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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学视野下茅坤对《史记》的接受

2018-03-07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17期
关键词:太史公评点司马迁

王 晓 红

(渭南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陕西 渭南 714099)

被誉为“无韵之离骚”的《史记》的文学价值的发现和定位经历了一个颇为漫长的过程。《史记》文章学价值被提到值得学习和效法的高度,始于唐代韩、柳倡导的古文运动,《史记》文章学地位确立于宋代;到了明代,《史记》“文”的性质研究达到了一个顶峰,《史记》文章学经典地位形成,最终被奉为中国文章学的最高典范。

《史记》在明代受到格外的推重及文章学经典地位的确立,与声势浩大的文学复古大潮密不可分。明代嘉靖初年,将字模句拟流于盲目复古前七子作为反拨对象的唐宋派异军突起。作为这一文派的后劲中坚力量,茅坤的贡献是突出和值得重视的。作为著名的散文家兼批评家,茅坤不仅在古文选本领域声名卓著,他编选的《史记抄》和《唐宋八大家文钞》影响深远,广受好评;而且在实际写作中师法《史记》,力倡“史迁风神”,颇有建树。在茅坤的文学批评和创作实践过程中,挥之不去的是源于《史记》的深刻影响。这也成为本文发端讨论的缘由和重点所在。

一、茅坤古文选本

茅坤所处的时代,由于科举制义的热切需求,汹涌澎湃的文学复古浪潮推动,作为经史原典的《史记》受到格外的推重和追捧,“其宗《史记》者,乃盛于今日”[1]30。印刷技术的提高,明代刻印《史记》达二十三种之多,给举业读书人研读《史记》提供了极大方便。茅坤何时开始阅读《史记》,无从可考。据茅坤年谱可知,“坤幼有大志”,七岁,祖父亲手授书,“性警颖,日诵千言”。十二岁,习《尚书》。十六岁,补邑诸生。自为诸生“耽耽有驰骋千古之思,抱卷吾伊,尽丙夜不少辍”[2]1450,孜孜苦读,学业大进。可以推测, “幼有大志,欲尽读古人书”的茅坤,接触《史记》应比较早,其自称“少好读《史记》”,非虚言也。茅坤喜爱《史记》甚至达到痴迷的程度,常常“忘食饮,废卧寝”,在梦中“共太史公抽书石室中,面为指画”[3]。在苦读研习时,“私自以或得其解,辄手注之,凡三易帙”[2]270,且尝言:“杨子云尝谓颜子苦孔之卓,嗟乎!予于公,欲求其苦之卓也,切不可得矣,而敢他望乎?”[3]足见其对司马迁的推崇,对《史记》的喜好。

屠隆《鹿门茅公行状》记载一件逸事,嘉靖十七年, 27岁茅坤中进士,名列三甲第十三名,因停选,例选庶吉士愿望落空,文名早播的茅坤对这样的结局充满了强烈的挫折感。抵家正值夜晚,“南溪公曰‘若衣绣夜行耶?’公徐曰:‘是未足为大人荣。’”[2]1454“衣绣夜行”典出《史记·项羽本纪》,从对话中侧面可知茅坤对《史记》熟稔于心。

嘉靖十九年,29岁茅坤步入仕途,却屡屡碰壁。张梦新先生以“仕途三黜”来概括他这段经历。初授青阳令,旋而丁忧;再为丹徒令,逾十月,擢为礼部仪制司主事,未几,徙吏部司勋主事,不久调广平府通判。在这一段奔走、迁徙过程中,茅坤始终不断地研读《史记》。约在嘉靖二十三年,任丹徒令期间,他与唐顺之关于文章创作展开了一场往复的书信论争。在《复唐荆川司谏书》,他把文章的本源追溯到六经,视之为“来龙之祖”,司马迁的文章则是“龙之出游”。他以山川设喻,将六经比作“昆仑”,司马迁之文比作“秦中”, 认为司马迁之文“其气尚雄厚,其规制尚自宏远”[2]191。可以看出,茅坤对《史记》格外推重,且议论精当。嘉靖二十七年,茅坤迁南兵部车驾郎,“移官南省”,“时予颇喜自得其解,稍稍诠次,辄为好事者所携去,遂失故本”[3]。他开始有系统地评点《史记》,当时是否完成,不得可知。但那时期的评抄本“稍稍诠次”,即被一些“好事者”拿走,故此其早期的《史记》评点未得存留,也足见其早期的《史记》评点受欢迎程度。

