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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意枣树

2018-03-21甄盛林

当代人 2018年1期
关键词:枣儿小伙儿枣树

秋风瑟瑟吹起,一片枯黄的枣叶落在老甄白发苍苍的头上,他慢慢俯身,想去捡那地上千瘪的红枣,这是入秋以来掉下的第十八颗红枣了。忽然腰间膝盖间的疼痛像闪电传遍全身,他又直起了腰,轻轻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皱纹挤在了一起,如故乡剥了青皮的核桃。

老甄来到城中村已有五年了,但似乎过了五十年,而且每天都像是昨天的复制,吃饭睡觉上厕所发呆听围墙外的人声车声,这城市怎么像个坏了零件的收音机,老是响个不停……老伴儿好久不来梦里了,她多好,勤劳能干,每天早晨四点起来做豆腐,从未间断过,直到累倒在豆腐坊里,临走还紧握着瓢,不甘心闭上的眼睛似乎在说,豆腐还没熟呢。

儿女太忙,电话也很少打来,儿子偶尔来一次也是匆匆忙忙,他从不过问孩子的工作,他也不懂。兒子买来的蛋糕发了毛他也没吃,他喜欢吃老伴做的棒子面粥和摊的黄子。他觉得自己就像院子里那棵水土不服的枣树,人生就剩下等啊等,等什么呢,等和老伴相会吧……月亮升起来了,没有老家清爽,像蒙了轻纱。老甄拿起二胡又轻轻放下,邻居常指着他的鼻子说声音像哭丧。他打开橱柜,想喝一盅红枣酒,又默默关上了门,怕女儿又嚷他不注意身体,不知道红枣酒度数高伤身体啊,又想上医院啦?

老甄不知什么时候坐在有破洞的沙发上睡着了,他梦见离开老家时挖走的枣树苗,也许他不该带走,那枣树根脱离故土的一刻,疼……

父亲接过我的枣木杆,你这样打枣,枣树枝会被你都打断的。他挥舞着枣木杆,不断地打在枣树上,汗水流过他刀劈斧凿般的黝黑的脸庞,他像是在教训一头不听话的老黑牛,一边打一边嘿呦嘿呦地低声吆喝着。

有时候,感觉枣树是可怜的。野生野长在干旱少雨的北方山坡上,农民从来不会像浇花浇菜一样浇灌它们,它们反而长得更挺脱。每年秋收时节,它们都会遭到一顿“毒打”,它们一边忍受着疼痛,一边含笑看着一个个饱满红润的大红枣跳进荆条篮子。

有时候想想,我的爹娘不正像这任劳任怨的枣树吗?每次回家,狗脾气的我都忍不住对他们吵吵嚷嚷,吃饺子前为什么要举着碗敬敬老天爷,老天爷给你煮饺子了吗?离开时总抱怨娘塞了太多的柿子饼,不知道你孙子不爱吃,嫌难看吗?爹娘闻听,只是笑,憨厚略带羞涩地笑,像挂满红枣的朴实的枣树。

在故乡牛眼沟教书的时候,经常会看到一个花白头发的矮小老太太,坐在学校门口的老枣树下的大白石头上,等她的孙子放学,放学后拽着孙子的手,一路颠着小脚回家。

年纪大了,她的脑子不太清楚了,她怕错过学校放学的时间点,于是送孙子进了学校,她就安静地坐在那儿等待。路过的人跟她打招呼,她也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胡乱应和着,两只浑浊的眼睛紧盯着孙子所在的教室。

孙子有些烦她,我都多大了,能自己回家。为了教育一下奶奶,他有时会戴上帽子低着头混出去不让奶奶看见。老太太不管校长如何解释,还是焦急地固执地在学校寻找着,大声喊着孙子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我有一个调皮捣蛋的学生,叫鹏鹏,眼睛贼亮贼亮的,眼睛一滴溜,一个损主意就冒出来了。不是在女生的课本上画王八,就是拿粉笔当导弹朝同学们发射,还一蹦一跳的。作业从来都是胡乱写几笔,有回让他用“理想”造句,他竟然天才地写道:我有个朋友叫理想。

有次,鹏鹏堵在教室门口,非让一个女同学叫他“相公”,气得那个女生哭了。我怒不可遏,拽着鹏鹏来至教室,不由分说在他屁股上狠狠留了两个“铁砂掌”印,他忍着眼泪没落下来,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地板,像两枚钢钉。我以为他会因此对我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或者在家长面前历数我的几大罪状,然后率领家长亲戚找到学校,那几天我的心一半是迷雾一半是冰川。

周末回县城的公交车上,我打开皮包猛然发现里面有一包红彤彤的大枣,还有一张字迹歪歪扭扭掺杂拼音的纸条,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纸条上写道:老师,对不起,谢谢你教yu我,我会gai正的。鹏鹏……

雪翔是个美丽善良的姑娘,很聪明,可上初中时耳朵就听不太清别人说话了,除非你在她耳边大声呼喊。她和朋友合伙经营着一个小小的饺子馆,还是一名优秀负责的志愿者。

有一次志愿者协会来我们村帮助孤寡老人,是我领的路,结果弄错了一户人家,因为村里有两个老人同名。老钟叔因此没有得到救助,三番五次到我家请求帮忙,看能不能补救。对于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而言,一袋白面一箱方便面几百块钱够他们半年口粮了。我联系了雪翔,她非常痛快地答应了。两天后就驱车和朋友一起翻山越岭给老钟叔送去了米面和救济款。

