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遗失的红耳坠

2018-02-24魏方仪

时代报告 2018年9期

魏方仪

繁瑶活过的16年中,只回过三次老家。现在正要回第四次。

她不喜欢那个靠着小山的村庄。儿时只是因为那满村的尘土和阴沉的老屋。长大了,她开始厌烦那些满口方言,干着各种农活,会随便坐在门槛边上吃饭的,她并不熟识的乡亲。

或许那其实是羡慕。繁瑶不会说家乡话,不懂得田里的活计,城市里也没有院落和门槛。

总之她不想回去,每次都找各种理由留在城里的家,可这次不管用了。

那曾吓哭过五岁繁瑶的老屋,要被拆掉了。

车里,一家人的神情都很沉重,除了繁瑶。她摸出耳机,不想再听爷爷说过无数遍的老屋的故事。奇怪,拆村子是为修大路,修路可是好事,怎么能不支持呢!更何况,拆了旧平房,就有高楼可以住,怎么还是舍不得呢?

听完三首歌的时间,车子就停在了村口。入眼仍是满路的黄土,无边的庄稼,灰绿色的山丘和不熟识的邻居。

“爸爸,我想去转一转。”站在荒草缠绕的院中,繁瑶扯扯父亲的衣袖,轻声说道。

“你不再看看这老屋吗?以后就看不到了。”

繁瑶轻轻摇了摇头,走向了院门。爷爷看着她的背影,也摇了摇头。

……

这是一个大泥坑。上次见它的时候,泥中还有些许水分,像是沼泽。而现在,坑中一道道裂痕交错。繁瑶试着踩了踩,硬的。

据说在她爷爷小的时候,有水向山下流,形成一条浅溪,溪水甘甜可饮。在她父母小的时候,没了溪流,但池塘还是满盈的,孩子们有时来抓小鱼。轮到繁瑶这辈,就只剩下烂泥。喔,不对,现在只有干坑了。

所以当爷爷回忆那甘甜的溪水,父母想念池边的欢乐时,繁瑶不能理解,也无法认同。其实,这村庄也一样。爱着它的人都曾见过它的美,繁瑶不曾见过。

目光顺着池底裂痕延伸,很意外,池子正中心居然还有些水分。繁瑶走过去,蹲下来,却见烂泥中有一点闪光。将它挑出来拭尽了泥,是一只鲜红透亮的耳坠,环、链锈了大半,泛着点点锐光,兴许是镀银的。那坠子倒是很清亮,阳光一照,光华流转,好像水波一般。

繁瑶低下头,神奇的一幕出现了。那是深青色的水波!她所在的池塘中心,池水过腰。

她惊叫一声,几步退出水池,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一点都没湿。而面前波光粼粼的小池,不正是那干裂的泥坑吗!

“真是奇怪……”繁瑶抬头四顾,却发现了更怪的事。

她明明记得,这天空气污染指数特别高,可现在她目力所及竟是一片湛蓝。几丝白云拖着尾巴飘过,阳光刺眼。

她明明记得,老家的屋顶树梢都蒙着一层薄灰,脏兮兮的。可现在,房屋虽简陋却有了生气,树林碧绿,清亮如翡翠。

她明明記得,铲车已将村南的山头削去了一块,露出大片红土和岩石,荒凉可怖。可现在,那山模样周正,草木郁郁葱葱。

这不像她眼中的老家,倒像是……长辈口中那逝去的、美丽的村庄。

繁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倒吸一口凉气。

是幻觉吗?可自己从来未见过这样的景象。难道仅凭听来的描述就能想象出这样逼真的场景?

是真实吗?可刚刚自己明明站在了池中,如果是真正的水,衣物怎会一点都没湿呢?

难道,是因为这个?繁瑶看看手心的耳坠,不知何时它身上的污泥退尽,光亮如新。

忽然,一阵脚步声从身后小道传来,繁瑶将耳坠塞进衣兜,扭头看去。

来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个头和繁瑶差不多,黑黑瘦瘦的,短头发,蓝衫蓝裤,鞋上粘了泥土。她走走停停,眼睛盯着路边的浅沟,好像在找东西。

女孩看见了繁瑶,好奇地朝她走来。

离得近些,繁瑶看清了女孩的五官,大眼睛,大嘴巴,眉毛又黑又密,眼神清亮。看起来很眼熟,但繁瑶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孩,她的衣着太奇怪了,好像与自己差了二三十年。

不过看对方那好奇的眼神,自己的打扮对她来说也是很稀奇的吧。

恐怕是猜对了。繁瑶轻轻地吸了口冷气,自己居然回到了过去。

“你不是我们村的,你是哪的人?”女孩已站在繁瑶面前问道。

“我……”繁瑶迟疑了一下,说:“我从城里来。”

“县城吗?”

“不是……”繁瑶绞尽脑汁想编下去。

“那就是南边的大城了。不过……”女孩凑近了些,看看繁瑶的脸,奇怪地说:“你看起来怎么一点也不累?”

“累?”不过是听几首歌的时间,就到了。

“我十岁的时候跟着大人去过大城一次,可走了整整一天呢!”