嘉靖三十二年,茅坤被诬,解职罢官,自此乡居约四十余年。此后在家中以《史记》为范本,“督训儿辈为文辞”[3],重新进行《史记》选本的编撰、评点工作,明万历三年冬完成。此时距“移官南省”初次系统评点《史记》已过去二十七八年。可看出,《史记抄》是茅坤多年研读的心得总结。

从体例上来说,茅坤的《史记抄》属于序跋、评点、选文三者兼备性质:放在正文前的《刻〈史记抄〉引》《〈史记抄〉凡例》《读〈史记〉法》,说明评点的缘由、选录标准及范围、编次体例,介绍了阅读《史记》的方法及体会,具有序跋的性质。评点元素齐备,批语有眉批、夹批、旁批,部分篇章还有卷前和卷末总评。自觉使用了圆圈、长圈、点、长抹、短抹、小圈等评点符号,功能区分比较细致, 如“凡文之最佳处则圆圈,次则长圈,又次则点”。“凡系一事之大体或提案或结案,及文中一切紧关处则长抹”“凡书官爵、书国、书攻城邑、书灾异、书年、书一切吃紧,字面则短抹”[3]。形成了自己的评点体例。从《史记抄》选文看,《史记》五种体式皆有,内容丰富,基本收罗了《史记》十分之七的文章。据统计,“《史记抄》正文凡91卷,包括本纪7篇、书8篇、表1篇(《史记》10表各录其论,成《史记抄》卷之八)、世家16篇、列传58篇,太史公自序一篇”[4]70。

从评语内容来说,《史记抄》属于典型的文学评点。着眼于揭橥《史记》的“叙事之法”,抉发《史记》的写人艺术,挖掘 《史记》“遒逸疏宕”的文章风格,发现并阐释《史记》的文学魅力和价值。对此,笔者《茅坤〈史记抄〉文学价值探微》一文已有较为详细分析,此处不再赘述。

从评点本影响来看,据相关资料可知,明代《史记》“评点”“评钞”著作多达三十余种,其中有代表性的当推茅坤的《史记抄》和归有光的《归震川评点史记》等。茅坤的《史记抄》甫一完成,即受到吴兴著名出版商闵氏的关注。闵氏邀明末著名文学家陈继儒作序,改变过去单色墨印评点本形式,采用“经传以墨,批评以朱”出版了朱墨套印《史记抄》,后经多次增补。其套印刊刻尤为精美,陈继儒在《史记抄》的序文中说“吴兴朱评书既出,无问贫富好丑,垂涎购之”[5],据为宝藏,倍加珍视。从另一方面也表明了对《史记抄》选本质量的认可。明代学者凌稚隆编撰的《史记评林》,征引了由汉至明140余家学者评语,其中明代学人85位,不仅将茅坤评点内容大部分收入,而且还邀请茅坤、王世贞等当代著名学者为《史记评林》作序,足见对茅坤《史记》研究成果的肯定。

如果说,茅坤的《史记抄》是对《史记》阅读接受及其产生的阅读结果。而令其声名鹊起的另一个古文选本——《唐宋八大家文钞》(以下简称《文钞》)也与茅坤对《史记》接受有关。

《史记抄》于万历三年冬完成,《唐宋八大家文钞》成书于万历七年仲春,二者相隔仅三年多时间。《文钞》是茅坤受唐顺之《文编》的启发而编选,“是标志唐宋派理论成就和实践意义的代表性文献”[6]179,其旨在推崇唐宋古文,强调古文正统。

