是个智力平平的人。半月前两次与侄女萍萍的交锋,使他更厌恶自己这项根深蒂固的缺陷。不怪萍萍。萍萍在北京上的大学,见过世面,反应快,八零后的孩子们都反应快,她知道怎么料理生活中的突变。大哥在时,没少抱怨,怪大嫂没生下儿子却生了个讨债鬼。他记得,有一次萍萍冲撞了母亲,大哥拍打着桌子,怒气冲冲,指着女儿大骂:“跪下,你给我跪下!”大嫂嘟着嘴,恨恨地抹泪,却不敢言语。老娘气呼呼侧脸坐在上座,也是不吭声。剩下的只有他这个叔叔,他思忖思忖,选择一个时机细声细气清了下嗓子。还未出声,萍萍已站起身,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一脚踢开凳子跪在迎门桌前。那时候萍萍才多大,五年级,十二岁的孩子。她瞪着桌上爷爷的照片,和黑白分明的爷爷对视。爷爷当然是不说话的,目光安详,笼罩着她,既不责备也不袒护。在那一分一秒手里攥得出水的紧张气氛中,他看到萍萍怨恨的面孔开始一点点松动,几乎要心软下来,眼里神情渐渐表现出似乎是和爷爷建立了某种联系。这让他有些惊讶。大哥一声怒喝,一个烧饼飞去,砸向萍萍。她下意识躲闪,那烧饼像是敲在她的头上。他不记得当时萍萍是因为什么又触忤了母亲,惹得大哥发怒,他最终记得的,是萍萍被砸中后,扭头瞪向自己父亲那一瞬间愤怒的眼神。自那之后,他就有些怕萍萍,从她死不服气的神情里,他看到自己母亲的气势:这孩子分明是小一号的奶奶。他不明白,如此相像的两个人,为什么会如此激烈地相互不喜欢,毫不掩饰地仇视。这种不喜欢随着时日增长越发地不可调和。大哥其实是最清楚不过的,夹在祖孙两代之间左右为难,他一定很恼火,也许还暗暗埋怨过母亲不宽容,但只能通过责骂自己女儿的方式发泄自己的怒火。两年前,大哥再不用生气了,安安静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谁都以为这个家要垮了,在北京的萍萍连夜赶回,迅速站到家族前列,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果断处理完自己父亲的后事。老家的丧事仪式繁琐,他带队站在披麻带孝的萍萍身后,向前来拜祭的人们鞠躬、鞠躬、再鞠躬。这是掏去主心骨的架空。大哥咽气前,他曾每天都在恐惧他将如何操办葬礼。在祖坟前,他打量一脸悲痛又无比镇定的萍萍,心里下沉下沉,沉进密不透气的深邃里,这一刻他发觉自己比任何时候都害怕这个孩子——小姑奶奶萍萍。

陌生人冷笑,说他活该。他摇晃一下,默认了。

柳林桥村拆迁其实早在几年前就有了风声。甚至有说法,说他们这块地上,连个毛儿还没见到的楼房已经被预售出去,内部价是三千八,整整比市价便宜九百元。柳林桥地处人民路与和平路,滏西大街与滏东大街之间,四条横平竖直的大路像一个四四方方的“井”字,柳林桥村是“井”中央的那口井。这几年全国房价一路飙升,邯郸这座城市位于河南、河北、山西、山东四省交界,也是一口“井”字的井心,这几年正在打造中原地区经济协作中心,尽管属于二线城市,房价也在与时俱进中,大环境如此,缩小到柳林桥这个早被城市“没收”了土地的城中村,被彻底“改造”自然是早晚的事,眼力好的开发商,早就盯在上面。所以柳林桥这眼儿“井”,冒出的不是沿村而过的滏阳河里的腐水、臭水,而是几个月就上涨一个台阶咕嘟嘟的金水、银水。柳林桥这几年,嫁闺女娶媳妇的特别多,也特别有声势,问起来,哪儿的?“柳林桥!”回答得特别有底气。人们就“哦”一声明白了。这些年几乎是家家盖过房,地方仍是那片地方,胡同却是越盖越小了,更多的是嫌麻烦,早不兴在家里垒灶,烧大火,上流水席,中午吃饭订在“花好月圆”,半年前就预订了下来。酒店有现成的彩虹门和四处张贴的大红喜字,又体面又省事,宽宽敞敞的大厅支起几十桌,全村有交情的男女老少都有了。一场热热闹闹的金屑银屑从家门口撒到村口,欢欢喜喜在二龙戏珠的牌坊前扔一阵鞭炮,晚上再放几场电影,金姑爷金媳妇也就成了柳林桥的人。

自从儿子小旺出生后,他们家就没有再添人进口了,这一空就是二十一年。大哥只有萍萍一根苗,大嫂当年想想办法还是可以要二胎的,不知是惧怕被管计划生育的查到开除,还是生够了,反正大哥和大嫂没有再要。二十九的萍萍死活不肯结婚。大嫂数次哭求:“你这是要断了你爸这条根啊。”萍萍不为所动。急了就扔出一句:“左右我又不是儿子,根不根的有什么意思?”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想法。大哥病危时,管事的总管将家族叔伯子们拉成一圈商量,如果大哥一旦不在,孝子摔阴阳盆这节,就让小旺顶上,大伙儿一致同意。征求大嫂意见,大嫂哭得失了神志,哪儿还有什么主见。老婆海青也是懂这个规矩的,他甚至觉察出这个受过高等教育,师大毕业的初二班主任,在得知这个消息后,有那么点儿抑制不住的得意。大哥在病床上插着呼吸机艰难地苦撑着,病房外,女人围在大嫂周围边劝慰边陪着掉眼泪,男人们聚在一堆焦急地等待发丧用的五色米。派出的人已经出去三个小时了还没有回来。萍萍冷风一样地出现,又冷风一样地闪进病房,不留神的人甚至没发觉她的出现。而这时大厅里的灯管骤然发出嘶拉拉的尖叫,灯光明明灭灭,所有王家亲属和请来帮忙的人,同一瞬间心上像被针猛然刺中,狠狠痛了一下。病房传出嚎啕大哭。大哥吐出一丝血水,嘴角含笑,走了。从萍萍出现到灯光异常,到所有人心上被扎,到大哥咽气,时间上严丝合缝,没有一毫厘的空档。萍萍脚步沉重地离开大哥遗体,目光一一扫过在场者,一个头磕在地上,站起来,冷冷地说:“我爸不在了,还有我。”他忘不掉那孩子的目光,像十二岁时那样倔强,十几年下来,那眼神里面不但没有柔和起来,反而增加了恶狠狠的无情。不是对某人的无情,而是对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他不想被这样的目光盯上,而他偏偏在这样一双眼睛下最说不起话。

