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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心安处是吾乡

2018-03-10王袖舒

湖南文学 2017年12期
关键词:纳米老爸

王袖舒

在汉语里,我找不出一个词可以覆盖我女儿纳米的一句口头禅,“我不”。洗澡去,我不。做作业去,我不。睡觉去,我不。这句日常语,从她嘴里吐出,就是拒你于绝地,坚定,饱满。

也怪我,进幼儿园时就只教了她使用“我不”这个词。入园前女儿就不喜睡午觉,听做幼教的朋友说过,对付不睡午觉的小朋友就是四个老师扯着小被子四个角,把他直直捂在被窝里,任他折腾,直到他累趴。朋友说,没有搞不定的,又不会死人。听到这,我全身起鸡皮疙瘩。所以送纳米入幼儿园前,我找老师确认过,不睡午觉不勉强,可我仍然不放心,交代纳米,不愿意做的任何事就大胆说,我不。就这样,她一路以这个绝不妥协的姿态成长着。

如今,我有些后悔,她太不听话,我完全不能规范她,搞得成绩落后,和同学相处也不甚好。本来也没啥,对她的学习成绩我并无过高要求,可入校来,明显感到校园生态不利落后生。不行,还得铆劲赶。只是这太难了。每次督促她做功课,就得先套一句段子语,抑制住心中洪荒之力,默念,我是亲妈我是亲妈。此时检查她的作业,我提醒自己克制点。

翻开纳米的作业本看到,“善良”反义词的答案是“小偷”。

我说:纳米,书上已经标注了善良的反义词是邪恶,为什么你写成是“小偷”?纳米一边玩她新买的指尖陀螺,一边回答我:邪恶是什么呀,我不懂,但善良的反义词我认为就是小偷。

解释了半天,她坚决不改正这题。我知道费劲也没用了,让她老师给她打红叉去。

她这么答题有个来由,去年春节回外婆家过年,纳米的单车被偷了。一直锁在五楼过道,以为安全,平时小偷不敢下手,春节期间人走空了,给了小偷机会,也给纳米制造了一次来自社会的伤害。“是我什么做错了,他要偷我单车?”“感觉小偷是四楼过道上空柜子里跑出来的镜子鬼。”她始终想不通偷窃者是谁,为何单单要偷她的车。

纳米问我,妈,警察叔叔还没查出小偷是谁吗?又来了,我们探讨过多次的问题,还是没解开她的心结。

我回答她,警察还没找到单车。

纳米有些激动地说,那还算个警察吗?小偷抓不到,就不要当警察了,告他们校长去,开除他。纳米认为任何机构的最高权力者都是校长。

什么开除,告诉过你纳米,你们学校老师是国家出钱请他们来教书的,只有教好你们的份,没权利开除谁,莫怕。这时,老爸突然从床上起来,边走进客厅边插话,发表他对“开除”一词的看法。老爸听左了,以为纳米还在担心昨天她一个同学对她的威胁言辞——“要告到校长那去,开除你。”

我不希望纳米今天继续纠缠在她和同学的小矛盾里,岔开老爸说,爸,我们讲的是警察,不是学校。

老爸接着话头继续往下说,警察更没权利开除学生,警察就是抓扒手的。

纳米问,什么是扒手?老爸答,扒手也叫三只手。

爷孙俩像正经说相声的,这一逗一捧让人哭笑不得。

过去老爸说话喜欢打手势,中风恢复之后,站着打手势有风险,就免了,但老爸的声音听得出有手势的强调感。最后他说,坏人都是扒手。老爸说得太过绝对,我本想给纳米解释下,细想想觉得也不算离谱,这句话暗合了一个观点,所有的罪都是偷窃的变种。

纳米却主动绕到她的作业上去,说:哦,对呀,这道题答案还可以改为“扒手”。

算了,我选择不作声。小的顽固,老的不化,但他们都是亲的,我还是洗衣服去。转身进了卫生间,顺脚撵开趴在過道上的家狗——狗小媚,去,都这么不省心。

当然,狗小媚不是亲的,但纳米却不这么认为。她给同学介绍狗小媚时说,它是我姐,十五岁了,守着我长大的。她同学也恍悟:哦,难怪狗小媚长得好像你妈妈。纳米回答,当然,它是我亲姐。

