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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岸

2018-03-26杨明

台港文学选刊 2017年6期
关键词:师傅爸爸妈妈

杨明(台湾)

杨明,出生于台中,东海大学中文系毕业,佛光大学文学硕士,四川大学文学博士。现任教于香港珠海学院中文系。出版小说集《梦着醒着》、《从今往后》,散文集《酸甜江南》、《路过的味道》、《城市邊上小生活》等三十余种。

他姓江,父亲为他取名岸。

从小他跟着父亲在江上讨生活,江里有捕不完的鱼,鱼有的大些,有的小些,有的贵些,有的便宜些,这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初的概念。江岸家晚餐桌上永远有鱼,清蒸最常见,加一点葱姜,加一点黄酒,有时也红烧,江岸的爸爸和其他捕鱼人不一样,大多数的捕鱼人总是将卖不出好价钱的鱼留着自己吃,江岸的父亲却是从每天捕上船的第一网鱼中,留下一两尾作为当天餐桌上的菜,父亲说:“人得先填饱自己的肚子,接下来的才是赚的。”

江岸只读到小学毕业,就没有再读。父亲对于他读书的事不热衷,他在学校的成绩很一般,所以老师也没有为他不读中学而感到多么遗憾,只是提醒他,依规定读中学既是人民的权利,也是人民的义务。江岸不完全明白老师的意思,但反正他并不喜欢读书,就每日和父亲在江上打鱼。江岸从小就没有母亲,父亲说,母亲不在了,不在了是什么意思?江岸反复琢磨,不在了可以解释为离开了,也可以解释为死了,究竟是哪一种呢?邻居们说,江岸两岁的时候父亲带着他来到江边,就只父子俩,他们都没看过江岸的母亲。

江岸相信他的母亲还活着,只是离开了父亲。小时候他常幻想,有一天放学回家,发现妈妈来找他了,妈妈会抱着他,告诉他再也不会离开他。但是这幻想始终没有实现,江岸小学毕业后,他修改了自己的幻想,有一天,他会到大城市打工,然后找到自己的妈妈,妈妈会抱着他说,你总算来到我身边了,我一直在等这一天。

但是这一天,直到江岸十五岁都还没实现,他已经捕了两年鱼,皮肤黝黑,浑身鱼腥味,他都不在乎,但他愈来愈无法按捺到大城市看看的渴望,不只是为了寻找母亲,还有一个年轻人对世界的好奇。这样的念头愈来愈强烈,烧灼得他日夜难安,一江豆绿色的水也泼洒不息。终于他留下一张字条,就走了,坐在车站等车的时候,他突然想,妈妈当年是不是也是这样离开爸爸的?他毕竟有着相同的遗传基因啊。

他转了两趟车,来到江边小村落外两百多公里的N城,他漫无目的在街上游逛,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夜深了就在车站凑合着混过去一夜,第二天决定振作起来找份工作安顿自己,找工作不如预期顺利,但是每一次面试后,他都得到一点窍门,慢慢修改自己的资料,从十五岁改口十八岁,从没有证件改口路上遗失了,到第五次面试时,他已经略显沉稳,而不是初时的生涩呆滞,他终于找到了一份厨房打杂的工作,工资虽然不高,但是餐厅供膳宿,在同事小唐的带领下,他办了一部手机,他轻轻触摸黑色的外壳,那是他成为都市人的一把钥匙,打开前往未来陌生空间里紧密牵系的信息传递方式。

有时,江岸在水龙头哗哗的流水下刮鱼鳞,剖开鱼肚清除内脏,上涌的腥味与充耳的水声,让他仿佛回到江边,他想念父亲,但是不想念江上打鱼的生活,他决定留下来。厨师看他清鱼手脚利落,开始让他在打杂之外帮着配菜,一天负责炒菜的二厨助手没来,他也让江岸站到炉前拿了一回锅铲,虽是一个指令一个动作,但也像模像样,那道菜是荷塘小炒,秋天里的季节菜,新鲜水灵秀嫩的莲藕荸荠菱角,全是刚采的,搭配芦笋和木耳,切片切段炒成一盘,清香脆爽。莲藕荸荠菱角,江岸都不陌生,却不知城里人是这样吃,菱角不是紫黑色蒸来粉糯的那一种两角菱,而是一种绿色的三角菱,特别爽脆。厨师觉得这年轻小伙有潜质,决定收他做学徒,江岸不再洗菜拣菜,开始拿菜刀切菜。