从编选标准来看,茅坤在《唐宋八大家文钞》的《总序》指出:“孔子之系《易》曰:其旨远, 其辞文, 斯固所以教天下后世为文者之至也。”“孔子之所谓‘其旨远’,即不诡于道也;‘其辞文’,即道之灿然若象纬者之曲而布也。”[7]卷首明确“不诡于道”“灿然有文”为编选《文钞》的两条“金标准”。“不诡于道”即合乎道统,“于道不相戾”。他认为文章本乎“六经”,《史记》离六经最近,继承了孔孟的传统,有“古六艺之遗”,气度雄厚,规制宏远,为“秦汉以来”“文章之宗”。“灿然有文”即文辞优美,这与他在《〈史记抄〉凡例》提出的选文“文旨隽永”的标准和原则是一致的。可知,《文钞》的编选标准确立与茅坤对《史记》接受密切相关。

从编选排列看,《文钞》全书164卷,依据所收篇目之多寡,排次为:欧阳修文33卷(含《五代史抄》1卷),290篇,占22.1%;苏轼文28卷,219篇,占16.7%;曾巩文10卷,197篇,占15%;韩愈文16卷,178篇,占13.2%;苏辙文20卷,156篇,占11.9%;柳宗元文12卷,131篇,占10%;王安石文16卷,83篇,占6.3%;苏洵文10卷,60篇,占4.5%。茅坤认为,唐宋八家皆推崇、师法《史记》,而“以其调自史迁出”“得史迁神髓”是欧阳修,位居第一;韩愈则为古文之祖,古文亦多借鉴《史记》,得史迁之“雄”而未得史迁之“逸”,名列第三;……可见,茅坤以《史记》关系的远近作为唐宋八大家入选排列的标准。

从评点内容看:茅坤编选《文选》的目的在推崇唐宋古文,而纵观书中的评点,“多以《史》《汉》为标杆来衡量八大家的得失”,尤以司马迁《史记》为参照的居多。现略举一二,以窥全豹。

对名列八大家之首,赋予西汉以下第一人的地位的欧阳修,茅坤盛赞:“于叙事处往往得太史迁髓,而其所为《新唐书》及《五代史》短论亦并有太史公风度。”[7]482在具体评点中,处处将欧文与《史记》中相类比。如评欧阳修《唐刘后传》:“刘皇后起自侧微,擅宠黩货,因而浊乱宫中,军士分崩,以至君上身弑国亡。摹写种种,生色不让太史公《吕后纪》及《外戚诸传》。”[7]699评《史建瑭传》:“欧阳公所当叙事处亦不下太史公之叙《李广传》也,可爱可爱。”[7]735评《四夷附录》:“欧公次契丹本末如画,录而识之,较之《史记·匈奴传》特相伯仲。”[7]856认为欧阳修深谙《史记》叙事之法,详备而又委婉曲折。当茅坤以《史记》为衡评判唐宋八大家之文时,对于欧阳修宗《史记》而未臻其妙提出自己的看法和批评。如评《唐秦王从荣传》:“予览欧阳公点次从荣簒弑明宗处固多风神,然较之太史公所序平、勃诛诸吕及班固所序霍光废昌邑王处,犹隔一层,史汉尚指顾从容,所以情事如睹,而欧公不免诪张,须细细玩索,当自得之。” 批评欧阳修此文学《史记》而“不免诪张”,重表面摹写而未得其内在精神。

茅坤认为韩愈不仅在文法祖《史记》,而且写人叙事效法《史记》,得《史记》神髓。如评《与孟尚书书》曰:“古来书自司马子长《答任少卿》后独韩昌黎为工,而此书尤昌黎佳处。”[7]45评《张中丞传后叙》“通篇句、字、气皆太史公髓,非昌黎本色。”[7]126评韩愈《石鼎联句诗序》:“纪事纂言如太史公。”[7]94评《毛颖传》:“设虚景摹写,工极古今,其连翩跌宕刻画司马子长。”[7]106也指出韩愈得史迁之“雄”而未得史迁之“逸”, 如评《清边郡王杨燕奇碑》曰:“条次战功极畅,然不及太史公遒逸。”[7]142评韩愈《伯夷颂》:“昔人称太史公传《酷吏》《刺客》等文各肖其人,今以此文颂伯夷亦尔,然不如史迁本传。”[7]125指出韩愈此文颂伯夷则肖伯夷,是学司马迁传酷吏、 刺客等文各肖其人,也有终不如《伯夷传》之憾。