老爸对狗小媚的看法简直是反动。他倒真可被定义为狗小媚的反义词,甚至听到我老妈唤狗小媚的名字,老爸就会咆哮。他也只敢对我妈和狗小媚是这态度。

“狗就是狗,牠还要什么名字,你也跟着发癫了吧。”老爸视狗小媚为天敌是近年来的事。老爸恨狗的心态有点复杂,既说狗小媚没狗样,又看不惯这乞怜摇尾的狗东西。而且他觉得,同样是畜生,牛辛苦到头,临了还可剥皮吃肉,这老狗,做不得用不说,餐餐要吃肉。他最是看不惯我轻拿轻放恭敬待它。但这几年来,无论咋样他都撼动不了狗小媚在纳米心中 “亲生”的地位,他拿狗小媚就没辙。

老爸自中风之后,对狗小媚的仇视加码,趁我和纳米不在时,竟偷偷欺负它。只要我出门,狗小媚就躲进我睡房,再不出来。我分析老爸这么仇视狗另有缘由,应该是他自己渐渐衰老使然,人老得不灵便已是无奈,一条狗居然也会老迈,这可冒犯了他。老爸说过,它一条狗是没资格摆老的。

对于老爸的病,早几年我陪他看医生时曾问过,为什么会这样呢?医生回答,因为老了呗。我没懂,再问,医生不耐烦地说,衰老本身就是种病。

老爸是二十年的老糖尿病患者,身体各个器官已经出现严重的并发症,导致多种疾病缠身。去年中风两次,颅内渗血,神志不清,住院五十多天,偏瘫在床起不来,医生几次下病危通知。纳米天天上医院去抱怨爹爹,“懒爹爹装病,不起来做红烧肉给我吃,我不。”老爸在出院回家的第三天,上午十点四十分,他一心记得踩着点做红烧肉,纳米散学回来要吃。老爸显然不记得自己是瘫痪者,就这样下床了。老爸恢复到这个状态实属奇迹,我暗暗感恩,这世间应该是有菩萨的。

记得出院时医生指着核磁共振的片子说,主管情绪的区域已损坏,逻辑区域还算好。我听得玄妙,现在的症状是,我爷老子开始耍少年脾气了。

老爸不仅嫌狗,他也开始嫌养狗的我。

他不准把纳米吃剩的饭食喂狗,说狗吃了,人就没记性。因盛狗食的是个青花敞口碗,他甚至连带将碗柜里“一看就是狗食盆”的所有青花碗碟通通弃用。总之,老爸认为狗畜生是不能与人同屋起居饮食的。所幸的是,狗小媚近几年耳顺了下来,不听唠叨,随时贴地静息近似打禅。要不就一派老天真,睁眼看家里老爷爷表达愤怒,它置身事外。它最大的智慧就是知道自己不过是个狗东西,不懂记恨。endprint

老爸恨我,有一次动了真格的。同样因狗而起,觉得我宠狗亵慢了纳米的感情,当时他气极,手中茶杯顺势向我丢来,杯子没砸到人,半杯水溅湿了我。过去几十年来指头都未轻掸过我的老爸,这是咋啦。此时想起,我仍难接受。

在卫生间搓洗衣衫的间隙,我听到客厅里纳米的笑声滋滋的,老爸又在逗她乐。老爸直言,老来可憎多,但我只讨好我儿孙。当然这里的儿孙只指纳米。倒也是搭帮老爸老妈,尽力减轻纳米幼年丧父的缺失感。是的,纳米父亲的去世纯属意外,她当时三岁,属于天懵懂,近年来倒是偶有提及,要是我爸爸在就好了。现在两个老人这般过分迁就惯养,我最是担心姑息出败儿。这不,纳米和外公这一老一小的又在戏谑刚买菜回来,喘气不匀的外婆。纳米在老两口面前总是没大没小。

