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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刘十九

2018-03-10唐春燕

湖南文学 2017年12期
关键词:女儿微信

唐春燕

已经是第六次往返了。

车子扬起满天的土灰,似乎这一方天空都比别处昏暗些,可是路边的那几棵不知名的树却愣是摇曳出了一种不知名的好看的花,大朵大朵的,一串一串的,只是经常卷起的尘土使这花儿的本色被掩盖了,看到的只是灰蒙蒙的花的形状。

马小萌拿出了手机。

余大成很及时地刹了车,好让马小萌拍照。他说,我看你前几次路过这里时就想拍了是吧。

嗯,马小萌一边回答一边正儿八经地看了他一眼,说,是有点兴趣,这花你认识么?

其实马小萌不该问那么弱智的问题的,好歹自己也是生物系毕业的,当年光是外出辨认花花草草就耗去了一个月时间,现在又正在教着高中生物,问这种问题实在不合情理。不过,学问方面的事儿也没啥好丢人现眼的,北大教授也会写错念错字,何况一个小县城里的生物老师。

在仔细打量了身边这位司机之后,她觉得这个第一次见面并交往的男人其实很细心,他在第一次返回工地时,中途就停下车为她买了两瓶饮料。跳上车时,他说,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小店里也就这两种饮料,解解渴。第三次装土方时,他问她,你要不要去厕所,就那边,还好,那个农户家搞得很干净。

来来回回中,他会恰到好处地扯几个话题,一点也没有初次见面的尴尬或者冷场,但有时又适当地留白,让不善言谈的马小萌刚好有个思考的空间和回旋的余地。

他始终没问,你丈夫怎样,也没问你什么时候回去,或者,你要下车吗?还好他没问,不然依照马小萌的处事风格,基本这就结束了。别人要问她什么时候回去,答案肯定是哦哦,这就走呢。人都走了,戏还怎么唱下去?

他没问,她就一直坐在他的车里。幸好车头很大,两人中间似乎隔着一段比一张大桌子还宽的距离。他们就一直装土石,送土石,空车返回,再用挖土机挖满一车土石,再运送……

马小萌第一次坐這么笨重的车,并且将要花掉一个下午的时间来解读这部车和它的主人。这是一部来自郴州的大型运载车,很高,高得司机几乎看不清车子下面。小城里有两次压死小孩的事故,就是这种车。

而这部车的主人余大成也是第一次面对异乡的这么一位奇葩女子,居然可以随便到说来就来,但一上车又好像很安静,只是听他主动说话,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生。可是她明明三十六岁了,穿着格子衬衣配一条牛仔裤,脚上套着一双像波鞋又像布鞋的旧旧的鞋子,那颜色好像很久都不曾见过阳光似的,暗暗的。

他是一个外地开发商请来的司机,负责把新开辟的工地上的土运送到另一处需要土方的建筑队,这是双赢的事儿,因为即使不卖钱,这些挖出的土石也要专人运出。要知道,开发的是整整一座山啊,愚公移山要多少代人啊,这大型的装载车无论用多少台都是划算的;何况,现在本地的一个建筑队需要土石,刚好可以贱卖;而对建筑队来说也很划算,要是专门买土石是一笔大开支,现在这个外地房产商有便宜土石送上门,而且货源充足,算是捡了便宜。

她是他在沅陵加的唯一一个微信好友。他也就是在异乡无聊,开了微信,随意地添加了几个附近的人,刚好有她。

马小萌一般不喜欢加别人,但她看见这人名字的三个字“余大成”,回了句,“是真名吗?”对方很坦然,回答“当然”,然后马小萌就和他聊开了。但微信并不常用,几天后也就忘记了。

这是一个无风的燥热的下午。

由于长假的调休,周末只有一天假。上午要恶补睡眠,十一点才起床,马小萌吃完早餐已经十二点了。女儿大清早就被爷爷奶奶带到附近的县城玩去了,估计要一整天。

女儿不在家里,家就完全失去了意义。马小萌马上就想逃离。可是去哪里呢?绝不可能再去学校了,马小萌觉得自己已经算是以校为家的表率了,不能再把这仅有的一天假还奉献给课件啊作业啊试卷什么的。

