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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影之罪

2018-03-21杨大可

清明 2018年2期
关键词:淑贤文广建军

1

童瑶的继父出事那天,我跟她正在矿区的铁道上“走杠杠”。

走杠杠是我们这些矿区孩子发明的一种游戏,具有竞技的性质,就是两个人分别沿着两条铁轨,比赛谁走得快。当然这种比赛仅限于两个男生之间,如果是男女生之间性质就完全变了,竞技的成分没有了,还多了几分暧昧。因为走的过程里要张开双臂,两人的手就有可能碰到,心里想碰到,但碰到了又会如触电般地马上缩回来,完全一副想要碰到却又害怕碰到的矛盾模样,这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我们走了好长一段,直到拉煤货车来临的警报响起,才下了铁轨。我计算了一下,这期间我们的手差点碰到十一次,实质碰到只有三次。而每次都是童瑶先缩回手,这让我心里有些不爽。

我们爬上一座煤山,恰好拉煤的火车呼啸着经过,我们看了会儿火车,当然主要是看那些仿佛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矿工家属,挥舞着猪八戒用的钉耙手忙脚乱地从火车上往下扒煤。这些人全都灰头土脸看不清模样,不过我知道里面一定有我妈,一定没有童瑶她妈童淑贤。这一点让我很自卑。

还好,童瑶看了一会儿,说:走吧。

我们又一前一后地朝煤山后面走去,那里避风,关键是人迹罕至,我们矿区子弟小学的很多男女生约会都去那里,我跟童瑶还真没去过,所以确定下来她前进的方向之后,心里紧张得不得了。

那里铺着干净的编织袋或者木板之类的东西,是那些来此约会的前辈们准备的。童瑶先坐上一块木板,然后指了指对面的编织袋说:坐吧。

我坐下来后,童瑶说:让我看看吧。

看啥?我疑惑地问。

你的东西。童瑶指了指我裤裆。

我立刻明白了童瑶指的是什么,她想看我的小弟弟。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想看,在我看来,她想要的东西我只要有的就一定会给她。

我说:你等着。我三下五除二就将裤子推到了脚腕处,然后撅着小弟弟给她看。

一开始她没什么表情,可看了半天她却捂着嘴笑起来,边笑边说:怎么这么小啊?

一听这话我不乐意了,因为之前我跟木瓜比过,我的比他的大,尿得还比他高。不行,我得跟她讲讲道理,实在不行就把木瓜拉过来当面跟他比,可我还未开口,就听到外面突然传来木瓜扯着嗓子的喊声:童瑶,你家出事了!

木瓜是我的死党,他因脸盘长得像市场上出售的木瓜而得名。

我一听赶忙提上裤子,问童瑶:莫非你继父死了?

童謠却完全不慌乱,而且还沉浸在刚才的事情之中,她一边站起身拍打着屁股上的煤灰,一边说:可能你这个年龄的就这么大吧。

我以为童瑶没听到木瓜的喊声,提醒了她一声说:你家里出事了。

童瑶停顿了一下,然后撒丫子跑下煤堆,朝家的方向跑去。

我也跟着跑过去。童瑶跑得飞快,像风一样掠过木瓜撑成向日葵似的脸,我跑过去按住木瓜不停晃荡的脸,问他:出啥事了?

木瓜眼带恐惧地说:这次是大事,童瑶她继父死了!

我打了个冷颤,大脑有些发蒙。木瓜却嘿嘿一笑说:这可是好事啊……

好你个头!我丢下木瓜也撒丫子朝童瑶追去。

等我跑到童瑶家巷口的时候,巷子里已经塞满了人。这些人当中的很多人尤其是女人们刚从火车道上扒煤回来,脸还没顾上洗,都像小鬼似的朝向童瑶家门口的方向。我只能看到一片黑压压的后脑勺。

巷口有一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不过里面都没人。警察也来了,想到这里我的心紧了一下。

这时候人群突然裂开了一条缝,接着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抬着一副担架走出来,担架上用白布盖着一个人体,想必就是童瑶继父韩立根的尸体。尸体的一双大脚露在外面,脚底板上结着厚茧——矿区男人的脚底板都是这样的,脚背上还有一条像人嘴一样的大疤。这个大疤我见过,是韩立根的专属。

人群开始跟着抬尸体的担架流动,我趁机挤过人群,朝童瑶家门跑去。

童淑贤抱着童瑶坐在门前的石门槛上,两人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童淑贤目光呆滞地盯着门槛下面的地,脸上挂着泪痕,头发散乱地在脸上飘动,但这丝毫不能减弱童淑贤的美,反而让她展现出另外一种奇异的美。这是一种怎样的美我说不清楚,但我知道这种美是任何一个矿区女人都达不到的。跟童淑贤不同,童瑶没有流泪,只是被童淑贤抱着,偶尔用手背擦擦她脸上新滑下来的泪水,眼睛不时地朝胡同口瞅瞅,直到看到我,她的眼睛才不动了。

