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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月坠沧海

2018-02-26乔绥

花火B 2018年12期
关键词:小格

乔绥

作者有话说:在初秋给大家带来的这篇故事,其中隐秘的感情与真诚的友情相互交织。写完以后,我都分不清,自己是更想拥有一个像袁潇这样的朋友,还是更想遇见如段深一般的暗恋对象。无论如何,故事还在继续,希望看故事的小朋友们会和我们的女主角一样,在最美好的青春邂逅所有刻骨铭心的真心。

晚霞落幕之后,一颗又一颗星星爬上了深蓝色的夜空,在遥远的地方闪烁着。我们知道它们永远不会离开,就像知道它们永远也无法让我们靠近一样。

【一】

俞小格见到段深是在便利店,学校大门正对面的那家罗森店。

关东煮的锅里只剩下最后一串北极翅,俞小格的手指头刚伸出去,就有人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指着锅说道:“两串鱼丸,一串北极翅,不要辣,谢谢!”

俞小格绕到后面的货架拿了一个三明治,结账时往外看,发现段深已经带着东西走了出去。

外头的风雪很大,积雪也厚,他走过,只留下一串孤零零的脚印。

俞小格还没走进宿舍,就闻到一股儿麻辣烫的味道。袁潇曲着腿坐在床边,趴在小书桌上狼吞虎咽。

俞小格风尘仆仆地走到她的身边,取下围巾,而后神秘地背着手说:“猜猜我给你带什么了?”

那天的员工餐有袁潇最喜欢吃的锅包肉,俞小格趁经理没注意打包了一份带回了学校。

可她还没将东西拿出来,袁潇接了个电话就迅速跑出去了,甚至连外套都没穿。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拎着一盒关东煮回来:“给,你爱吃的。”

俞小格想起了什么,低头看了看,盒里果然有一串北极翅。

袁潇是学院里数一数二的大美人,身边从来不缺追求者。可因为她那连俞小格都受不了的暴脾气,那些男生都没有坚持太久。而这个段深是可考证的众人中,坚持得最久的那一个。

“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样。”袁潇是这样说的。

风愈发大了,吹过窗台,留下干枯的声音。那场暴雪下了好些天,大雪封城,交通大面積瘫痪。

屋里的暖气吹得人头昏脑涨,俞小格看着窗玻璃上蒙的一层水汽,恍惚间忆起上一次见段深的情景。

那天的天气也不是很好,店里不少顾客都因受困而无法出门,近十点还没有打烊的迹象。俞小格同主管反复说了学校宿舍有门禁的事情,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她出店门时,离宿舍关门还有半个小时,在平时还有可能赶得上,只是,那日交通也不太通畅,她紧赶慢赶还是迟了。

她在学校附近的肯德基坐了下来,点了一份小薯条。

雪花从一望无际的夜空降落,纷纷扬扬,俞小格抬头看着,感觉晨光遥不可及。

段深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他穿着一件烟灰色的短羽绒服,拎着肯德基的纸袋去了马路对面。许是街道过于寂静,因此,他踩雪发出的声音格外突兀。

俞小格顺着那一串脚印向前看,看到他走到对面那个半开放的公交站台,掏出汉堡和奶茶,递给了缩在尼龙袋子上休息的流浪汉。

【二】

俞小格在那家餐厅工作了半年,又换了一份时薪更高的兼职。她在学校后门的大排档当服务员,离学校近,来往也方便。

袁潇为了庆祝她找到好工作,在她到任当天就开心地去消费了一把。

袁潇坐在塑料凳子上跷着二郎腿,拿着菜单好奇地问来问去:“这个猪蹄是蒜泥还是卤煮?干蒸咸猪脸很咸吗?毛豆烧鸡的毛豆可以换成猪肚吗?”

俞小格拿着点菜本怔怔地站着,一问三不知,气急败坏地说:“你这个女孩子怎么口味那么重?”

“谁说的?”段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不客气地在旁边坐了下来,“连辣椒都不吃的女孩子,口味哪里重了?”