茅坤虽不欣赏王安石为人和赞同其政治见解,但对王安石文章给予较高评价,认为有些文章长于叙事,可与司马迁之文相比照。如评王安石《读孔子世家》:“荆公短文字转折有转似太史公处。”[7]112他欣赏苏轼的文章,文风跌宕如司马迁之文,评苏轼《方山子传》:“奇颇跌宕似司马子长。”[7]658评柳宗元《寄许京兆孟容书》说道:“子厚最失意时最得意书,可与太史公《与任安书》相参,而气似呜咽萧飒矣。”[7]206评柳宗元《与李翰林建书》:“予览子厚书,由贬谪永州、柳州以后,大较并从司马迁《答任少卿》及杨恽《报孙会宗书》中来。”[7]205认为柳文之悲怆哀鸣与司马迁的《与任安书》相类。

茅坤或许无意比照唐宋古文与《史记》之短长,不过其中丰富的评点内容侧面表明《史记》有如茅坤心中一杆秤,选批唐宋八家文时,习以此来权衡、评价。

二、茅坤的文学创作

茅坤对于《史记》接受的另一重要方面体现在实际写作的师法。茅坤的文学创作成就主要在散文,本文讨论也主要以散文为主。

茅坤酷爱并推崇《史记》,在散文创作上奉之为圭臬,努力学习模仿。茅坤师法《史记》经历了从“重文之法”到“重文之神”转变,其一开始是蛰伏在前七子的古文宗法中,从篇章、结构、修辞取法,茅坤自谓:“仆少喜为文,每谓:当跌宕激射似司马子长,学而比之,句而亿之;苟一字一句不中其累黍之度,即惨怛悲凄也;唐以后若薄不足为。”[2]196到嘉靖二十年与唐顺之相交后,认识到“学而比之,句而亿之”拟古的肤浅与可笑。随后在与唐顺之、蔡汝楠等友人唱和、辩驳、交流中,茅坤的古文观愈加明晰,认为“为文不必马迁,不必韩愈,亦不必欧、曾;得其神理而随吾所之”[2]192,提出遗“形”取“神”,发明“史迁风神”,主张更自觉师法《史记》精神实质。“史迁风神”这一审美范式的艺术概括和提出源于他对《史记》的鉴赏,成为以“风神”为核心的茅坤散文观的重要来源。有多条材料表明,这一理论在嘉靖三十三年已经基本成型,并随着万历三年《史记抄》、万历七年《唐宋八大家文钞》公之于众,流播海内。可知“史迁风神就是在这种不断完善的批点过程中总结出来的,其概念内涵也处于一个逐渐充实的开放式结构中”[6]194。

在创作实践中,茅坤表现出对“风神”意境的自觉追求,他在总结自己作文的经验时说:“三曰调格。格者,譬则风骨也。吾为举业,往往以古调行今文。须于六经及先秦、两汉书疏与韩、苏诸大家之文涵濡磅礴于胸中,将吾所为文打得一片,凑泊处,则格自高古典雅。”[2]863所谓的“以古调行今文”, 显然不是指字模句拟的“形”似,强调风骨韵味的“神”同,以“凝神”作为最高准则。

“关注情感、关注生命、关注人物”构成了茅坤风神论的精神内核。“标举史迁精神和六一精神是茅坤风神论的醒目旗帜”[8]121。茅坤通过文学创作阐释和实践了其对“史迁风神”的领悟和见解。