我后爸被电死了。童瑶声音很轻地说。

我说:我知道了。我还想说“他终于死了,死得好”之类的话,但有童淑贤在场,我就把这话截在了喉咙处,又咽回肚子里。

我想自己该对童淑贤说点什么,像个大人——或者说男人——那样。我想了想,说:阿姨,你别怕,还有我呢。

童淑贤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嘴角动了动,说:是小可啊,快回家去吧。

不论童淑贤这话是出于对我的关心还是别有含义,但是我听了之后却是很受伤。我想起了之前在煤山上童瑶说我小弟弟小的事,我想童淑贤一定也觉得我小,因为她们是亲娘俩,一个鼻孔里出气。我不甘心,我要像个男人一样保护她们娘俩,因为我妈以及矿区的女人们都经常说“童淑贤离不了男人”。我想我一时半会变不成男人,那我就让我的神态和口气像个男人。

于是我站直了身子,昂头挺胸,大声说:你们别怕,以后我杨大可就会像个男人那样保护你们……

结果我话正说到这里,身后就传来一声尖叫,接着脖子便被一只手抓住了。

“你个小兔崽子,天天跟害人精混在一起,你是不是也想死啊?”

是我妈。她用她全是煤灰的手掌抓着我的脖子,她的手因为常年扒煤力气特别大,我不仅挣脱不掉,还被她拖得脚不点地。

到了胡同口,恰好木瓜赶到,他一看这阵势吓得大叫:阿姨快松手,可哥快被憋死了。

我妈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松开手,不过嘴里继续大骂:憋死你活该。

我可能真快憋死了,好半天才咳嗽出来。不过我一直没在意这事,我一直想的是我的脖子脸上摸满了煤灰,下午出门的时候我可是洗了脸和脖子,这都让童瑶她娘俩看到了,我算是完了。

一看到木瓜我立刻来劲了,一把拉住他问:你说,咱俩谁的小弟弟大?

当然是你的。木瓜脫口而出。

叫你个小兔崽子不学好。我妈一脚把我踹在地上。

2

童瑶的继父韩立根一死,关于他死因的传言便像秋后的蝗虫一样疯长出来,传言直指一个人,就是童瑶的母亲童淑贤,说韩立根不是死于意外,而是死于童淑贤的蓄意谋杀。随着一天天过去,传言愈传愈烈,大有黑云压城大难降临之势。矿区派出所的民警刘文广夹着公文包出现在矿区职工家属区就是很好的证明。

其实矿区派出所已经对韩立根死亡一案做完了调查,准备结案了。经过尸检以及现场调查,确定韩立根的死因是洗澡的时候触电身亡,造成他触电的原因是洗澡间电路老化,也就是说韩立根死于意外。无奈这谣言越传越凶,而其中夹杂的群众的愤怒也越来越强烈,派出所只好重新展开调查走访。

我年纪尚小,对其中深层次的原因理解不了,但有一点我自认为还是很清楚的,那就是众人之所以这样做,就是因为“妒忌”俩字。女人妒忌童淑贤的美貌和男人缘,所以要置她于死地;而男人的妒忌感则是由于觊觎童淑贤的美貌而得不到,得不到就要驱逐或者干脆毁灭,不要让她天天在眼前晃来晃去,眼不见心不烦,所以原本矛盾重重的矿区男人们与女人们在这件事上达成了一致——把童淑贤这个专门害男人的害人精投进大牢。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站在童瑶母女的对立面,比如我跟木瓜。我曾问过木瓜:都说韩立根是童瑶她妈杀的,你信吗?木瓜搔着脑门答非所问:我妈和我爸都说是。我说:别扯你爸和你妈,我就问你信不信。木瓜迟疑着说:信吧。

我踢了他一脚说:痛快点,你就说信还是不信,你要是不信,以后就别说我杨大可认识你。

木瓜立刻立定站好,斩钉截铁地吼道:信。

放学的时候我悄悄把童瑶拉到一个僻静的地方,说:你别伤心,我和木瓜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童瑶看了看我跟木瓜,捂着嘴笑了一下,说:就你俩,都这么小?

木瓜在我身后笑了一声,我回头给了他一巴掌,然后扭过头对童瑶说,这才是个开头,我相信我们的力量会越来越强大的。

这时候有女生喊童瑶的名字——那时候我们男女生就像矿区上有着严格界限的男人女人一样,上学放学这种公开的场合是分开走的。童瑶在走之前撇下两个字:好吧。

童瑶走后,木瓜虔诚地说:可哥,她不是说你小弟弟小吧?要不我替你向她证明一下?

我摇摇头说:不用了,这都是小事,我们有大事要做。

那时候,我不知道我妈是怎么做到的,反正她就像我肚子里的蛔虫,对我的风吹草动都了如指掌。那天我一进门,她就拧住我的耳朵质问我:又跟那个小害人精上一块去了对吧?

她说的小害人精自然就是童瑶。

我梗着脖子说:那又怎么样?