一个星期六的上午就此流逝,下午纳米有美术课。

美术培训室就在小区,距家直线距离不到两百米,下楼过街即到。纳米九岁的人了,还老要接送。

授课的小张老师早两年师大毕业,考研没过,工作也没找着,开了这家“猩猩美术室”,纳米是她的第一个学生。小张老师会剪纸,会玩吉他,她学美术的同学间常也来客串授课,猩猩美术室洋溢着清新的艺术氛围,纳米喜欢这儿,难得。只是在这里学了三年,还在画儿童漫画。小张老师认为,太早学素描,担心枯燥的学习挫伤孩子积极性。听着有道理,急不得。

周六下午,小区着实热闹。这里原本是一丘丘水田,当年夜空声杳,繁星满池,由此得来个浪漫地名,落星田。上世纪八十年代,落星田小区建成,属当时全城规模最大的拆迁户安置小区。按照当时的建设思路,落星田小区将是一个拥有学校、医院、邮局、储蓄所、菜场、零售店等功能齐全的开放性社区。新世纪之后,长沙城郭变幻一新,可这里依然是八十年代的街景风貌。唯一的变化是小区的西侧建起了一所著名的国际实验中学,也就是老百姓口中的贵族学校。这是一张王牌,小区因此一下就跃升为教育地产,房价租金逐年递涨。当下,几乎所有家长对教育的心态都是舍得押大注投未来,特别是这贵族学校家长们,不富则贵,皆有来头。于是小区衍生出一个庞大的陪读群体,他们来来去去,盘活了菜贩子、早点摊、私房菜、美容馆,房屋中介、超市药房、培训托管、养生休憩、保险理财等生意也热火起来。落星田小区居民就此划为三大群体,泾渭分明。原住户拆迁到此,一路历经下岗内退到退休,如今的他们,像扎根在落星田长达二十年轮的法国梧桐树一样开枝散叶,和这个小区顾盼有情,落星田就是他们的家园,日子悠闲安稳,一觉醒来,烟酒槟榔茶,捏脚继续就好。第二类人群是做小生意的,多是进城谋生者,他们不辞辛劳,赚钱有乐,像是寄生在落星田的水生植物一样,蓬勃一季又一季,有的也已在落星田置业扎根。而第三类陪读阶层像是一股活水,回环在落星田,润泽水草鱼虾,学业完成即撤,一年换新。这三个群体,在这个全开放式的小区,顶着同一片星空,虽有小碰撞小火花,相处还算是和顺安宁。我自嫁到落星田小区来,已有十六年,路遇多是熟脸,觉着亲切,越来越不愿迁离了。

趁纳米学画的空当,我想赶紧回家,上周没做完的报表还得抓紧赶。老妈说得对,带崽婆得会积攒零碎工夫才行。

楼梯间碰到三楼陈姐,爱猫人士,小区里的流浪猫都归她投食喂养。她早年就办了内退,退休工资可不够买猫粮,常见她在菜场捡些烂鱼虾,从超市扛些特价陈米,趁老公儿子上班,在家熬鱼汤煮饭。她天天喂猫兼跳广场舞,把身段转得轻盈活溜,赛过了她家新娶的儿媳妇。

你帮我个忙好啵?陈姐焦虑地对我说,小区搞什么提质改造、穿衣戴帽工程,害得那些猫无处藏身,有一只母猫刚生崽子不久,它的窝被端了,猫娘崽五六个,今早在树下等我,作孽啵。

陈姐又说,你晓得的,这猫我不能带回家。我晓得陈姐老公嫌她每月猫粮开支挤占了生活费,多次闹架。她是想把这一窝猫暂时寄养我家。可能平素看我常抱老狗上下,认为我是可托之人吧。随即她自己又否了这提议,说是我家有狗,不可使。我帮不了,只好走开。心想,陈姐对小野物可谓倾心倾力,这情结莫不是与她是弃婴的身世有关?她是弃婴,这私密信息是因她与养父赡养官司打到电视上披露的。看过电视,邻居们颇有微词,老爸老妈私下也跟着议论,看起来是善心好意,可家神不敬,倒给鬼邪磕头,冤哉枉也。