(一)对“情至”的追求

茅坤对于唐宋派文论建设一个重要的贡献即是“情至”说的提出和弘扬,这也构成了“史迁风神”论的重要精神内涵之一。

在《与蔡白石太守论文书》茅坤首次提出了“万物之情,各有其至”[2]195,标志着他对散文情感性的新的认识和觉悟。他认为世间万物皆因其特有之情态而存在,创作者唯有用心体悟“万物之情”且“专一以致其至”[2]195,方能产生理想的作品。茅坤的创造在于,他将随物赋形、得心应手等艺术追求与司马迁“发愤著书”的传统文学精神绾结在一起,统一于“情至”。 在中国古代批评史上,他第一次以情韵批评散文,《唐宋八大家文钞》评点中“情”是出现最频繁的字眼,达90余次;评《蔡君山墓志铭》“情辞呜咽”, 评《潮州刺史谢上表》“情哀词迫”,评《南京留守谢上表》“情曲”,评《纵囚论》“曲尽人情”。在《史记抄》评点中“情”出现了近50次。在茅坤看来,司马迁成功的秘诀在于用心体悟事物的情态,“各得其物之情而肆于心”[2]196,《史记》在叙事写人中融入了深厚的情感,使读者产生身临其境的强烈感应和共鸣,具有了震撼人心的感染力量。许多篇章“使人读之痛快淋漓,而继之以潸然泪下”,“今人读《游侠传》即欲轻生,读《屈原贾谊传》即欲流涕,读《庄周》《鲁仲连传》即欲遗世,读《李广传》,即欲力斗,读《石建传》,即欲俯躬,读《信陵君》《平原君传》即欲好士”[2]196。

在理论探索及评点过程中,茅坤反复申说和表达了对古文“情至”的领悟。在他的文学创作中,重视文章的“情”,努力感受事物的情状,其作品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呈现新面貌。

茅坤所论之“情”,既强调“见景生情、触目兴叹”之真情实感,更注重因现实生活坎坷不遇,“不得通其道”,而形诸文,付诸笔端,“以发其悲涕慷慨抑郁不平之衷”[2]205,意即是司马迁发愤著书的郁愤精神。“痛苦的心灵抒发”成为茅坤所言风神的本真。

对胸怀“挥戈跃马之气”“颇有驰驱四方之志”[2]236的茅坤而言,两次遭贬以至壮年解职,削籍废居乡间几十年,故而“益发愤为文辞”[2]195,甚至到八十多岁,仍难以释怀,自称“即我年虽耄,而其所附司马子长,欲以文采自表没世之后者耿耿也”[2]636。可知茅坤几乎是将自己的人生遭际与司马迁之发愤著书相比附,现实不遇而产生的悲慨激愤之情“发愤之所为作”,以期“自勒一家,以遗于世”。王宗沐所撰《茅鹿门先生文集序》称其文:“大都鞭霆架风,如江河万状,不可崖涘,而其反复详略形势,淋漓点缀,悲喜在掌,则出司马迁、班固,而自得陶铸,成一家言。”[2]1501

茅坤散文题材广泛,书、序、传、记、志、铭、杂著,形式多样。除杂著外,其他皆可视为史传体。仕途的挫折经历使他一生难以释怀,在《三黜纪事》予以详细记载。即便在为他人《太平府知府小陵吴公墓志铭》也难掩悲愤之情,诉诸笔端。

予既前君举进士,宦游四方,所至或偶窃声名,擅闻一时矣,然忌亦随之。由县吏入为仪制,为司勋,未几,出徙外郡。已而召还南省。又未几,再徙臬边徼,所被怨家者之挟执政以朋姗而摧击之,必穷其力;甚且削籍来归。而其所当潝潝訿訿之口,犹时引弋矰而未已也。[2]656

其与亲友书信来往中 ,则更多宣泄了自己的“忧思”:

《与万婺源书》有:“仆衰且老矣,况罢官久,于世不相闻。”[2]293《别何吉阳司封书》有:“惜乎栖羽初扬,即遭弋视,令摩翔四海之志,竟不得以尺寸施功,命也!嗟嗟宇宙,古亦屡矣!”[2]193《与赵方厓中丞书》有:“仆随公鹿鸣,三十年于兹,其间声应气求,颇欲自附于贤者之后。然宦辙濩落,不得一日同朝而游;及罪废来,譬之伏蛰之虫矣。”[2]242《与靳两城中丞书》有:“仆既忤执政以罪废,归与渔缗樵斧相沉冥。”[2]263这种强烈的“莫我知”的怨愤语,多次出现在他的作品中,反复感叹“不为时用”的满腹怨愤。对于素怀壮志、中年惨遭落职的茅坤而言,内心忧愤难以释怀、理想无从寄托的无奈,这种情感比同时代的许多文人来得更为强烈些。在这个意义上来说,茅坤的许多散文都是自传性强烈的抒情散文。茅坤强烈的感情因素,形成了其散文中丰富多样的抒情方式。