冬天,N城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悬浮尘埃,厨房里的大师傅不在意,他每天在厨房里吸够了油烟不说,还要再抽上一包半烟。下午,厨房空档,大师傅站在门口抽烟,发现江岸蹲在那晒太阳,一边用手机玩游戏,师傅问:“玩啥呢?”

“走迷宫。”江岸回答,说时眼皮都没抬。

“好玩吗?”

“瞎玩呗!”

“你家里做啥的?”这是师傅第一次问关于他个人的事。

“打鱼。”

“海上吗?”

“江上,我爸希望我将来也打鱼。”

“他这么和你说的?”

“没,但他没领我做过别的事。”

“也许他想让你自己去想,他如果希望你继续在江上捕鱼,就不会替你取名江岸。”

“那会取名叫什么?”江岸笑了,好奇地问。

“江水啰。”

那大概是师傅和江岸之间进行的最私人的一次谈话。有些带有色情意味的笑话不能算,厨房里清一色是男性,只有洗碗的大婶是女人,但是四十多岁的她可比谁都敢说,有时年轻小伙招架不住,脸都红了,她眉毛都不抬一下,他们不知道江岸没满十八岁,平日插科打诨都习惯了。江岸融入了城市,休假时换上一身市场里买来廉价但款式时髦的衣裤,不开口,别人不知道他打乡下来。他想找母亲,但没有管道,小唐说,发微博啊,网友肉搜的力量超乎寻常的大,江岸笑笑,没有答腔,他不能发微博,他连自己在哪出生都不知道,当他到后来唯一有成长记忆的江边小村时,已经两岁,两岁之前父亲和他在哪生活,他一无所知,他不知道母亲的姓名年龄籍贯,而且,一发微博,别人就知道他不满十八岁,他怕工作不保。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是你爸捡来的,从江岸捡来,所以取名江岸。”小唐和他开玩笑。

那时两人正走在街上,秋天,银杏叶黄了,连江岸这样没情调的人都觉得好看,黄灿灿的映着蓝天,风吹过,像许多扇形小翅膀翩翩起舞。是啊,他怎么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也许他根本是爸爸捡来的,所以爸爸也不知道他妈妈是谁?甚至不知道他爸爸是谁?只是江岸从来没有问过,因为,在他心里爸爸就是爸爸,没有什么可质疑的。

跟着师傅,江岸学得很快,也许从小跟着爸爸捕鱼,撒网收网,他的手腕灵活而且特别有力,有足够的力才能掌握好力道,一个拥有十分力的人,才知道怎么用八分力做事,所以切切剁剁,掌锅杓颠炒锅,他都很快就能掌握要领,师傅身边,除开二厨眼看就是他了,而他才刚满十八岁。师傅不仅教他颠锅掌杓,还教他做呛蟹,靠海的滋味,新鲜梭子蟹洗净放进盛了盐水的坛子,加一点白酒,二十四小时就可以吃,吃的时候将蟹切开,沾黄酒、醋、糖,蟹肉半透明如脂如冻,师傅说,团脐带黄才好吃。江岸的家乡不吃生蟹生鱼,什么都要煮熟了吃,师傅说因为那是淡水的,海里的才能生吃,但是蔬菜是长在淡水灌溉的地里,城里人也喜欢淋上酱汁吃生的。江岸在城里看见了不一样的吃食,不一样的生活,妈妈难道是为了这离开他和爸爸,他开始问自己,妈妈为了什么样的理由离开他,或者说抛下他,让他整个童年因为想念她不知道哭了多少回,他可以平静理解接纳不怨怪。切着呛蟹,他却想到了鱼干,爸爸总会将没卖出去又吃不完的鱼晒成鱼干,鱼干的口感和新鲜鱼肉完全不同,但是滋味更浓郁,而且保存得长久;呛蟹不能放,要新鲜吃,鱼干却可以放到来年,爸爸说:那是阳光封存的味道。江岸有些领悟了爸爸的生存哲学,他不提妈妈,也从不看别的女人,即使妈妈不在了,他的爱还在。

