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重读世界名剧

2018-03-14何叶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8年2期
关键词:麦克白人物性格莎士比亚

何叶

摘 要:世界名剧是探索戏剧之路上的明灯,本文试图以重读《麦克白》为起点,重新遨游世界名剧之海。麦克白及麦克白夫人是非常富有吸引力的两个悲剧人物形象,剧作家莎士比亚成功地刻画出了这对夫妻性格的复杂性。本文将逐一对麦克白及麦克白夫人的人物性格进行分析,以期更好地把握这悲剧的思想内涵和审美特点。

关键词:莎士比亚 麦克白 麦克白夫人 人物性格

重读世界名剧,复活自身的内在审美能力。

2017年是中国话剧诞生110周年。百年以来,中国话剧从无到有,这门起源于古希腊的艺术样式已经深深地植根于我国的戏剧舞台之上。

纪念,是为了直面当下和构想未来,这是戏剧人的责任。正如哲学家卡西尔所说:“人如果没有意识到他现在的状况和他过去的局限,那么他就不可能塑造未来的形式。”中国话剧发展到今天,我们一方面骄傲于戏剧家先贤们为全人类留下的海量的艺术瑰宝,另一方面更应该着眼感受当下中国话剧面临的危机,脚踏实地地思索如何走好发展创新之路。

回首过去十几年的中国话剧,甚是感到作品中情感的困乏、审美鉴赏力的缺失以及在创作前不求甚解对文本的误读。那么如何复活和增强我们的審美能力呢?笔者认为阅读世界名剧是行之有效的好方法!康定斯基说过:“任何艺术作品都是其时代的产物,同时也是孕育我们感性的母亲。”让世界名剧成为我们戏剧创作的领路人,让它们参与我们的艺术成长道路,同时这也是戏剧文化传承责无旁贷的责任。

本文将从莎士比亚开始,以经典悲剧《麦克白》为起点,开始这场万花筒般的心灵旅途,打开感性之门,借助情感的力量复活内在的审美能力!

一、这是一位受到马克思和恩格斯高度评价的戏剧诗人

莎士比亚的创作非常丰富,可惜被保存下来的只有三十八个剧本和一些诗作。尽管由于传记材料的缺失,关于他的生平我们很难准确得知,但是1592年,二十八岁的莎士比亚被剧作家格林攻击他是以别人的艺术创作来美化自己的暴发户,这倒足以证明他当时已经是引人注目的戏剧家了。

莎士比亚的戏剧创作大都是从古代或外国的历史、神话、故事、传说中借用过来的,但事实上,改编这些题材是一个煞费苦心的艰难过程。经过他的修改、补充和加工,题材本来面貌已经大大地改变了。

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哈姆雷特》《奥赛罗》《麦克白》《李尔王》创作于他的第二创作时期(1601—1607),这标志着西方悲剧发展的新阶段。亚里士多德认为希腊悲剧“主要是为了模仿行动,才去模仿行动中的人”,而莎士比亚的作品则侧重于描绘处于特殊情境中的悲剧主人公与敌对势力的冲突以及内心折磨斗争的复杂性,借以展示人生价值和现实本质。

莎士比亚不接受古典主义清规戒律的约束,古典主义的三一律规定剧本只能表现一个故事,它必须在一天之内发生在同一个地方。莎士比亚的戏剧情节是复杂、丰富而又生动的,其发展过程有时延续十几年,地点经常发生变化,甚至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莎士比亚笔下的人物性格也是复杂、丰富而又生动的,其发展过程要经过长时期的多方面的生活和斗争才得以完成。就戏剧语言来说,莎士比亚也是一个奇迹,他既运用优美的字句,也运用非常粗野的语言。他丰富多彩的语言对于刻画人物性格发挥了重要作用。

从莎士比亚的戏剧创作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思想和艺术上的发展变化。他大力宣扬人文主义所提倡的“自由”“仁慈”“善良”“正义”“爱情”“友谊”等抽象的思想观念,剧作中所涉及的生活内容和人物性格的复杂性都是通过认识这些思想观念而表现出来的。正如《麦克白》描写了善良的苏格兰卫国英雄,由于个人野心和外界诱惑,犯下了弑君篡位的罪恶,日益加剧的不安恐惧和迷信使他走向血腥,直至受到讨伐而战死。麦克白道德精神的堕落,体现了邪恶欲望毁灭人性的主题。

莎士比亚已经逝世四百多年,但他的作品和作品中的人物依然鲜活地存在于世界舞台之上,他们被发展为舞剧、歌剧、电影等多种艺术样式,而在中国,几乎每个月都有一部莎士比亚的作品在剧场上演。

二、剧情脉络

麦克白是苏格兰军中名将,也是苏格兰国王邓肯的表弟,身份显赫。在一次卫国战争中,他不仅手刃国之叛将被麦克唐华德,更率领苏格兰军队大败伺机突袭的挪威军队,并使之赔款求和。麦克白和苏格兰大将班柯班师回朝,途经荒原,遇到三个女巫。女巫寓言麦克白将被封为考特爵士,并成为苏格兰未来的君王,并且预言班柯的子孙将君临一国。女巫消失后,苏格兰贵族洛斯和安格斯奉命迎接麦克白回朝,带来麦克白被加封为考特爵士的消息,这使麦克白的内心很不平静。其后,邓肯在群臣面前表彰了二人的功勋,宣布立长子马尔康为王储,并决定到麦克白的城堡做客。

麦克白篡位的野心逐渐膨胀,在给夫人的信中说明了女巫的预言,麦克白夫人怂恿他以弑君的方式夺取王位。在邓肯携臣子于麦克白城堡做客之时,麦克白几经犹豫,终于在深夜谋杀了熟睡中的邓肯,并将染有血迹的刀放入烂醉的侍卫房中。次日,贵族麦克德夫来到城堡接邓肯,发现邓肯被谋杀,表面证据显示是侍卫所为,麦克白佯称已于悲愤中将侍卫处决。邓肯之子马尔康和道纳感觉身陷险境,于是马尔康奔赴英格兰,道纳逃亡爱尔兰避祸。

麦克白如愿登上苏格兰王位,但备受恐惧和痛苦的折磨。他忌惮天性高贵无畏的班柯,便鼓动曾与班柯结仇的刺客暗杀他。麦克德夫不服麦克白为王而逃离英格兰之后,麦克白残忍地杀害了他的夫人和孩子。然而,血腥的清洗并未使得麦克白的王位更加稳固,这时,麦克白再次见到三个女巫,她们告诉麦克白,他不会被打败,除非对手不是妇人所生,除非勃南的树林会向邓西嫩高地移动,同时,女巫确认班柯后裔将在这片国土称王。