描写人物书写愤世之志。《史记》一系列人物传记,塑造的形形色色人物,怀才不遇形象占了重要比重,如屈原、孔子、贾谊、冯唐、李广等,司马迁通过对历史人物悲剧命运的描写,曲折地表达了自己的郁愤情怀。这直接影响了茅坤人物传记的书写实践。《茅鹿门先生文集》卷十九收录茅坤传记文10篇,描写的对象多是一些地位低下、品行高洁却怀才不遇之士,如《困吾君传》“仁德好修”却“坎坷不偶”的莆人昌亨,《莫叔明传》为“澹宕经纶者”却衣食不继的诗人莫叔明,《卜醉翁传》中洁身自守,可称为“古之逸民”的卜翁。虽然描写的具体对象与《史记》有距离,其借传抒发郁愤,寄托对世事和自身遭际的感慨,与《史记》精神是相吻合的。

夹叙夹议宣泄慷慨之意。司马迁“在叙述某些人物传记时,有时会引入大段议论,有时又会将一些评语穿插于前后两段叙述文字之间。明代评点者将《史记》中的这一现象称作‘变体’”[9]94。对《史记》这种“以议论行叙事,传之变体也”,茅坤在《史记抄·屈原贾生传》《史记抄·伯夷传》等给予关注。并且认识到造成“变体”深层原因是司马迁“意有所郁结”“悲歌感慨”所致。茅坤认为欧阳修独“得史迁神髓”,他的序体文远追“史迁风神”。在写作中,茅坤以欧文为模范,夹叙夹议,行文常“嗟乎”作为一个过渡,笔带感慨,叙事与议论水乳交融,作者和人物浑然一体,作品表现出极强的抒情性。如其代表作《青霞先生文集序》,先叙沈炼生平,在叙述其生平的同时有两处恰到好处的议论,“当是时,君之直谏之名满天下”[2]433,盛赞沈炼直言敢谏的铮铮铁骨和忧国忧民的高贵品质;继而叙其诗文集的由来,评论其诗文主旨价值:“呜呼!集中所载《鸣剑》《筹边》诸什,试令后之人读之,其足以寒贼臣之胆,而跃塞垣战士之马而作之忾也,固矣。他日国家采风者之使出而览观焉,其能遗之也乎? ”[2]434这种夹叙夹议,笔端饱和着真挚感情和强烈爱憎的叙述。文章叙议结合,叙事精详,议论悲慨。诚如《古文观止》编者所评价的:“此序深得其旨,文亦浩落苍凉,读之凛凛有生气。”[10]

论赞形式表达爱憎褒贬情感。《史记》130篇,除《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外,各篇均有论赞(“太史公曰”)或篇前序论,或文后赞论,或文中夹议,形式多样。论赞部分乃史迁“自创一律”,也是他发愤抒情之处,每一篇“太史公曰”,就是一部伟大的艺术珍品,司马迁“将内在情感系统地呈现出来以供我们认识”[11]91。茅坤的人物传记文最后往往有“外史氏曰”赞语,如《方母传》《沈聘君小传》《鹤洲黄先生传》,或者“赞曰”“论曰”等形式,以充沛的热情对所传人物进行评价,起到画龙点睛之功效,这种体例显然来自《史记》的影响。