袁潇不耐烦地回头,看了阴魂不散的段深一眼,随后话也来不及说一句就一溜烟跑了。

段深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问:“我有那么讨厌吗?”

俞小格怔怔地摇了摇头,气氛有些尴尬,她蓦然想起自己的身份,问道:“你要吃点什么吗?”

“蛋炒饭吧。”

俞小格进了后厨才发现,菜单上并没有蛋炒饭这一项。她问大厨可不可以做一份,老板娘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指着她的鼻子教训:“没看到都忙不过来了吗?”

段深还在自斟自饮,他孤零零的背影在周遭喧闹的衬托下显得有几分落寞。俞小格缩了缩脑袋,又退回了后厨。角落里那个小灶没人用,她趁人不注意,悄悄开了火。

“你尝尝吧。”她把蛋炒饭放在段深面前,忐忑地说,“大师傅很忙,这盘是我炒的,如果不好吃,再给你做别的。”

段深惊奇地看着她,拿起勺子往嘴里送了一口,啧啧称赞:“可以啊。”

俞小格一直等着他询问自己关于袁潇的事,提心吊胆地同他说了好一会儿的闲话,他却始终没有开口问过。

月上中空,他掏出二十块钱,俞小格连忙摆手:“不用了,我没写菜单,老板不知道。”

她和段深打过好几次交道,都是作为袁潇身旁一个沉默的背景板,像这样直截了当地与他交谈是头一次,因此,她有些拘谨地退了半步,小声解释道:“不值多少钱。”

“那好吧,下次请你吃火锅。”段深起身想离开,春末夏初,草丛里的蛐蛐儿开始蠢蠢欲动,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微弱的叫声,试探着这个世界。

俞小格看着远去的背影,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三】

春末夏初,学院开展社会实践,选取学生志愿者下乡支教。

俞小格好不容易可以休息,对活动兴致缺缺,而袁潇整装待发,精神抖擞地摇床唤她:“大巴车在门口等着了。”

她们一起去了乡下,车子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的时候,袁潇还有说有笑的,进村时一看到村长身后的段深,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

俞小格尴尬地抬起手打招呼:“好巧啊。”

当然不会那么巧。

那座乡村小学建在半山腰上,是三年前新建的,因此也算窗明几净。段深帮她们铺好床褥,站在门框边呼了一口气:“那你们先休息一会儿吧,到饭点会打铃的。”

他一走,袁潇就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俞小格看袁潇眉头紧皱的样子,也没说话,只帮她把英语书拿了出来,说了一句:“你别忘了自己是来播撒爱心的。”

俞小格不知道袁潇和段深之间的故事,但她能看清楚,段深是真心想要对袁潇好的。这听起来仿佛没什么稀奇,但是,在二十出头的年纪,一个男生最赤诚的真心,也无非是拼了命拿出自己最好的东西罢了。

袁潇吃不惯这里重油重辣的口味,只草草扒了两口米饭就去教室和学生们聊天了。俞小格慢腾腾地吃着,看着段深起身,去鸡窝里掏了两枚鸡蛋。

他端着两碗面走出来的时候,俞小格正蹲在走廊上洗饭盒。

“我看你也没吃几口。”他把其中一碗递给了俞小格。

傍晚的风有些凉,他说“小心烫”的时候,俞小格沾了冷水的手指好像真的感受到了一丝灼烫似的。

她蹲在地上吃完了那碗面,站起身从窗户往里看,袁潇的那碗面依旧被原封不动地放在讲台上。

“再不吃,溏心就破了。”段深坐在与她隔了一条走廊的座位,小心翼翼地说道。

袁潇被水泄不通地围了起来,只给段深留下一个后脑勺。

那天晚上,袁潇饿得在床上打滚。俞小格坐在床上无奈地看着她,从包里拿出了一颗煮熟的鸡蛋。

袁潇欢呼着扑了上去,三下五除二解决了,满足地拍了拍肚皮,叹道:“还是小格格对我最好了。”

俞小格看着一地的鸡蛋壳,陡然坐直了身体:“是段深给我的。”