麦克德夫与马尔康在英格兰会合,向英王借了大将西华德和一万兵士,并会同叛逃的其他苏格兰贵族合力讨伐麦克白。大兵压境,加上女巫预言的两个条件成为现实,麦克白自知气数已尽,感到人生悲凉。最终,他以勇猛无畏的英雄姿态死在麦克德夫的剑下。

马尔康新王朝的历史之轮又开始旋转。

三、行动的驱动力

“动机”是什么?现代心理学这样解释:“‘动机这个词语表示着一些完全不同的现象,人们常把本能的冲动、生的欲望和食欲叫作动机;而同样的,也有人把情绪体验、兴趣、愿望叫作动机,在形形色色的动机中,可以发现生活的目的和理想这类东西,也可以发现像电流刺激这样的东西。”这是现代心理学对人的动机的解释,但是心理学家同时也在提醒我们:人物有一些行动以后,可以给自己的行动寻找理由,但是这些理由并不总是真实的动机,也绝不都是真正的动机。

《麦克白》几乎是莎士比亚悲剧中争论最多的一部作品。麦克白将军,他弑君篡位,最后被正义讨伐而死亡,然而,这样一位主人公,为什么他留给观众的印象却是一个伟大的悲剧形象呢?这是悲剧史上的一个特殊,他塑造的麦克白是一位悲剧英雄,其中还有一位重要的人物是麦克白夫人,研究者给麦克白夫人一个结论:这是一个凶恶的人,有人说她是凶猛的野兽,也有人说她是撒旦似的女人。在剧中她也是这么表现的。

第一幕第七场

麦克白夫人:“难道你把自己沉浸在里面的那种希望,只是醉后的妄想吗?它现在从一场睡梦中醒来,因为追悔自己的孟浪,而吓得脸色这样苍白吗?从这一刻起,我要把你的爱情看作同样靠不住的东西。你不敢让你的行为和勇气跟你的欲望一致吗?你宁愿像一头畏首畏尾的猫儿,顾全你所认为生命的装饰品的荣誉,不惜让你在自己的眼中成为一个懦夫,让‘我不敢永远跟随在‘我想要的后面吗?”

麦克白:“请你不要再说了。只要是男子汉做的事,我都敢做;没有人比我有更大的胆量。”

麦克白夫人:“那么当初是什么促使你把这一种企图告诉我呢?是男子汉就应当敢作敢为;要是你敢做一个比你更伟大的人物,那才更是一个男子汉。”

第二幕第二场

麦克白把邓肯王杀死了,心生恐惧。麦克白夫人又解释说:“去拿些水来,把您手上的血迹洗净。”“意志动摇的人!把刀子给我。睡着的人和死了的人不过和画像一样;只有小儿的眼睛才会害怕画中的魔鬼。”她没有负罪感,意志非常坚决。

但只要我们再仔细地重读剧本,就会发现这个人物的非理性的行动才是她隐藏的真实性格。第一幕第五场,她接到丈夫的来信得到邓肯王将要来家里做客的消息后,麦克白夫人有一段独白:“可是我却为你的天性忧虑:它充满了太多人情的乳臭,使你不敢采取最近的捷径;你希望做一个伟大的人物,你不是没有野心,可是你却缺少和那种野心相联系的奸恶;你的欲望很大,但又希望只用正当的手段;一方面不愿玩弄机诈,一方面却又要作非分的攫取”;“你也不是不肯这样干,而是怕干。赶快回来吧,让我把我的精神力量倾注在你的耳中”。她正在把她的精神灌注给她的丈夫,为的是让麦克白不动摇地把这件事做完。同时,她非常清楚地意识到,帮助丈夫的第一步就是首先要把这种坚强的意识灌输给自己,催眠自己。麦克白夫人的另一段独白:“来,注视着人类恶念的魔鬼们!解除我的女性的柔弱,用凶恶残忍自顶至踵贯注在我的全身;凝结我的血液,不要让怜悯钻进我的心头,不要让天性中的恻隐摇动我的狠毒的决议!”从这里可以清晰地分析出,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想篡夺王位,但是他的弱点是一定会让他一事无成。所以她决定先武装自己的意志,之后才能成为丈夫的精神支柱,她扮演着丈夫的激励者、监督者。以至于麦克白夫人能对丈夫说出这样的话:“我曾经哺乳过一个婴孩,知道一个母亲是怎样爱怜那吮吸她乳汁的子女,可是我会在他看着我的脸微笑的时候,从他的柔软的嫩嘴里摘下我的乳头,把他的脑袋砸碎,要是我也像你一样,曾经发誓下这样毒手的话。”她这样做是为什么呢?她正是用这样的方式来鼓舞丈夫。人在扮演角色的时候,会丢掉或者掩盖自己的本性。回想我们的生活经验,扮演某个社会角色时间长了以后,會丢失自己的本性。曹禺先生说:我是我自己。这是一句值得深思的话。我是谁?我是我自己吗?看看身边的朋友,他/她进入职场时间久了之后,他/她身上的习气会令我们找不到原来的那个他/她。麦克白夫人也是这样,她扮演着让麦克白忘记忧虑的角色,堵死他打退堂鼓的路,鼓励他勇往直前,这是作为妻子身份的义务。尽管如此,她做了很多手腕强硬的事情,伟大的莎士比亚依然还是没忘了为她写上这么一句,麦克白夫人看着熟睡中的邓肯王:“倘不是我看他睡着的样子活像我的父亲,我早就自己动手了。”这就是莎士比亚的高明与伟大之处,用一两句话对人物的内心、个性做点睛提示,让观众去思考。那么,麦克白夫人在扮演角色的过程中,她到底在掩盖的东西是什么?弗洛伊德曾对“麦克白夫人”的人物形象提出一个观点:她成功后,为什么会作为一个病人崩溃而死。她崩溃后,她的主要行为就是失眠,然后不停地洗手。她自言自语:“去,该死的血迹!”“可是谁想得到这老头会有那么多血?”“费辅爵士从前有一个妻子,现在她在哪儿?这两只手再也不会干净了吗?”“这儿还是有一股血腥气,所有阿拉伯的香料都不能叫这只小手变得香一点。”在这里,我们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负罪感、罪恶感一直是压在她心底的巨石,压得她无法承受。如果麦克白夫人没有展示出她性格真实的一面和出现梦游的不自觉意志,那么她确实是一个魔鬼,一个撒旦式的魔鬼。在莎士比亚的笔下,很少见性格单薄和单面的人物,潜意识同样可以反映性格。剧作家和心理学家是相互影响的,弗洛伊德早就把莎士比亚的人物作为精神分析的案例。