(陌生人笑了,“喀拉,喀拉”烟灰缸转动声更加刺耳。“对,重点,要说到重点了。”)

早在祖宅要翻新前,村里曾有过一笔补偿款。文革时备战在荒村里修了许多暗道,如今年月久远,坍塌事故常有发生。村里的款子就是补偿这个。不是所有人家都有,村里的文书拿着老图纸挨家核实,涉及到哪家就补给哪家,按暗道的宽窄和米数折算成钱。经过测量,一条暗道从他们家穿过,问题来了,老宅基地占了半条,老宅旁的胡同占了半条。当时他和大哥已经分家,破烂失修的老宅归大哥,他要了后面半新的另外一片。他们这个胡同里四家是同宗,不用说胡同归四家共有,但他在得知补偿款消息后,抢先一步从大队部将全款领走。他和海青一起去的,说大哥在外工作忙,没功夫回来,他这个做兄弟的代表了。他签的字,海青装进带去的布包。回来后,老娘本来是坐在迎门桌前,见到他们回来起身进了厨房。三枝供香在香炉里燃烧,分明是刚刚点着,老爹在烟雾缭绕中沉默不语。好像大家同时失忆,總之这笔钱拿回来就没了声息,后来他有时候也疑惑究竟有没有过这笔钱。四千八,在现在来说不多,当时他每月工资只有一百二,无异巨款了。他知道胡同里其他两家是有意见的,碍于大哥才硬憋着不出声,大嫂那一阵也是脸色难看,他装作没看到,装得久了,似乎真的什么也没有,但偏是萍萍那样一双眼让他勾起对这件事的回忆,掀翻了老娘的偏袒、大哥的容忍,直统统、硬梆梆地当头一棒。

这些年他从没回头追问过自己。像个顾家的蜗牛,凭本能选择所有对家对自己有利的事情,不相信无来历的东西,按部就班地接受生活给予的厚赠或者恶意捉弄。谁不是这样过的呢?会有什么错呢?真实的情感不需要真实的表达,做梦也会小心,不会自己给自己设下圈套。生活就像熬小米稀饭,熬得够久,到火候,黄灿灿的粥就出来了,又香又黏糊。“熬粥”哲学是老处长杨泽栋发明的,当年推举他做副处长时首次传授。杨泽栋这些年不断在激励他,语重心长:“努力吧。”四月,他终于“努力”成处长,正科。老杨笑作一团,自掏腰包做东,请几个要好同事去喝酒,喝高了,用力拍着他后背,像要拍出里面捉迷藏的兔子,“我徒弟,我徒弟,一手带大的徒弟,大家看看他,刚上班时裤子还不知反正,现在出息了吧,努力吧,小子……”那天晚上,他小心不让自己喝高,陪着笑脸添茶倒酒。隐隐地心里滑过一股寒气,像刀子,锋利的刀刃舞着,携着刀风,从嗓子眼儿到胃囊,穿过肺叶和膀胱,中间他去了四次厕所,周身上下极为不爽。

这次拆迁,仍是和一直以来的“努力”有關。开始不是很顺利,先是老娘,随后是被大嫂从北京招回来的萍萍,都想多争取一些。也难怪,他与海青也是打这个念头的。这块地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活着的和死去的有条根相连,就是因为这块地,活着的从生下来那天,一天天向上生长,死去的从咽气那天,一天天向下生长,无论生死,都结在这根藤上,生者与死者不过是不同方向的两片树叶,生者同宗相傍,死者也是同宗相傍,因为这块地,他们才都不至于漂泊无主。现在要交出去,所有的联系就没有了,生者四散分离,地下的祖宗该何去何从?从实际来说,祖宅也是他们这些城中村居民手里最后的筹码,完成交换就意味着,他们不再拥有土地。似乎某高校有教授专门研究城市化进程中城中村拆迁现象,好像有同情者称他们是“城市失地居民”“即将消失的一个群体”。本来他是打算顶一顶的,结果海青同学打听到消息,说柳林桥关涉“滏阳河通航”,市政府今年的重点工程,先期做工作的拆迁组是丛台区政府下面的各个部门。老杨也知道了,连夜打来电话,劝他:“如果占理,该顶就顶,毕竟是自己家的祖业,如果没什么优势,还是找找人通融一下,算了,别硬顶了,刚提了正科,还在试用期……”海青后半夜一直在折腾,两个思想左右互搏,一会儿咬牙切齿要坚持到底,一会儿很泄气地破口大骂。折腾到天明,累了,老老实实地睡了。拆迁组有备而来,安排的很周密,来他们家做工作的,居然是老杨的姑爹。他说服老娘搬走了。老娘很不满意,签字时,哭着他父亲的名字,说她把好好的家贱卖了,哭得死去活来,最后拆迁组草草让老太太摁了个手印。

大嫂这边就没这么顺利。萍萍工作单位不在本市,人又硬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应对得有礼有节,拆迁组拿她没办法。老杨的姑爹转求他做做萍萍的工作。本也是窝火,老娘离开老宅后,要死要活又闹得厉害,他极不愿意见到老杨,但丛台区政府给他单位下了函,告知单位有这么个人,影响了重点工程,要单位做他的工作顾全大局之类,他无法,顺水推舟给老杨一个面子。第一次,萍萍避而不见,大嫂坐在客厅里哭大哥,要他做主,别让外人欺负她们孤儿寡母,他心里酸楚,硬是开不下口,给大哥照片上了柱香,坐坐就走了。第二次,萍萍仍是避而不见,他期期艾艾刚提出来意,猛然从二楼扔下来一把菜刀,咚,剁在桌子上,萍萍从楼梯走下来,平平静静,“二叔,拆迁组已经把关系说明了,不敢求二叔帮忙,今天当着我爸的面,就恩断义绝吧。”

小姑奶奶最后是怎么谈的,他不得而知,头一天邻居还看到大嫂在大街上扯着人喊冤,第二天家去楼空,大嫂和萍萍凭空消失掉了。他登上老宅二楼,四壁空空,似乎是走得匆忙,地上扔着一堆不要的杂物,有一只棕色的破旧小熊露出半个身子,很像多年前,他挣下第一个月工资时,给侄女萍萍买的那只,事实上他给萍萍买过的东西极为有限,所以会对那只小熊记忆深刻。他走上前,弯腰去捡,胸口突然疼了一下,又是一下,随后失去控制,天上下起刀子雨,他感到一阵万刃穿心,又如被生生撕裂般的疼。他捂住心脏,阻止有碎块掉出来。