我其实是很害怕我妈的,因为常年扒煤都特别有力道。但唯有牵涉到与童瑶有关的问题的时候我不怕,我通常都会一咬牙,心想大不了做刘胡兰或者邱少云。

这次我妈没打算让我做刘胡兰或邱少云,而是半是温和半是威胁地说:你可别去他们家瞎掺和了,你没发现吗,这次是人命官司,警察都来了。

我不服气说:童瑶她妈根本没杀人,那警察都是你们这些人招来的。

我妈急眼了,骂道:小兔崽子你这是什么话?

我觉得我妈有些心虚,就更加理直气壮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们这些矿区女人都喜欢那个矿区警察了,你们故意说童瑶她妈是杀人犯,好让那个警察天天过来,你们好看他,跟他说话……

你再说我撕烂你的嘴。我妈伸出手要撕我的嘴,她的脸上已经写满了惊慌,这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意,我打开她的手,越说越带劲:哼,你们那些女人背地里说的话我都听到过,你说那个刘文广是当兵的出身,有男人味,不像我爸整天文绉绉的鸡都杀不死……

我妈一脚将我踹翻在地上。我打了个滚,刚想爬起来,就看到我爸从屋里出来。我一看坏了,这话都被我爸听到了,这次算是闯大祸了。但转念一想,听到就听到吧,也该借此机会治治我妈了,反正我又没说瞎话。

我爸拉我起来,我妈脸红脖子粗地还要打我,被我爸一下挡住。我爸闷声说:就知道打孩子,有本事管好自己的嘴。

其实我说的话没一句是瞎话。我妈她们那些矿区女人扯闲谈的时候,提到最多的除了童淑贤,就是刘文广。这些女人毫不掩饰对那个身材魁梧、面色白净的矿区警察刘文广的喜爱之意,我妈尤其明显。不过她们对刘文广的认识却完全不同。那些矿区女人都觉得自己的男人是只会挖煤的黑脸汉,而刘文广一看就是个有涵养的文化人,我妈却觉得刘文光是个智勇双全的硬汉。我爸在矿区办公室做宣传工作,是个文化人,在我妈眼里,百无一用是书生,所以她就是觉得刘文广比我爸好,更有男人味。

这样一来我就更加痛恨矿区警察刘文广了。他不仅要想方设法地把童瑶的妈妈投进大牢,还害我挨我妈踹,如今我爸妈可能还会因为他而闹离婚,那我们家就要支离破碎,我从此就要流落街头了。想到这里,杀了刘文广的心我几乎都有了,于是一个计划在我心里悄悄地生根发芽——其实这个计划的种子早就种下了。

3

那天下午放学后,我和木瓜终于等到了矿区警察刘文广。因为他不是每天都去童瑶家,具体多久去一次我们也说不清楚,他根本没有规律。

我让木瓜躲在胡同里,他的书包里藏着一根钢管,负责万一我跟刘文广打起来的时候第一时间冲出来用钢管助阵。

他问我:暗号是啥?

我望着天想了想,我们刚学了一句词“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就说到时候我喊“断肠人在天涯”你就冲过去。

木瓜大义凛然地点点头说记住了。

我做了几次深呼吸,确定自己已经冷静下来之后,走上前截住了刘文广的路。

刘文广正低着头想事,一下撞在我身上。不过他还算有素质,一边给我道歉一边问我没被撞疼吧。

我哼了哼鼻子说:我不怕疼。

他笑了笑说不错啊,很勇敢的小伙子。

他叫我“小伙子”?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叫我,这个称呼我倒很受用,不过我绝对不能被他的糖衣炮弹打倒。

他拍了拍我的头说天不早了,快回家吧。说完他就要走,我大喊一声:站住。

他愣了一下,满脸的笑容变成了疑惑。他问我有事吗?

我学着我们语文老师的口气说:我要跟你谈谈。

刘文广显然被我搞糊涂了,皱着眉头问谈啥?

我说:童淑贤没有杀人,你不能听那些人的话,把她投进大牢。

那些人,什么人?

就是矿区那些人,他们都嫉妒童淑贤长得美,所以想害死她。

听完我的话,刘文广竟然“噗嗤”一笑,然后指了指帽子上的警徽问我:知道这是啥吗?

我一想坏了,他是想拿那个牌牌吓唬我吧,那我就不回答,看你能拿我怎么着。见我不说话,刘文广说了:我是警察,警察辦案子看的是证据,不是听别人怎么说,如果是坏人,警察就一定会把他投进大牢,如果不是坏人,警察也绝对不会冤枉他。

我反问他那童淑贤是好人还是坏人?

刘文广抿着嘴想了想,说这个还不好说。

我又哼了一下,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就是听了那些人的话。那我就告诉你实情吧,那个韩立根不是个好东西,他是硬逼着童淑贤嫁给他的,他还经常打骂她,包括童瑶,就是童淑贤的女儿,他早就该死了,就是童淑贤害死他也是应该的,也不能把她投进大牢。

刘文广目瞪口呆,他的表情让我突然意识到坏了说错话了,于是我赶忙补充说:当然童淑贤也不会杀他的,她是好人。

我说完了,刘文广没有接着说,而是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的表情并不好看,我想应该是我的话起了作用,我得趁热打铁,威胁一下他,就问他你知道我长大了想干什么吗?