四、麦克白人物性格嬗变过程

麦克白是个战士,除了拥有贵族、爵士等显赫的地位外,更受尽所有人的尊重,这其中包括苏格兰的国王邓肯,而令人难以想象的是,为了实现女巫的预言,在如此受宠的时候,麦克白挥起了屠刀,一手打破了和平,掀起了血腥。麦克白并不是一个奸诈狡猾的恶人,相反,他的勇敢以及智谋为他赢得了“考特爵士”这一尊贵的称号。

作为悲剧主人公,麦克白的性格是极其矛盾、极其复杂的。戏剧一开头,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麦克白是一个英勇无比的大将,他在镇压叛乱和抵御外敌的拼杀中战绩显赫,功勋卓著,他是一个不愧受全国称颂和国王加封重赏的英雄好汉。可是,莎士比亚也通过麦克白上场的第一句台词,给他的性格定下了基调。麦克白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阴郁而又光明的日子”,这句自相矛盾的台词正好与女巫的“美即是丑,丑即是美”相呼应。而女巫的预言一旦对他发生作用,他的野心便立即萌动起来,变成了一股难以遏制的强烈欲望。为了实现这个欲望,他将走上一条险阻重重的道路,而且,这一野心是与他心中的良知相互抵触的。深知他底细的麦克白夫人用一段话就道破了他性格的内在矛盾,而这恰好是把握堕落之前的麦克白性格的一把钥匙。正是性格中的“人情的乳臭”,使麦克白在萌生了“杀人的妄念”时,又禁不住感到异常的震惊与恐惧,在下决心谋杀的关键时刻,他的身心和举止竟是那样反常与紧张。

莎士比亚通过展现人物的这些矛盾,让我们看到麦克白是有道德敏感性的。他能景仰邓肯的美德,懂得美德会激起人们巨大的怜悯。他深知作为臣子和主人的职责,想到了不该辜负双重的信任。他十分重视荣誉,不甘心很快就丧失人们给他的无上荣誉。他明白做人的道理,认识到“谁干了不适宜人干的行为,就不是人”。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他确信杀人者最终必被杀,因而畏惧现世的惩罚。麦克白思想与性格中的这些正面因素,使他容易引起观众的同情与惋惜。

当麦克白夫人嘲笑他的“懦弱”,并提出了全然颠倒悖谬的做人途径时,麦克白所知道的正当原则被压倒了。他不能分辨麦克白夫人是在混淆黑白,当然也无法说服她放弃罪恶的计划,相反,他把原本正当的顾虑视为懦弱,对夫人的可怕意志表示了钦佩:“愿你所生育的全是男孩子,因为你的无畏的精神,只应该铸造一些刚强的男性。”他不仅把自己的人情、惧怕一下子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而且提出了一个更为周密的方案:“要是我们在那睡在他寝室里的两个人身上涂抹一些血迹,而且就用他们的刀子,人家会不会相信真是他们干的事?”于是,凶残披上了伪善的外衣,把麦克白性格中虚伪奸诈的一面显露了出来:我的决心已定,我要用全身的力量,去干这种惊人的举动,去用最美妙的外表把人们的耳目欺骗,奸诈的心必须罩上虚伪的笑脸。必须指出,麦克白的想象力不仅未能制伏他日益膨胀的野心,而且也难以左右他的罪恶行动。实际上,想象力是一种天赋才能,本身没有道德意义上的好坏,人借助想象力的驰骋既可以表达美好、善良的思想感情,也可以放纵邪恶、荒谬的思想情绪。麦克白在谋杀邓肯之前,从“狂热的脑筋”里产生的滴血匕首的幻象,对他来说仿佛是一种明确的指示:“你指示着我所要去的方向,告诉我应当用什么利器。”他在等候夫人摇铃的暗号时,活跃的想象力再次出现:现在在半个世界上,一切生命仿佛已经死去,罪恶的梦境扰乱着平和的睡眠,作法的女巫在向惨白的赫卡忒献祭;形容枯瘦的杀人犯,听到了替他巡哨、报更的豺狼的嗥声,仿佛淫乱的塔昆蹑着脚步像一个鬼似的向他的目的地走去……尽管这些想象中的情景是如此阴森可怕,然而却丝毫也不能阻止他谋杀的行动。从这个意义上说,麦克白的想象力也是他性格中最坏的因素,正是借助于想象力的驰骋,麦克白缓解了他作恶时的内心不安,减轻了由自我谴责所带来的心理负荷。

从第二幕第二场谋杀国王邓肯起,麦克白就犯了滔天大罪,从此直到剧终,莎士比亚用了整整三幕多戏来揭示麦克白人性泯灭的可怕过程。莎士比亚以其精湛的戏剧艺术,一方面细致地刻画了麦克白是如何遵循着不可抗拒的生活规律,在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一步步堕落为嗜血成性的暴君;另一方面,莎士比亚也着力表现麦克白那“人性的乳臭”所作的悲剧性挣扎,揭示他所承受的精神折磨远远超出了外部正义势力所能加诸他的惩罚。毫无疑问,谋杀邓肯的过程在麦克白心中引起了罕见的震动。狂乱的听觉使他在杀人的寂静中,忽然听到“一个人在睡梦里大笑”,“还有一个人喊杀人啦”。他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喊着:“不要再睡了!麦克白已经杀害了睡眠。”而与此同时,他的想象力又被激发起来,把睡眠想得无比的美妙和甜蜜:“那清白的睡眠,把忧虑的乱丝编织起来的睡眠,那日常的死亡,疲劳者的沐浴,受伤的心灵的油膏,大自然的最繁盛的菜肴,生命的盛筵上主要的营养……”这表现出他对宁静的睡眠是何等渴望而又不可得!依据情节和人物性格的发展,谋杀邓肯是一个重要的分界线。从此,他完全要靠用两张脸的伎俩来欺骗视听和维护自己,因此表里不一、口蜜腹剑的把戏也来得越发无耻和险恶。最有讽刺意味的是麦克白故作悲恸哀悼邓肯的话语,恰恰变成了他本身悲剧的一種写照:“要是我在这件变故发生以前一小时死去,我就可以说是活过了一段幸福的时间;因为从这一刻起,人生已经失去它的严肃的意义,一切都不过是儿戏;荣誉和美德已经死了,生命的美酒已经喝完,剩下来的只是一些无味的渣滓,当作酒窖里的珍宝。”这是戏剧性的讽刺,但另一方面,这也令人感到他是在伪装之中触动了真情,对所作所为进行了一种自我裁判。从这个意义上说,麦克白性格中的正面因素没有完全被吞噬,他的良知和人性还在挣扎蠕动,因而他的沉沦才会引起观众的一定同情。