烟灰缸停止转动,陌生人在他失神时,径自离去。这是对他的第一次提审,他知道。这事还没完。像是刚刚经过千山万水的跋涉,他筋疲力尽。在这四十几年越磨越光滑的脑皱褶里翻箱倒柜是件费力的事。

迁出半个月,母亲闹得连他都无法忍受。事态匆忙,他租住进同事旧房,两室一厅。小旺考研不在家住,三口之家来说差不多可以了。母亲住惯大房子、大院子,嫌小,迈不开步子。海青嗤笑,又不是行军打仗,要迈多大的步子啊。母亲没有听出是玩笑话,开始哭泣,从中年离开她的丈夫,哭到老年离开她的长子,然后是死于产褥热从未见过面的亲娘,十四岁就将她赶出家门狠心的爹。惹了祸的老婆海青也哭,海青虽然有些贪财,几十年婆媳俩一直相处得还算平安,婆婆突然翻脸,让她很没面子,一跺脚,海青住进了妹妹家。老太太仍没有收场的意思,几次险些休克。他急得撞墙,一狠心跪在母亲脚下,一巴掌一巴掌扇自己耳光。这个家魔怔了,离了根,猛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消停下来,过去央求海青回家,一家三口各自收了各自的委屈,小心翼翼地过上一段时间,母亲也会和颜悦色待海青,早晚出去溜达时买上点儿菜。这好也是说变就变,没几天,打翻平静两次发作。最初他磕头,打自己耳光还见效,发展到后来,母亲让他动手教训海青,这就太没道理了,男人说到底是不能动手打女人的,再说海青只是嘴不好,说话意气,没有真正做错什么。母亲看他不动,一脚踹向他前胸,顺手脱下脚上的鞋,凶狠地扑上来,冲他没头没脑一顿乱抽。他伤心得无法动弹,低垂着头,身子像急雨中被剧烈抽打的枝条。他心里默默地念,“好,用力,再加把劲儿,我就可以折断了。”折断,意味着脱离,彻底摆脱强悍的母亲对他精神和自由上的控制。他不用再像个小孩,终日可怜巴巴乞讨母亲绽出的笑脸。从小别人就告诉他,他长得像父亲,是母亲最宠爱的儿子。大哥不像父亲,无论为家里做出多大贡献,母亲都视为理所当然。包括母亲对大嫂和侄女萍萍不好,大哥也是肯牺牲自己的骨肉来依顺母亲的无理。而母亲依旧对大哥不满意,单独和他谈起大哥时,总要嘀咕几句“长尾巴雀”“白眼狼”“娶了媳妇忘了娘”。母亲对大哥无中生有的怨恨和指责,常常让他半夜生出恶梦。曾经有一次海青和他讨论,母爱不该是这样子的边说边将他紧紧抓在手里,一刻也不让喘息。这绝对是没有安全感的表现。而大哥独立、刚强,加重了母亲的担忧。父亲是一片巨大的阴影,早早守寡的母亲在这个阴影中,以彪悍的侵略性掩盖着她的脆弱和恐慌。她肯定在独处时,会突然地惊惶失措,放下手中活计凝住神静听,是什么东西即将来到她的窗前,也许那只是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或者远远大街上走过又终走进别人屋子的脚步。而那细微的声响,听到她耳朵里却是滚滚惊雷,她拿不准,不知又会给她和她的孩子带来怎样的噩耗,突如其来捣毁她的生活。正像三十七岁时那个正午,她在院子里正晾晒衣服,捋平布纹上每一道褶皱,脚下荆条篮子还浸着河水的湿气,她顺着晾衣绳专心扳着衣服,没注意一脚将它踢翻,木头棒槌从篮子里滚了出来,咕噜噜,一路划出半湿的弧线,碾过砖缝一朵小小的黄色雏菊,继续打着滚儿,停在微微隆起的蚂蚁窝旁。她的小儿子正蹲在蚁窝前,双手捧着半个馒头,专心致志地盯着成队蚂蚁搬运他掉到地下的馒头渣。她停下手里动作,看着阳光下闪亮的儿子,虽然刚刚洗了一院子的衣服,但此时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累了。她心满意足地召唤儿子,他转过头去,望着她微笑,她正要发出第二声,那气流已经从腹腔钻出,像一只小鸟,尖楞楞,就要从张开的嗓子眼儿里箭一样跳出来,突然被闯进门的报丧脚步将行程打断,堵在心口,糊到那里,因为长久不能顺利吐出这口已经生成的气,小鸟忍着疼盘桓下来,化成一块溃疡,随后在那个地方长出一条蛇,在不加自我约束的坏脾气滋养中,日复一日腐烂和强壮起来。从那天起,没有什么文化,却性情温婉的母亲消失了,他再听不到有人以那种散发出阳光味道的声音唤他,没有人。尽管他是母亲最宠爱的孩子,更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只是母亲身边一条忠诚的狗。只有依顺和忠诚,其他东西母亲不需要。不需要的,这个世界就不存在。哪怕天天就在她的眼前。比如——爱。

打吧,打断,就自由了。这句话他从来不敢说出口,这会儿从意识里强硬地蹦出来,他都不晓得他居然在母亲面前叫出了口。倒下的那一刻,他隐约看到陌生人带着嘲讽的同情,在张开的门缝后露出半张脸,一晃而逝。

他在家躺着,请了假。陌生人整整一天没有出现。单位收发室打来电话,快递送来一个很大的包裹,他请同事签收了。

傍晚时分,他走出家门。外面在下雨。

灰蒙蒙的天空呈现一种奇特的微紫,雨丝从那无尽远的亮光处散落下来。他经过花坛,碗大的玫红月季和黄月季一路点头致敬。剑麻和杏树被雨水洗刷一新,硕大的紫荆枝叶舒展,树下落了一地花瓣,那细碎的花瓣仍是艳丽的紫,夺目而郑重。昨天和同事小李在这里闲聊时,小李告诉他,紫荆花的花语是“亲情、兄弟和睦”。他笑自己是老家伙了,不懂这些。小李和女朋友谈了半年,想买房,又愁房价太高,向他打听柳林桥回迁房房价多少,有没有人转让,他加点儿钱。他们在这里吸了两根烟,烟蒂泡在雨水里泛白,却没有烂开。