袁潇的笑容渐渐凝固,她背对着俞小格,一声不吭,好像在生闷气。

“到底是为什么啊?”俞小格实在不明白,“我看不出他做错了什么让你这么讨厌他。”

自从段深半年前来到这座城市读研,并与袁潇不期而遇之后,他们之间就开始了你追我赶的游戏。

俞小格甚至都没看出段深有什么旖旎的企图,她只知道那些好纯粹得甚至有些难以理解,可袁潇就像中了邪一样,疯狂地抵触,不停地逃避。

“你才认识他多久,你根本就不了解他。”袁潇坐在窗前,半边脸在月光下,半边脸隐在黑暗中,她说,“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那天的夜空深沉得有些幽暗,好像盘旋了太多秘而不宣的故事。旁人只当袁潇是没心没肺的冷酷少女,可俞小格知道,她心里藏了一团火。

那些善良和执拗是并生的,俞小格曾被她的热情打动过,因此也下定决心要维护好她脆弱的坚持。

对于段深以外的人,袁潇还是十分友好的。不过两天,她已经和班里二十多个孩子打成一片了。课上,她教他们英语,放学后跟着他们去竹林砍竹子。

除了俞小格和段深,似乎所有人都接受了她,好像她本就是这座小山村的老师。

临走那天,袁潇舍不得那群孩子,便背了竹篓又跟他们一起上了山。

那几日经常下雨,乌云成块地堆积在头顶,来接人的大巴车怕山路不好走,早早地就在村口候着了。

可袁潇迟迟未归,俞小格等得有些慌了,班里的一个孩子突然跑过来说,他们一行人去了村东口。

村支书脸色一变,疾呼道:“坏了,这两天雨水多,东头的桥快断了。”

段深便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俞小格在村子里找了好一会儿,才在山脚看到他们。

她在一块大石头后面,隔得有些远,但还是感受到了剑拔弩张的氛围。

俞小格从未见过那样的袁潇,她的手掌被竹节划出了血,一双眼直直地盯着眼前的人,通红的眼眶泄露了情绪,可那蓄满的泪水始终没有跌落。

“你凭什么管我?”她说。

有风从林间刮过,吹动竹叶簌簌作响,仿佛将宁静切割成了碎片。

【四】

临近毕业季,露天的烧烤摊生意火爆,大排档的老板在门口辟了一片地,摆上了烧烤炉。受到金钱诱惑的俞小格连书都不看了,为了微薄的提成穿梭在圆桌之间,喜滋滋地推销着啤酒。

六月初的夜晚浮动着绵密的焦躁,木炭发出紫红色的火光,白色的烟被卷向风扇,再被吹向旁边的人。

隔壁桌的客人酒喝得有些多,粗着嗓子吼了几声,让老板把烧烤炉挪开。可那会儿老板正在后厨盯着,没有及时回应。客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扬言要把摊子砸了,另外一个服务员小哥上前阻拦,争执中烧烤炉被踢落。

俞小格站在不远处,来不及躲避,尖叫一声之后被带进了一个拥抱里。

段深站在面前,手忙脚乱地扑灭衣服上的火星,抽空问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俞小格毫发无损,段深却受了一点伤,一块烧红的木炭打到了他的右臂上,暗红色的T恤被烧出了三个洞,裸露出来的大片皮肤也发红了。

俞小格忧心忡忡地看着,拉着他就往外走。

“你要干吗?”

“去医院处理一下啊。”

“没关系的。”段深拨开她的手,自己扭头往身后看了看,“不是很严重。”

“不行,夏天容易流汗,处理不及时的话,恢复起来很麻烦。”

俞小格执意拉着段深去另一条街道上的卫生所,段深拗不过,看着她急匆匆地在前面走着,晚风裹挟着烟火气息从他的眼前掠过。

医生给段深打了一针破伤风,又给伤口涂了些药,俞小格蹲在地上,拿起笔在药盒子上写着什么。

“这个是口服的,用法用量我给你写在药盒子上了。这个是外用的,早晚涂一次……”

段深噙着笑,打趣道:“你怎么像个小媳妇儿一样爱操心。”

旁边坐着的、打吊水的老太太抿着嘴笑,俞小格脸一红,把药重重地放在段深的腿上,佯装生气地说:“那我不管你了!”