逛街吧,可是自从学会网上购物之后,她发现大街上实体店的衣服贵得离谱。门面费,员工工资,早已超过了服装本身的费用,而这些都是顾客买单。她一次又一次地找借口拒绝了邀她去逛街的姐妹,如此循环之后,也就没人愿意找她逛街了。

不逛街买衣又不打牌跳舞的马小萌倍感无聊,好在当代科技如此发达,冰冷的机器也能传递一些热闹和温情。这位教高中生物的女老师天天在课堂上传经布道,最近学会了微信。在微信中,她认识了那位敢署真名的勇士,虽说实名与否还有待考证,但聊了几句下来,发现那人还是很坦诚的,最主要的,他说他是外地人。哪里人不重要,不是本地人就好,说个真心话也没人会追究,乱说几句也不用担心日后留下把柄。

这位勇士说他是开装运车的,就在这个小城的城郊,那里有一座山将被推平,几年后那里会矗立多栋电梯商品房。

这个下午,马小萌躁动的心里就只有两个字,逃离。

她在午饭后动身。还没想好去处,只是随便走走,既然是走,可能会爬山,她便一身登山装束出发了。在小区歇息处,有个学生家长逮住她聊了会,聊完她干脆又坐了会。打开手机,她想起了这位叫做余大成的在城郊开装运车的微友。

微信里有人问候:吃中饭了吗?正是余大成,他说他正在上班。

那好,我过来了,方位?

余大成说,真的?别骗我。

马小萌说,方位。

余大成说,往怀城方向,有大堆石头的地方,你坐车来吧,1路车。到石头处就停车,我来路边等你。

五分钟后,马小萌就出现在一堆乱石处。那地方似乎叫张公庙。也不知有没有真的被张公庇佑,不过这一带最近搞开发,似乎前景是美好的。张公庙的路边停着一辆大大的装运车,车上有个人在冲她招手。应该是吧,这个招手的应该是招呼自己吧。马小萌迎着白花花的阳光穿过马路,绕过乱石堆,来到大车前。余大成已经下车来,说,上车吧。

啊?原本只是头脑发热随意来看看,现在对方要自己上车,她却犹豫了。

这么大的车,这么陌生的人,上车后怎么办?endprint

可是余大成继续热情地打开了另一边的车门,上去吧,我扶你。

马小萌只是笑,不做声。

余大成回到驾驶座坐下,从车头某处抽出一张卡片,是身份证。他欠起身子,伸手,来吧,上车来,我保证不是坏人。你看,这是我身份证。

马小萌心里想,身份证也有假的,但没说。她朝前方看了看,一辆公交车从身旁开过,又一辆私家车开过,扬起一些灰尘。

余大成笑起来很好看,他说,你是本地人,还怕我一个外地的吃了你不成?快上来,外面灰大。一边说一边拉起了马小萌。

马小萌不再推辞,往上跨了两步,坐在了车头的右边。

其实“丈夫”这词在马小萌这里早已由两个字变换为四个字了——“孩子她爸”。

孩子她爸叫贾世文。

以前贾世文不回家时,她会不停打电话,但男人心态很稳,基本不接,要么一直“暂时无法接通”,要么就是以下两种接听情况。

“查什么查,我在地球上。”说此话时,多为同性朋友在场,地点是牌桌或者餐桌。

“哦哦,好,我等下给你钱,一下就回来。”此时必定在领导旁边,言语恭顺,好男人形象,但完全是答非所问,让马小萌隔着电话欲辩已忘言,欲哭已无泪。一个从不给家里上交任何钱物的人,每次对外宣称他很顾家,装出每月上交生活费的假象;一个几乎很少在家吃饭的人却对外谎称天天是他做饭下厨,搞得朋友们都以为贾世文有一个只会教书却好吃懒做不顾家的老婆。尤其是哪一天周末马小萌上课,他必须带女时,他带着女儿往别人家里一站,有人问女儿贾雯:“你妈妈周末都不管你啊?”同情指数倍增。别人不知道,马小萌周末都要上班的。