他在花坛旁站了数秒。春天将这个季节打扮得处处惊艳,一阵风过,一场雨过,第二天花坛里就又添了一层姿色,让人心情好得出奇。机关和家属院里的人拿这里当成了宝地,连他这个大男人都忍不住多看两眼。只是满眼红花绿叶,仍驱不散他那如阴霾压抑般的情绪。有人打着伞从对面经过,遥遥向他望了几眼,含混地喊了句什么。他没有听清,抬头辨认,那人已经走了。

他迈开步,感觉自己像飘一样地离开。想起小李说起紫荆花的花语:亲情、兄弟和睦。他眼前现出一把菜刀。突然之间,他满眼泪水。他没将刀的事告诉母亲。母亲自己已经够烦的了。她拼命在和自己为难,和子女为难,和老天爷为难,根本没有心力再关心外界。她甚至对大哥留下的房子卖了多少钱,值不值,都没有过问。萍萍回来后,别别扭扭来向奶奶问安。母亲看都没看大嫂一眼,却破天荒问了萍萍几句在北京的情况,之后对大嫂和萍萍再不过问。大哥去世前母亲有预感,威逼着他说实话,大哥到底是上班忙还是病了。他没有办法,和舅舅商量后告诉了母亲。母亲连夜打车去看大哥,在病房里一句话也没说。大哥仰面躺着。身上盖着白色被单,被单下全身赤裸,插遍管子,管子连接着围绕在病床四周的各种仪器。母亲直钩钩走近长子,撩开被单,充满敬意地避开那些管子,小心翼翼抚摸儿子耗尽油脂的肌肤,一寸寸,她细细回味他第一次躺在她乳房前那瞬间浑身汗毛过电似的惊诧。她一寸寸地抚摸下去,从头到脚。大家都以为她要哭了,可她眼里没有一滴泪。抚摸遍了,母亲默默点着头,转身离开病房。护士长没送出门就哭了,后来告诉大嫂,说她从来没见过这么硬气的老太太,一定吃过很多苦。大哥对母亲迟来的温情不为所动。始终半睁着眼,直直望向他看到的那个天。大哥的后事母亲也是没问,后来舅舅抽机会和她大概提了提,说到萍萍,这个在乡下客串“明眼儿”。“半仙”的老人忍不住啧了下嘴:“王家这个孙女真是异才,骨头这么硬,女生男相啊。”之后母亲依旧默不作声。很多时候他猜不透母亲的想法。老婆海青骂他是娘老子的应声虫,在外面上窜下跳,到家见了娘就成了满院子打滚的狗,打东不敢向西,打南不敢转北,没心没肺没脑子。当然海青只有在最气恨的时候才这么骂他,而多半是他没理,所以也凭她骂人出气。比如现在。这次拆迁使他十分窝火,明着是他好像坐地成“富”,美滋滋的“拆一代”,他家小旺还没毕业也成了富足的“拆二代”。但实际全部所得全在母亲那里。他们没要房子,变现了,虽然现在是吃了点兒亏,但后几年的事谁说得会如何呢?房价再涨,就让别人去赚吧,左右他还有一套房马上交工,只是现在租房过渡一下。一年利息也够房租了,他还打算找个可靠的地方,将钱贷出去,分几个地方,高的二分利,许多熟人在这么干。可没想到老娘拆了后路,死攥着存折不放,说这是她的后半世,万一哪天小狼羔子不管她,至少她还有钱。他蒙了。海青也蒙了,上去争辩:“这些年不都是我们在管你吗?你一直在和我们住,怎么会不管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啊?”他没有拦住海青。老娘当然不会放手。这个结就撂在这里。唉。钱啊。至于嘛。(隐约,他听到陌生人一声轻笑。)

定下神,他发觉自己竟然走进柳林桥。这座被迅速推倒变成一片废墟的村子,如今黑魆魆蜷伏在眼前,像一只怪兽,巨大的身子盘据在曾经嘈杂、俗气、脏、拥挤的村子上方,尽管这里隔三差五会有打破头的吵架,或者谁家又在房顶用破罐子破缸的口部对准有龃龉的那家暗暗降咒,或者偷了,盗了,赌了,等等老天爷才知道的暗昧事,但它乱的清晰,眉清目秀的坏,又一字一句数得出它的好。柳林桥的人实在是出了名的,耍起狠来也是不要命的实在。早年柳林桥的人受了外人欺负,邀帮结伙儿打群架是常有的事,派出所特别头疼。2009年,住在桥头的李家搬来一个外乡人,谈好的房租,到了月底那个南方人拿不出钱来,嗓门大,又语言不通不清不楚像吵架,说急了就骂人,房东老李七十九岁的人了,一头就撞了上去,两个孙子在家,一起将做厨师的南方人揍了一顿。南方人吃了亏,隔天拉来一面包车的同乡,七八个手执砍刀的小伙子气势汹汹杀进柳林桥。在门口歇着的邻居眼尖,拍着隔壁的门,大声呼叫“南方人来了,南方人来柳林桥打架了——”南方人来得不是时候,如果是半晌午来,柳林桥的青壮们都在上班,村子里尽是只能说说荤话的老头和只有力气走到桥头杨仙庙烧烧香的老太太,偏他们吃中饭的时候来,下班的已经回来,上班的还没有走,这喊叫像一道惊雷,猛烈击中柳林桥,李家宗族早提防着南方人来报复,不相关的人不由自主走出自家大门,半个村子的人向桥头涌来。狗汪汪狂吠,人们拎上顺手捞到的家伙什,不时有人放出狠话:“南蛮子,怕啥,还没人敢来柳林桥撒野,叫他竖着进来,横着出去。”“打死了喂狗。”“扔进滏阳河。”人们奔跑,心里难过,动了柳林桥的人就是集体受了极大的羞辱和委屈,几个南方人早在人们抵达前就被撕成了碎片。南方人聪明,见势不对,撒腿就跑,手里的砍刀也不要了。后来它们被人拣走,不知所踪。刚刚经过的就是差点儿引发大事的老李家。现在一堆瓦砾,根本看不出眉眼。听说老李头当初要一千万才搬,唾液四溅,在大门口光着脊梁,拍着胸前几根瘦骨梆梆响。也不知最后是什么条件。工作组说,绝对是“一个标准行到底,一把尺子量到底。”村里家家都不对外兜底,静悄悄打着自己的算盘。远远似乎还有几户灯光,看不真切,猛然一阵呜呜狗叫,拖着长音,嚎得凄惨,像有无尽的冤屈,无尽的悲凉,和对这个世界无尽的敌意。柳林桥短短一个月内土崩瓦解后,留下许多狗,带不走,又无处送人,只好扔掉。以前柳林桥许多养狗户,不是养肉狗,是种狗繁殖出小狗,然后卖掉小狗。每天黄昏过后,村子里会跑出许多出来溜弯的狗,藏獒、斗牛犬、牧羊犬这类大型狗是被拴在狗主人手里的,从身边走过,狗鼻子向人伸来,仍是吓人。他曾想养只金毛,找人打听打听价钱,猜海青也不会同意,就做罢了。数量最多的是狼狗,出门也是粗绳牵着,这东西生下来就喂生肉,饭量大,急眼了就咬人。哪只狗叫引出更多的狗呼应,像是聊斋里鬼狐出没的场景,在这死掉了的村庄前,他再无半点儿缅怀心情,只觉得冷气嗖嗖,针砭刺骨将心拖到地狱的寒。他落荒而逃。雨停了。