老爸对本栋居民没个好印象,小气邋遢懒得死;估计居民们对我老爸也看不顺眼。上回老爸自己掏钱在楼道牵线装路灯,一楼退休的曹老师不高兴,她家只走阳台通外边的后门,无需走廊灯。听说电费由我家出,更是激怒她,说不是钱的问题。四楼也因老爸请人清理了他家丢弃在楼道长达几个月的柜子和床垫,上楼来我家敲过门。老爸笑自己,通街嫌我,我嫌通街。

但是,老爸自有他的市场。小区里的梧桐树下露天茶馆,冬日当阳夏天荫沁,三五茶客树下围坐,扯东扯西,两元钱欢愉一昼。老爸这“露江爹爹”加入,会自备啤酒花生瓜子,他们也爱听露江爹爹讲如何从县里最早的万元户,到从钱背上爬过,如何从一个老板跌落到进城蜗居买菜做饭的爹爹。我是在老爸住院期间见陆续有茶客来探病,听他们说,“露江爹爹”大气好人呐。老爸说,那树下喝酒的还是有真人,不像一般的长沙佬几。

政府一片好心,想给小区换套行头,来个梳洗装扮,可小区居民并不领情。这穿衣戴帽形象工程,对小区居民的生活品质并没实质性的提高。更何况这施工期,管理没章法,任由建筑垃圾乱堆放,施工脚手架没防护罩,居民出入安全成问题。当然这是暂时的,于我而言,难接受的是推窗一墙喧闹的砖红,远不如原本有粗粝感的砂石墙,经得住风尘的灰色。二十年了,这灰砂外墙愈发淡漠出时光感来。现在,给整成不红不橙的砖色,无端令人不安。

更令人不安的就是纳米在路上看到小朋友骑车,就会想起她丢失的单车来。而且,开始在路人中寻找像偷她单车的人,并把这当成猜谜游戏,玩了再玩。

不行了,我得好好教育下她。

我對纳米说,指证他人是小偷得有人证物证,可不能随便乱猜。纳米说,我就是觉得那个伯伯像小偷,他低着头不敢看我。而且,他家有个儿子,我只想问问他,我的单车是粉色的,他儿子一定不喜欢,那他为什么还要偷我的单车呢。稍不留神我就会被她绕了进去。我说,你再等等,警察叔叔会找到小偷的。纳米随即轻松地说,爹爹和我拉钩了,一定找到小偷。我相信爹爹。endprint

我也相信纳米所相信的。纳米要求老爸的,老爸都能做到。

结局是,老爸真的做到了。那是两个月之后的事了,落星田社区派出所来电通知我去领取老爸和单车。

只是这两个月来,我却痛失了我的老狗小媚,令我始料不及。

至今,我瞒了父母和纳米,告诉他们说狗小媚寄养到宠物中心了。

狗命也是与生带来的么,端午节前一天,阳历五月二十九日那天我安乐了它。事后才记起端午节是它的生日。刚好十五岁,多一天也没给。

好在医生解释了为啥前阵子还发情风骚的老母狗,就急病来袭要了它狗命的缘由,不然我还心里嘀咕着,会不会是我老爸给狗小媚下了孬药。医生说,狗和人类不同,它会发情到死的。因荷尔蒙的刺激,十五岁的老狗绽放出青春活力,可衰老的狗心狗肾承担不了这最后的激情焕发,造成心肾衰竭,十天来不吃不喝。我每日白天送它上宠物医院输液治疗,晚上下班接回。期间,老爸一再埋汰,怎么不扔了这瘟狗。弄得我只好偷摸着送它接它,尽量不让老爸看到我用浴巾包裹孩儿样,抱着狗出进。

再发达的现代医学治得了病却救不了命,狗小媚连日来的不吃不喝不拉令它虚弱无比,抱着它明显的感觉越来越轻飘。夜里它无力翻身,我将它的狗窝安置在我床头,伸手可及,一个小时起来帮它挪动下。几天下来我也神疲乏力,苦不可言。