想干什么?

我要当警察局长。

为什么?

把你们这些坏警察都抓起来,投进大牢。

不过让我失望的是,我的威胁并没让刘文广产生很大的反应,他好像还沉浸在思索之中。他又拍了拍我的头说你放心吧,你的话我都记住了,天不早了,你快回家吧。

说完他胳膊一夹公文包,走了。

我知道事情还没有解决,连个清楚一点的说法都没有,可奇怪的是,听完他最后那几句话,我竟然啥也说不出来了。

这时候木瓜手持钢管跑过来,问他怎么走了?你还没喊“断肠人在天涯”呢。

我说算了吧,我看他的胳膊了,比我的腿都粗,我们十个也打不过他。

木瓜点点头说也是。

我拍了下他的头说:看你那 样。

他不好意思地搔搔脑门,说我们该怎么跟童瑶说啊?

我们之前商量好了,让刘文广答应不把童瑶她妈童淑贤投入大牢后,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童瑶,然后以这个为借口把她约出来。要知道自从韩立根死后,我还没跟童瑶约过会呢,更别说走杠杠了。可现在,连约会的理由都没有了,这可真是个大问题。

木瓜善解人意地说:要不这样吧,就约她说让她看看咱俩的小弟弟到底谁的大,她肯定答应,我觉得她喜欢看你的小弟弟。

我抬着头看了看天,说也行。

到了童瑶家门口,我就犯憷了。毕竟人家继父的后事还没办,就约人家出来看小弟弟,总不太合适吧?

木瓜看出了我的难处,拍拍胸脯说:你就在这里等着,这事交给我来办好了。

我就远远地看着。木瓜敲开了童瑶家的门,童瑶出来开门,我听到木瓜用平常说话时候的分贝说:我们想约你出去,证明可哥的小弟弟比我的大。

看来这木瓜不仅长得像木瓜,脑子也是木瓜做的,不过好的是,童瑶望了望我,点点头说:好吧。

我们一前一后地出了家属区,到了煤山上。一路上木瓜走得吊儿郎当,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还没爬到山顶他就不想爬了,可能他觉得就算是爬到山顶看完小弟弟他也不能当电灯泡,得接着下山,干脆就别上去了。他就转过头对童瑶说:就在这里看看吧,反正你主要是看可哥的。说着就要褪裤子。

童瑶拦住他说:别脱了,我不看。

木瓜没反应过来,问:光看可哥的?

童瑶摇着头说:我都不看,看什么看,反正都是那么大小。

童瑶这话把我和木瓜都打击到了,我俩红着脸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

童瑶说:我跟你们出来,是有话要对你们说。

我松了口气,说有话你就说吧,尤其是心里不痛快的话,尽管倾诉——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说“倾诉”这类充满浪漫色彩的词语。

这个词语也引起了木瓜的注意,他点着头重复道:对对,倾诉倾诉。

童瑶叹了口气说我们要走了。

我心里一惊,问道:你继父的案子不是还没结吗?

童瑶点点头,说如果结了案,我妈不是杀人凶手的话,我们就搬走,永远也不回来了。

我想说“可是如果你妈是杀人凶手的话呢”,还好我没有完全丧志理智知道这话不能说,但在那一刻我反倒希望童瑶她妈是杀人凶手了,那样的话她妈被投进大牢甚至被枪毙了,我就可以说服我父母收养童瑶,那我们就能天天在一起了。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童瑶突然说了句:我妈肯定不是杀人凶手。

4

是时候该说说童瑶的母亲童淑贤了。

童淑贤的确长得美,美得能够以一敌百,不仅是矿区的男人和女人们这样认为,恐怕她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要不为什么她婚嫁两次都觉得自己遇人不淑呢?

都说长得美是一个女人一辈子最大的幸运,可这话在童淑贤这里却调翻了个,长得美并没给她带来任何幸运,相反却成了她不幸的根源。

童淑贤不是矿区人,她的娘家在离矿区不远的一个穷山沟里。都说“穷山恶水出美女”,从童淑贤来看这话一点也不假。在很早的过去,矿区条件恶劣,事故频发,矿工娶媳妇都是问题。不过在八十年代以后,煤炭需求量暴增,矿区摇身一变成了好地方,工人都是国家正式工,工资高,油水大,成了姑娘眼里的香饽饽,尤其是附近山里的姑娘,都想往矿区嫁。矿区工人的地位一提高,娶媳妇就有了门槛,也不是每个姑娘都能顺利地嫁给矿工了。不过矿工们的条件简单,就是长得俊,越俊越好,所以有一段时间,嫁入矿区的女人一个赛一个美,简直应了那句话“没有最美,只有更美”。但童淑贤的出现却让这话成了一句废话。