然而,最突出的还是莎士比亚着力表现了麦克白在登上王位之后,便立即陷入了难以逃脱的内心折磨之中。他同夫人只能“在忧虑中进餐”,“在惊恐的噩梦的谑弄中睡眠”。他们的心灵把他们“折磨得没有一刻平静的安息”,使他们感到不如“跟已死的人在一起倒要幸福得多了”。然而,我们必须认识到,麦克白不仅受着布拉德雷所谓“良心”的自我谴责,与之相伴随的还有他那强烈的恐惧和疑虑。麦克白是相信现世惩罚的,正是这个信念使他格外害怕暴露罪责,害怕失去王位。这几乎是任何一个野心家和篡位者都无法逃脱的境遇,麦克白当然也不能例外。即便如此,麦克白在篡夺王位后依然野心勃勃,而且挑起了他更大的权势欲。他认为,只有除去班柯父子才能消除恐惧。因此,即使残余良心的谴责时有闪现,真正造成他精神苦痛的,仍然是永无止境的欲望、无休无止的畏惧与难以排遣的愤慨。正是这种精神状态,注定麦克白将从血腥走向血腥。应该看到,麦克白谋杀班柯父子的手段更为狡猾,神情也大为轻松了。他自欺欺人地以为,借刀杀人可以不算自己的罪行,而他向刺客所宣扬的那套敢作敢为的人生观,已经完全与麦克白夫人的那些荒谬逻辑如出一辙。

而且,借刀杀人的周密部署完全是麦克白自己的主意,他不仅不需要麦克白夫人的怂恿和刺激,甚至也不需要麦克白夫人的参与。至此,麦克白已经完全堕落成为一个嗜血成性的暴君。谋杀班柯把悲剧带向了高潮,麦克白在宴会上看到了班柯的鬼魂,一方面是他把口口声声推崇班柯的虚伪把戏表演得过了头,反而刺激了自己的神经;另一方面是他相信现世惩罚,所以鬼魂也是一种良心的闪现。但是,他终于斥退了鬼魂,而从此刻开始,麦克白也全然窒息了自己的良心。他越是害怕报应,甚至迷信“石块曾经自己转动,树木曾经开口说话;鸦鹊的鸣声里曾经泄露过阴谋作乱的人”,他就越想逃避。可是,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我已经两足深陷于血泊之中,要是不再涉血前进,那么回头的路也是同样使人厌倦的。”他的悖谬的心灵,使他居然得出了悖谬的结论:“我的疑神疑鬼、出乖露丑,都是因为未经磨炼、心怀恐惧的缘故;我们干这事太缺少经验了。”这样,麦克白就把自己推上了沉沦的最后阶段:主动勾结黑暗势力,疯狂发泄暴君的淫威,他的思想更是朝着黑暗、迷信、邪恶的方向发展。

不仅如此,莎士比亚还要向深处挖掘,不仅揭示出这种极端个人主义的罪恶对国家社稷的危害,而且还揭示出这种极端个人主义的生活道路对麦克白本人来说也意味着精神上的死亡。尽管在第二次求教女巫之后,麦克白已经全然仰仗着女巫的话给自己鼓气,确信自己“永远不会被疑虑所困扰,我的心灵永远不会被恐惧所震荡”,然而,那只不过是垂死挣扎,因为他早已失去了对生活的信念。正如他所说的:我已经活得够长久了;我的生命已经日就枯萎,像一片凋谢的黄叶;凡是老年人所应该享有的尊荣、敬爱、服从和一大群的朋友,我是没有希望再得到的了;代替这一切的,只有低声而深刻的诅咒、口头上的恭维和一些违心的假话。正是这段独白,道出了麦克白的寂寞、无助和绝望,他此刻的处境也已表明,他是以杀戮的罪行剥夺了自己生命的意义。麦克白最后对自己结局的这种领悟,更加深了他处境的悲剧性。甚至在听到麦克白夫人的死讯之后,麦克白也是那样无动于衷,因为人生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一场虚无。他以一种诗人般的想象力描绘出一幅人生幻影: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一天接着一天地蹑步前进,直到最后一秒钟的时间;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毫无疑问,这是精神的毁灭,是极端个人主义者在绝望之中对人生的彻底否定,这也是一个暴君的虚无主义人生观。莎士比亚深刻地揭示出,在生命结束之前,麦克白对于人生意义的信念已经崩溃,精神上已经先死了。这也就是为什么麦克白的命运比起莎士比亚其他悲剧主人公要更为悲惨。

五、麦克白夫人心理过程的嬗变

黑格尔有一段关于人物性格的理想表现的论述:“主角本己受某一种情致的驱遣,却又让一个次要的角色来约制他,说服他,因而可以把责任推诿到那个次要角色身上去……一个真正的人物性格须根据自己的意志发出动作,不能让外人插进来替他作决定。只有在根据自己的意志发出动作时,他才能对自己的行动负责任。”如果要麦克白夫人承担起麦克白弑君篡位的罪责,那就和麦克白这个主角的决断性相矛盾,那就不是对于性格的理想表现。

麦克白夫妇被描写成一对感情非常好的夫妻,麦克白夫人在麦克白将军弑君篡位的路上给予了极大的帮助。麦克白如愿地获得了王位宝座后,他们的夫妻关系却出现了嫌隙,失去了往日的亲密。麦克白夫人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获得权力和财富后的喜悦,而是出现了梦游的精神失常行为,并以自杀结束了生命。麦克白夫人的生命从绽放到陨落的轨迹十分耐人寻味。

麦克白夫人接到一封丈夫的来信,在信中丈夫一方面兴奋地表达着他加官晋爵的喜讯和对更高权力地位的向往,另一方面他也向麥克白夫人描绘着一幅生活蓝图,她会随着丈夫的升迁而过上蒸蒸日上的好生活。从收到信件后的麦克白夫人的第一反应中仔细寻找,她赞叹了丈夫的伟大,但并没有沉迷其中,也没有对自己即将到来的更好的生活境遇表现出兴奋的期待。她敏锐地发现了这封信中麦克白向她传递的最最重要的一个信号,那就是麦克白对王位的渴望,而麦克白一个人无法独立走向权力顶峰,丈夫需要妻子的支持。麦克白夫人陷入了忧虑的情绪中,她对丈夫的性格非常了解,麦克白有能力和实力完成理想,但是他天性中的善良和对道德的敏感,这些思想上的软肋将成为他追求前程的阻碍。麦克白是麦克白夫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所有与麦克白有关的事情,都是麦克白夫人最重要的事情。所以丈夫的期望,是麦克白夫人一定要全力以赴帮助他实现的。麦克白夫人已经掌握了麦克白想要成事的弱点,她下定决心要找到在这件事上自己需要扮演的角色,为丈夫扫清前程路上的障碍。麦克白夫人行动的动力,就是要将丈夫想要的王冠稳妥地戴在他的头上。她呼唤着麦克白快回到她的身边,她要对麦克白进行思想上的武装,成为他一旦出现动摇软弱时的拐杖。

麦克白夫人深知丈夫的性格弱点,从来信中窥知丈夫的野心之后,她为了帮助丈夫实现其心愿,决定向魔鬼借助力量,用自己的口舌、言语给麦克白以勇气,助其一臂之力。因而,麦克白夫人才在剧中说出了那样的独白:解除我的女性柔弱,用最凶恶的残忍自顶至踵贯注在我的全身,凝结我的血液,不要让怜悯钻进我的心头,不要让天性中的恻隐动摇我的狠毒的决议!