医生一开始就暗示,老龄狗,难治。这十来天的治疗,发觉并无疗效,医生再次委婉地建议我安乐处理,留着它遭罪。

我也是这么想的。似乎潜意识里等着这么一天的到来。

这十几天来,狗小媚犯病,让老爸烦躁不宁,家里天天点艾灸条熏,泼洒雄黄酒,生怕狗疫传染了人。端午临近,安乐它了,家人好安然过节。

安乐它的前夜,我和狗小媚彻夜不眠,因给它注射过白蛋白,显得没那么虚弱,叫声浑厚起来。只是一晚上它不停地用吼声来和我道别,不准我的手离开它身子,要我不停地摸着它。

这天光得迟,窗外没有晨曦照射,是一个阴天。如果换成是明媚之日,我料定狠不下心来做那么决绝的事的。合了该,狗小媚的狗生到头了。

带它下楼,像往常一样,来到左边一栋一单元门口的广玉兰树下,那是它平时每日固定蹲拉之位。奇怪的是,好些日子没带狗小媚过来,这广玉兰树兜处,依旧铺上了一层干洁的细沙。小区的提质改造工程施工并没有破坏这一栋,前坪仍似平素样的干净。这一切都拜托一位窗口对着玉兰树的独居怪人。多年来,他默默站在窗口,等狗小媚拉撒完,我们离开后,他就过来铲屎换沙。那位被我戏称为“铲屎官”的怪人,今日却不在窗前。

顾不得我多想,看到狗小媚一下地,就无力地趴在广玉兰树下,立不起也挪不动,巴巴望着我,只好抱起它朝宠物医院而去。约好了医生在等着它。

我踉跄着出得宠物医院的门,上车一路寂寂驶去。如今每路过那儿,条件反射般呜咽一涌就来。

插菖蒲、艾叶以驱鬼,薰苍术、白芷和喝雄黄酒以避疫,这本是端午习俗,我老爸却在家折腾了个把月。之前我没有透露狗的病情,后来也没坦陈狗的去向,任由狗小媚在家父心里磨蹭,令他心焦。同时,被我安乐切割的情分,也只能搁在心里头悄悄地自己捂着。

端午节的大餐是老爸亲自下厨,他做一会儿得躺一会儿才行,但别小看了这病歪歪的老头,进到烟熏火燎的厨房就精神了。

老爸的好食精神体现在睡前和老妈商量好“明天吃啥”才会落觉的。端午节的传统菜单早也拟好,单单一道黄鳝面食材,他就找亲友安排老家跑车司机寄了两趟货。先搭来一桶黄鳝,陈放木桶中,天天换新水养着,黄鳝肠子里泥垢悉数吐彻底才行。新鲜的野香芹、小茴香、山花椒和手工面也随后寄到。老爸在老家素有“好食佬”之名号确实不虚。从小吃过不少苦受过不少磨的老爸,为啥还过得津津有味,真是靠四季鲜货源源不断给予能量吧。

叫鸡老姜爆炒,加米酒焖烧,鸡酒飘香振奋满室,一扫近日屋里的熏艾味。家人大小就四个,一团桌菜摆得满满当当,十人也吃不完。

开吃之时,窗外传来炮仗响。纳米说,过端午节放鞭炮咯,她有点欣喜的语气。只是,这炮仗噼里啪啦一会就戛然而止。老妈有经验,她说,这城里啊,不是大年节放炮仗,就不是好消息。

我心里也咯噔一下,这短而促的炮仗声从西南角传来的,那一栋没有老人家啊,莫非“铲屎官”有事。旋即我闪开了这个念头,我和“铲屎官”只对过一次话,每次看他站在窗口,盯着狗小媚的屎,等我们离开后清扫换沙,让我对他有些许敬意,但是那次对话,我发觉他是个神经有问题的人,或许他做这些纯属宝里宝气无聊瞎搞吧,“铲屎官”有事也不关乎我什么。

連日来照顾狗小媚没有休息好,我对这餐丰盛的晚宴并没有什么口味。只是吃已是一个人的本能动作,少吃一餐会感觉有事未竟。没胃口的我,反而吃得多。疲劳之后,大脑的补偿机制启动,自动替你做主,发送多吃指令。人有时候自己并不完全能代表自己。

饭后通常是要下楼遛狗的,一个人下楼没了羁绊,还不习惯这份轻松。

我下到一楼,门口有两台警车正在泊车。着制服的警官下车来,我多嘴问了一句,是那疯子死了么?警官即警觉反问我,你是谁,你要了解什么?