她說完,就抓起放在一旁的书包,推开门走了。

段深神色一滞,匆忙把几盒药塞进包里追了出去。

夜色正浓,路边的理发店的招牌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光,落在少年的脸上显露出无尽的生机。

“我开玩笑的,你不会真生气了吧?”

“欸,你等等我。”

“我错了,我没文化,你别生气了啊。”

他那样喋喋不休地说了一路,手臂上的伤也顾不上了,无可奈何地追逐着女孩惊慌失措的背影。

而俞小格呢?她心跳如擂鼓,脚步匆匆,好像想摆脱什么东西一样埋头往前走。晚风刮过她的脊背,飞虫掠过她的耳旁,翻飞抖动的裙角透露出一丝隐秘的天机。

【四】

段深受伤以后,俞小格变得忙碌起来。

白天,她要去图书馆复习,青灰色的天光还未笼罩大地,就得收拾收拾去大排档。

臨近期末考试,学校停了课。没有课,段深就不爱出门,连吃饭都是点外卖对付。

俞小格几乎一天三个电话,催促他去吃饭。

“还没见过你这样做生意的,天天让朋友来捧场。”段深顶着鸡窝似的发型,穿着一双大拖鞋,一屁股坐下后,充满怨气地说道。

“我还不是为你好。”俞小格端出一盘黄豆猪蹄,神秘兮兮地说,“我亲自看着大师傅做的,健康又卫生,对伤口好,快吃吧!”

不过一个星期,段深光顾的频率之高已经让店里其他小姑娘误会了。她们曾在洗碗的时候悄悄地对俞小格说:“你男朋友长得真好看。”

“不是的!”俞小格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时十分紧张,她连忙把沾满洗洁精泡沫的手往围裙上蹭了蹭,擦干净之后才在对方眼前摆了摆,又强调了一遍,“他不是我男朋友。”

小姑娘撇了撇嘴,不再说话。

俞小格想起了袁潇,手一滑,打碎了一个盘子。

她是在三年前认识袁潇的。

那时,俞小格刚来这所大学报到,身上背了三个用床单系起来的包裹,还拖着一个装了水瓶的塑料桶。

那年夏天走得晚,已经九月,气温还居高不下。迎新的学长学姐们本就神情恹恹,躲在树荫下的棚子里不肯出来,看着她这大包小包的阵仗更是懒得动。

俞小格穿着不透气的腈纶衣服,艰难地拖着行李前进着,好不容易走到报名的棚子前,脚边的桶不小心被人踢了一脚,水瓶应声而碎,银色的碎片铺了一地。

“你别捡。”一道清脆的女声自耳边响起,俞小格看着女孩子一把抓住那个踢完就跑的男生说,“你来捡。”

阳光透过红色的帐篷洒在她的脸上,配合着两颊细密的汗珠,有一种生机勃勃的张力。

她第一次在离家千里的他乡感受到的善意,便是袁潇给的。

“你叫我笑笑就好了。”她说着就笑了,自顾自地解释,“大名我爸起的,小名我妈做主,说女孩子笑起来好看。”

她们在同一间寝室,床位正挨着。军训刚开始那几天,教官不让女生化妆,袁潇就偷偷化,她让俞小格帮她举着小镜子,自己拿着眼线笔小心翼翼地描着线条。

班里的其他姑娘在背后说她聪明,拿些小恩小惠就能收买一个丫鬟。

袁潇笑着同俞小格打趣道:“那你可得把我伺候好了。”

俞小格不说话,但也不生气。她知道袁潇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看法和指摘,三年来皆是如此。但若有谁说了十分难听的话,袁潇躺在床上踢几下墙,也就撒气了。

“我不愿意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袁潇说。

袁潇说得好听,仿佛自己是个多有规划的人,但俞小格每日早出晚归,看到的一直是袁潇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她斤斤计较的那些时间看来也并没有什么重要的用途。