“有人要到S城开餐馆,找我去,你要愿意,我带上你,还给你加工资。”S城比N城更大,二厨在N城已经安家落户,孩子刚上小学,不愿意动,师傅和老板建议,他已经能独当一面,自己走了,不如就由他接手,老板也爽快答应,原本厨房里浩浩荡荡八个人,江岸和小唐决定随师傅走,其他人都选择留下,N城有他们的家。

“走以前,放你两天假,你回家看看,这一走离家更远了。”

江岸转了两趟车,回到家已是傍晚,新修了高速路,路上花的时间比他当年离家时省了些,这省下的时间他却蹲在江边发呆,远远的看着父亲,江岸高了,也白了,一身打扮不同了,如果不说,父亲从眼前走过也未必能一眼认出他。他远远的看着,小唐的话突然撞进心里,是啊,或许他其实是捡来的孩子,他和父亲长得完全不像,为什么过去不曾发现。他没有上前喊父亲,没有告诉父亲自己离家后做了些什么,不是因为小唐的那番猜测影响了他,而是他不敢,当年他是逃家,父亲为此不论是生气还是伤心,他都没有勇气面对,所谓近乡情怯,课堂上没学会的句子,后来的人生还是教给了他。江岸还十白父亲不肯让他再走,他不想重回过去的日子。

感谢父亲的生活习惯始终如一,趁着天刚黑父亲出去遛达,他潜回家,留下一笔钱,和一张字条,他告诉父亲,在外面过得很好,也有了工作,他还会再回来的。然后在邻近小县城的网咖混了一夜,这回他已经满十八岁,而且即将换工作了,可以在微博上找人了,为了说不清的缘由,他却犹豫了,也许他开始觉得爸爸说妈妈不在了的“不在了”,不是指她离开了,而是指她死了。

两个月前,江岸蹲在餐馆后门口玩手机,看到一个女人失魂走过,焦急地四处张望,口里喊着一个他听不清楚的名字,她的脸因为害十白整个扭曲,使得她自身整个成了一具骇人的东西却不自知。也在后门口抽烟的师傅见了,问女人:“出啥事了?看你急的。”女人说:“我娃娃不见了。”那口音不是本地人,师傅问:“多大的孩子?男的女的?”女人说:“四岁的男娃,穿一件红衬衫,牛仔吊带裤。”师傅推了推江岸和小唐:“别玩手机了,去帮着找一找。”小唐站起身不疾不徐地说:“八成在旁边的游戏店,不然就是超市门口,我去游戏店看看,你带这位大姐去超市门口找。”惊吓得变了脸的女人随江岸去了超市门口,那里有几架投币玩具,做成马车、飞天超人、火箭等造型,投了钱,孩于坐在里面便会摇摆一番,走近了,果然看到女人描述的小男孩,男孩看见妈妈来了,过来伸手拉,要妈妈投钱让他玩,丝毫不觉得自己失踪过,女人哭了,紧紧抱着孩子:“不准乱跑,把妈急死了。”江岸呆呆立在一旁,想着自己的母亲,半晌,女人想起他,向他道谢,原来女人生得五官清秀,虽然带着泪,倒也是个漂亮女人,刚才失心疯般整个轮廓都变了样,竞完全看不出来。

就是那天下午,江岸开始觉得妈妈已经不在人世了,不然怎么可能不来找他?终于在网咖玩了一夜游戏,天刚亮,江岸就搭车回N城。师傅见了他问:“家里都好?”

