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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代人的大兴安

2018-03-21李善杰

当代人 2018年1期
关键词:小队长二舅姥爷

李善杰

连绵的大兴安岭从东北至西南,一路逶迤,气势磅礴。到了阿尔山,在奇山秀水中停止了雄性十足的曼延,以白桦的亭亭玉立和落叶松的挺拔婀娜,温情地拥抱大片丘陵起伏的草原。多少年,那满坡满谷的森林,寄托了我无数次的凝眸和遥思,不知不觉,生命悄然融入那一抹岁月中的沧桑了。

两条O型腿

最早走进这片森林的是姥爷。

已经弄不清楚具体的年份。那一年,姥爷随闯关东的人们,从山东高密的老家一路北上,先停留在吉林的通榆,因生活实在艰难,继续向北,终于在一个阳光浓烈的下午,走到了一个叫阿尔山的地方,并且,被眼前的景色震撼了。

有蛇。大团大团的蛇,银亮,一团团,在热气蒸腾的泉眼旁边盘桓。阳光刺眼地照着泉水,四周满是森林的浓绿,泉水上有白汽氲氤,银蛇一团团围泉分布,慵懒,却安然。淡淡的硫磺味道,在阳光下扑鼻而来,让这群衣衫褴褛的人,骤然停下脚步。不走了。不走了!姥爷留下了,成了森林里的伐木人,轮起斧子,便是几十年。

姥爷先把家安在“沟”里,金江沟,兴安。成家以后,陆陆续续地,姥爷有了三个膀大腰圆的儿子和四个能干耿直的女儿。三个儿子,分别当了森林警察、贮木场工人和森林小火车司机。第二个儿子,我们叫他二舅。二舅精壮,高大,性子宁折不弯。他在贮木场扛木头,跟父辈们一样,时间久了,脖子后面鼓起一个大包。老伐木工人们说,这包是“扛”出来的,肩膀压了成百上千斤的木头,没起这个包才不正常。可是老人们还说,这个包破不得。一破,有性命之忧。姥爷扛木头扛了一辈子,也把这个包扛了一辈子。二舅没有。不知道是不会用力,还是年轻逞强,不服输,一次跟别人打赌扛木头,伤了力,这个包破了,流血,而且感染了,长时间不好。姥爷没办法了,说找马叔吧。这个马叔,在这群闯关东、扛木头的老人儿里面,有着传奇色彩。他会治病。据说他包治百病。不过脾气怪异,只给看得上眼的人治病,看不上的,求出大天来他也无动于衷。姥爷领二舅找到马叔。马叔看了看二舅的脖子,先在墙角桌子上的一大块生牛肉上片了薄薄的一片,拿刀挑了放在燃得正旺的铁皮炉子上,吱啦一声,牛肉熟了,马叔随手蘸了点盐递给二舅,吃得二舅这个美,二舅给我们讲这件事的时候,无限回味,说,那个味儿啊,香,这辈子再没吃过那么香的东西!然后马叔碾碎了一粒药丸。马叔的药丸珍贵而且神奇,人们相传,马叔配药,没有人知道药方,除了他自己。他让家里人上山,采草,而不是采草药。采各种草,看见什么采什么,各种各样采回家来,接下来就是马叔自己的事了。他关上门,挑有用的用,配出了不同的丸子药。马叔把药丸碾碎,叫过来还咂摸牛肉香味的二舅,把药丸敷上去——二舅说,那不是人能受得了的疼啊——二舅疼得一个高蹦起来,半拉头插在纸棚里,顶破了顶棚!三天后伤口神奇地痊愈了。

姥爷的腿是弯的。马叔也是。姥爷的老伙伴儿都是。呈。字型,步履蹒跚。当然这是老年的姥爷。姥爷腿疼,走不远,手里提着小马扎,走一会儿,就支开马扎坐一会儿,看见仅存不多的老伙伴儿,就相对坐着。姥爷木讷,不善言谈,眼睛却锐利,经常用明亮的眼光看人,一盯便是老半天。这是个心里装着大世界的老人。我不敢问,就猜。满山的森林,小山一样的贮木场,没完没了拉向山外的集材车,几十年的岁月,得有多少粗壮的原木,多少四下里进溅的木屑,多少声的顺山倒,才能把这些英武的大汉们的双腿压成。字型的蹒跚模样呢。

十八天和一条成鱼

父亲在森林里跋涉了四十多年,他的故事也发生在森林里。从我有记忆开始,每当春天,第一抹春风轻柔地吹来之前,父亲就背上一个黄色的背包走了。后来知道,那春风就是一只无形的手,是她拉开一年林业调查的悄无声息的序幕。深秋,或者冬天,父亲回来了。父亲回来从来不给我买好吃的和好玩的东西。还是那个背包,夹层,会有一把又一把的硬币。五分,二分,一分,我一边兴奋地数着,一边磨着父亲讲这几个季节森林里的故事。那故事五彩缤纷,把遥远的森林涂抹成一幅精美的图画。可是有一个故事,背景却是一片素色的白,它发生在我出生的十多年前。