他发起火来,脾气暴怒,面目狰狞,抢她的钥匙叫她滚出家门,他说房子是他的名字,她只是享有共有权。她吵过哭过后也都可以原谅,至少马小萌的仇恨不会因钱因房子而滋生。

尽管吵吵闹闹,有时也冷战,但马小萌从不记恨。男人回家后只有两件事,要么玩手机,收发短信,接听电话,无穷无尽;要么是无比疲惫,倒头就睡。男人即使回家一般也在十二点后,她那时肯定还醒着,她就会半希望半恶作剧地打他电话。电话往往只发出一声轻微的“嘟”,就能听见他在隔壁房间骂一句“神经病”,她不甘心,再打,男人蒙头大睡,鼾声大作。她不甘心,换成短信。有一次在半夜,她很称职地给贾世文发短信“人是群居动物,求偶”。语言酸涩又滑稽,让她自己都不忍再看,想想还会脸红,但往往这样的短信也是枉然。

她自己都不懂,完全可以厚着脸皮睡在隔壁房间等他回来呀,或者在他回家时守在门边给他惊喜给他拥抱,但这种激情或者浪漫,她马小萌似乎不会再有,或者说对贾世文不会再有。

也不是没有反抗过。

两年前贾雯她爸还没有车的时候,经常晚归或者不归,马小萌以为只是喝醉酒或打牌去了,直到后来发现越来越不对劲。若真的只是打牌彻夜不归,她马小萌还是可以谅解的,几个熟人,再赌断然也赌不到卖儿鬻女的地步。

一天夜里,女儿突然生病,邻居都惊动了,一家子极力帮忙,一起将女儿送到医院。男人第二天来到医院,马小萌问,短信看到了吗?男人没说话。

马小萌说,我明天就退出集团。一年通不了几次话,年度总时长也不会超过半小时,那点资费还用得着去省吗?再说,重要的事情发生都联系不到人,集团又有什么用?

这是她这一年来和他交流最多的一次,简直有点絮叨了,她想。

第二天马小萌真的就去申请脱离了男人单位的集团用户,加入了本单位的集团用户。

再后来一次争吵中,男人动粗,抢她钥匙,要她滚出去,并且把她衣柜里的衣服裤子都扔到了外面的楼梯间。楼上的邻居蹑手蹑脚地从衣服上绕过。深夜十二点,她带着女儿,在小区门口蓬头垢面地打车,为了不打扰别人,也为了可怜的面子,不能去亲友家,只好花钱住宾馆。

结果当然是起诉离婚。以为解脱了。她在当日说说中写下,“解脱”。

有人说,女人的心,六月的天。没料到男人的臉,也可以变幻无穷。

法官先行调解。男人在法庭那里,却全然失去了威风,先是倒茶,道歉,继之痛悔保证。

马小萌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本来离婚的意志也不是很坚定,法院的人左一句离婚对女儿不好,右一句中年夫妻磕磕碰碰很正常,马小萌就无言以对。最后,拿着一张保证书的马小萌以为拿住了幸福之门的通行证,撤诉。

其实这事的最后不是撤诉,而是贾世文的报复:全县就你恶毒,把男人都告上法庭!他一次次地强调。

他还道出了真相:“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爱了吗?知道吗?你只是女人,你要那么强大干什么?你要那么清高干什么?你要那么敬业干什么?这里开会,那里上课,学校离开你就会关门吗?你给我倒过洗脚水吗?哪怕一次!你陪我打过一次牌吗?哪怕一次?装清高神圣,还不是晚上要打我电话呀!”

贾世文不回家的时间更长了。

男人靠不住了,那就靠工作吧。

马小萌准备熬过高二高三,熬过学考和高考,然后彻底反抗,用一个月的死皮赖脸去法庭离婚,去结束这桩早已有名无实的婚姻。

她发现在两人世界里,她永远是被动的一方,她渴望他哄她,哪怕只一句,然后她会回他长长的拥抱,偏偏对方不是这种愿意哄她的人,甚至,对方已经决意要冷落她。

一个冬天过去了。一个春天过去了。贾世文碰都不碰马小萌。

那个时候,马小萌还是一株渴求雨露的向日葵,朝着太阳脖子转得生疼,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问题了,很累,但不死心。

但接下来的几条短信让马小萌死了心。

有一次,趁他醉酒熟睡之后,经过不懈的努力,她成功地破译出了他手机的开机密码。像个间谍似的,她欣喜地从里面找到了几条重要信息,其实最多只能算是蛛丝马迹。

“怎么又要去喝酒?我下午一直在等你呢。”endprint

“不是说一下班就过来吗?怎么还不来?”