“都好,爸爸叫我好好跟着师傅做。”江岸说,师傅听了点点头,江岸说完,心里有点苦涩,他逐渐发现人有时没说真话,并不是要骗人,而是希望日子能和顺地往下过。

S城光鲜亮丽庞大无边,这和江岸成长的小村截然不同,江边的小村潮湿润泽,江水是豆绿色的,江岸和父亲住的小房子灰扑扑的墙角也长着绒绒一层翠绿的苔藓,近处的车前草,远处的芦苇,泥土的浅褐色上长出各种各样的绿。S城也有绿色,每条马路上密密种着行道树,樟树桂树枫树和法国梧桐,那绿和小村的绿不一样,绿树在林立的大楼间营造出间离的效果,五彩缤纷的灯吸引了更多目光。江岸到S城时,正是十二月,城里处处挂着圣诞节饰品,彩带铃铛拐杖,张着翅膀的小天使,还有红衣红帽的圣诞老人,商场里三米高的圣诞树,苍翠鲜艳,江岸怔怔望着,然后用手机拍下圣诞树,他想传给江边的爸爸看,但是离家时爸爸没有手机,说不定现在有了,但他也不知道号码。

S城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钱,各种讲究也多,小唐批评:骚包。餐厅里常有各种名目的聚餐,这一天是个六岁孩子的生日会,她的爸爸妈妈订了一间包厢,为她邀请了十几个小朋友一到来过生日,那个爸爸说:孩子吃得开心最重要,菜单由餐厅建议,参肚鲍翅等传统名贵食材显然难讨孩子的欢心,师傅和江岸商量,江岸一氣说出好几道菜:炸虾球、蟹肉橙盅、翡翠鱼圆汤、蛋包面……火腿哈密瓜卷是凉菜,南瓜饼和山药卷做点心,其他菜都不是新菜,蛋包面是上周和小唐去日本餐厅吃蛋包饭得来的灵感,用炒面代替饭,外头包覆喷香鲜艳的蛋皮,再淋上酸甜番茄酱,应该适合孩子的胃口,也应了寿面的景。师傅听了,点头称赞江岸巧思,抓住孩子的胃口,其实也等于开创了餐厅的生意,十几个孩子就是十几个家庭,扩展出去也是值得争取的客源。生日会结束,果然客人十分满意,过生日的小女孩笑得灿烂,小唐问江岸:“你小时候家里怎么过生日?”江岸说:“爸爸会炖个肘子,因为平日总吃鱼。”“你爸对你真不错,我妈会给我煮碗番茄面,里面有个荷包蛋。”小唐说。江岸怔怔看着小女孩赖在妈妈怀里,他从没有这样的记忆,小时候他总想,等找到妈妈,他一定要妈妈好好抱抱他,现在他却想,如果妈妈不在人世了,固然伤心遗憾,妈妈明明活着却舍弃了他,那么在难过之外,恐怕难免掺着复杂纠结。

他的记忆里只有爸爸,木讷的男人不会用拥抱来表达爱,他只是默默烧菜给儿子吃,日常的鲜鱼,过节时的肘子或鸡鸭,甜酸咸辣,填饱儿子的肚子。他已经好几年没吃过爸爸烧的菜,在家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现在全成了温暖的记忆,可是以前他却一直想着不在身边,他根本不记得的妈妈。

江岸第一次问自己,如果妈妈真是遗弃了自己,他还要想法找她吗?甚至离开一直在自己身边的爸爸。

一年三节,江岸总是记得寄钱回家,数目虽然不多,对于江边的小渔村来说,倒也不无小补,但是他却一直没有留下地址,为什么呢?他已经年满二十岁,成年了,爸爸不会硬把他带回去,不让爸爸知道他的行踪,大约还是对于自己当年不告而别离家出走心有愧疚吧。

几年下来,江岸不但手艺精进,还推出了几道创新菜,师傅很看好他,决定派他参加市里电视台举办的新人厨师大赛,接过师傅递给他的报名表,他有些踌躇,电视台的比赛要验身份证的,这会儿如果他参赛,就不能再瞒骗下去了,他望着那张纸发愣,师傅说:“填吧,愣着干嘛,不就是谎报了年龄吗?”

江岸惊异地望着师傅,难道师傅早就发现了,却没拆穿他?