袁潇这样清心寡欲,原本不该惹是生非的。哪知那天俞小格还没踏进宿舍门,就听到了风言风语,说袁潇被宿管阿姨提溜到了院主任办公室。

俞小格惊慌失措,跑回宿舍询问,有人说她泼了别人一桶水。

俞小格赶到行政楼,还没上去就看到了袁潇。她有些垂头丧气,及肩的长发显得凌乱,沉默不语的模样十分罕见。

“怎么了?”俞小格迎上去小声地询问,不经意地瞥到从她身后出来的两个女生,心里超级不安。

隔壁宿舍的那两个女孩向来喜欢挑拨是非,这次和袁潇在厕所发生争执,想来也是因为一言不合。

“连男朋友都能分享,不愧是姐妹情深。”

时至今日,俞小格已记不清那件事是怎么了结的了。她只知道袁潇又张牙舞爪地扑了上去,俞小格伸手抓了个空,身后的四盏路灯都在亮着,而她只想钻进无边的黑暗里。

她们肩并肩地走回宿舍,因为各自怀着不想他人知道的心事,所以,连地上的影子都显得疏离了许多。

那一段路不算长,过往的几百个日子里,她们手拉手地走过无数次,光阴在飞扬的发丝里流逝,仿佛过去不再是过去,而是一场梦。

如今梦醒了,袁潇的脸上是少见的认真。她扶着俞小格的肩膀:“你相信我,关于我和段深。”

天上的星星很多,稚气地闪烁着,像是人间冻结的一场大雨。

袁潇轻轻地呼了一口气,极小声地说:“我们很久很久之前就认识了,我……确实喜欢过他,但我们是绝对不可能在一起的。”

那是她第二次和俞小格这样说,依然是看起来不留余地,可又处处留有余地的决心。

【五】

  • 袁潇留下一张“散心去了”的字条就消失了。俞小格打不通电话,将手机拿起又放下,却还是没有给段深打电话。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即便段深每天都去吃饭,她也不知如何开口。那些隐秘高悬的感情本就生得如履薄冰,她不得不小心翼翼。

直到学校大考前三天,袁潇才风尘仆仆地出现。

她带着两包苏杭糕点直奔大排档,赶到俞小格面前浮夸地张开双臂:“本仙女云游归来啦!”

俞小格被她勒得喘不过来气,好不容易从臂弯里挣脱出来,还没缓一缓,就看到她身旁站着一个男生。

“来,我给你介绍一下。”俞小格心头闪过一丝不安,还没来得及阻拦,就听到她说,“李梁,我男朋友。”

老板逐利之心不死,又把烧烤炉给架上了。学校后门那条本就不宽敞的小街布满了青灰色的炭灰。

俞小格神色慌乱,躲在后厨,小声地打电话:“你晚上不来吃饭吧?”

段深在那端咦了一声,似是不满:“我今天打了半天球,饿死了。”

“你别来,一会儿不忙了,我给你送过去。”

“怎么了啊,我都快到了。”他不以为意地说着,俞小格仔细听,确实听到电话那端传来的喇叭声。那是隔壁十元店的广告。

俞小格心如死灰,挂了电话就冲了出去。

袁潇还在外面的圆桌前坐着,和男朋友肩并肩,甜蜜地吃着羊肉串。

“这有肥肉,我不吃。”

俞小格听着那腻死人的撒娇声音,连白眼都来不及翻一个,就看到穿着汗衫大摇大摆走过来的段深。

“今天大厨休息,你先回去吧,一会儿我收工了,给你送……”俞小格小跑着迎上去,企图把他推回去。

“你干吗呀,怕我吃霸王餐吗?”段深不理她,他腿长胳膊长,轻轻一晃就绕开了她,还没走几步,脚步就顿住了。

几乎是同时,袁潇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形。她噌都一下站起身,眼神中闪过一丝意义不明的情绪。

她看了俞小格一眼,又看了她抓着段深胳膊的手,突然笑了。

“真巧啊。”她拉起旁边不知所措的男友,走到段深的面前问,“你也在这儿吃饭呀?”