之前同村几位关系不错的姐妹嫁入了矿区,童淑贤就是被她们介绍和撺掇着进入矿区的。其实在此之前,童淑贤嫁入矿区的意愿并不强烈,一来她娘家虽然也在山区,但条件并不是很差,她爹在镇上当教书先生,有家世有学问,要不在穷山沟沟里谁能取给她这么个有学问的名字?二来在她眼里,矿区百般好,也掩盖不了它固有的缺陷,就是环境差,到处煤灰飞扬,最重要的是那些矿区男人大部分时间都鼻灰脸灰的,浑身上下除了一腔子蛮劲就没有别的了。她的意中人首先得是个文化人,力氣小点没事,关键要脸白皮肤细爱干净。

此前,她爹给她介绍镇中学里的老师,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那人脸白皮肤细,外表完全符合童淑贤的胃口,而且还爱干净。童淑贤跟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在马路边上,站累了想坐下的时候,人家掏出两张纸要童淑贤垫在屁股底下,这不是爱干净是啥?但这个人有一点让童淑贤很头疼,就是他并不看重自己的外貌,而是“共同语言”。童淑贤不懂什么叫“共同语言”,就让他说明白点。那人就皱着眉头问她:你会写诗吗?

童淑贤心想这事也瞒不了,就摇摇头。

那人又问她:你读诗吗?

童淑贤勉强点了点头说:读点。

那人就问她都读谁的诗啊,童淑贤想了半天说了个“李白”,没成想那人摇摇头说:这不算,李白的诗文盲都会背两句,我说的是现代诗。然后他脱口朗诵了一段诗,然后又说了几个诗人的名字,什么真啊,什么容啊,还有个外国人的名字,好像是什么尔,反正童淑贤都不知道。

这下童淑贤犯了愁。说实话,虽然她爸是老师,可童淑贤打小就像脑子里缺读书这根弦似的,死活不上道,初中没念完就辍学回家了。所以跟那中学老师见完第一面之后童淑贤就知道,这事急求不得,得看缘分,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不过这也并不意味着她完全放弃了,回家后她问了她爸几个诗人的名字,然后跑到镇上的书店买回了这几个人的诗集,准备恶补一下。不过这却招来了同村小姐妹的好一阵嘲笑。

你还想做诗人啊?得了吧,牛粪大的字认不了一箩筐。

就是嘛,还是找个矿工实惠,吃好喝好不整那些酸式子。

……

就这样,童淑贤最终被姐妹们拉到了矿区。

在矿区走了一趟,童淑贤还是没喜欢上这里,反而更想那个中学教师了,她甚至都想好了,只要那个中学教师再来找她,提什么条件她都答应,让背诗就背诗,让写诗就写诗,不会就学,拼了命学,那些诗人也不是天生就会写不是?

不过这一趟童淑贤虽然没看上矿区,却有人看上了她,没多久就来她家提亲了。

这个人叫黄建军,也是个矿工,不过他还有个身份,是矿区某个领导的儿子,这就意味着他眼下虽然是个矿工,可不久的将来就会成为矿区领导,不用下井挖煤了。在矿区人眼里,黄建军就是“前途无量”的代名词。而且这黄建军还生得一副好皮囊,是很多姑娘暗地里倾慕的对象。不过这黄建军有个毛病,就是吊儿郎当,目中无人,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玩过的姑娘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他还有一句常挂在嘴边的话,“我黄建军想要的女人就没有得不到的”,所以他也是矿区人背地里唾弃的对象。

黄建军一来,童淑贤便征求她爸的意见。她爸看出了她的真实意图,告诉她那个中学教师正在跟学校一位女老师谈恋爱,至于这个黄建军,自己看着办吧。

童淑贤有了主意,她答应了黄建军单独见一面的请求。可童淑贤太单纯太不了解这个人了,第一次见面,黄建军就把童淑贤强奸了,是在一座煤山上。

就这样,童淑贤成了黄建军的老婆。第二年童淑贤生下了女儿童瑶,不过那个时候童瑶叫黄瑶。

黄建军娶回了矿区最美的女人,这倒也在众人的意料之中;有了老婆孩子的黄建军依然狗改不了吃屎,到处拈花惹草,这也在众人的意料之中。而后来黄建军死于非命,这多少在众人的意料之外。

黄建军死于一场事故,是被一堆突然坍塌的煤砸死的。关于黄建军的死因有很多传言,说他不是死于意外,而是因为得罪的人太多被人蓄意谋杀的,至于这个幕后黑手到底是谁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不过随着童淑贤再嫁,这个幕后黑手便尘埃落定般地落在了她的第二任丈夫韩立根头上。

传言有板有眼,说韩立根早就觊觎童淑贤的美貌,故意制造了那场矿难,要了黄建军的性命。这倒也是,韩立根跟黄建军在一个工作组,他俩有矛盾在工友中间也不是什么秘密,况且黄建军出意外的时候韩立根就在现场不远。传言终归是传言,传言又不能治韩立根的罪,这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韩立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也是矿区有名的混混之一,他得到童淑贤的方式跟黄建军差不多,也是霸王硬上弓。如果说最初众人对童淑贤嫁给黄建军还多少存有同情心的话,童淑贤再嫁给韩立根就将人们的这种同情心完全耗尽了。在众人看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出了黄建军的虎口,又落入韩立根的狼窝,就只能说明你童淑贤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童淑贤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堕落”成男人眼里的“害人精”、女人眼里的“狐狸精”的。