从麦克白的性格来看,如果没有他夫人的怂恿与教唆,他不会如此迅速地采取行动,剧情也就不会在短时间内得到较大的发展,或仅仅只是麦克白内心不断斗争、冲突、徘徊的一出低沉的戏剧。是麦克白夫人的鼓动及出谋划策将此剧推向了高潮,她的每一次出场、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为推动剧情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然而,她的推动同样成了麦克白犯罪的助力,成了麦克白及其自身走向末路的预言。

麦克白夫人是一位深爱自己丈夫的女性,爱促使她可以为丈夫牺牲一切,而一个拥有爱的女性的天性中就会有柔弱、怜悯和恻隐之心,这些是没有办法帮助丈夫的。在武装丈夫的思想之前,她需要先武装好自己的思想。麦克白夫人决定要借助魔鬼们的力量,成为魔鬼本身。她要隐藏起自己女性天性里的软弱,拒绝怜悯和恻隐之心,并且要树立绝不能动摇的决心。麦克白夫人为扮演好自己“魔鬼”的角色做好了一切准备。

在麦克白写给夫人的信中并没有提及麦克白动了弑君念头的原因是邓肯王宣布让大儿子马尔康继承王位,从而阻挡了他成为国王的合理合法途径。针对麦克白这个关键的动机,感情模范麦克白夫妻二人并没有交流过。这个被“遗漏”的讨论,成为日后麦克白夫人与丈夫渐行渐远的非常重要的一个潜在因素。当麦克白夫人得知邓肯王要来家中小住一晚的消息时,她毫不犹豫地决定:绝不能让邓肯王看到明天的太阳。在进行弑君的犯罪行动前,麦克白一直在犹豫,麦克白夫人一直在他身旁像啦啦队一样为他鼓劲和打气,并对安排行动计划的工作大包大揽。当麦克白夫人提出要弑君时,麦克白对这个提议出现的犹豫反应,均来自于他对法律和道德的敏感,他对事情发生的过程有非常清晰的判断,也对事情发生后他将接受怎样的道德批判有非常清楚的了解,他知道邪恶终将被正义审判这个道理,他将永远失去睡眠,他的犹豫是来自于对未来的恐惧。而麦克白夫人要弑君的理由,全部来源于爱夫心切,她没有体会到丈夫犹豫的真正原因,而是认为丈夫仅仅是缺乏勇气和男子汉气概。她不停地用一些刺激性的语言为丈夫野心的燃烧煽风点火,却忘记了她的丈夫麦克白将军在战场杀敌时是如何的英勇、残暴和血腥,怎么会没有勇气?怎么会缺少男子汉气概?或许有一种可能性,麦克白只把他的残暴留在战场上,当他回到家中时总是一副十分依赖妻子的样子,这也让麦克白夫人对自己丈夫残酷的那一面并不了解,也可以说麦克白夫人对丈夫的了解是片面的,她看到的只有生活中最没有坚硬外壳时的麦克白。如果以麦克白的犹豫做假设,麦克白夫人的态度是非常有可能改变麦克白人生的方向。如果麦克白夫人对丈夫的爱中再多些清醒,把麦克白的犹豫的动作化解为帮助丈夫悬崖勒马,那么他们夫妻二人的最终结局也许会发生反方向的变化。

当然,在弑君的过程中麦克白夫人也不都是一副撒旦的模样,她魔鬼的伪装在她独处的时候总是会褪去一角。麦克白夫人在邓肯王卧室外等待与麦克白会面时,流露出一个恻隐的闪念:“若不是他睡着的样子活像我的父亲,我早就自己动手了。”但是当行动成功后的麦克白惊慌失措的出现时,她立刻又回到了魔鬼的披风下,展现出沉着冷静冷血的一面。这个闪念,充分表现了莎士比亚作品的特点:一个闪念,把人物灵魂深处的另一面交代出来。这个闪念也表现了麦克白夫人隐藏自己真实的痛苦有多深,为什么她不是说看到是一位老人所以不忍心下手,而是她看到熟睡的邓肯王引起了她对父亲的联想。在她出门迎接邓肯王时,邓肯王对她非常的热情和客气,并没有君臣间的居高临下。邓肯王明君的做派,对麦克白的惜才之情,麦克白夫人也是感受到的。在杀邓肯王的时候,麦克白夫人的痛苦程度跟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是一样的。可是,当看到麦克白刺杀邓肯王后失魂落魄的样子,麦克白夫人马上把自己真实的思想感情隐藏起来,首先对麦克白进行心理辅导,疏解他的负罪感,非常强势地安慰说:“这点血,一点点水就可以洗干净了”,之后又对嫁祸罪行给国王卫兵们的善后计划进行井井有条的安排。从效果上看,她对麦克白的思想武装是非常有效的,麦克白在接下来面对同僚质疑邓肯王被杀这一事件时的反应,表现得非常淡定,并且能非常自如地将栽赃嫁祸给卫兵的事件描绘成是自己无法接受邓肯王被杀的悲愤而产生的不自主的行为。在麦克白夫人的执着努力下,麦克白走向了他渴望的权力高峰,麦克白的思想被“魔鬼”武装了起来,而完成任务的麦克白夫人身上魔鬼的色彩渐渐退去,她的精神防备在垮塌,这样一来,她跟丈夫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

从第三幕第二场起,我们就看到麦克白夫人的明显变化了。虽然此时麦克白已经篡夺了王位,她也已经占尽人间的荣华富贵,但她却开始抱怨:“费尽了一切,结果还是一无所得,我们的目的虽然达到,却一点不感觉满足。要是用毁灭他人的手段,使自己置身在充满着疑虑的欢娱里,那么还不如那被我们所害的人,倒落得无忧无虑。”这是意志幻灭的感觉。她之所以有这种变化,主要是由于麦克白的精神痛苦破坏了她的宁静,而她绝未料到的,更是爱情的代价,曾经那么热爱她、依靠她的丈夫竟然与她疏远起来。因此,尽管做王后的目的达到了,可是所幻想的无上幸福却变成了泡影。她用意志掩饰失望,更以男人般的强悍硬撑着门面,表示不屑于忧虑。她以一贯的自信劝说麦克白:“无法挽回的事,只好听其自然;事情干了就算了。”然而,宴会那場戏,一方面表现她面不改色地假装无事,敷衍宾客,另一方面又透露出她的心弦已经绷得过紧了。可以设想,若是以她过去的作风,她肯定会用她“舌尖上的勇气”狠狠地挖苦麦克白一番;可是现在她却什么也不多说。宾客散后,她表现出来的是一种深深的疲倦,一种早已幻灭而又不得不支撑下去的无奈。她依然同情麦克白,但也对他感到失望。