看我答不上话,警官狠狠望我一眼,往左边那栋走去。

我立在路灯下,广玉兰对着的窗口流泻出昏弱的灯光,这个常年不关的窗子,此时传出嘈杂声。肯定是“铲屎官”出事了。但我怕从热闹,也怕警官的狠视,不敢趋近,就在路灯下张望着。

这时,有个眼镜男子过来问,哪边是7栋?我指指左边。眼镜男子几步迈过去,不一会传来他大声的数落。

“作孽呐,早几天看到你在菜市场买一条鱼,以为你还能挺一向……”

前一阵子我也碰到过“铲屎官”,一改往常的衣着正常,人明显萎瘦得脱了正形,五官扭曲成一巴糟。他长衣长裤上套一件短袖女睡袍,像一具行走的骷髅。挂在他身上那睡袍胸口有只小熊咧着嘴乐呵,荒诞而滑稽不过如此,让我印象至深。“铲屎官”早就病得很重了。endprint

从眼镜男子的口中得知,他和“铲屎官”是发小,“铲屎官”年轻时因爱着的姑娘跟人去了,就发了懵,几十年过去,尽管痴癫,但从不打人不讨人嫌,爱干净检点,屋前屋后收拾得索索利利。眼镜男子一声声叨叹,作孽呐作孽!

眼镜男子接着大声气鼓地开始叱骂“铲屎官”并未到场的姐姐,“自从他娘老子过世,他姐姐分到房产就不管这疯子哥死活了,全靠我们这帮同学发小接济照看。按说他那买了一世的姐姐,应该有钱撒,可卖×的钱不养老弟,不做点正用,还丢什么人啰,哎,不是人呐,卖完这世还得卖另世!”

我记起那唯一一次和“铲屎官”对话的场景。狗小媚流连在他家窗口的广玉兰树下,他站在窗口大声说:喔呵,好大一匹白马!我以为他是开玩笑的,冲他笑了笑。他注意到了,对我说:我知道你是三楼夏娭毑的孙女,我炒碗酱油饭给你吃,要得啵?

平时只见他不言不语拿着扫帚撮箕四下洒扫,看不出他哪不正常。尽管他表示出善意,这有神经的人我可不敢惹。只是狗小媚每日必上他家窗前广玉兰树下蹲拉,不过,天天有人替它铲屎,还垫上细沙,狗更能识得这实意。