老娘说她再受不了了。她要自己搬去煤指小区住。他立刻说不行。煤指小区那所房子是他结婚时家里出资买的,住了几年又搬回老家,早年的单位集资房户型都不好,还是老家的房子舒服,自己设计的结构,上下水方便,房子敞亮,一色向阳的大窗户,比单元房要住得带劲。这些年一直外租,本来拆迁后过去住是可以省下一笔房租的,小户型的两室一厅,比现在租的小很多,如果硬挤也勉强可以,只是现在的房客是长住,租金也比现在支付的高三百元,老娘紧抓住拆迁的钱不放手,这边房租被海青捏得更加紧紧的。老娘要去住,房租的钱失去来路,要他如何向海青解释?没想到,老娘认了真,三天两头去广安,居然把房客撵走了。他没有办法,开始寻找装修队简单收拾一下房子。海青的脸阴沉沉,天天像要参加出殡。

忙了几天后,他突然想起快递的事。急忙抽空去了收发室。收发室老刘是个跛子,大家体恤他,大多是自己来拿报纸,但老刘忘心特别大,邮件的事往往不敢太指望他。听说他来拿快递,老刘迷茫地瞪大眼,一脸无辜。他撇开老刘自己在收发室翻腾,果然找到他的邮包,寄件地来自西安,寄件人是苏玉。

关于苏玉。许多年后的今天,很多同学不再记得这个人,好像他从来没有在他们宝贵的三年大专生涯中出现。他偶然提起苏玉,并且引导性回忆,依然无法使其他同学想起。记忆是个洞。有人进去了,百转千回生生世世刻骨铭心,有人出来了,相遇一场只是宛如水中照影,人去楼空,风一样。有时候他就恍惚了,疑惑苏玉根本不曾是他同班同学,而是一个忘记来路的熟人。他们这个班是机电一体化专业,五十个学生,男生三十一人,女生十九人。他记忆中的苏玉不怎么出现在公众场合,矮矮瘦瘦,一件黄皮夹克春秋两季必穿,脖子上很洋气地搭一条围脖,苏玉祖籍广西,他这身打扮在他们这些北方学生中无疑十分醒目。但奇怪的是,同学们似乎单单就是不记得。集体失忆是件可怕的事,它使他比苏玉是否存在更加可疑。慢慢同学聚会或者联系,他再不提苏玉。上学时,他与苏玉并无多深交往,迎面碰上打个招呼。毕业后分配,同学们风流云散,他也几乎要忘记这个人了,突然有一天苏玉走到他面前,冲着他微笑。还是那副打扮,黄色夹克,一条围脖,人也没多少变化,似乎毕业只是昨天的事情。他惊讶地望着他,就近走进一家新开张的面馆。

苏玉毕业后不久,去了西安,并且在那里安家,工作,这次出差路过,专程中途下车看望他。他就有些感动,一点一点东西漫上来不断冲击着陌生的部位。那一晚还是没守住,他喝得稀烂,一路吐进家里。第二天他不知苏玉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在单位收发室给他留了块石头,花草景物图案,说不上特别独特,却看上去很有眼缘,很耐看有趣。除此,苏玉没有留言,也不着一字,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而自此苏玉却在他心里复活,隔上一年半载没有消息会惦记对方。他掂量包裹,似乎又是块石头。在他感觉中,苏玉平生有两大爱好,一是集石头,二是与老婆离婚。但凡又与老婆离婚或者复婚,必给他寄块石头来。西安有全国最大的奇石市场。苏玉偏爱老家出产的石头,有时是与人交易,有时回老家时亲自从当地淘毛石自己加工。档案馆老柴曾给他的石头做过鉴定,说这是广西柳州地区或者象州地区的草花石,石体属沉积岩,摩氏硬度3.5~4,石体分别受铁、锰等物质渗透,风化后就出现植物、溪流瀑布、高山湖泊、人神鬼怪,韵味悠远,是大自然的造化。“你这同学是有心人,打磨得很专业。”他最喜欢的一块有8厘米宽,35厘米长,16厘米高,青灰石底,正面是铁锈色石画,苍岩断壁,石上端居一打坐老僧,石旁丛菊峥嵘,高空一轮满月,路尽处一株遒然劲松。细数这些年苏玉送他的石头,一共是七块。也就是苏玉这些年,与老婆分分合合,一共离过六次婚。他捧着邮包,哑然失笑。

苏玉经常天南海北的出差,自那次相见,他们后来又见过几次。去年苏玉再次路过他的城市,他们间曾有过一次对话。

他们在初夏的夜晚,和许多睡不着觉的人们一起在马路边儿上练摊儿,一人一个马扎围坐在四方小桌前,他们喝了一箱啤酒,十串羊肉串,兩个羊蹄,一盆毛豆和一盆盐水花生。他们谈论日本,谈论钓鱼岛,谈论菲律宾以及南沙群岛,他们也谈论国内出现在媒体和网络上的政府官员和热闹消息,他们很认真地随口胡侃,语汇伴着杯子里的啤酒,升腾着多情而快活的泡沫,他们镇定自若地盘算每一个重要人物和重要事件,它们和他们息息相关生死共存又是多么的不值一提,它们是盘子里的豆子,近在眼前纤毫毕显,只待他们两手捏起,用力一挤,真相立刻明明白白浮现。他们喝得很嗨。当他们喝到第九瓶时,都有了醉意。他借机问起苏玉,为什么和老婆这么折腾?