这才几年啊,韩立根又死了,而且还死得蹊跷,这似乎更加验证了她就是祸害男人的“害人精”,也就不难理解矿区男人和女人为何拼了命置她于死地的原因了。不过在我看来,众人确实是冤枉童淑贤了,这倒不完全是因为我跟童瑶的关系而替她说话,而是因为我经常出入童瑶的家,对童淑贤的性格和处境都有近距离的了解,深知她是个有着难言之苦的可怜女人。

童淑贤嫁给韩立根,婚后韩立根对她不好,动不动拳打脚踢,粗口辱骂更是家常便饭,有好几次甚至当着我们这些小孩的面就将她踹翻在地,原因仅仅是童淑贤为了什么事声音很轻地争辩了几句而已。韩立根对童瑶也不好,这也是为什么童瑶的名字由黄瑶改成韩瑶又改成童瑶的原因。

当然这些话我是不能给包括我妈在内的矿工女人说的,给她们说了她们也只会咬着牙淬口唾沫说:活该!

童瑶曾不止一次地咬着牙对我说:早晚有一天我得杀了韩立根!

最初听这句话的时候,我很担心地说:如果你杀死了他,你也会死的。

童瑶压低声音很神秘地说:可以伪造成他自杀。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听到“伪造”这个词,感觉怪怪的,不过我却对她的想法很感兴趣,觉得可行,就问她:什么时候干啊?我帮你。

童瑶却摇了摇头说:现在不行,这事不能急。

我点点头说:也是,等你想好了告诉我,我给你帮忙,一定会成功的。

我这样给她说是因为我数学经常考满分,老师说我智商高,电影上不就说杀人凶手都智商很高吗?

童瑶很痛快地答应了。

现在好了,我们还没动手,韩立根自己死了。有人会问,说韩立根会不会是童瑶杀死的?其实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我立刻否定了这种说法。一来韩立根是意外触电死亡,童瑶说的如果杀死他的话会伪造成他自杀身亡,意外跟自杀完全是两码事;二来童瑶说过,杀韩立根的时候要找我帮忙,她一定不会食言的,她没找我韩立根就死了,就说明韩立根不是她杀的。

韩立根是意外死亡。

这是矿区派出所第二次给出的调查结论,也是最终结论。这个结论是矿区警察刘文广在我半路上截住他之后的第三天宣布的。虽然他说警察判案主要看证据,但我还是觉得这个结论的形成跟我截他有关系,是我对他的一次重大胜利。

接下来几天童瑶家都很忙,她也没来上课,她在家忙着处理她继父韩立根的后事。我一直观察着她家的动静,等她一忙完我就把她约出来,迫不及待地告诉她我胜利的消息,不过却换回来一个让我更加沮丧的消息:她家真要搬走了。

童瑶跟她妈童淑贤搬走的那天,她家门口来了辆很气派的小轿车,开车的是个带着墨镜穿着皮衣头上打着发蜡的中年男人。

那些围观的女人说这个男人是童淑贤的新“姘头”,其实是她的新老公,她们非得说是“姘头”那是因为她们妒忌人家比自己的矿工老公拿得出手,更妒忌童淑贤又找了个新男人。

别看童淑贤这新老公穿得很洋气,可是一点架子都没有,帮着搬这搬那,对童瑶和蔼可亲,甚至还不时地冲围观的人群微笑着点头。

我没资格去给童瑶帮忙,也不敢,主要是怕我妈在大庭广众之下踹我——她踹我可是不分时间地点想踹就踹的,可眼看着车里的东西越来越满我还是忍不住喊了一声:童瑶!

童瑶回过头,在人群中找到我,走过来低声说:你放心吧,我会给你写信的。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笑声,我妈杀出来,薅起我就往家拖,一边拖一边说: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丢人现眼的玩意。

童瑶他们出矿区的场景我没看到,是木瓜后来告诉我的,他说:那汽车跑得嗖嗖的,比飞机都快,卷起一路的煤灰,那些女人的眼珠子都成红的了。

木瓜没见过飞机,我也没见过,不过听得出来,那场面非常气派。

5

童瑶的信是两个月后才收到的,这期间的煎熬自不必说了。童瑶在信里说,她们现在的家在市区一座漂亮的房子里,她在一所全封闭式的贵族学校上学,她把新城市和新学校大加描写了一番,看得我跟木瓜的眼睛都绿了。我知道童瑶不是有意向我炫耀什么,而是她实在太高兴了,什么都想告诉我。我也替她高兴,也更加想尽快见到她。

不过信的内容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矿区,我妈问起我时我才知道——我妈问我的时候两眼发着红光,这让我很解气。我想一定是木瓜走漏了童瑶信里的内容。我学着我妈的样子把木瓜踹翻在地上之后,他委屈地说:童瑶在信里也没说不让告诉别人啊?然后又讨好地说:要不咱去找童瑶吧,顺便开开眼。