过去,我没深究过这“铲屎官”的行为,今日默念,他每日在窗前来回踱步痴等的白骏马,此时已在广玉兰树下备驾,趁星光,宜远去。

眼镜男子足足骂了个多钟头,越骂越起劲,惹得过路行人纷纷围观,居委会的几位男女也匆匆赶来。不久,殡仪馆的车来了,停在广玉兰树下。

我见状赶紧离去。

邻居们的窃窃私议从暗处传来,有么子骂头,他癫了几十年,又没人管,早去早赢呐。

回到家,看到父母在给纳米额头上蘸点朱砂雄黄酒。我说,端午过完了,你们就不要再作法了好吧。老妈说五月端午不是好日子,古有毒月恶日之说,朱砂雄黄酒可镇恶。

端阳水好应时,从端午节第二天开始起落,连着下了半月不晴,这几日更是瓢泼大雨。好大一场端阳水,果然不厚道。

落星田本是泽地,地势低洼,东临湘江,北岸龙王港。发大水就危险了,管涌若堵不住,大江小河的高位水压进来,整个落星田至少会淹两层楼。

落得盆满钵满了,怕是要打大水咯。老爸老妈说出了心里的隐忧。二老记忆里有着七十年代家乡一次特大山洪暴发,毁了百年古镇塌了老宅的后怕,所以,每每上半年里连绵的雨季,他们都不喜欢,这次更甚,天天守着手机微信看亲友圈发来涨水视频。家乡已经有几个乡镇淹了。老爸说,那可是汨水源头,源头都涨水了,洞庭湖还得了。老爸有流域意识,有方向意识,更有忧患意识。老妈的空间意识由亲人居地主导,亲人在哪,望向那座山亦是亲的。她微信发送的是,“人安好就万幸,这年月饭有吃,莫担心。”

像是老天约好了,把雨都下到这里吧。湖湘境地这次落了个痛快,有数据统计,这次下雨量相当于四个洞庭湖的容量,问题是雨还在下。天性的无常,谁能奈得了何。

只是,我喜欢下雨,春雨梅雨我都喜欢。细时候,在雨天,我会背着大人到雨帘里跑一跑,雨花四溅的生动,很合我意,淋得酣畅的我心里祈祷再下大一点吧。有次连日的雨水把外婆家鱼塘落满,一塘鱼顺溢水跑光,才渐渐明晓自个的小爱憎有时候也关乎他人的珍重,不可任由自我泛滥。所以,听到散学路上玩完水回来的纳米兴奋地对着窗外如注的雨水说,“再下大一点,校门口若淹了才好,那明天就不用考试啦。”我对她嘘声制止,不可以。

夜雨倾注的声音,让我有些恐惧了。新闻中播报此次特大洪峰凌晨四点过长沙段,我白天看过,湘江水位已经把河滩防洪林淹得只见树梢,心想落星田小区怕是危险。三更雨落到天亮才歇,我方勉强睡着,又被高音喇叭扩醒。居委会的大喇叭正呼吁,小区发现险情,学校幼儿园今日停课,建议一二楼住户紧急撤离,可投亲靠友,可往高层转移。不断重复的高音喇叭传来了紧迫感,我赶紧套上衣衫催促父母小孩,收拾下转移到妹妹家去。老爸说,怕啥,我们住五楼。水再大也淹不到。

听到楼道有人跑动,窗外传来汽车马达声鸣笛催促声,不似往日的宁静,让我警觉。我看了看床上还在酣睡的纳米和老迈的父母,急跑下楼,先看看情况去。

正在紧急撤离的多是陪读家庭,很好识别他们,撇开讲究的衣着不说,这群人皮相较为克制较为冷峻,脸上摆着和你们落星田原住民是有阶层的距离。这群人行动迅速反应敏捷,提上简单行李,带着半大孩子背上书包,匆忙放行李关车门速速离去。走了部分车,小区显得空敞多了。

前两个月小区提质改造的地下层疏浚工程看出政府的良心来,此时的路面干爽并无积水。除了正在撤离的人车,看不出险情在哪。

只是,小区出口主道因车量多,塞成长龙。意料之中。平时每周来接送贵族学校住校生的车辆都会造成落星田全面壅塞,至少要堵三个小时,这是常态。今日更是撤离心急,不堵死才怪。

一楼莎姐的小饭桌仍然在家门口樟树下摆好,两大碗汤粉热气腾腾,租住在他家隔壁做环卫的夫妇在忙着整理打包一早收捡回来的有用废品,买菜买早点的路人步履从容,莫非这些人不怕大水。我问莎姐老公,你们不打算撤吗?莎姐老公说,去年新修的堤,哪会那么易得溃。我指指又在重复播音的喇叭。莎姐老公干脆来一句,莫齿他们。接着他还嗤笑那卡一路的车队,看咯,有钱人就是胆小。