她的心咚咚地乱跳,可又忍不住往下继续看。

“怎么不回话?她在旁边?你还是不想离婚吧?”

……

马小萌拿手机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她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自己的心,把手机放到原处。其实手机里该删的信息早已删掉,这几条该是四点以后男人已经上桌吃饭还没来得及看的飞信。手机上显示的是莫名的号码,无法回拨。马小萌知道那是男人一直爱用的飞信,这种通讯方式可以是电脑之间,手机之间,也可以是电脑和手机间,便捷而且隐秘。

无法回拨的号码让马小萌干生气。生了会闷气她也就心潮起伏地睡去了,只是从此以后,马小萌就不再拨打贾世文的电话了。哪怕偶尔是他带着女儿,她想和女儿联系,但她强忍着。想着是她亲爸带着,也没什么不放心,他总不会带着女儿和别的女人怎样吧。

那一天没有任何征兆。

她在办公室等女儿放学。由于接送小孩的家长太多,孩子们穿着校服排队从校门涌出时,很容易错过。不太准时的马小萌就错过了好几次。好在母女各自的学校相隔不远且无岔路,于是约定,女儿放学后就做个找妈妈的小蝌蚪,妈妈在办公室等着。这小蝌蚪偶尔也不听话,会为几本书在书店逗留,会为零食流连在路边摊。不过这也没什么,反正她知道妈妈在等她的时候也在忙着,甚至有时还没下课。

女儿深谙校园规律,可女儿的爸爸却低估了妻子当老师的一点好处。

马小萌一边等女儿,一边看一部电影,电影叫《海角七号》,台湾的小成本电影。手机响了,一个学生家长。电话那边的女中音说,马老师,你到我们房产局都不来我办公室坐坐呀,我儿最近上课还认真么?

什么时候去房产局了?没有啊。一头雾水的马小萌说,我还在学校等女儿啊,哪儿都没去呀。电话里重复问了下,你下午没来我们这?马小萌又复述一遍,我还在学校等女儿啊,没去呀。一下午都在学校呢,你家王瑞也挺好的啊。有事吗?

电话挂了。十分钟后,电话又打来了。还是她,王瑞的妈。

那我必须要说一下,你家的房子现在要抵押借贷,你老公和你的名字都签了。其实刚才我审核时,发现你的签名字很潦草,有点不像你平时在我儿子作业本上的字,我就随便问问……

王瑞妈打住了。马小萌心跳加快,她没料到这种冒名顶替抵押房子的事儿会发生在她身上。

可是不是要双方的身份证么?

对啊,他当然有的。不然我们的工作人员怎么会办理?

马小萌赶紧翻看自己的包,里里外外,身份证果然没有了!

她明白了,大略是趁自己睡觉或是做饭时,贾世文拿走了她放在钱包里的身份证,然后叫上另一个女子冒名顶替,以夫妻之名去了房产局,办理房产抵押贷款。

王姐,怎么办?关键时候,马小萌只是个依赖心很重的弱者。

如果你确实不知情,不同意,我马上打电话给银行,停止抵押贷款行为。估计还在办理中。

不一会儿,贾世文来电。这也许是他一年来唯一主动打来的电话,却是气急败坏,如山洪般咆哮:哪个喊你阻止,你以为你聪明,你以為认得几个当官的,你给我小心!要么你死,要么我死!

马小萌对着电话也咆哮,你是人吗?那是我们共同的房子,你不住,我们还要住!

女儿不知何时已经溜进了办公室。马小萌看到女儿眼中的惊恐,一把拉过她,嚎啕大哭起来。

来自郴州的司机余大成样子长得还周正。但这不是让马小萌放心的理由。长得帅的她不是没见过,但长得帅又能吃苦,能体贴别人还很有生活气息的人,她还是第一次在自己的身边见到。能吃苦是通过几次聊天和一个下午的相处感受到的。生活气息呢?他脸上又没贴着爱生活的标签。一笑就露出一口白牙齿能说明什么呢?爱笑?不抽烟?