麦克白成为国王后,他就不让麦克白夫人再参与其中了。在剧本开始时,麦克白的所有动向都要和麦克白夫人交代,他无论从心理上还是行动上都需要麦克白夫人的支持,妻子是他最信任的军师。成功篡位后的麦克白,野心进一步膨胀,开始出现目中无人的姿态。他在策划暗杀班柯的计划时,屏退了左右,甚至特别交代要独处。在他心里已经把麦克白夫人和前来谄媚的重臣们放在了一样的位置上,麦克白夫人开始受到丈夫的冷落,她想见丈夫一面这个最简单的需求也需要通过麦克白的侍从进行转达。她求见麦克白时,一方面表达着自己失落的心理感受,另一方面还在惦记和关心着丈夫,希望能继续为他分担忧愁。但是麦克白已经不再和妻子沟通了,他开始单独策划并执行行动,并对妻子的状况漠不关心,或许通过弑君这一事件,在麦克白的眼里看来,麦克白夫人非常坚强非常狠毒,她完全有力量自己照顾好自己,不需要额外的关怀。这样一来,无法排解孤独的麦克白夫人就把自己封闭了起来。意识清醒时,她或许还能保持冷静的状态,但是当她出现梦游的无意识状态时,她的生命状态已经永远定格在了杀害邓肯王的那天晚上。她不停地洗手,不停地念叨:没想到这个老头会有这么多的血。她每天都在重复那晚的恐惧,每天都沉浸在负罪感中,而她唯一的“战友”麦克白又对她置之不理,麦克白夫人在精神方面出现了问题,并最终自己终结了自己的生命。在麦克白夫人知道麦克白竟然凶残到杀害班柯和麦克德夫的妻儿后,她心中的英雄轰然倒塌。她意识到自己纯洁的爱情遭到了愚弄,并且不能跟任何人讲是她协助麦克白篡夺了王位,她心中的凄苦可想而知。结果她开始梦游,梦游是麦克白夫人悔恨、焦虑、凄苦的内心世界的外在表现。在杀害邓肯前,麦克白迫不及待地与她商量,在麦克白夫人看来,这是丈夫需要自己的表现,因此她可以不顾一切帮助他,因为她爱他。麦克白登上王位后,不再需要她的帮助,就把她排除在他的新阴谋之外。丈夫不再需要自己的帮助,这对麦克白夫人是极大的打击,再加上麦克白撕下“善良”“优柔寡断”的面纱,干起令人发指的勾当,使麦克白夫人失去了爱的对象。对于一个以爱为生命的柔弱女性而言,死亡可能是最好的解脱。

第五幕中,医生问侍女麦克白夫人怎么会手持蜡烛,侍女回答说:“那就是放在她的床边的;她的寝室里通宵点着灯火,这是她的命令。”从召唤黑夜到惧怕黑夜,期盼光明,麦克白夫人经历了巨大的心理转变。如果说麦克白夫人在召唤恶魔的时候就隐约意识到自己将要做的事情是邪恶的,那么从给邓肯侍从的酒里下麻药开始到去世,她就一直生活在悔恨之中,这也是加速她死亡的因素之一。麦克白夫人的善良的女性品质被推到一个如此集中、紧张的程度,注定不能坚持太久。

麦克白夫人的爱太盲目,没有底线,最终导致了她和她深爱的丈夫两个人的双重生命悲剧。爱一个人,不应该是对方要什么就给什么,而是要更多地关注对方的真实的内心需求和感受。麦克白夫人没有深入地去了解丈夫,即便帮助麦克白得到了宝座光环,麦克白依旧觉得活的没意思,明天,明天,明天都一样,她的爱人并没有因为她牺牲自我的努力而感到幸福。没有心灵的交流,麦克白夫人在需要心灵慰藉的时候,她的丈夫自然也就接收不到她发来的需要被安慰的信号,最终只能一个人在孤独和负罪感浸泡的冷水中了断自己的生命。麦克白夫人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她毫无保留地付出了爱,却没能得到爱的回报,热烈的爱成了她悲剧一生的墓志铭。

莎士比亚是最擅长于刻画丰满的人物性格的高手。“纵使主体的全部情致集中在一种单纯的形式的(抽象的)情欲上,例如麦克白的政权欲,奥赛罗的妒忌,莎士比亚也不让这种抽象的情致淹没掉人物的丰富个性,而是在突出某一种情欲时,使人物还不失其为一个完整的人。麦克白夫人的权欲不亚于她的丈夫:在弑君篡位过程中,表现出强烈的个性,是莎翁笔下恶女人形象中的一个。要是把她单纯看成一个恶女人,那便大错特错了,那样的话就谈不上什么悲剧了。莎翁的《理查三世》,我们称之为历史剧而不叫悲剧,因为主人公理查三世为人凶残,他从自己的恶行恶德中体验不到思想、情感的冲突与斗争,可以说是个天生的恶棍。这里让我们借用阿尼克斯特的一句话:“悲剧恰恰在于,毁灭的是一个卓越的、真正伟大的人物。”笔者认为这一论断不仅适用于麦克白,也适用于麦克白夫人。

首先,她善于抓住机遇,把握住那梦寐以求的通往富贵荣华的道路,而且,在既定目标面前,决不犹豫,决不退缩,决不手软。她一听到邓肯来城堡过夜的消息,立即意识到,这是天赐良机,此举等于自投罗网。她心潮起伏,竟激动地对使者说:“你在说疯话吗?”麦克白回来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告诉她,国王今晚要到这儿来,预备明天回去。“啊!太阳永远不会见到那样一个明天”,(第一幕第五场)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说明她已当机立断,根本不容麦克白和她商量。这就注定了麦克白的悲剧命运,难得的机遇往往会促使人去做他还没有考虑成熟、想做而又不大敢做的事。她与别的篡位者的不同之处,也许不在于心狠手辣,而在于她遇事头脑冷静,举止得体。