苏玉低头一笑,狡黠地反问:“如果你和老婆离婚,你还会不会再和她复婚?”

他醉红着眼,直勾勾瞪着前方,用力想了半晌,抬头回答:“不会。”苏玉在灯光下笑了。他忙解释,“首先是我老婆海青不会和我离婚,我知道她什么脾气,就是搞死我,也不会和我离婚,其次,她真同意和我离,那肯定是下了死心,根本没有复婚的可能。”

“你们北方人哟。”苏玉戏谑地摇头,“什么事都闹得很郑重,什么事都关乎生死。我来问你,如果是两个人都觉得厌倦了,却又不能彻底分开,那要怎么样呢?”

他渴望从苏玉嘴里吐出真言。他从没想过这样的问题,他王祥是一个叫李海青的女人裤腰带上的一条鱼,从母亲给他订下这门亲事起,就交到她手里了,是杀是剐,他从没想过。海青结婚前端庄大方,是个好姑娘,结婚后对他也不错,本本份份过着日子,大家不过是这么在过吗?完美的事物人人渴望,但不可能存在。过日子哪里可能天天风花雪月,对世上本来就不可能的事,他从不抱有很多浮想。他和海青从来没有产生过电流,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想过,也曾有过疑似心动,但仅是疑似,他不相信那是真的,从没允许自己有过更多想法,更不要说想象和海青离婚。

苏玉笑了。酒后失控,他将自己的想法脱口倒了出来。

后来,苏玉讲起自己的故事:

“我是在石家庄上学时认识我老婆的。她在南三条卖服装。我们这个专业你是知道的,都是委培生,毕业后定向分配,今后前途去向大致已定。家里人很满意。每当和邻居谈起我,总像谈起一个未来国家干部,事实上,当年考上大专确实不易,基本回来后在基层随便锻炼下,就会提干。和现在大学生相比,我们这代人确定占了国家很大便宜。咳,扯远了。还是说我和我老婆。在一个很无聊的夏季中午,我一个人很无聊地走出校门,门卫恹恹地一脸困倦,对我的经过不闻不问。我踏在沥青被晒得稀软的路面上,脚下是一连串发粘的脚印,像一只四脚爬虫,从学校蹒跚出来,挤上一辆公共汽车,又从另外一辆上下来,像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眼望处是昏昏欲睡的大街,昏昏欲睡的商铺,昏昏欲睡的行人和昏昏欲睡的店员,剧烈的阳光扑下来,抽打着地上裸露的一切,大街上的泡桐一副心甘情愿认了命的萎靡,突然之间我觉得心里空得难受,有什么东西在心上炸开,无法承受的疼痛和寒意,不清楚想到了什么,也来不及分辨这种突如其来的感情,胃里就开始一阵阵恶心,想吐。眼前发黑,耳朵突然听不到任何声音,身外是耀眼的强光。我踉跄迈到车门,拼命拍打着车窗,司机和售票员在车头处大声喊叫,我却是听不到,忍受着自己身体深处猝然蹦出的魔鬼的折磨。车门顿开,一股热浪袭来,我扑到地面,哇哇呕吐。那是很丢人的场景。我独自在路边吐得眼泪鼻涕一塌糊涂。这是一个光秃秃的中午,炎热又冷得要让人死掉。内心那种孤独感前所未有的强烈,我借机哭出真正的眼泪。吐清楚后,我环顾四周,没有人围观,没有人停下,甚至街边的狗都没有兴趣抬头张望。我缓过神,站起来,身上的寒意还没有消退,我大概面色苍白。这是南三条,北方最大的小商品批发市场,我曾经到过这里买袜子。平时这里打货的人不绝,拥挤的大棚里响着南腔北调,今天这里出奇的静,死静。我走到一个摊位,那里有个长头发的姑娘,抬头望向我,人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杯子。她递给我一杯水。她就是我老婆。约会很多次后,我仍在记忆里描摹不出她的模样,只记得她很漂亮,眉眼灵秀,有一头乌黑的长发。一头乌黑的长发,是我那年对女人所有的渴望与幻想。后来和同学们接触得少,是因为我每周都有几天旷课去陪她卖货,或者进货。

她是西安人,和人合伙儿在南三条租赁了一个摊位。在我毕业前半年,她的合伙儿人不干了,她独自顶了一个月后,尽管有我帮衬,仍是很累,有一天我们就吵架了,提出分手。然后她就回了西安。我禁止自己想她,强行将她遗忘,这法子会管用三两天,但每次压制过后,会强烈反弹,霸道地报复回来,心像要撕裂地想她。撑到第三个月,她来了一封信,信纸上只有三个字:想你了。连个标点符号也没有。我感觉自己像是突然被解放的囚徒,托你向老师请了个假,还记得吗?说家里有事,其实是连夜动身坐上了去西安的火车。我要即刻见到她,见不到会死。那一路是癫狂的疯想,身体饱胀着甜蜜和酸涩的苦,我要将她捏到手心里,将她捏碎,浸进我的皮肤里,和融化进我的骨血里,她就是我,我就是她。我满眼都是她飘舞的长发。事先我没有告诉她我会去,也来不及告知。当我一头撞去,站在她面前时,她一脸惊讶,根本不是我想象中的眷恋和浓情,然后她开口说了一句话:“谁让你来的?”这伤到了我,很伤心。一下子矮到地底,觉得自己又卑微又猥琐。我向后退,退到墙边,一拳打向墙面。这一拳打得很重,可以用皮开肉绽来形容,血流下来,迅速淌成几条红色的小蛇。她惊叫起来,同宿舍的人也惊叫起来。当时她回到西安,正在进修,准备考会计师。后来我们就结了婚。她想我,当然是绝对的真,因为她孤独。我毕业后没有如愿进到机关,而是去了一家工厂,一家重工业工厂,但国营企业一如一架老旧的钟表,它们摆动,按照事先计划的摆动,左,右,左,右,不差分毫,它的黯哑无光使我再次无法忍受的眩晕和孤独。和她商量后,我去了西安。好在家里人大多在老家,这里的两个姐姐对我无可奈何,最后只好随我去了。

(“唔,很动人,我们这代人,年轻时很少是因为爱情而在一起。”他插话。)

我知道你又打算问我怎么还要折腾。是,我们是在折腾。我先来问你,爱情到底是什么?(苏玉没容他回答,继续自顾说下去。)爱情是一场风暴,身后是一片狼藉。爱情,是人类的精神鸦片,是欢喜,是悲伤,是感动,是惦念,是各種美好情感,是一种填充物,有了它生命就会闪闪发光。但爱情也是最不可理喻,最不好用公式来解释的东西,它像一个喷嚏,一场流感,来得快,也消失得莫名其妙。我想说的是,爱情也是过日子,不确定是它的常态。或许我表达得还不够明白,这样吧,我举个例子,比如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看过吗?