记得聊天时余大成说过郴州的美食,什么临武鸭,什么神农春蕨粉,桂东黄菌干,听起来蛮像回事。说到美食时,他兴致盎然,仿佛他家开有美食店,这些山上的,水里的,地上跑的,天上飞的,都可以成为他舌尖上的美食,都可以让他在异乡如数家珍,扬眉吐气。他说过几天回去就给她带几包花纹豆,那东西只有桂东的部分山上能培植,其他地方只是开花不结果。那东西营养相当丰富,补血补钙,炖鸡肉,炖排骨,特别开胃,我老婆坐月时最爱吃!他原本眉飞色舞着,可是说到老婆,忽然停下了。

马小萌瞟了下驾驶座的余大成,在对美食的共同热爱中,她觉得似乎熟络了很多。她调侃一下,怎么,相思成疾,欲说还休呀?把车开好是正经啊。

在路边歇会吧,你喝点饮料。唉,外面灰太大。他把车停了下来。

其实你错了,我对她只有……应该只有恨了。后半句,他是斟酌了一下说的。

没必要吧,夫妻一场,再怎样也不要剩下仇恨,何况你是男人!马小萌说,她性格中不委婉的一面暴露了出来。老爸还在世时就说过,萌萌捡到了我的心直口快,不会转弯,但她心善心软。知我者,父亲也。可惜父亲走得早,在她还没有成为他所盼望的“优秀党员”和“城里人”之前就离世了。

在马小萌的暗自感伤中,余大成也开始了怀旧,准确地说,是讲述故事,一个有点老套但又脱俗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他老婆,一个漂亮的属羊且姓杨的女子。那就叫美羊羊了。

美羊羊在成为余大成的妻子之前是当地幼儿园老师,而余大成高中毕业后就去了温州打工,帮工地老板开车。老板是本地土著,很有钱,也还有几分义气,余大成一干就是十年,也成了老板较为信任的小包工头。余小老板在温州混得风生水起,生下女儿两年后,余氏美羊羊当然也一并长久陪伴在温州了。

于是故事发生了?

是的,防火防盗防老板。但这个老板怎么说呢,还是有恩于我的,我的年薪由二十万涨到三十万,我老婆也通过他的关系进了当地的一个幼儿园。他无意拆散我们。我怄的是我老婆,她怎么可以那样在我和老板之间周旋着,还装作没事一样对我好。如果是以前,我会觉得一切的顺利都是因为我的努力,因为我的人品,但现在,我觉得那是女人睡来的,想想就窝火。endprint

也许是你多虑了。女人真要变心,她就不会对你好,她完全可以离开你,毕竟老板比你更有钱吧。

所以我更烦。我拼命要离婚,她就拼命对我好,对我父母好。

所以你离开温州?

还能怎样?我虽然不是大学生,但我当初考的是县里最好的高中,我的智商和情商应该都还正常。都是过来人,男女间的那点破事我一看就懂,我一看他们的眼神就想拖刀砍人。可是我还有父母女儿,我不能,所以我只能远离。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余大成不抽烟,只是看着车窗外辨不清真面目的灰蒙蒙的树。

你女儿很漂亮吧?马小萌想说点开心的。

长得再漂亮又有何用?别人当面或背后肯定会说,你妈妈红杏出墙了,你爸爸戴了绿帽子,他是个窝囊废!

别说这些,你在微信里不是很幽默的吗?哪能这样说自己呢。

余大成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沉默了一会,说,我请你吃晚饭。马小萌笑笑,改天再说吧。改天已经成了她的口头禅,在潜意识里,改天约等于遥遥无期。

已经是深秋了。深秋的小县城很多时候阴沉着,一如马小萌的心情。

马小萌知道他在外面和一个离婚的相好已久,有朋友告诉过她,经常看见他的车停在一个洗脚店门口;有同学甚至说非常不巧地撞见了贾世文和一卷发女子在省城牵手逛街;还有姐妹说,你跟踪吧,证据一大把。

开始还问,一问就短兵相接,硝烟弥漫,火药味呛得大家难受,后来就不闻不问。至于跟踪,没空也没必要。何必呢?爱与不爱,夫妻间心知肚明。语言可以掩饰谎言,但身体不会,饭桌上,床上,都可以称量出感情的含金量。

某天她办公桌的抽屉里还塞了张纸条——“老师,对不起,我要如实告诉你(我妈不许),我昨天(周六)和妈妈逛商场时看见贾雯爸爸给别人买衣服。那个人我妈认识,贾雯爸爸我认识,您也说过,贾雯长得像他。老师,您那么优秀,那么坚强,我不想您受欺骗。爱您的学生。”

无数的锥心与煎熬之后,她去了附近的一座寺庙,据说曾是方圆几百里有求必应的一座神庙。跪在那神像前,她只轻轻地问,菩萨啊,你告诉我,变质的东西我还要不要?我还要不要?