她迎接国王来城堡作客的那一席温馨可人的话,体现了一位热情好客、彬彬有礼的女主人身份,不露一点杀机。再如第三幕第四场,描写班柯的鬼魂出现在夜宴上,麦克白惊恐万状,当着众大臣的面丢乖露丑,正是麦克白夫人包揽一切:一方面不停地向出席国宴的大臣们解释她丈夫从小就有的癫狂的毛病,以掩饰其惊惧失色、疑神疑鬼的真相;另一方面大声呵斥丈夫:“你是一个男子吗?”“你发了疯,把你的男子气都失掉了吗了”,试图唤醒丈夫的理智。当洛斯问麦克白究竟看见了什么怪象,而麦克白差点就要泄露天机时,麦克白夫人再也顾不上什么礼貌:“请您不要对他说话;他越来越疯了,你们多问了他,他会动怒的。对不起,请各位还是散席了吧,大家不必推先让后,请立刻就去,晚安!”麦克白夫人的果断决定,力挽狂澜,帮助麦克白渡过了又一场危机。对权欲具有超常的激情和意志力是麦克白夫人性格的又一特征,在迎接丈夫载誉归来、共谋大事时,她的欲望已不可遏制地高涨,对非分的攫夺充满了战斗的激情:“来,你们这些杀人的助手,你们无形的躯体散满在空间,到处找寻为非作恶的机会,进入我的妇人的胸中,把我的乳水当作胆汁吧!来,阴沉的黑夜,用最昏暗的地獄中的浓烟罩住你自己,让我的锐利的刀瞧不见它自己切开的伤口,让青天不能从黑暗的重裘里探出头来,高喊‘住手,住手”。如此兴高采烈!如此渴望权势,这是她以全部官能感受发出的呼声。她唆使麦克白当晚就动手:“凭此一举,我们今后就可以日日夜夜永远掌握君临万民的无上权威。”这说明她对胜利充满了信心,她的超常的激情和意志力,几乎掩盖了她的极恶重罪,令人钦佩。我们与其说她是一个坏女人,不如说她是一个有魄力的女人,一个能成就大业的伟大的女人。

人们恨她,但人们更怕她,她并不像《李尔王》中的恶女人高纳里尔和里根那样令人嫌弃厌恶,她的罪恶只为实现一个伟大的目标:夺取政权。这与剧中三个女巫的冷漠、幸灾乐祸的恶作剧不能同日而语,是不同性质的恶,为此,她励精图治,为丈夫出谋划策。如果说夺取政权,大都要通过血腥手段的话,那么,她作为一个女人,这样做也没有比男人犯下更大的罪过。麦克白没有夫人的支持,几乎不可能登上王位。他俩的互补性表现在:一个需要坚强的意志力,一个需要篡权的实力,他们目标一致,罪恶相等,可谓天造地设的一对。

但是,有的评论家在评论这出戏时,对麦克白夫人指责过多,对于已经堕落成杀人不眨眼的窃贼、独夫、弑君的麦克白,却是同情多于谴责,他们力图为麦克白开脱罪责,而归罪于麦克白夫人。如赫士列特说麦克白充满“人类慈善的乳汁,麦克白之残暴是由于偶然条件,他是让妻子的怂思和预言的告知给引诱的犯罪的”。丹纳称麦克白夫人为从血管里挤出“人性中最后一滴乳汁”的人石,把她看成理查三世、伊阿古式的人物。而阿尼克斯特说:“欺骗麦克白的魔鬼是以他妻子的面目出现的”,又说,与麦克白比较起来,麦克白夫人一点犯罪感也没有,“一点道德观念也没有,一点也不能令人同情”,等等,这是不公正的。起这个恶念的首光是麦克白自己,他自恃功高,燃烧着热烈的欲望。正如夫人指责他的:正是麦克白在她心中点燃野心之火。当初是什么促使你把这一种企图告诉我的呢?可怜的麦克白夫人完全被误解了,她不是女巫,不是魔鬼,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性。

六、结语

在读经典剧作的过程中,笔者渐渐体会到一项最大的、非常回味的乐趣,那就是在所有的“理所当然”之后再多问一句“为什么”。当笔者拿到莎士比亚的剧作《麦克白》时,同时也无可避免地接收到一个前缀信息,该剧的主人公麦克白将军是莎士比亚笔下四大悲剧中著名的悲剧人物。所以,笔者一直带着事先准备好的一副涂着“悲剧”色彩的有色眼镜去打量麦克白将军。正因如此,笔者犯了一个本末倒置的大错误,把麦克白所有能理解和不能理解的内心活动和动作,统统“理所当然”归结为:悲剧人物。直到被一个问题提醒:麦克白弑君篡位,最后被正义讨伐,为什么这样的一个人物会是悲剧人物?拿到这个问题后,这个最直接的问题,因为被各家“麦克白的悲剧形象”印象的掩盖,在笔者读剧本的过程中甚至从来都没有想过。而读剧本要放下所有先入为主的评论,只乘着文本这艘一叶扁舟缓缓靠近文本。

麦克白的出场,自带光环。从一名军曹绘声绘色地向邓肯王描绘麦克白将军在战场上骁勇善战、所向披靡的战绩过程中清晰地了解到,麦克白不仅是功冠全国的大英雄,而且是皇亲国戚,他具备成为天之骄子的素质和条件,然而麦克白将军在众臣中的地位和排名并不靠前,唯一的头衔还是从去世的父亲那里继承来的。麦克白将军有胆有谋,他需要一个机会来崭露头角,证明自己的价值,所以在这场与挪威王的战役中他毫无保留地展现着自己的才能,他在战场上残暴杀敌的方式正印证了他希望成功的野心。这场大获全胜的战役,是麦克白将军人生里扬眉吐气的一个重要事件。正在春风得意时的麦克白,他的野心像一只被吹大的气球,一点一点地胀大着。剧作家安排了三位女巫出现,并向麦克白抛出了三个量身定做的预言。这三位配角替正处在野心膨胀期的主角麦克白道出了他内心的盘算:1.凭借着战绩,我是不是可以得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和财富?2.凭借着我的才能、胆识和威望,还有家族的血统,我是不是也有成为国王的可能性?3.如果我成了国王,还没有子嗣的我如何才能将王位万无一失的传承?带着对前程的满心期待,麦克白来到了邓肯王的面前。

邓肯王和蔼可亲,对麦克白的丰功伟绩给予了最高的赞美,甚至提出要亲自登门做客为麦克白升任考特爵士庆祝。我们知道,得到晋升之后的麦克白的下一个目标是做国王,而邓肯王却当众宣布立大儿子马尔康为储君,邓肯王选亲没选贤的这个决定堵死了麦克白合理合法继任王位的可能性。这一突发事件打乱了麦克白原先天真的想法:要是命运让我成为君王,那么命运会替我加上王冠,用不着自己费力。麦克白做着思想斗争,在他心中邓肯王是一位明君,对自己的功绩不吝奖赏,甚至做出登门做客的举动,这是一件对臣子来说光耀门楣的事。一方面麦克白想要搬走通向王位的绊脚石,另一方面他又做不到不在乎世人的眼光和评判而不择手段达到目的。正如他的夫人对他的了解:你的欲望很大,但又希望只用正当的手段。所以麦克白在第一时间向自己的夫人发出了寻求帮助的信号。