其实我早有此打算,我俩一拍即合,周末便坐上了矿区开往城区的公共汽车。

结果让我们大失所望。我们先按照童瑶信上的地址一路打听过去,只找到一个与之相似的地点,但那里并非什么高档小区,只是一片破旧的住宅区,当然也没有信上的门牌号。我们又找到了童瑶所说的那所贵族学校。学校也因为周末放假了,门卫可能看我们可怜吧,给了我们一些帮助。他虽然不确定学校里是不是有一个叫作童瑶名字的学生,但告诉我们另一条信息就是学校从来不中途接收学生。再结合童瑶家地址的不确定性,我们最终觉得童瑶应该并没有来贵族学校上学。

难道童瑶信里的内容都是假的?如果是的话,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论是不是假的,这个结果都令我万分沮丧,我觉得我可能已经失去童瑶,永远都找不到她了。想到这里我就哭起来。我蹲在一个墙角里哭了好大一会,木瓜急得团团转,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我,之前他从没有过安慰过我的经验。

看着我不大哭了,木瓜突然说:要不咱去大市场逛逛吧。

我問他:为什么?

他想了想说:据说那里卖什么的都有,比我们矿区市场大多了,我们总不能白跑一趟啊?

我看了看天,说:也行。

在大市场闲逛,我毫无心情,心里想的都是童瑶,对周围的一切视若无睹。木瓜则兴致盎然,买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小玩意。正走着,木瓜突然拉住我,指着前面说:那不是童瑶她妈吗?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看到人群中有个中年妇女抱着一个筐一样的东西在兜售什么,女人围巾包头,身上也穿得破破烂烂,哪会是衣着光鲜长得很美的童淑贤?

可木瓜认定是她,拉着我朝那女人挤过去。由于人太多,我们被挡在了人墙外,木瓜便朝女人叫喊,女人抬了下头,有点像童淑贤但又有点不像,可惜的是等我们挤过去之后女人却仿佛突然蒸发了一般不见了踪迹。

木瓜搔着脑门问我是不是童淑贤,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就说:管她呢,反正又不是童瑶。

我担心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我果然跟童瑶失去了联系。我再得到她的信息,是在七年以后我高三那年。此前我給她写过很多信,给她家的地址以及那个贵族学校的地址,但都石沉大海。我跟木瓜甚至还找到了童瑶外婆家所在的那个村子,可惜她外公外婆早就去世了,她舅舅家跟她家关系也不好,早就没联系了,她舅妈甚至把嫌恶感转移到我们身上,几乎是把我们扫地出门。

童瑶在信里说她们家搬去了南方一个城市,这就是她这几年没跟我联系的原因,她说之所以给我写信就是因为我要高考了,她希望我考上理想的大学。她说不要担心联系不上她,只要我能考上大学她就会随时出现在我身边。而对于她自己以及她母亲童淑贤包括她的新家庭的情况几乎只字未提。信封上是一个邮政信箱的地址。

这封信让我兴奋不已,这下我心里有底了,她说我不会失去她就一定不会失去,童瑶说到做到的,我坚信这一点。于是我决定按她说的做,努力考上理想的大学。

可结果再次让我失望了,我顺利等来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却并没有等来童瑶或者关于她的任何消息。大学四年,童瑶依然杳无音信。很多时候我甚至会沮丧地想:童瑶会不会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要不她怎么可能不来找我呢?她可是说到做到从来不失约的啊!我也曾不止一次地梦到童瑶,无一例外地,梦里的童瑶样子都很糟糕,甚至还异常凄惨,不是衣衫褴褛就是满脸是血,处于濒死的边缘,每次我都是从梦中惊醒过来。

大学毕业后,我工作在市区。这是童瑶曾经生活过的城市,我想虽然她已经去了南方,但这里一定留有她的气息。每当闲暇时,或被那种莫名的孤独感突然控制的时候,我都会想到童瑶,然后我就开始四处寻找她的气息,如魔怔了一般。

我去过她第一封信上所说的地址,那里已经拆迁变成了市民广场;我还去过那座贵族学校,甚至托人查了学生档案,并没有童瑶的名字。我徒步走过繁华的街道,穿行于风景秀美的绿地公园,甚至蹲守在被各色人流充斥着的商场、车站,唯一的感觉便是童谣的气息变得越来越稀薄,抑或原本就没有什么气息。我的心情越来越沮丧,我想那段时间要不是还有其他的事情会时常牵扯我的精力的话,我真要崩溃了。

幸好,木瓜给我带来了惊喜——他有了童瑶的消息。

电话里的木瓜因为过于兴奋而尖叫不止,他兴奋地描述着童瑶的新样子,就好像那是个与我无关的人。我想知道关于童瑶的更多信息,木瓜却给我卖起了关子:别问了别问了,你很快就会见到她了,她答应马上就会给你打电话的,她从来不会食言,你说过的。

我缄默了。临了木瓜突然发现新大陆似地问我:我发现你丫怎么一点不兴奋啊?