菩萨含笑不语。

终于还是离婚了。车子归贾世文,房子待到女儿贾雯满十八岁就归女儿,现在算夫妻共同财产,但贾世文说只要不和他争车子,他也不会回来住。婚姻都丢了,马小萌对车子房子也无所谓了。无论她愿不愿意,都只剩下孤单的自己,和立场不坚定的女儿。

说立场坚定,那是马小萌的一厢情愿。在女儿心中,她觉得爸爸爱自己,自己就也应该爱爸爸。妈妈平时也强调,离婚是大人间的事,父母仍是爱她的。爸爸给她零花钱也很大方,绝不会像妈妈那般追问零花钱的去处;爸爸从来不会问她功课和作业,他认为中国的教育是失败的,你看西方孩子多轻松;爸爸有时打牌去了,让她自己上网看喜欢的电视,不会像妈妈,一会儿跑来倒杯水,一会儿又跑来递个水果,她知道无非是想看看自己看的啥节目。虽然她不喜欢那个烫了头脸尖尖的袁干妈——爸爸每次要她叫干妈时,她都不乐意,但从心里说,至少现在干妈对她不坏,迁就着甚至巴结着她。

就拿上次“被抢事件”来说,她觉得亲妈和干妈的表现就是天壤之别。

那天中午放学后,贾雯遇到了一桩“恐怖事件”。

事后贾雯是这样分别向爸爸妈妈哭诉的——给我照张相,黑白的。

为什么啊?

留着纪念,以后想我时就看看!

怎么啦?

沉默,继而掉眼泪,再开始哭诉:放中学后,我不是要回家吃午餐吗?当时有点饿了,在路上八杯茶那里先买了杯奶茶喝,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就是妈妈以前指给我看过的那个老在公交车上抽烟讨烟的小疯子,他一下就抢走了我的奶茶,五块钱的奶茶啊。那是大街上呢,可气的是当时旁边有很多大人看见了,他们不但不阻止,还觉得好笑,就像我被抢得理所当然一样。我觉得这些大人和那个强盗一样讨厌。我还有什么尊严?

妈妈听了,笑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原来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我闺女向来聪明,怎么今天犯糊涂了!首先,抢你的人是智障,属于残疾人,你也知道他神经不正常,跟他计较有意思吗?其次,抢走的只是五块钱的奶茶,那又有什么关系,就当捐给他送爱心了。再次,别人笑你没帮你,是因为他们或许没看到真相,或者他们见怪不怪;真要伤及到你,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制止的。这么可爱的女孩,会有很多人保护的。快吃饭,民以食为天哦。

爸爸后来也听说了,不就是一杯奶茶吗?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干妈在旁边插嘴说,那你再给她五块钱买一杯。爸爸很大方地掏出十元,明天买两杯,把上次被抢的补回来!

可我又不是只在意奶茶。贾雯嘀咕着,没人再理会。那是周六的下午,按照离婚时父母的约定,周六她在父亲家。贾雯真想早点回到学校,回到小伙伴身边。

转眼就冬至了。

古人说,“冬者终也。立冬之时,万物终成。”不能不佩服我们的老祖宗,在遥远的春秋时代,他们就能测定出这一天在我们北半球白天最短,黑夜最长。照他们的说法是:阴极之至,阳气始生,日南至,日短之至,日影长之至,故曰“冬至”。

冬至节气到来,预示最寒冷的时候到了。

天寒地冻的世界,马小萌忽然有了对温情的无比渴望,伴随着对温情的渴望,她拿着手机无聊地在QQ和微信间切换着。QQ用得久,上面有很多同学,朋友和学生,但QQ显然已经在微信时代显得滞后了。似乎有几个学生在线上,但她在学生面前要端著一点架子,总不好说自己在这样的严寒里很寂寞吧。她还是写了句说说——“寻找刘十九”。