麦克白夫人的出场,带着对丈夫满腔的爱。麦克白夫人在接到麦克白将军报喜的信后,对丈夫的晋升和对未来前途的热情规划没有一丝的喜悦,也对自己有福同享的待遇没有任何的兴奋,反而满心全是忧虑。麦克白夫人爱自己的丈夫,就像爱自己的眼睛,她要与丈夫在方方面面保持同步的节奏。麦克白夫人深知,丈夫的性格弱点对完成前途规划的阻碍有多大,麦克白夫人急切地呼唤着丈夫尽快回到她的身边,她决心要展开她的羽翼,为实现丈夫的理想扫除一切障碍,所以她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在丈夫软弱的时候,主动扮演好坏蛋、恶棍之类的狠角色。事实上,这对麦克白夫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第一步要做的就是她要对自己进行强有力的心理暗示,召唤魔鬼来解除她身上所有女性弱点。她要对自己进行洗脑,让自己首先成为一个魔鬼,并时刻提醒自己是个魔鬼,并扮演好魔鬼的身份并恰如其分地出现,支持丈夫完成登上王位的心愿。

剧作家在谋篇布局上,并没有对麦克白夫妇杀害邓肯王的过程进行描述,而是着重描写了准备动手前和得手之后的麦克白夫妇之间相互打气时候的对白和独处时的独白。

场面一:

从法律的层面,麦克白非常清楚他即将要做的是一件违法的事情;从道德的层面说,他知道他马上要辜负邓肯王对他的双重信任。忐忑的他在等待一双大手在背后推他向前一把,这时麦克白夫人像拳击赛场旁的教练一样用最直达痛点的方式为再次燃起拳击手麦克白的熊熊野心煽风点火。

场面二:

麦克白在内心预演着杀害邓肯王的场景,一把流着血的刀在他眼前若隐若现。麦克白还在等待,等待着麦克白夫人给他力量。只有麦克白夫人敲响的钟声是麦克白能够找到的唯一的杀害邓肯王的一点点理由,麦克白认定那钟声是麦克白夫人扮演的魔鬼为邓肯王敲响的丧钟!

场面三:

麦克白夫人在邓肯王卧室外等待与麦克白会面。独处时的麦克白夫人流露出恻隐的闪念:若不是他睡着的样子活像我的父亲,我早就自己动手了。正是这个闪念,充分表现了莎士比亚作品的特点:一个闪念,把人物灵魂深处的另一面交代出来。麦克白夫人只有在丈夫面前才能全封闭的显示出强大的样子,一旦单独行动,人性中不忍心的一面随时都会一触即发。

场面四:

得手后的麦克白失魂落魄,疯言疯语,行为失去了章法。麦克白夫人在见到麦克白后,瞬间再次披好了撒旦的外衣,为处在恐惧中的丈夫做着心理重建的工作,并且指导着栽赃陷害的各项善后事宜。

以上场面可以看出麦克白夫人所有的行动的出发点,都来自于对帮助完成丈夫心愿的全力支持。在麦克白面前,她自己的感受都是第二位的。最为突出的一个情节,麦克白看到自己谋杀邓肯王后的满手血迹非常恐惧,麦克白夫人非常镇定地安慰他:血迹一点点水就可以洗干净了。但是在麦克白得偿所愿登上王位后,麦克白夫人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她的精神就垮了,她在梦游的时候反反复复念叨的是:“想不到那个人流那么多血,我的手再也洗不干净了。”麦克白夫人把所有的压力都独自承担,不仅要成为麦克白执行行动时的左膀右臂,还要在行动的过程中做好麦克白的心理建设工作。笔者认为,对杀人完全没有经验的麦克白夫人来说,在血腥杀人的这件事情上,麦克白夫人要比麦克白更加的恐惧,但是在当时的情况下,她要帮助自己的丈夫,她必须这样做。麦克白夫人有深深的罪恶感,却没有任何人或者任何有效的形式能够帮助她。当她完成了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任务后,在罪恶感的重压下,她的世界也崩塌了。随着麦克白夫人的形象越来越清晰,披在她身上魔鬼的外衣渐渐褪去,这个怀抱着对丈夫深深的爱的女人,没有引起笔者对她的恨意和恐惧,只有一言难尽的怜悯。

纵观麦克白夫妇弑君篡位的全过程,剧作家在结构上没有为他们设置任何的障碍,这样就把戏剧的焦点完全放在了麦克白夫妇的身上,聚焦在了他们的内心。麦克白弑君篡位,最后走向被正义讨伐的结局只是海水表面,而在水面之下从始至终推动这个故事进展的力量是麦克白从未停止过一刻的挣扎和煎熬以及麦克白夫人为爱盲目的牺牲,为爱盲目的勇敢。麦克白夫妇的内心一直都燃烧着善良的火种,但是经受不住野心的考驗,偏偏要选择走这罪恶的不归路,他们必然要接受正义之火日夜不停地炙烤。依照剧本中有关马尔康的描述,凭借他的才能和品行,他不一定就是成为一代明君的好苗子,如果麦克白可以一步一个脚印的在理想之路上耕耘,不采取这种极端的手段,他成为国王的理想未必就不能实现,当然,这也是笔者不忍心看到麦克白夫妇凄惨结局而自我安慰的后话。

如此,麦克白夫妇被野心驱使时不能自已的样子让人怜悯,生活在黑暗中的麦克白夫妇被光明之火照耀的痛楚让人同情。以上是笔者找到的关于“为什么麦克白夫妇是悲剧人物”的些许答案。

参考文献:

[1] 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全集:全8册[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3.

[2] 谭霈生.论戏剧性[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3] 谭霈生.戏剧本体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4] 中国大百科全书.戏剧[M].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2.

[5] 廖可兑.西欧戏剧史[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1.

[6] 外国戏剧经典作品赏析[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7] 丁涛.让心灵的情感向着生活开放——论对世界名剧的重新阅读[J].中央戏剧学院教师文库.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3.

[8] 丁涛.麦克白斯艺术形象“巨人”析[J].中央戏剧学院教师文库.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3.

猜你喜欢

麦克白人物性格莎士比亚
歌剧《麦克白》的故事(三)
歌剧《麦克白》的故事(二)
你在引用莎士比亚的话
《麦克白》
威廉·莎士比亚的肖像
浅析《呼啸山庄》中环境对人物性格的影响
《水浒传》中的英雄与酒
解读《愤怒的回顾》中吉米愤怒的原因
An Analysis of Shakespeare’s Rhetorical Figures in Sonnet 60
“像莎士比亚一样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