俞小格抬头,只能看到段深的侧脸。他抿紧嘴巴,瘦削的下巴从那个角度看过去显得更加线条流畅。

“对啊。”就连俞小格都察觉到尴尬的氛围,段深开了口,“我经常来这里。”

“嗯,给你介绍一下。”袁潇换上一副笑脸,依偎在身旁人的肩膀上,语气里有半真半假的羞涩,“我男朋友。”

段深不说话,笔直地站着,任凭袁潇陶醉地回忆着她的心动故事。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她幸福得过于刻意了。

傍晚的风和着烟火气,温柔得令人心醉。

袁潇明亮的眼睛蒙了薄薄一层雾气,她咧开嘴角笑了:“哥,你看我们般配吗?”

俞小格皱紧了眉头,脑袋嗡嗡作响,整个世界仿佛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折叠成二维平面,把她死死地夹住。

晚霞壮阔如画,路边花坛里的玉兰花开了,清香顺着晚风幽幽地传了过来。

段深那天没有吃猪蹄,点了几瓶酒,就着一盘拍黄瓜、一盘花生米,拉着俞小格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他们认识多久了?”

“不清楚……大概没多久吧。”俞小格看着他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说。

“那你了解那个人吗?”

“谁啊?”

“她那男朋友啊。”段深拿出两粒花生米,放在桌子上比画着,“你看啊,你作为她最好的朋友,帮她把把关是应该的。”

俞小格一言不发,沉默地看着他。

段深被她看得脊背发毛,莫名其妙地问:“你怎么了?”

“我问你怎么了才对吧?”

晚霞落幕之后,一颗又一颗星星爬上了深蓝色的夜空,在遥远的地方闪烁着。我们知道它们永远不会离开,就像知道它们永远也无法让我们靠近一样。

段深叹了一口气,俞小格在星星跳跃的背景之下,断断续续地拼凑出了他们的故事。那些草蛇灰线的伏笔在那一刻串联了起来,隐于不言的蛛丝马迹也终于有了一个清楚的轮廓。

袁潇爱吃溏心蛋,不吃辣,小名叫笑笑而非潇潇。如果说段深掌握得这些隐秘细节还不足以让俞小格心生疑窦,那么,在那个山村的竹林边上,她亲耳听见袁潇脱口而出的那句“你真以为我们还是一家人吗”,就彻底让她孤苦的暗恋雪上加霜了。

段深的爸爸和袁潇的妈妈曾经在一起过,作为一个重组家庭,他们少有地和睦。十三岁的袁潇不像现在这样张牙舞爪,十四岁的段深也少见地懂事体贴。他们一起去三亚旅游,去东北滑雪,段爸爸会出席袁潇的家长会,段深每天都在走廊的楼梯口等她放学。

“那一年过得很快,每一天都像是在重复前一天。一开始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明明记不住发生过的事情,为什么还那么怀念那段时光。”被时间的车轮碾压过的平淡记忆,注定要在漫长的余生里固执地发光到永恒了。

夜风裹挟着烟火气息扑面而来,段深呛了一口,咳嗽不止。他抬起头看着俞小格亮晶晶的眼,好似在暗夜中终于寻到了启明星,心里生出了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惋惜和勇气。

【六】

期末的五门课考完以后,暑假正式开始了。

俞小格送袁潇去火车站,隔着检票口,她突然回头,又跑回了欄杆边。

“小格,你想做什么,就去做。”袁潇隔着栏杆握住了她的手,“小时候是我不懂事,学不会谅解,自己又毫无力量,只能固执地憎恨着。我没有其他办法。”

“我知道。”俞小格回握住她的手。

“我恨着恨着,自己都糊涂了,好像他真的欠了我一笔很大的感情账似的。”

俞小格在那里站了很久,直到那个单薄的背影消失了,她回头,被倏忽间的倾城日光晃得流出了眼泪。

暑假里,她依旧去那家大排档打工,只不过从兼职变成了全职。

段深读研一,留在学校做一个项目,也时不时便去找俞小格。

俞小格每次见到他,都会想起十四岁的袁潇。自以为获得了家人真诚的爱,她叫段深哥哥,称呼他的爸爸为爸爸,一步步地交出自己的真心以后,他却对她说:“我爸妈要复婚了。”

那时她多天真啊,还傻乎乎地问:“他们不是已经结婚了吗?”