事后我才知道,这次救助的所有花费都是雪翔出的钱。老钟叔感激涕零,非让我给她捎一袋红枣,雪翔看盛情难却收下了。

有天老钟叔又找到了我,我以为又出啥差错了,没想到他指着自己的手机说:“不知是谁给我的手机充了五十块钱话费。”

小时候很穷,今天吃腻的白面馒头油条对于童年的我就是皇帝般的美味佳肴了。那时候,除了对吃的渴望,还有对书的痴迷,看见别人家里的书就迈不动腿。爹说:饭都吃不饱,还想买书?娘说:林林爱看书是好事。

为了给我买书,娘蒸了一锅枣泥包子,说是赶集卖了钱给我买书,我乐得一蹦三尺高,要陪她去,她一口回绝了。娘不会骑车,还得爬好几道梁,不得把你小腿累短喽,到时候还得照顾你,不行!

日落西山,我还在眺望远方,盼望娘早点回来。星星亮的时候,娘终于回来了,她从瓮里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咚喝着,我猴急地打开娘的包裹,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本我期盼已久的书,那书上还有娘汗水的味道。

娘,你吃饭了吗?我递过毛巾问坐在台阶上的娘。

林啊,娘要是吃了饭,你的书就回不来了……

在牛眼沟,兰子是朵人见人爱的鲜花,嫩乎乎水灵灵,村里的小伙子见了她两只眼都不够使,她案头的日记本里时不时都会有热辣辣的情书塞进来。她是爸妈的心肝儿宝贝,地里的活儿从不让她沾边儿。

十九岁那年,兰子去了保定打工,喜欢上了一个安徽的小伙儿,会做板面,长得高大英俊。爸妈听说后来到城里,问那小伙儿愿不愿意做上门女婿。小伙儿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还说以后要回老家创业。兰子跟爸妈说已经跟他同居了,还怀了他的骨肉。爸爸找了几个身强体壮的老乡雇了辆车将兰子押解回家,锁上大门,不容她出家门半步,任她哭闹得天翻地覆。我们老俩儿就你一个独苗,你要飛了,我们老了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村里好小伙儿有的是。

那天,爸妈去山里修剪枣树去了,那天,安徽小伙儿来电话说要断交。中午回来,打开门,兰子挂在院子里的老枣树枝上,早没了气息,脚上还穿着男友送给她的红色的高跟鞋……

夕阳染红了山顶的云朵,也染红了山下老人的白胡子和他手里生锈的斧头,他一斧一斧地砍着比他腿还粗的枣树,风吹过颤抖的枝叶,他听见了枣树的哭声,哭声一刀一刀割着他的心,十多年前和儿子亲手栽下的枣树啊……他放下斧子,抚摸着伤痕累累的树身,低头抹了抹不知何时流出的泪。

气候一年比一年差,枣树口渴的夏天干旱,想晒太阳的秋天多雨,到最后收回家的枣儿又少质量又差,枣儿的价格一年比一年便宜,村里来个收枣小贩,全村跟抢金疙瘩似的把人家拉家里看枣。农民栽树不是为了看风景,一旦没有收成立马砍掉,种其他农作物。

儿子进城打工去了,说今年收秋不回来了,全家粮食和枣儿加起来的收入还没他半月工资高。爹,庄稼地该扔的扔吧,等城里买了房就把你接来。

老人燃烧将尽的旱烟卷儿落在倒地的枣树枝叶上,烫伤了黄昏的山野……

父亲病了,病得连端碗都费劲。哎呀,我这病来得真不是时候,正是打枣的当口儿,要是再不收赶上下连阴雨就完了。父亲消瘦的脸上阴云密布。我和娘拾了两篓枣儿背回家,却看见院里多了四篓红枣,还有一个粗壮的大叔和三个杨树般挺拔的小伙子,个个浓眉大眼,正在和憔悴的父亲攀谈。

父亲早些年在北京当建筑工时,工友宝山晚上插电褥子睡觉,不慎被烧伤了,是父亲背他上车去医院,又是父亲垫的医药费,因此宝山非常感激。把我家的枣儿全部弄回家,宝山叔又和他三个儿子将我家的棒子掰光用三轮拉回了家。娘要张罗着洗菜做饭,让我去买豆腐。宝山叔拦住了我,不吃饭了,家里还有事!我忙挑了一兜红枣放在他们的车上,以表谢意。这个不要,你爹的恩情我一辈子还不完,给我东西不是打我脸吗?说完领着三个儿子头也不回地走了,三轮车很快消失在金黄的枣林里,只听见越来越小的发动机声。

城里买了房,装修完毕入住了,阳台上摆了好几盆花,茉莉蝴蝶兰扶桑竞相开放,可我总觉得缺点什么。

我指着一个刚买回的空花盆对爱人说:“能不能栽棵小枣树,这样就能年年吃上红枣了。”

爱人的嘴角扬起来,摸摸我的额头,儿子呵呵笑着说:“爸爸,你没发烧吧。”

我笑不出,喉咙里被什么堵满了……

(甄盛林,笔名枫桥月白。有作品见于《北京文学》《椰城》《齐鲁文学》等报刊。)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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