“一开始我以为你个子长得小,这也没什么,但是一般人十八岁以后不太长个子了,你却又窜高了十厘米,我就想你大约是谎报了年龄。你总有你的缘由,我没问,因为觉得你并不是那不知好歹的孩子,人嘛,不必什么都要刨根问底。”

江岸填了报名表,师傅瞅了瞅那张表,又瞅了瞅江岸,用那纸轻敲了江岸头一下:“好小子,谎报了三岁,你大概是今年新人赛中最年轻的了,也好,好好准备,你赢了,让老板给你加薪。”

比赛是有转播的,江岸参赛不只是为了赢得名声,为了加薪,即便他心有纠结,但还是想利用这个机会找妈妈,虽然他愈来愈不肯定妈妈还在世上,如果他能进决赛,主持人一定会访问他,他就可以说出他自小的心愿了。他终于写了离家后的第一封信回家,告诉爸爸他将参加料理王新人赛,并且留下了他的电话号码。两个星期后,初赛在电视上播出,一百个参赛者在广场上一起做宫保鸡丁,当油锅热了,一百个炉子上同时爆香辣椒,呛辣的烟熏得主持人评审直咳嗽,那画面真壮观,当然看不清其中有江岸,直到评审从一百个人里选出十二个,这时才有了江岸一个两秒钟的特写,江岸相信爸爸看到了,果然当天晚上江岸就接到爸爸的电话了。

“你怎么能一声不吭就走了,这些年爸爸多担心,寄钱回来做什么?爸不要你的钱,你至少可以打个电话。”

江岸咬着牙,一脸的鼻涕眼泪,他若不紧紧咬着牙,怕自己便要放声嚎啕,静默了半晌,江岸说:“我要找我妈。”

“上哪找去?”

“我现在上电视了,我要让我妈看到我。”

“看不到了,我不是跟你说你妈不在了,死了,没了。”

“你骗我。”江岸低吼,他不信。

“我能骗你这?骗你做什么?”

“那你说她怎么死的?”

“你一岁的时候,她病了,不到半年就走了。”

“好,就算她死了,那墓呢?葬在哪?我们怎么从没上过坟。”

“在老家,你若要去,明年清明你回来,我带你去。我带你离开老家,是因为我不想待在那,不想去记得那里发生过的事,现在你也大了,有些事可以让你知道了。”

江岸的母亲是怀着江岸嫁过来的,而那个男人本来就是个外地人,来这里做研究的,等知道她竟然怀孕了,不想负责便匆匆离去,再无消息。三个月的身孕其实看不出来,江岸的母亲便对一向爱慕自己却无缘一亲芳泽的男人说:“你还愿意娶我吗?我想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虽然他的亲爹不是个东西,他到底是无辜的。只要你愿意,我会好好和你过日子,一辈子记得你的好。”这个男人就是后来养大江岸的父亲。

“我和你妈本来打算瞒你一辈子,可后来你妈走了,我想等你大了再告诉你,你若是想找你亲爸,就去找吧,我只知道他的名字,别的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当初是来做研究的,既是做研究应该读过很多书,你小子一点不像他,完全不爱读书,也是,读了书有啥用,他连男人最基本的责任都没能做到。”

江岸不想找那个男人,他已经有爸爸了,不需要去找一个制造了他却不想要他的男人。

料理王新人赛进入六强争霸后,每天餐馆打烊,江岸就在厨房里试做一道新菜,他变得更专注,找不了妈了,江岸一门心思全在做菜上。为了提供意见,师傅和小唐也每天义不容辞留下来试吃,已经试做了十几道菜,江岸都不满意,最后他决定以来自漓江的剑骨鱼,主骨切片搭配荷塘小炒,做出了一道新菜,取名鱼戏荷塘。师傅和小唐吃了都说好,味爽清新。

“小江师傅,这是什么鱼?可能电视机前有些观众和我一样没有见过。”电视转播中主持人问江岸。

“这是来自漓江的剑骨鱼,漓江是我的家乡,从小我就跟着爸爸住在江边,我们在江上捕鱼,野生的剑骨鱼特别好吃。荷塘小炒则是我出来学厨后做的第一道菜,漓江的鱼,洞庭湖的藕,结合了我的故乡特产和闯江湖的学厨生涯。”为了这段访问,江岸反复在心里练习该怎么说,终于在餐厅柜台负责收银的倩倩指点下,憋出这段文诌诌的话。