那是一个大雪封山的冬季。内蒙古东部,大兴安岭脚下。

故事的起源地离阿尔山不远。再向里,进山。一路素白。

故事的話外音是这样的。建国初期,大兴安岭原始林区杳无人迹,国家开发林区急需森林资源数据,于是一个由几十人组成的森林调查中队,在没有人烟、没有道路、没有任何交通工具的茫茫大兴安岭林海,一路纵深,向密林的最深处进发。

父亲讲故事时平平淡淡:我们一共走了18天。我好奇,首先找到地图上的确切位置。起点,内蒙古东部一个叫三合镇的小镇;终点,满归林业局。我看了图上的直线距离,开足了马力跑,估计怎么着一天也到了。可是当年,没有铁路、没有公路,没有GPS,那雪野跋涉的18天,翻山越岭的18天,让我的想象力变得苍白。

朝阳升起,父亲上路了,他的任务是头前带路。讲这故事的时候父亲已经鬓发苍白了,他笑着说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中队长怎么就放心让二十岁的愣头青在莽莽森林里头前带路。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在苍茫的林海雪原呢,谁来在杳无人迹的雪野里踏出一条路?父亲整理好行装,踏着没膝的雪,膛着没腰的雪,出发了。

我时常想象“行装”的分量。父亲说,行军途中除需随身携带自己的行李和生活用品外,每个小队还有一支4公斤重的“七九”步枪,加上其他必需的工作设施,每人负重达六七十斤。头前带路,只有一张小比例尺的平面图,一个罗盘,只能指明方向,没有道路可供选择。一天按三十公里左右在图上定点后前行,只要方向对了,就在原始林中毫不犹豫地向前走。觉得走得差不多了,找个适合露宿的地方找点干柴点着后守着过夜,当次日黎明的曙光照亮天际,父亲已经再次踏上了路程。

我连绵想象。想象父亲的行李。宿营的狼皮(或狍皮)褥子总得带一条吧。粮食呢?锅呢?至少,得有一个坐在炉子上化雪水的搪瓷缸子吧?

到了饭时,拾来干柴,拢火,化雪水做饭。夜幕降临,拢起三面雪墙,在一幕星空下入睡。想到了爬冰卧雪、餐风露宿这些词,然而感觉还是停留在字面,没办法感同身受。

我难以想象,20岁的父亲是凭了怎样过人的勇气和胆量在无人的雪野里行走,只留一串雪野里的足迹给随后跟随的中队——那18天,要越几重水,翻几重山?

我的想象常纠缠于一个细节,就是一条咸鱼。父亲说,为减轻负重,18天的菜肴,只准备了一条咸鱼。我没再问过那咸鱼有多大,只是,我好奇,逛超市时我多次在水产品的柜台前驻足。最大的马哈鱼,就算是这条吧,那父亲18天下来的每顿饭里,就是掰下五十四分之一的咸鱼。五十四分之一,怎么计算出来?掰的时候,慎而又慎——因为不知道路还有多长?那鱼,是那么一口嚼了还是在化了的雪里煮了汤?

我好奇。我真的很好奇。但我一直没问父亲。一辈子在森林里走,父亲的故事太多了,跟熊有关,跟雪野有关,跟迷山有关。而常让我浮想联翩的,就是雪野里翻山越岭的一个年轻人走过的18天,还有18天里的一条咸鱼。

半个鹿头和满山森林

老公也是森调队员。

他是半路出家搞森调工作。但是,自视从小在林区小镇伊尔施长大,没把崇山峻岭放在眼里。所以第一天,吃点苦头,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第一天,他和小队长各带一个当地的工人,坐四轮车走到第一座山的山脚下,分路而行。

这个年代的森林调查已经不是父亲那个年代的样子了。有了道路就有了交通,不管是什么车,都能送到山底下。一个小队有了一台GPS,能准确定位而不迷失方向。不到迫不得已不住帐篷——居民点到处都有,到处都能借宿。这一年老公他们就在山里的养鸡场、麦点等轮流食宿。还是很辛苦,但不至于餐风宿露了。