俞小格不清楚他们之间的故事,也看不到袁潇面对真相时绝望又憎恨的样子。其实,那对她曾以为和睦的夫妻半年后便离了心,一家四口只有她不知情而已。

大约从那时候起,命运就给如今的一切埋好了伏笔。她练就了铜墙铁壁的心,旁人再也伤不了,也进不去了。

暑假,俞小格申请留校,她一个人住在宿舍里,每天晚上都要跟袁潇打一个小时的电话。

像袁潇那样的女孩子,真的具备一切迷人的特质,所以当她每晚在电话里轻声抱怨着男友不体贴的时候,俞小格分辨不出她话里的真假。

俞小格不再和段深说话了。

她每天都很忙碌,夜幕一降临就躲进后厨打下手,手臂上被烫伤了两处也不肯出去。

段深来得勤,却鲜少能看到熟悉的身影。假期已经过半,他还没寻到机会和俞小格好好谈一谈。

天气越发燥热,段深终于坐不住了。他直接冲进后厨,像提小鸡一样把俞小格提溜了出来。

“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俞小格先是不理他,抬头看天上的星星,而后又顾左右而言他。

“你别这样。”

俞小格不说话了,笔直地站着。

“关于笑笑,我想……”

“段深。”俞小格终于抬头了,她小巧的脸庞藏在油烟里,一双眼却灿若繁星,她说,“八年前你也只是个孩子,想让自己的爸爸妈妈破镜重圆并没什么错。可你不该瞒着她,你不该让她付出真心,却又将它随意丢弃。”

晚夜的风温柔地刮过脊背,好像给俞小格送来了什么力量似的。

“你一点儿都不了解她。”她说。

那天晚上,俞小格做了一个梦,梦里袁潇变成了一只小河豚,挺着鼓鼓的肚子来找她,说要她帮忙把肚子里的东西拿出来。

俞小格说好啊,然后一转身,看到了段深。

【七】

第二天,俞小格是被电话吵醒的,她才迷迷糊糊地说了一个“喂”字,那头的人就精神抖擞地笑了。

“什么事啊?”

“没什么事,就是有点想你。”袁潇突然笑得有些腼腆。

俞小格挣扎着坐了起来:“有男朋友还有空想我?”

“我昨晚一夜没睡,一直在想……”

“又通宵,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再……”

俞小格闭着眼睛数落着,袁潇不耐烦地打断她:“段深给我打电话了。”

俞小格陡然睁眼,她看了看手机,又看了看透光的窗帘,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以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说对不起。”袁潇的声音有一丝怅惘,又有说不清的轻松,“以前不明白,为什么可以对一个人又爱又恨。我太笨了,还未想清楚一切缘由,就得放下了。”

爱与恨是一体的,当你没了恨的理由,爱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笑笑。”俞小格靠在墙壁上,笑着说,“恭喜你啊。”

袁潇傻傻地笑了两声,心满意足地说:“以后我只要跟着自己的心意走,错了也不怕,反正还有你陪着我。”

俞小格笑了,又听到她说:“你也是。”

“我怎么了?”

袁潇意有所指地说:“今天天气很好哦,适合约会。”

俞小格握着手机,皱眉道:“天气预报说有雨。”

“不是还没下吗?”袁潇声音洪亮地笑了两声,“你要为还没到来的事情烦恼吗?”

俞小格挂了电话之后发了好一会儿呆,直到晨光照在窗帘上,她才爬下床。

好天气不该被辜负,俞小格想着,又拿起了手机。她删删减减多次,信息还没发出去,手机就响了。

“可以来一份蛋炒饭吗?一个鸡蛋、两把葱花的那种。”

俞小格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再也沒有犹豫,飞速地打了一行字发了过去。

“今日特供,过时不候。”

编辑/张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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