繁瑶语塞。

女孩又问,“你是大城的人,来这小村子做什么?”

“这里很漂亮,我想来看看。”这是繁瑶的真心话。

女孩笑了:“这里有什么好。城里才好看呢!”

那笑容中带着一点点得意,一点点向往。繁瑶捉住了它,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不认识路,你带我在这儿转一转,我给你讲城里的事。”

“唔……功课做好了,活儿也干完了……别的……”女孩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没问题,现在就走吧,可以玩一个下午呢。”说罢,非常自然地拉起繁瑶的手,朝那座几十年后被削了顶的山头上跑去。

山头不太高,但绿油油、圆敦敦的。“我平时最喜欢到这里玩了。我就带你去我常去的地方吧。”女孩说着,把繁瑶拉上一条小山路。路很窄,不能并排走。女孩在前,走得飞快,繁瑶在后面却总迈不开步。山路一边是深沟,有细细的水流从大小石块间探出头来,弯弯绕绕地向下奔。另一边是山壁,壁上攀着杂树和野花,勾人的眼。靠下一点长着细长叶片的浅绿色野草,牵人的衣。这一切是那么新奇有趣,繁瑶怎么看都看不够。等她回过神,女孩已走出老远,正回头奇怪地看向她。繁瑶加快脚步追上去,可没几步远,又叫花花草草迷了眼。女孩只好停下来等她。

走走停停,两人好不容易到了山间平地。女孩带繁瑶穿过一片林子,里面的树棵棵都有三四层楼高。繁瑶还看到几棵几人才能合抱的大树,惊叹不已。女孩却丝毫不觉得稀奇。走着走着她们又遇到了先前沟里的小溪。现在它在平地上缓缓踱步。“把鞋脱了吧,我们可以蹚水走。”说话间女孩已将布鞋拎在手中,跳进了溪水。繁瑶犹豫了一下,也脱掉鞋子,小心翼翼地将脚探进水里。她感觉到凉意,但并没有碰到水的触感。

是啊,这是已逝去的,我无权享受的东西。

踏过了清浅的水流,斑斓的卵石和细小的鱼虾,小小的山谷对她们张开了怀抱。

“你看!是不是……”女孩指向前方,扭头正要招呼繁瑶,却发现她早已呆住了。

真是没想到啊……繁瑶直勾勾地盯着面前山岩上的缝隙,一条纤细的白绫从中滑下,墜入小潭,激起的水花染绿了岩壁上的蔓草,有风吹过,将水珠带到了繁瑶的面颊上,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其实,也不是很罕有的景色。若是这小瀑布生在名山之中,恐怕无人会为它驻足。可它居然就藏在这林边,这山都算不上的小丘中。最关键的是,它离人那样近,一伸手就能握住那清流。它静静地生着,就像邻家的姐姐在冲你微笑。

这样诱人的美丽,如果以前繁瑶见过,那她是绝对不会讨厌这里的。只可惜,这河怕是在繁瑶出生前就断流了。

欣赏着昔日之景,繁瑶脑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这个村子的美丽,有多少是她未能见到的?现在,趁此良机,她又能追回多少?

“这里有没有高一点的地方?能看到整个村子的那种。”

“有啊,就是远一点,快走吧。”

女孩的步子加快了,繁瑶不得不小跑才能跟上。不知走了多远,前面的女孩猛然停步,繁瑶一时反应不过来,撞上了她的后背。

“怎么停下来了?”

“你看这个。”女孩神色中带着一丝敬畏。繁瑶这才发现,路边站了一株巨大的青桐树,碧绿的树干怕是两个人都抱不拢。枝绿叶展,形成一大片阴凉,几乎比得上刚才空地上的一整片林子。

“好大的树啊!”繁瑶脱口而出。

“这是我们村的树神,逢年过节都要拜的。”

看着女孩近乎虔诚的神情,繁瑶很是不解。不过这树确实大得叫人吃惊,被当做神明,也不算太古怪。

过了神树,又进了山。走着走着,繁瑶就看惯了那牵衣的草,笔挺的树,奔流的泉,心情平静了下来,只是跟紧女孩的脚步。

或许正是因为太平静,登上山顶向下看时,繁瑶又一次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身前,是曾经路过的一个个山头。现在,它们都在脚下了。那是一块块绿的翡翠籽料,沟中的黄土乱石流水是一缕缕俏色。远方一块块农田平铺开来,方方正正,多半是绿的,但每一块都绿得不一样。偶尔有几块金黄夹杂其中,明亮逼人却不突兀。山与田之间,藏着那个小小的村庄。这时它身上还没有尘土。屋檐是略略上翘的,将要向西去的太阳点亮了屋脊上陶鱼的双眼。“真美呀!”夕阳下,金色的村庄美丽到模糊,繁瑶感到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但它们确实存在过。

其实,繁瑶的作文水平还不错。文中不乏优美的词句。可是,很奇怪,今天她的脑袋好像锈掉了,只能吐出一句又一句干巴巴的赞叹。

或许,这赞叹也是很多余的。连风经过这里,也要慢下脚步,怕惊了这流动的画卷。

“你看好了吗?”女孩拉拉繁瑶。

“喔,好了。”其实并没有,但繁瑶想起二人的约定。恐怕太阳下山,女孩就要回家了。“我们就在这聊吧。你想听什么?”