师傅说,现在做厨师光有手艺还不够,想要有人气,得有型。

靠着鱼戏荷塘,江岸进入准决赛。

江边,江岸的邻居挤在江家狭小的客厅里看电视,电视倒是挺大的,四十寸的荧幕,是江岸父亲用江岸寄回来的钱买的,原本的电视又旧又小,画质也差,为了在电视上看江岸,这下老江才终于舍得换一台新电视。

“小江师傅,你报名参赛时曾经和主办单位说,你希望找一个人,你要找的是……”荧光幕上主持人问江岸。

“我要找我父亲。”

“胡扯什么这孩子,你爸不就在这儿,回家就行了,找啥找。”一个邻居说。

老江心里一沉,不管多不情愿,这一刻还是来了。

“父亲在哪?你不知道吗?”主持人问。

“我知道,他一直在家里。”

主持人笑了:“小江师傅真会开玩笑,他一直在家那还需要找吗?”

“他是一直在家,但是我离开家了,当年我因为想到外面的大城市看看,就离家出走了,这么多年没回去过。”江岸有一点哽咽。

“原來是有这么段故事,所以你希望爸爸能原谅你。今天做的这道菜是要献给父亲的吗?”

“是的,给我唯一的父亲,我要回家亲自做给他吃,山水酸菜鱼。”

“你看,这孩子太紧张了,什么叫唯一的父亲,谁还有两个爹了。”在江岸家看电视的邻居说。

“因为从小没妈,所以说唯一的父亲吧。”另一个邻居搭腔。

“这道菜有什么特别?”主持人问。

“这道菜中使用的腌酸菜来自我妈妈的家乡,小山村里为了储存食材,家家户户都会腌制酸菜。而我今天选择的鱼,是小时候爸爸带着我捕鱼,他最喜欢吃的石岩鱼。”

“所以这是一道结合了父爱和母爱的料理。”

白色的浅瓷大碗里稳稳躺着片开后再依原形铺排的鱼,鱼身下铺垫着酸菜、笋片和野菌,鱼身旁点缀着红椒,鱼身上搁着芫荽和油爆过的青花椒,芳香四溢,江岸将菜端到评审面前,短短一段路,往事纷涌,画面里只有父亲,没有母亲。

江岸顺利进入决赛,决赛是两人对决争夺冠亚军,S城的法国梧桐一片繁茂,小唐说,江岸红了,他做菜的画面在网上疯传,还有粉丝因为想一睹庐山真面目,特地老远来S城吃饭,所有参赛的料理如今都成馆子里的推荐招牌菜,老板承诺夺得冠军,工资翻倍,小唐说,亚军也得涨工资,餐馆生意比过去更好了。老板说:“不许乌鸦嘴,我们小江一定是冠军,我看好。”江岸腼腆地笑笑,工资如果涨一倍,就赶上师傅了,师傅会不会不高兴?师傅像是猜到江岸的心思,在后门抽烟时问:“如果你得了料理新人王冠军,可能会有餐馆来挖角,到时候你怎么打算?”

“我想继续跟着师傅,这个奖项是新人奖,所以我还是新人,有很多要学的。”江岸由衷地说,略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只要老板真的给我涨工资。”

“好,好小子,工资一定涨。”师傅高兴地说,用力拍了拍江岸的肩,这是他带出来的孩子。

决赛的料理究竟要选择什么呢?师傅和小唐每天都想出新点子,江岸却决定做黄辣丁,师傅说:“黄辣丁不是高级食材,会不会太冒险?”江岸说“就是要做出属于老百姓的味道。”上了几次电视,他愈来愈能说了,以前的老师见了,肯定大吃一惊。其实他选择黄辣丁另有原因,黄辣丁是俗名,这种鱼又叫黄显,有筑巢产卵保护后代的习性。产卵时黄显会选择长有水草的沙泥质的浅滩,用胸鳍在泥底摇动,形成穴群,然后将卵产在穴内,雌鱼产卵后便离开了,雄鱼却会在穴口保护鱼卵直到孵化。如果有其他鱼企图靠近,雄鱼便扑向入侵者驱逐,并经常拨动鳍帮助水流通,水流有辅助鱼卵孵化的功用,这期间雄鱼几乎不摄食。