上山的路他走得很轻松。壮硕的身体,迎面扑来的清新的空气,让从小在山里长大的他如鱼得水。啊哈嗬——他时常还像人猿泰山那样长啸几声,通体舒泰。走着走着,尽管队里唯一的GPS在小队长手里,他依然坚信自己的方向,一边记录树种组成一边走,翻了几座山,过了几道沟,凭着记憶里等高线的疏密,偏午时光,两人来到了指定汇合的那座山。再过山,就是毗邻的柴局林业局了。在高高的山顶,老公领着工人做了林班标。像做一件艺术品一样,他砍了一棵胸径适中的树,去两头,削皮,做标头,然后用红铅油工整地写上林班号,写上地理坐标,得意地前后打量,稳稳地埋在指定的位置。等了一会儿,小队长还是没有动静。看看手机,没有信号,太阳不疾不徐地偏西而行。不等了,走吧!他领着工人,边砍林班线边下山。砍完了林班线,还是没有小队长的踪迹,却发现方向偏了!不是来时的路了!

我曾经给老公讲过这样一个故事。1986年,我第一次上山实习,有一天和小队长走了三十公里搞森林调查。那是阿尔山的南沟林场,满山是俗称“小老树”的偃松林。遮天蔽日,林下灌木丛生,行走困难。回程,走了一半,小队长一摸口袋,坏了,盒尺没了!每天测样地,盒尺是量距必不可少的工具,丢了可不是好玩的事情。小队长回忆起量距之后随手把盒尺放在草丛里——不行,我得回去找!我恐惧了,那么大的一片山,那么密的一坡树,无边无际的树下是灌木和草,能找到?我在半路上毫无信心地等,两个小时后小队长真的拿着盒尺回来了!我满心敬佩地给老公讲这个故事时,老公满不在乎地说,那有什么,我也能!

这回,满不在乎的老公在山里迷路了。

别指望我,我是山外来的,只在麦点打过两年工——临时工紧张地看着老公。

这家伙还是满不在乎。他打量着一座一座山,山脊,山腿子,这边是落叶松,那边是樟子松,来的时候记得过了两片杜鹃灌丛——没错,偏了,向左!他领着工人翻山,过河沟,再翻山。呵呵,这就对了,前面一片沼泽,转过这面坡去,可不就是来时停着四轮车的地方了!

就在四面浓墨满天星星的七月的山里,隔着一片沼泽的那面坡后,一阵四轮车的轰鸣声响起来,弱了,远了,小队长等不到他们,回驻地了!

没事,找个阳坡,住一宿!浓黑的夜色里,那一片沼泽隔住了回家的路。不能冒险,黑灯瞎火的,陷进去可不是小事儿。选一片快到山顶的阳坡,老公砍了几棵拇指粗的白桦,井字型铺在地上,留点枝叶当被。满天星星漫披着盖下来。工人饿得一声不吭。我藏着好东西呢。老公给我讲述时满脸得意,我带了一斤绿豆糕,中午没舍得拿出来!两个人吃了绿豆糕,听着偶尔传过来的不知名的野兽的叫声,睡到后半夜的时候,被一阵冷雨淋醒了。天边露出了鱼肚白。他们抖落一身的树叶,回家!

有一天上山,在一片黑色的密林深处看见一个鹿角,连着半拉鹿头的空壳。小队长和老公走在一起,老公随意地抬腿去踢。腿刚抬起,尚未接近,正要触到鹿头的一刹那,小队长一把把他拉个趔趄。你不要命了?小队长暴怒。老公莫名其妙地打量小队长,又去看那个鹿头,刹那间惊出一身冷汗,鹿头空壳里结结实实塞满了雷管!是用来炸熊的。小队长说,熊见了用头去拱,能剩下四个完好的熊掌。你这一脚是顺着拉线方向踢的,要是反方向拉动雷管……

森林已经不是原来的森林了。

当我以旅游者的身份走进阿尔山的森林,感觉和以前不一样了。成行,成趟,树下清清爽爽,没有枝攀叶结的荆棘,树干也直直地插向天空。天然林全面停止商业性采伐后,森林进入了长长的休憩期,安然宁静的涛声,泊了一坡又一坡,一片又一片,针叶和阔叶树们整齐地挺着海碗粗的腰身,在风中轻轻摇着一阵又一阵波浪。

姥爷来过,父亲来过,老公来过。从前我来过。今天,我又来了。风还在吹,森林里的风,是千万个树枝摇出来的,摇呀摇呀,摇成一曲最壮观的合唱,由远及近,排山倒海地推过来,又轻描淡写地远去。我一时恍惚。那树是几十年前的树吗?那风是从几十年前一路刮过来的风吗?岁月一掠而过,在树尖,染得树叶绿了又黄,人老了,森林是老去了还是重生了?

大兴安岭至此,收住了曼延的脚步,百万亩人工落叶松林油画般地铺陈着兴安,一幅油绿,一幅金黄。我就这样在草原中间钢筋水泥的城市里遥想,任绿色汪洋生命。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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