可是,汽车鸣笛声此起彼伏,喧闹得人心更乱,有车主从天窗爬上车顶,想看个究竟。看样子我想撤也没辙,正无措中,接到电话。

是前面几栋的邻居果子妈,她着急地拜托我,无论如何上她家敲门喊醒她老公,拿到她女儿准备去越南考雅思的出境手续及报名资料,放我家保管着,莫被淹了。果子妈家住一楼,临主道,她下岗后,就在家里开了一个内衣专卖店。十几年来,我只买她家的内衣穿,品质靠得住,价格适中,而且她门店有套高级音响,缭绕着极好听的音乐,我间常会到她店里坐坐。前两日听她说,同学邀她在杭州聚会,她必須去,只是家里老公会更加怀疑,她怕本来已到冰点的夫妻关系会就此破裂,还是希望维持平静等女儿此次考雅思通过再说,就要我近两日不到她家门口露面,她和家人交代的是和我一起短途周边游去了。endprint

我没挂电话,快步绕到我家前面两栋,把果子妈家的卷闸门敲得哗哗响。她电话里补充说,在同学群看到落星田紧急撤离短视频,因打不通老公电话,情急下向我求援的,东西在书柜里。

终于敲开了门,果子爸睡眼迷蒙把卷闸门拉个半开,探出头来,听清我的来意转身进了里屋,很配合地递出我要的文件来,随即他一把扯下卷闸门。我只好对着门大声说,莫睡了,怕涨水。这个日夜作息颠倒,生活主场是在网络上的资深宅男,显然已经不适应线下生活了,他在屋里回应我,淹了好。一直未挂电话的果子妈说,要紧资料拿到就好。我问,店里货物家里其他物什就不管啦?她说,淹吧,无所谓。

折回我家楼下,听到了吵闹声,还看到了老爸的身影。是老爸,他就喜欢掺和路上的热闹。我只好围了过去,是一辆电动摩托绑在后座的两个箱子因路窄,和卡在路上的一辆SUV豪车剐蹭而起的纠纷。汽车司机手握着摩托车的钥匙,反复查勘车体的划痕,口里念叨,你挂我车了,还想逃逸,最恨这种人了。很明显,前方侧翻的摩托车是被汽车司机拽倒的。路人用打秋风的调子说,哎哟,这得赔多少啊!摩托车主急得脸成了猪肝色,一直在求情说好话。因这一路的车卡得一动不动,看来这皮还有得扯。

我劝老爸和我回家收拾去,他却走到汽车司机跟前说,老板,我来给你讨个宝(老家话,讨个人情做个担保的意思),把摩托车钥匙给他算了。汽车司机奇怪地看了看我爸,眼里明显的你是谁,凭什么?老爸伸出手说,你四个轮子比他两个轮子快,快逃大水要紧。

老爸的乡音,估计汽车司机只能听个半懂,也可能是“逃水”二字提醒了汽车司机,当下形势还险恶着,那汽车司机不知咋的真把钥匙给了老爸,然后上他的车去了。老爸见司机如此给面子,钥匙递给摩托车主之后,他一崴一崴地走到那车窗边,冲司机说,善德人家有好处的。汽车司机急速关上车窗,拒绝更多的交流,深色的玻璃看不清车内,一下就隔绝了我们。

老爸怔在那,没再说什么。他和老妈蜗居长沙的日子,最敏感的就是城里人不容分说的傲慢,令他们不快。这一次又更加固化了城里人惹不得的刻板印象。他尽管刚刚和了一回事,但看得出老爸并不开心。

他悻悻地跟我去了菜市场,挑到活蹦的土鲫鱼才放下脸。

据后来了解,落星田此次撤退,造成河西潇湘片区交通一度瘫痪,等紧急撤退完毕才畅通。落星田小区等这批人走空,方感觉到人居比例适当疏离才舒适,还原了落星田本来的样子。

洪峰推迟,并未过境长沙,但落星田人信任守在大堤的武警,相信他们定会堵住管涌。落星田人调侃自己,大不了坐冲锋舟出去,该打的麻将还得打,该喝的酒要继续。我陪老爸转了一圈菜市场,提了两大袋回家,他要熬鲫鱼薏仁桂枝祛湿汤,他也不撤离。

我只好上班去,一直关注防汛即时新闻,听到落星田小区管涌成功抵住。

下班回家的路上,晚霞滿天,煞是美好。

责任编辑:吴 缨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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