江岸要做一道黄辣丁,他知道天天捕鱼熟悉鱼类生态的父亲,会明白他的心意,这比得冠军更重要。

冠军争夺赛的录影开始了,对手厨师做的是佛跳墙,鲍鱼海参干贝种种名贵食材摆在台子上,江岸这头更显寒酸。主持人问:“小江师傅要做的是?”

“泡椒黄辣丁。”

“这和您之前的风格有些不同,您之前参赛的菜品都颇具创意呢。”

“这是我小时候父亲做给我吃的,从我有记忆起,妈妈就不在了,我和父亲相依为命,是从小吃男人菜长大的,泡椒鱼虽然很平凡,但是这味道一试就忘不了,搭配黄辣丁细嫩的鱼肉,简单却美味,是属于大众的料理。”江岸说,意指佛跳墙门槛高,即使味道好,一般人也没法常吃,成不了有記忆的庶民滋味。

“是的,观众朋友应该还记得小江师傅想要找在老家的爸爸,您对自己当初离家,有什么话想说吗?”

“黄辣丁是一种特殊的鱼,鱼爸爸会守护鱼卵直到孵化成能够自由游动的小鱼。”江岸没有正面回答。

“相信江爸爸看见当年可以自由游动之后,选择离家的小江师傅今天展现过人的才华,也会感到骄傲。”主持人接着说,参赛者有故事更能带动节目的气氛。

时间慢慢过去,镜头随着主持人穿梭在两位参赛者之间,直到他们完成料理,将作品端到评审面前,评审先尝了炖盅里的佛跳墙,江岸心里暗自高兴,人所尝到的味道和顺序有密切的关系,江岸希望他们能先吃佛跳墙,这样当咽下鲜美的汤汁和华贵的食材后,反而凸显了泡椒的香辣酸爽,和黄辣丁细致嫩滑的肉质,营造出齿颊留香的印象。果然,评审讲评时肯定了江岸选择食材的大胆,以及企图保留庶民记忆中的味道的用心,江岸以四票对三票赢得了比赛。

“小江师傅,您有什么话要对父亲说吗?”

“爸爸……”

“等等,别急,当面说更好。”主持人转身说:“我们制作单位特别邀请了江爸爸来到现场。”

江岸愣住了,回身看到父亲走了出来,穿着一件浅灰色的夹克,深灰色的西裤,连同脚上锃亮的黑皮鞋,约莫整身都是为了上节目新置办的,老江浑身不自在,拘手拘脚让主持人迎到台前。主持人将麦克风伸到老江面前问:“江爸爸有什么要对儿子说的?”

“好好干。”

“简单有力,却充满了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期望。”主持人转过来又把麦克风伸到江岸面前。江岸说:“您永远是我爸爸,唯一的爸爸。”

“瞧这小伙子高兴得语无伦次了。”不明就里的主持人打趣道。

江岸抱住了父亲,他已经比父亲高出了一个头,他宁愿相信是因为从小吃鱼,营养足的缘故。

S城虽然不像江岸成长的江边那般翠青融融,仿佛晕渍的水彩画那般颜色清新柔和,但是在江岸反复地劝说,师傅和小唐一旁帮腔下,老江终于还是答应搬来S城和江岸一起住。没鱼可打的老江,晨起后时常拎着一支钓竿到贯穿城市的河边钓鱼,钓起的鱼太小了,就丢回河里,有那比手掌大些的,和葱姜一起烧正好下酒。从小江岸跟着父亲在江边讨生活,如今老江跟着儿子在城市里讨生活,S城有数不清的大小餐馆,老江都记不住,但是儿子烧菜掌勺的那一家,他只去了一次,就一辈子不忘。

(选自台湾《印刻文学生活志》2015年6月号)

责任编辑 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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