两人坐到一块大石上,它被白天的烈日晒出了温度。女孩低着头想了一会,问:“城里人是怎么用煤的?”

“啊?”

“我每次上学都要遇上拉煤的车。车经过处,两边的路和树都黑了,我可不喜欢了。但大人都说,煤是拉到城里去卖钱的。你们到底要那么多的煤干什么?”

繁瑶答不上来。她知道老家有煤矿。不过现在基本上不采了。几十年的烟尘抹花了整个县城的容颜,很多地方成了沉陷区,泉水的干涸也与此有关。

“好像是用来发电……或者供暖用的吧,其实我也说不清楚。”

“哦……”女孩脸上带了不太明显的失望,旋即又问:“城里人是不是都有自行车?”

“差不多,有的人还不止一辆。”

很多人早就两轮换四轮了。繁瑶把嘴边的话咽下了一半。

“你有吗?”

“有。小时候就有了。”

“那多好啊!以前我没有自行车,再远的路也要走过去。好不容易有了,可那车快比我人都高了,老是翻到沟里去。哎,对了,城里的路,是不是都修成了柏油路?”

“是啊。”

“柏油路可比土路好多了。”女孩满眼的向往,“村里的路,一下雨就成泥塘,我舍不得鞋子弄脏,只好提着鞋光着脚走路。你说柏油路什么时候能修到这儿啊?”

繁瑶不知道。在她的印象中,柏油路、水泥路早就网住了这大片土地。她没见过泥水横流的路。

“可能还要有几年吧。”

又是几问几答,天边的云泛起鲜红色。女孩问累了,说:“要不,我不问了?你给我再随便讲些什么吧,我快该回家了。”

“好啊。”繁瑶应答后,又过了很久才继续开口。现在,她的心里脑子里塞得满满的,她也想说些什么了。

“城里比这儿热闹,比这儿方便,能看到这儿看不到的,吃到这儿吃不到的,人们穿得光鲜亮丽,住在高楼大厦里,你一定很想待在那里吧。”

“但是,城里没有山,没有溪流,只有一排排一模一样的行道树,城里的天是灰的,可能那些煤全用来把白云抹黑了。也有很多城里人,受够了吵闹,想回乡下去。”

女孩盯着繁瑶,眼神认真中透着一点点疑惑。

“我以前特别讨厌那里。”繁瑶指向远方渐渐暗下去的村庄,“老觉得该早点把它拆了,修个路建个楼才好。”

“但是现在我不明白了,城里和这里,哪个好。”

“都好。”女孩笑了,“城里也好,我们村也不差。”

太阳已经看不见了,火红的云彩仍在燃烧。

又回到了刚见面时的水潭边。繁瑶停下脚步:“就到这吧,你快回家吧。有缘再见!”

“好,再见!”女孩笑着招招手,扭头向村子的方向跑去,没几脚又折回来:“我家在村东的杨树下第二户,你记住再来的话,去找我!”

“好,我要是再来,一定去找你玩。”繁瑶嘴上答应了,心里明白,她不可能再回来了。女孩的身影融进了远方。繁瑶收回视线,坐在水池边,盯着池水,看它一点点流逝,一点点变脏变浅。

不多时,熟悉的干泥塘出现在眼前,灰白的天空中,阳光若隐若现。一切都恢复到来时的模样。

……

开始拆迁了。

只见铲车挥动大铁铲,瓦屋轰然倒塌,扬起漫天的尘土,久久没有散去……

三个小时后,繁瑶坐上了返回的车。气氛更加沉重,还夹杂了些许伤感。她悄悄掏出耳坠想再看一看,母亲却从玻璃的反光中敏锐地捕捉到那一点鲜红。

“你这是哪来的?”

“捡的。”

“咦?这可真奇怪。”母亲又打量了一会,“这耳坠怎么这么像我小时候丢的那只?”

繁瑶一惊!

“那天本来是能找到的,结果碰见一个城里来的小姑娘,我们一块玩得太开心了,结果到第二天我才想起耳坠不见了。”

原来如此!

车窗外,土红色的山头在繁瑶的眼中不见了,变成了那眼熟的蓝衣女孩,好像就站在山头,向她挥手作别。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一周后,繁瑶试探着问母亲,以前老家是不是有棵大树。母亲说是啊,听人说,那树经了几次大旱,都活得好好的,多狂的风,多大的雪,它连一个小枝都不掉,都说那是树神。不过,前些年,被哪个单位看上移至城里,没种活死了。“你是怎么知道有这棵树的?”

几年后,繁瑶又回了一趟老家。那时,新农村的高楼已拔地而起。又一座山缺了半边,铺上了水泥。人们从楼道走出,翻过大路中间的水泥桩隔离带,去向各自的田地。