我没回答他,因为我已经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了,我不想让木瓜听到我的哭声,就像多年前从不让他看到我哭的样子一样。

童瑶没有食言,当天下午她就给我打来了电话,并麻利地敲定了见面的地点。童瑶用的是一种我完全陌生的声音,这不重要,毕竟我的声音对她来说也未必熟悉了。

见面地点是在一条繁华的步行街上,这里充斥着各色的酒吧、KTV、宾馆以及成人用品店,还有各种造型夸张的年轻人。童瑶像整容过一样,完全没有了过去的模样。她穿着亮光闪闪的金属衣,化着浓妆,头发五颜六色,像是一头假发,她甚至还叼着一支烟,嘴里很熟练地吐着烟圈。她这身行头跟步行街的氛围倒完全吻合。

我觉得跟我见面的根本不是童瑶,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我觉得我根本不是来跟我的青梅竹马叙旧情,而是跟一个约会软件约来的异性谈上床事宜。幸好周围的人都对我们视而不见——没错,我们就站在步行街的一个露天小广场上。

童瑶说她要赶下午场,时间很紧张,得长话短说,说完她看着我大笑起来。看到我的表情很夸张,她接着说:没错,我就在这里工作,酒吧驻唱。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好吧,那就我说你听,节省时间。说着她抬手看了看腕上那只金光闪闪的手表。

童瑶说,其实从离开矿区,她们就编造了一个骗局。她妈童淑贤根本没有再婚,那个开着车的男人是那个矿区警察刘文广帮忙雇来的。进城之后她妈就靠给人家做保姆干清洁工或者兜售点小零碎养活她,她当然也没去什么贵族学校,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跟着一帮小混混到处混。她也从没离开过这座城市,只是很少在大街上走动。

她说:大街上不适合我们这种人出现。

她还说其实一直没忘了我,说一直关注着我的动向,希望我好,越来越好。不过我心里那个童瑶已经死了,我就别再纠结了。

正在这时候对面有人朝童瑶招手,远看像个翻版的童瑶。童瑶说:我该走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说:我妈一直念叨你,去看看她吧。

我接过纸片。童瑶转身后突然回过头来,表情坏笑着说: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说你小弟弟小吗?因为我见过大的,韩立根的,你说他该不该死?

6

纸片上是一家精神病院的地址,在市郊,我立马驱车赶了过去。

其实已经过了探视时间,不过一听我的名字,医院的工作人员好像认识我似地端详了半天,然后带我去见童淑贤。

在路上,工作人员告诉我,很久之前童淑贤就记下了我的名字,他们也一直在等我。她还告诉我,童淑贤患的是重度抑郁症,而且越来越严重,现在精神已经出问题了。

童淑贤单独住一间病房,工作人员说这是病情严重患者的福利。工作人员在门口喊了一声童淑贤的名字。童淑贤没有任何反应,她正盘腿坐在床上一眼不眨地盯着窗外。

我推开门,叫了声阿姨。

童淑贤的身体抖了一下,她转过头,看到我后微微笑了一下。我感觉得出来,她的笑容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她的样子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美。

工作人员临走时低声说:看你多重要,你一来,她完全不像个病人了。

我觉得当年的很多东西都回来了,忍不住又叫了一声“阿姨”。童淑贤答应了一下,还做了个鬼脸,说其实我没病,我都是装的,我是为了等你。

我有些恍惚,不知道她说的是实话还是因为病得很严重。

她下了床,走过来拉着我的手,拉着我一起坐到床边。她的手很柔软,很热乎,比我妈的手好多了。其实当年我就一直期盼着她的手能拉拉我,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才变成现实。

多少年了?她问我,我们多少年没见了?

我想了想说:十三年了。

她点点头说:我多活了十三年。

我笑了笑,说:您这是说什么话呢……

她打断我说:因为你,我多活了十三年,我等你来,就是想对你说声谢谢,说了,我的心愿就了了。

我打了个冷战,说:阿姨,您说什么呢?我完全不明白。

童淑贤微笑着抚摸我的头,说:没关系,这事本来就跟你没多大关系,不过阿姨还有件事要拜托你。

我忙说:阿姨您别这么客气,有事您就说吧。

她说:你还记得那个矿区警察刘文广吧,帮我给他带句话,就说“我童淑贤知罪了”。

从疗养院出来的我即刻赶到了市公安局。我听说过刘文广的下落,早些年他从矿区派出所调进了市公安局,现在应该是副局长了。

刘文广一眼就认出了我,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那样子就好像我是警察,是来抓他这个潜逃犯的。

刘文广喘着粗气抽完手里的烟,然后从办公桌抽屉里扒拉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一条脏兮兮的电线。他说:这东西跟了我十三年了,比我老婆跟我在一起的时间都长。当年,我就是用另一条把它换下来才给童淑贤结的案。我这辈子也算是破案无数,唯一就办了这么一件错案。好了,啥也不多说了,把我交给警察吧。

我皱了皱眉头说:我又不是警察局长。

当天夜里,我便接到了精神病院工作人员的电话,说童淑贤自杀了。

责任编辑 木 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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