没有人理解这话,她自己也不知什么意图,谁还记得白居易笔下的“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管它呢。

孤独而感伤的生物老师马小萌在这个夜晚,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寥寥二十字,却像一个个精灵在她心里跳跃着,携着温暖如春的诗情。那时候的老白该是暮年了吧,隐居洛阳的他在一千一百多年前那个同样寒冷的冬天想着什么呢?寒冷的晚上正适合喝酒,新酿的酒又是那么诱人!红泥做的小火炉,小巧又朴素;炉火旺旺的,既可取暖,又可温酒。有这比酒还醇厚真挚的情意,再冷的天又有何惧呢?岁月繁华或者苍凉,只一杯酒,一知己,足矣。endprint

古代,该是有很多风雪夜归人,也会有很多刘十九吧。隔着绵长的时间,他们的嬉笑怒骂,深情厚意,让人怀想。

想到这些,马小萌居然有了蓬勃的诗意。她久违的一点语文素养开始复苏。她转向微信,洋洋洒洒写下一篇长文,《今日冬至》,杂糅了语文知识和生物学知识,写得既感伤又似乎有点正能量。当然,这正能量是给关爱她的亲友和她朋友圈里的领导们、同事们看的。她希望在单位的自己永远是阳光的,正能量的。她不是高调的人,但她相信心中有阳光的人才能播种阳光,也算是自我勉励。她在单位并不勤奋,时常会离开集体办公的地方,去伸伸胳膊,去晒晒太阳。因为教学效果还比较令人满意,考试排名靠前,学生喜欢她的课,领导有时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她伸胳膊晒太阳,晒到走廊上,晒到草坪上,慢慢还会晒到菜市场。

晒到朋友圈的文章立马就赢得了十几个点赞,也不知这千字文都看完了没有,大概朋友们还是第一次见识到马小萌跨专业的才气。有个教育局的朋友还说,语文老师都写不出那么风雅的文字!这些赞扬让她心里有了些宝刀未老的窃喜。

有微信发来,是余大成。自从上次见面后,他们明显地疏远了。马小萌这边是因为离婚天昏地暗,不想走进别人的故事。有些东西,远观是风景,近观可能是败笔。过了就过了,别人的故事或者自己的心情。而余大成呢,在见面之后有为自己不合时宜的诉苦感到遗憾,也因职业的差异怕这微友小瞧了自己。离婚的事,马小萌告诉了他,余大成回复了一句,恭喜,长痛不如短痛。马小萌有些恼,但也觉得对方不是你什么人,凭什么要当你的心理抚慰师呢?后面大略聊过两三次,都以马小萌的哦哦结尾而结束。

文笔好啊,今日冬至。

是,冬至快乐。

今天我生日。

啊?生日快樂!

你别应付式的啊啊哦哦,我们像最初认识时那样坦诚聊聊好吗?

好吧,坦诚聊聊。这至少是个不坏也不让人讨厌的人。

真心地祝你生日快乐。

怎么祝福?你唱个歌吧。

怕吓着你。打开软件自己点一个吧。她马上回复,并加了两个憨笑的表情。

可是我仍然孤单。

那就打电话,给你母亲或者女儿。

先丫头打过来了,现在她们都做梦了吧。

哦,那你自己点歌自己听。

不,我只想有女人为我唱歌,在微信,或者在床上。你不觉得一个女人的幸福由多方面构成么?比如性福?

你想多了。马小萌敲完叹了口气,聊不下去了。

不,你虚假,你清高,你的皮肤何曾光彩呢?你难道不渴望性福吗?我们都单身,为什么不可以?

你扯远了。不聊了。但她并没有黑掉对话框。

不,我要来看看你。等你女儿睡着后你出来,我到你们小区门口来接你。我们去“夜猫子”那里吃夜宵。答应我,答应我,我生日啊,我想我们一起过。我马上就出发。你半小时后出门。必须!谢谢!