如《卜醉翁传》文末亦有赞:“论曰:吴俗多肥利而捐义,好设狙獝以倾覆人,盖当水下流,冲薄汹磕,风气使然也。至如卜醉翁者,于人世澹焉无所竞,岂易得哉!予闻之友人吴伯子云:初观其状貌,盖疑其为野;及究之,终其身,无言仇于人,无色眦于人;游魂之日犹前知,若蜕而去,盖有不可识焉。或曰:其殆古之逸民者欤?”[2]590以论赞形式中对卜醉翁的清静澹泊表示欣赏,同时也批判了“肥利而捐义,狙獝以倾覆人”的世风。

如《鹤洲黄先生传》文末有赞:“外史氏曰:‘尝闻古之大朴若拙,不以荣名声利锱其心,其先生者,无愧于斯也已’闻其自言亦曰:‘黔娄于吾,师也。’嗟乎!其终无所托,而能澹然于世幻之外者乎”[2]591,极力赞赏鹤洲黄先生敦笃孝友、安贫乐道、澹然无求的端正品行,言辞衷恳,钦佩、褒扬之意溢于言表。

(二)对人物主体精神的重视

茅坤强调的“史迁风神”与“六一风神”一个核心是对人的重视。《史记》开创了我国记传体文学的先河, 以人记史。“《史记》写人,不只重视人的功业,同时重视人的‘为人’;《史记》所写的人,不只是历史的人,同时是人性的人。”[12]107司马迁写人,充满了对人物命运、主体精神和心灵世界的关注。

茅坤对《史记》关注历史人物“内在的、意向的、自由的、变化着的精神生命存在和演化”,重视探及人物情感灵魂和内心世界给予高度评价。他在《读〈史记〉法》指出:“读太史传记,如与其人从游而深交之者,此等处须痛自理会方能识得真景,且太史公所擅。”[3]认为司马迁最擅长表达这“真景”, 此“真景”存在于《史记》纷繁历史事件的叙述中,表现出的叙述对象独特的神态、性情、精神等。认为司马迁刻画人物“摹画绝佳”“言人人殊”“各得其解”,譬如“善写生者春华秋卉,并中神理矣”[3]。在《史记抄》《唐宋八大家文钞》评点常常以“得人物之精神”“风神可掬”评点人物,表现了对《史记》人物精神的强烈认同和关注。如《刘敬叔孙通传》评价叔孙通“小论中‘希世’两字,一篇精神所注处”[3]413,如《平津侯主父列传》首评曰“摹写平津侯,暗以‘曲学阿世’四字为精神”[3]478,如《杨师厚传》:“杨师厚本一骁将,而欧公传之,得其神。”

不唯如此,在实际写作实践中,茅坤十分重视人物主体精神的挖掘和摹写。尤其在其具有较强叙事性文体如序、传、记、志、铭等。

如《再赠宫保胡公序》,倭寇首领徐海率数万“最鸷悍”敌兵,“突击乍浦, 胁钱塘以憾金陵”[2]427,情势万分危急,而此时“疑者与忌而谗者, 日且盈道路,四面而起”,处境极为艰难,“予时过公垒,公左手筹军吏,右手饮醇醪,若忘敌然。予间以色危之,公独引剑画地呼谓曰:‘特于国家事当不当,顾吾则唯以此报朝廷耳,君何忧! ’”[2]428生动刻画了胡宗宪以心许国,“忘乎荣名死生之外”,誓死抗倭的高大形象。胡宗宪“左手筹军吏,右手饮醇醪”, 引剑画地高呼的细节描写,真切自然,使人物跃然纸上。

如《纪剿徐海本末》记述了剿灭徐海的全过程。是时茅坤正出入胡宗宪幕府,“皆所亲见,故叙述特详,与史所载亦多相合”[13]。文章在叙事中尤为注重人物的刻画。如胡宗宪在平湖城会见徐海一节:

自帅酋长百余人胄而入平湖城中求款。四公者计不许恐他变,遂许。海与诸酋长北向面四公,按次稽首,呼: 天皇爷,死罪! 死罪! 海欲再为款胡公,而未之识,因顾谍,谍目示之,海复面胡公,稽首呼: “天皇爷,死罪! 死罪! ”胡公亦下堂手摩海顶谓之曰: “若苦东南久矣,今既内附朝廷,且赦若,慎勿再为孽。”海复稽首呼: “天皇爷,死罪! 死罪! ”于是,四公厚犒遗之而出。是日城中人无不洒然色变者。

