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宝虹

（一）

年近五旬的特级教师郝老师主动向学校请缨：要继续做班主任。

说实话，眼看着学生们在自己的呵护和管教下小树苗似的一天天长高，一天天进步，郝老师是真享受这感觉。这些年，她最骄傲最得意的事，就是向人炫耀自己培养的学生是多么有出息。

这天，女生娜的妈妈来访，目光如钉子盯在她的脸上：“郝老师！我想好好跟你谈一谈。我女儿说，她不想上学了，是因为不喜欢你！”

郝老师心里“咯噔”一声。这个娜经常动不动就请病假，到现在还没来上学。

“这中间肯定有误会。这样吧，你把孩子带过来，咱们再一起好好谈吧，我现在要上课。”

上完课，她从跟娜要好的薇那里了解到：娜从小学时就不想上学，她一心想要学舞蹈，一直遭到父母的反对。

原来如此。

郝老师刚刚舒了一口气，电话响了。是一个男人，语气十分生硬：“你咋能在班里说我女儿不上学了？！”原来是娜的爸爸。

郝老师觉得自己像坐过山车，又像当头遭了几棒，简直有点喘不过气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娜的家长究竟想要干什么？

娜和她的妈妈来学校了。

因为掌握了第一手资料，对于娜不想上学的原因，很快，郝老师把娜的妈妈驳得无言以对。

娜的妈妈话锋一转，质问道：“我女儿并没有说不上学，你为什么在班里公开说我女儿不上学了？”

“嗯？”郝老师有点懵。她反问娜的妈妈，是从哪里得到这个说法的？

接下来，郝老师觉得自己变成了警察。

她一点点询问，一次次顺藤摸瓜，一个个叫来涉事学生……一番当面锣对面鼓的对质，真相大白：是娜自己在QQ上告诉同学不想上学的。

又一次无言以对之后，娜的妈妈又一次话锋一转：“那你为什么在班里说孩子爸爸有病？”

这一次，轮到郝老师语塞了。

她的确说过这样的话。

背景是：娜在作文里写她的爸爸患重症住院了。怀着怜悯之情，郝老师问娜是否真有此事，娜说是真的。不久，学校要求家长轮流护校值勤。郝老师想，娜的妈妈为照顾娜的爸爸肯定很忙很辛苦。一向做事民主的她跟同学们商量说：“娜的爸爸生病住院了，她的妈妈要照顾她的爸爸，我们就不让娜的家长来参加值勤了，好不好？”说毕，郝老师自己也被感动了。

可是，如今……

一股热血冲上郝老师的脑门。她颤抖着双手，额上青筋突出的老高：“明明是孩子小学时就不想上学了，你们又管不了她，现在却把责任推到我的头上。你们这样栽赃我，歪曲我的好意，干扰我的工作，想达到什么目的？能达到什么目的？！”

“庭审”以郝老师的“胜诉”告终。但她只觉得胸口堵了一块大大的石头：这到底是怎么了？我从事的，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还是最堵心最无奈的职业？

（二）

时间一天天过去，眼看学生们一点点在进步，与自己的感情越来越深厚，郝老师受伤的心渐渐平复了许多。

周三的早上，郝老师正上早读，学校办公室通知她有急事，她匆匆忙忙地去了。因为上午没有课，这一忙，就再没顾得上去班里。

下午，她一到班里就发现学生楠的座位空着。问周围的学生，说他上午就没来。

郝老师心里暗自吃了一惊：早上怎么就没注意到这个情况？她赶紧联系楠的家长，得知楠中午照常回家吃饭了，这才稍稍安心一点。

放下电话，她一边责备自己“真是老了，操不上心了”，一边陷入了沉思：楠小学时上了几年艺校，文化课落的很厉害。刚上初中不久，他就逃了两次课。奇怪的是，家长得知这个消息并不显得着急。后来，她同楠谈心，问他为什么逃课。嗫嚅了好久，楠说：学不会，害怕老师。因为在艺校时，老师光打人。家长则说，这孩子，平时啥话都不肯给我们说！