“看过电影,看不下去书。大概我没眼光,觉得安娜拍得很风骚,而那个丈夫却让人觉得很伟大。也不是伟大,是有慈悲心。一个正常的,一个有公道心的人。对生活隐忍,对社会有用,并且有思想抱负的人。”

对,有用,或者没用,我们是这样来划分一个人的价值。(苏玉冷笑。)陈腐,陈腐。

任何时候任何时代,都存在着追求内心自由的那一群人,如果我是那个丈夫,我会放手,让安娜去找她的爱与自由,当然这会付出很多,社会地位与物质,以及承受的很多东西等等。人性的复杂性,构建了生活百态,不确定性,才是常态,所以爱情很美好,但它仍没有逃脱不确定……”

苏玉最后几句话,他没有听清,他走在醉意的边缘,而苏玉一头沉进了河底。

他从苏玉零星短语中猜测,苏玉的老婆后来遇上另外一个人,再次陷入爱情,也或者是因为某个时刻的孤独,反正被苏玉抓个正着。他们离了婚。苏玉提出或者她提出的都不重要,总之后来,是他百般乞求,他们再次复婚。而这件事成了夫妻心中的刺,或者说是苏玉心中的刺,隔一阵就痛一下,痛极就离,又想到对方的好时,再结,分分合合,像打断骨头连着筋,两个同病相怜的敌人,在感情处理上十分默契,头一天提出来,第二天就离了,或者结了。结得干脆,离得也干脆。他们甚至离婚不离家,在离了婚的那几天,他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婚一结,重新睡回老婆身边。

他摇摇晃晃举杯,叽叽嘎嘎地笑了,敬歪倒在桌上的苏玉。“有才。”

苏玉如今又寄来石头。他猜想,苏玉这次是与老婆离婚还是结婚?回到办公室,打开包裹,是一块小一点的草花石,斑驳的矿物质纹理像几株怒放的丛菊,和几杆修竹,枝叶清晰舒朗。他夸了一声,“妙!”正欣赏,老杨推门进来,见到他手中的石头,惊喜地抢步过来,一把夺去,嚷:“给我,给我,给我,上次你许给我的那块送了老刘,这次可不能再言而无信了。”他心下不悦。老杨这已经是从他这里要去第二块了。

桌上手机响,是装修房子的工头,说他老娘和老婆在房子那里吵了起来,一个要做,一个要停,问他怎么办,他一口气顶上来,冲电话骂去:“他妈的,该干嘛干嘛,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老杨惊讶地问他怎么了。他无力地举举手机,摆摆手,向门外走去。在转弯处,一头撞向迎面走来的陌生人,将陌生人身体撞出一个大洞,他冷着脸,硬硬地从中间穿过。

继续装修。老娘和海青打定主意要将他撕开两半。

如今他们一家四口分居在四个地方:儿子住校,老娘在家,他以单位为家,海青又搬去妹妹家。晚上他和海青谈话,他低声求海青,老娘年事已高没有几年好活,平和点儿,就当饶了他吧。海青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咬牙切齿骂他,要离婚。他默默退出他们的卧室,在客厅站了站,换上鞋回到黑气沉沉的办公室。窗外一点儿莹光透过窗子,照在桌上没来得及扔掉的包装盒。苏玉的名字在寄件人处讪笑。陌生人不识时务地进来,又想勾引他交待、回忆、以及补偿这些年忽略掉的疼痛。他一把抓起包装盒向陌生人扔去。骂了一句粗话。

他一味躲避容忍,为什么生活要将他伤得这么狼狈?任何人都觉得他有责任,为什么他任何时候都是可以任意挪走的那一个?他想起大哥,想起萍萍,同根相生,为什么性格这么大的差别?他做不成任何生意,给不出任何一个有用的建议。谁都对他很失望。他觉得他是偷偷摸摸的食腐者,并且身体也在腐败溃烂,没有骨头,没有支点,任何刚强的东西都与他无缘。在生活对他千锤百炼的锤打中,他在消失,变得轻飘飘。

他不知道他是如何飘进柳林桥,飘进设在村委会的拆迁办公室。陌生人陪在他身边,一声不响。他们像连体人,共用一个影子,共用一张面孔,共用一个灵魂。两个人的重量将他踩在脚下,他趴在地面,像一头病弱的蚂蚁,硬扛着所有加诸他的负重。

拆迁组让他等。他们家在拆迁时,有一条有争议的过道,当时为了不影响拆迁进度,说好最后统一协调。他还让老杨的姑爹那队工作组立了字据。他想现在就解决,现金结算。

拆迁组让他等。老杨姑爹那组完成政府规定的几户拆迁任务,急急忙忙地撤离了。他曾给老杨姑爹打电话,老杨姑爹吞吞吐吐,说后续有另外的工作组进驻,他们不便再插手。如此等等。再打,老杨姑爹不再接他电话。老杨也是无奈,正巧单位有出差,躲了。

拆迁组的年轻人接待了他,很热情,但很空洞。他需要钱,或者房子。

他从柳林桥旧居穿过,不忍心观看这碎了一地的伤心。

什么都没有了。

全部被推倒了。

新鲜的断壁残砖流淌成一条废墟之河,他不忍看,不忍听,像一只恋家、却挨了打的老狗,一路逃窜出柳林桥。

他开始迷路。大脑间歇性失忆。好像随着柳林桥拆迁,他失去定位的支点,方向感出现混乱。省局来人,他奉命接待,亲自开车去高铁站接人。从和平路尽头左拐,在东柳大街立交桥下,突然迷路了。上面是纵横交错的桥,下面是纵横交错的路口,向左拐,向右拐,所有的路口完全一致,统一的弧度,统一被剃了平头的冬青木,他找不到标志,所有的出口皆是入口,和所有曾经去过的城市一般无二。一刹那,他觉得自己是个外乡人。他依着感觉向前开,走出一段,发现到了联纺路,9路公共汽车摇摇摆摆直直穿过十字路口。大大的红“9”。他清楚过来,认出已经到了金都酒店附近。他折向一旁小道,看时间还宽裕,将车停在路边。他点了一支烟,递给陌生人,陌生人拒绝了。陌生人现在很识趣,不再突然出现,而是在他独处,想要和他聊时才出现。

他问陌生人,他这是怎么了。

你被困住了。

为什么我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

因为你从前从来不去为别人着想。现在你心里有了别人,自然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忧郁地问:“以后你会一直跟着我吗?我从来没有做过亏心事啊。为什么你一出现我就心里会疼会难过?会想起我死去的大哥,萍萍那双怨毒的眼睛?为什么?”