夜猫子是小县城的一处夜宵店,生意好,关门也很晚,至少不会催促顾客。以前聊天时,马小萌以主人的心态向余大成推荐过本地的一些餐饮场所和风景。他记住了,还和工地老板去过。

马小萌在犹豫,心里面有几个声音在自问自答。

吃个夜宵也没什么呀。可是万一有学生家长看见呢?你不认得那么多家长,可一些家长也许认识你,他们也许是卖菜的,也许是的士司机,也许是夜宵店老板。可是你不是为他们活,不就吃个饭吗?可是如果他吃饭后不送你回来怎么办?你是本地人,你怕啥?不是还有110吗?那万一你被甜言蜜语感动了呢?哎呀你都残花败柳了,还担心那个吗?起码他不傻也不丑。可是你毕竟为人师表,万一他以后天天要聊天要你陪怎么办?

也许事情没那么复杂,自己想多了。她有点想笑了。

去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

这中间她去了趟卫生间,又刷了遍QQ和朋友圈,QQ上有三个人问刘十九是谁,有一个学生说已经帮老师转发了,他建议传一张刘十九的照片,最好是近期彩照,这样效果会更好。要么附上典型的外貌特征或者穿着,便于辨识。长啥样?马小萌马上脑补了一位着青衫、长相清癯的诗人形象。她想笑。她又想追问下那位学生当年的语文老师是谁。朋友圈里的点赞数已经上涨到五十,看来偶尔越过范畴种种别人的田也蛮有收获。

女儿应该做了好几个梦了。此刻晚上十一点半。她轻轻推门看了看熟睡中的女儿,又轻轻关上。

她拿了一条红色的围巾,她想,只要他发来微信催促,她就会出门。

微信真来了——你不用来了。晚安,再见。

剧情突转太快。对方似乎不容置疑地只是要结束接下去可能的会话,她本想回问一下为什么的。也罢,也许他累了,也许他想通了,平静了,这样就好。只是自己无法晚安了,她想。

清早的公交车上,依然是摇摇晃晃的满满一车的学生。有学生认出了马小萌,把一个靠车头的好位置让给了她。她也懒得在学生面前客气,心安理得地坐着。

在二环路的时候,上来了一个和司机较为熟络的人,一上车就问司机,他们讲昨天晚上张公庙那里碾死了一个小孩?真的么?

真的。这种事一般不会造谣。

马小萌的心咯噔一下。

压死的不晓得哪家的孩子,父母肯定要哭晕的。

哪里哦。碾死的是那个经常到车上耍赖的小癫子。哪里有什么父母,一直也没人过问,他到街上流浪几年都没人管过。

马小萌知道他们说的是那个抢女儿奶茶的小可怜。真是可恶又可怜,现在,就剩下了可怜。她问,就是那个长不高的,额头上有颗痣,那个经常抢学生东西的那个?

肯定啦,天天坐1路车的都晓得他。唉,造孽呀!司机叹了口气。

那肇事车找到了么?马小萌心虚。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那一带没监控,一下子怎么追得到?那是往怀城方向的国道,来往车子多。

那司机会不会不晓得碾到了人?这种情况会坐几年牢?她想多问出点什么。

你这妹子憨呢,司机怎么可能不晓得出车祸,碾死的是癫子又不是哑子!只不过没有死者家属追得紧,案子也许就不了了之了。

余大成再也没有了消息。

有一次她忍不住发了个问号,微信立马显示一个红色惊叹号,她知道自己被拉黑了。他关闭了他与这座小城以及他的唯一通道。

马小萌心里憋闷得慌。

她想起学校里和同事讨论过的一个问题:一个年轻的大学生为了救一个七十多岁的掏粪工,献出了生命,值还是不值?

她忘记了大家最后的结论是什么,她当时应该是认为不值的。她没有太高的政治觉悟,也没有职业的歧视,她只是爱着年轻的生命,毕竟大学生太年轻。现在呢?人到中年的马小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惑。

她想去派出所报告点什么。她的眼前晃过余大成那张还算帅气的脸,她想起他说起他的美羊羊时的痛苦,她又想起那个小男孩抢人东西的蛮横和戾气。

她终究没有去。

有一天吃饭时,女儿疑惑地问她,怎么这几天晚上你都不去校门口接我了?你不怕我再被抢?

不怕。

为什么啊?

因为你长大了啊,长大了就要试着自己去面对一切。她淡淡地回答。

责任编辑:刘 威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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