将矛盾冲突集中于刀光剑影的场面描写之上,以此来揭示不同人物的不同性格。城中官员的疑惧恐慌、徐海的粗鲁狡黠、胡宗宪的从容大度表现得绘声绘色,生动传神,如在目前。充分体现了茅坤散文善于学习效法《史记》长于记人的特征。

茅坤的志铭类文章, 时人有很高的赞誉。明代朱国祯《涌幢小品》曰:“茅鹿门先生文章擅海内, 尤工叙事志铭, 国朝诸大家, 皆不及也。”[2]1503这类文章,不仅感情真挚,情文并茂,而且擅长摹写人物的言行举止、内在神情。如《伯兄少溪公墓志铭》,公为太学生,“与四方奇崛之士游,辄又自喜,数掀髯语人曰:‘吾固当仗剑当世取功名,岂甘共闾里浮湛也!’”[2]678刻画了意气风发、风流倜傥的长兄形象。如《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泽山张公墓志铭》:“一要员缺,众或私指曰:‘某有力,当不次补之矣。’已而公所补者某,盖蹇谔之士,无他援者也。一冗员缺,众或私指曰:‘某员缺,按故事,当补某辈矣。’ 已而公所补者某,盖众所谓有力者也。”[2]652刻画了举贤任能、正直无私 ,打压钻营、提拔被埋没的人才的能臣干吏张公的形象。在《胡夫人墓表》中,茅坤叙写了胡宗宪在夫人病逝前后的情状。夫人病危之际,时军情紧急,胡宗宪乃“阳以他兵逼贼垒,而再日夜,间道走钱塘,夫人犹及张目数语而逝”[2]706。夫人“既殓,明日衣衰衣袭甲”,驰赴前线。然丧偶之悲难以自持,“予入吊,公哭之哀,并携二子匍匐而拜,涕下沾襟也”[2]706,体现出这位抗倭英雄豪杰温情的一面。

即使在不专于叙事的书信体式中,茅坤也注意人的精神气质的摹写,如《别何吉阳司封书》:“执事返楚邓,入衡湘,临流而赋,睇屈氏汨罗之深,当必有豁然大笑,泫然欲涕,为吾两两符证者矣。”[2]193对即将告别京城、远赴九江之难友的形象描绘得真切感人。“尝观古者朋友远离,或托之珮玖,或申之兰茝;及其久矣不合,则借山川,诉鸿雁,以绵其道路之思,而其引涕增欷,有若儿女然者,仆每耻笑之。”[2]193离别友人之形象在一“涕”一“笑”的对比中,刻画得颇为生动,跃然纸上。

可以看出,在实际写作中,茅坤重视“情至”追求,情注笔端,寓强烈感情于客观生动的叙述中;同时着力描画人物的性格特征、精神风貌,其笔下许多人物形象声色如画,读之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在关于茅坤散文的评论中,论者都注意到其散文与《史记》关系。《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曰:“刻意摩习司马迁、欧阳修之文,喜跌宕激射。”[13]茅坤的儿子茅国缙这样评价父亲的创作:“摩画点次,感慨淋漓,睹其文,如睹其人其事,说者谓得龙门之解。”[2]1485

概言之,茅坤以“史迁风神”为最高审美理想,为此也付出艰辛的有效的努力,取得突出成就,得到了高度认可和评价。如陈文烛所言,茅坤平生所作,“摹画古人,濬发巧心,其神气本于龙门令……观先生之形者,诸大家;观先生之神者,太史公。”[2]1503然而创作实践与理论的矛盾与疏离在茅坤表现的还是比较明显,力主“风神”,又强调“文统”,“浓厚的道德评判意识”使文章陷于模式化而失了审美韵味,创作艺术上并未达到出神入化的境地。无论如何,茅坤倡导重视真情勃郁与生命焕发的“史迁风神”,极大地丰富唐宋派的古文理论,对明代《史记》文章学经典地位的形成和巩固提供了有效的学理和创作实践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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