电话响了。来电显示是大乐堡的亲戚。

被唤做大爷的儿子大虎死了,车祸,整个身子被两辆面对面快速行驶的奥迪和现代夹扁了。他听到这个消息,像被有毒的马蜂蛰了一下。

他们家祖坟是占用大爷家的地。当年柳林桥果园要开发,他们家祖坟被通知迁出,是拐到几个弯,寻到大乐堡有地的大爷门下,才让祖宗们有了立脚之地。他还记得祖坟刚刚迁来时,大爷的儿子还小,不过已经有了大丈夫气,十五岁,像大人一样在农田里为这些亲戚们挖坑。如果没记错,大虎是比他小六岁的。大虎是大爷的独子。这个精壮少年,因为祖坟后来和大哥交好,真正的忘年交。他从大哥提起大虎的感慨语气中感觉到大哥隐隐的遗憾,为大虎的侠气,大虎的仗义,大虎的热心。如果大虎是他,是大哥的亲弟弟,大哥一定会非常满意。在安葬大哥时,大虎哭得很痛。其实他与大虎关系也不错。每年过年时,大虎都打来电话,叫他们去家里喝酒。大爷做了一辈子村支书。换届离任后大家仍叫他老支书。在村子里,大爷是一只虎,老了,病了,仍是虎。七十多岁的人了,耳不聋眼不花,走路跺起的尘土落在地上当当响。如今突然失去爱子,大爷怎么受得了。

他回家告诉了母亲。母亲已经几天不答理他了,一时凶狠得像后娘,一时哭哭啼啼像是受尽天下委屈的小媳妇。她在厨房里,拿着锅铲用力翻搅着土豆丝,像是和这些细碎的植物有仇。一分钟后,母亲听到大虎不在的消息,停下,在锅里冒起一股糊味烟儿时,他快速关掉火门。

海青也从妹妹家赶回。她要和大嫂代表他们家的女眷出席葬礼。海青的消息比他得知得早。失去联系多日的大嫂找到了她。大爷家和大嫂娘家有些亲戚关系,当年选祖坟大嫂出了大力。出席丧事各自顾各自肯定不好看,在拆迁事上他确实没有照顾到大嫂,大嫂肯定心存怨恨,大嫂主动联系他们,也肯定是出于无奈十分勉强。

母亲本可以不用参加,家里儿孙辈有人来就已经周全了。但母亲坚持要来。她与刚刚失去儿子的大奶奶抱头痛哭。

秋风席卷着几里开外的玉米地,呼呼怒响,像薄薄的一片刀,划过每个人的心头。地里的玉米已经抽穗,还有个把月就要成熟了。到时候谁来帮大爷他们这一门收秋?他在院子里听着遥遥的风声,伤感地想。大虎的遗体在出事当天就火化了,按照仪式,遗骨要进祖坟。大虎家的祖坟与他们家祖坟只隔了一道沟陵。刚刚大爷的兄弟二爷告诉他,前些天有信儿传出来,他们这片地要平坟头儿,不知准不准。北面大裴堡沿人民路的一片已经被圈起来,可能是卖给哪个开发商。大裴堡大乐堡南北相邻,他家的地就在临界线,不知会不会开发过来。唉,手里的地啊,开发过来,活人死人都得让路。他也拿不准这个消息的真假,却是真正犯了愁,迁坟不是小事,他得和其他人商量商量。他四处寻找大嫂。在水窖处,他找到了大嫂。大嫂配合親戚做中午的流水席。大爷让把水窖里养的鱼捞出来。大嫂望他一眼,继续用网捞鱼,眼里尚有泪迹。让他意外的,大嫂先和他说话。大嫂复述大爷的原话。“人都没了,还要这些鱼干啥?”这些鱼都是大虎从永年水库自己捞的。人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像你大哥一样,说走就走了,丢下老的老,小的小,没良心啊。大嫂哭起大哥。他正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慰,有女亲戚过来,将大嫂架进了屋。他又去寻老娘,老娘在厢房里拍着大奶奶的手哭,一对老太太白发苍苍头贴着头,从对方的不幸见到自己的不幸,又从各自的不幸里提出几丝温暖给对方,没有人比她们更能真切理解对方的痛与苦。他转过头去寻海青,海青在另外一间屋子里帮忙裁白布,精于计算的海青热络地根据提供的老少男女丈量每件麻衣、孝帽的长短大小。这是一件烦琐的活儿,海青被围在中央,似乎是个主力。他远远观望海青,前不久还挂在她脸上的消极与憎恨不见了,是对能够帮上忙的专注与热情。是的,海青这会儿是十足的热情。他突然想起远在西安的苏玉,以及他与妻子间那种爱恨难舍的纠结,其实他们的婚姻是相同的类型。都是他们那个年代的人特有的产物,对人对事,看待世界的方式、角度,貌似不同,却都在同一个大的轨道里。他们无法做到真的相离。

“起殡——”

司仪站在大院中央大喊。人声猛然肃静,又立刻骤然发出一种声音。这音律是远古的老祖宗们留下的遗响,与隔了一条马路玉米田里的坟地里发出的召唤相和。一个从南向北,一个自北向南,遥遥呼应。这是生者对死者的送别,是死者对死者的呼唤,它们血脉相连,节奏相同,一根骨安放进一堆骨,一片叶添加进众多片叶中,破碎的,每个人最终会在那里寻找到完整。远远的坟茔近了,两片坟相邻而居,列祖列宗们在等着他们了。来自柳林桥的列祖列宗们,全都排列在这里了,他们身边空出的位置必是留给哪个生者,生者望向给自己预留的位子,心里安定了。这里也是他们的家,不管以后如何,这里永远会是排列整齐,根脉相连。所有人终归会回到这里,在这里,死者与死者,死者与生者,终将达成最后的和解与妥协。

秋风扫过玉米地,青涩的植物气息在空气里弥漫。他望向自家祖坟,陌生人坐在一块空地上,望着他微笑。他终于看清了陌生人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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