来微信了，是楠的妈妈责备她：“孩子没去上课，你怎么不早点通知我们啊？这样孩子回家吃午饭时我们也好教育他。下次再发生这样的事，你要及时通知我们。”

郝老师苦笑了：还准备让他有下次？

忐忑中，看看到了晚上七点多，郝老师发微信问楠的妈妈：“孩子回家了吗？”

好半天，对方回复：“回家了。”郝老师这才放心了。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袭来，她草草地洗漱一下就上床休息了。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突然，手机铃声大作。刚刚进入梦乡的郝老师吓了一跳，迷迷糊糊中一接听：“郝老师，我儿子到现在还没回家，是跟你们班一个被劝退的学生在一起，现在又联系不上他了……”

是楠的爸爸。

郝老师看看表：十一点三十六分。

此时，她已经完全清醒。回想一下楠的妈妈微信中的话，再想想楠的爸爸的电话，她的心一揪：为什么一个说孩子回家了，一个却又专门打电话说没回家？何况，班里并没有学生被劝退啊，他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郝老师的爱人同样被惊醒了。平时从不埋怨她的爱人，此时也忍不住地责备她，为什么不关手机？

重新躺下时，她脑子里像塞满了乱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想干什么？”

滴答作响的钟表，敲击在她的心上，一记，一记，如警钟。黑暗中，她怔怔地盯着模糊的天花板。渐渐地，那天花板变成了一团可怕的阴影，正一点点地向她压将下来。

这一夜，郝老师失眠了。

（三）

早上一起床，郝老师感觉有点糟糕：头部，尤其是太阳穴胀痛的厉害；左手臂、手指发麻。

想想自己的年龄，郝老师不由得心里一抖，万一……

忐忑中，她来到了学校。刚到教室门口，隔壁班的班主任举着手机，满脸委屈地向她走过来：“郝老师，你看看我们班这个学生家长！他家孩子表现差，我给他发了三十多次校信通他从来都不搭理我，现在却又发短信说难听话，埋怨我他家孩子表现不好，我不通知他了！”

不由得，郝老师心里又是一抖。

刚上完两节课，楠和他的爸妈来学校了。看见她，楠满脸泪水。郝老师心里一酸：这孩子心里肯定有委屈，又不愿给家长说……可是，头越来越胀痛。顾不得许多，她强撑着对楠劝说了一番，嘱他说以后再不能这么做了，老师都担心死了。然后，赶紧去了医院。

年过花甲的老专家听完郝老师的述说，一双久经人世的眼睛从老花镜的上方直直地看过来，盯着郝老师，一字一句地说：“你需要马上住院，好好做一下检查，然后再好好治疗……”

“那可不行！我的班咋办？我的课咋办？”郝老师脱口而出。

老专家那双眼睛再次从老花镜的上方直直地盯过来：“你以为地球离开你就不转了？你身体不行，啥都没法办！”

郝老师没话了。

进入检查阶段。抽血、做各种CT、各种彩超、磁共振……

最后，郝老师躺在了医院的病房里。

眼睁睁看着药水顺着透明塑料管一滴一滴进入自己的血管。她感觉，那分明就是泪水！

在外地上大学的儿子发来了微信：“妈，你工作老是那么投入。你这样的年龄，不能再做班主任了。前些年你都是為人家的孩子着想，现在，你也该为你自己、为我想想了……”

郝老师打了个激灵：是啊，以前还真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万一自己病倒了，八十六岁的老母亲怎么办？还未成家立业的儿子怎么办？

越想，越害怕。

不干了，班主任不干了！

可是，眼看着那帮不省心的孩子各方面已经大有起色了；还有，面对领导期待的目光，该怎么开口？还有……

突然，她狠狠地闭上眼睛，咬紧牙关，攥紧拳头：顾不得那么多了！班主任坚决不干了！

泪水却不争气地顺着眼角溜了出来。

这一次，特级教师郝老师是真的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